韩寒这些年

2017-05-03 20:54袁敏
鸭绿江 2017年4期
关键词:三重门韩寒

袁敏

写在前面

2017年春节贺岁档全国各大影院上演的多部电影中,韩寒的《乘风破浪》杀出重围,票房一路飙红,最后破了十个亿。说实话,这一回我有点吃惊。如果说韩寒的第一部电影《后会无期》获得近七个亿的票房,大部分是靠粉丝买单,靠提前在网络爆红的金句吸引了众多年轻观众,那么韩寒的第二部电影,从一开始票房落后于《西游伏妖篇》《功夫瑜伽》《大闹天竺》排名第四,到奋起直追,到逆袭反转,到票房直线上升,一路高歌猛进,最后大获全胜,已经完全靠自己的实力、电影的品质、观众的口碑了。

但我最初一直没有去影院看《乘风破浪》,第一,我不喜欢这个有点概念化的名字,像革命青年在高喊口号;第二,我不太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个年轻的初入行的导演,能拍出什么精品;第三,我更期待韩寒拍出他的成名作《三重门》,我相信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东西。

然而,媒体和网友对《乘风破浪》好评如潮,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想自己是不是會错过一匹与众不同的黑马?

春节过后我去北大荒采访,必须到上海乘机。因为当天没有直飞的航班,需住一个晚上,便想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去看《乘风破浪》。我给上海的朋友打了电话,他提前给我买好了当晚八点的电影票。朋友请我在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娱乐城吃饭,说吃好饭正好看电影。那家娱乐城有一层楼全是各种不同类型的餐饮,朋友选的那家饭店门面不大,却人满为患。因为提前订了座,才免去排队叫号之苦。菜品很好,鲜榨的豆浆口感温醇细润,我和朋友边吃边聊,居然忘了时间。等到忽然想起《乘风破浪》,开映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赶紧起身要去看后面的电影,没想到一出饭店门,我就看到旁边挨着的另一家餐厅居然是韩寒的“很高兴遇见你”。

我问朋友,为什么不在韩寒的餐厅吃呢?朋友尴尬地说,下次、下次。我从“很高兴遇见你”的门窗望进去,里面人不多,有点冷清。对比我们刚才吃的那家餐馆的火爆,我想,食客的嘴应该是一杆无形的秤。

我们赶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放了三分之一,我一看,场子里座无虚席,不断地有笑声惊叫声热烈地爆发出来,和刚才韩寒餐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正在想,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还是要干适合自己的事情比较好,突然银屏上出现了开车的画面,那叫一个惊艳!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电影语言:惊险炫酷的赛道,惊心动魄的飙车镜头,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现赛车手魅力和驾驶激情的特写……看着真是过瘾。虽然我只看了半场电影,对片中人物在电影岁月里的穿越还有点懵里懵懂,但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部个性鲜明独特的韩氏电影,相比《后会无期》文艺而带点伤感的情调,我更喜欢《乘风破浪》的冒险、激情、热血和励志,虽然影片中没有家国大义,但却有打动人的真挚情感,一座南方小镇里上演的悲欢离合的平凡人生故事,与我们当下的生活息息相关。

影片中的主人公叫徐太郎, 熟悉韩寒的人都知道,除了作家和导演之外,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赛车手。徐浪曾是韩寒在赛车圈里最好的朋友,因为赛场上的一场意外而去世,他走的时候才三十二岁,妻子刚刚怀孕。得知徐浪去世的消息时,韩寒正在开车,他泪流满面,好几次开错路。那种在最好的时光里骤然离开带给人的伤痛,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葬礼上,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韩寒号啕大哭……

十年后,韩寒拍出了《乘风破浪》。我不敢断定《乘风破浪》就是韩寒献给徐浪的祭奠之作,但只有真正的赛车手彼此才能心领神会的赛场内外的甜酸苦辣,在这部电影中表露无遗。贯穿影片始终的那种竞速和奋进,那种勇往直前的青春和拼搏,真的是乘风破浪,不可阻挡!

走出影院,夜空里有一两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我知道韩寒就在这座城市,很想给他打个电话祝贺一下,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打。

韩寒这些年来一直在进步,虽有坎坷,但他从未停止过脚步。面对他今天的成熟,我却想起了他当年的青涩。

关于《三重门》

知道韩寒,是在编辑《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奖获作品选》的时候,在一百八十余篇精彩纷呈的获奖作文中,韩寒的《求医》和《书店》两篇文章,以其幽默诙谐辛辣老到的语言引起了我的注意。及至看到那篇摘取一等奖桂冠的《杯中窥人》,了解到这篇文章是在韩寒因故错过复赛,考官为他一个人单独设置考场,即兴出题——一杯水,一团纸投入其中——韩寒在一小时内挥笔而就时,我不禁在心中赞叹:后生可畏!

《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出版后,我们在上海图书城搞首发式,当时请了十二位获一等奖的孩子和六名点评的作家评委到场签名售书。十二名阳光少年一字排开,老练大方地在排队等候者购得的新书上潇洒签名,面对多家媒体的采访、拍照、摄像,个个都显得应付自如。我想,这中间哪一位是韩寒呢?这个唯一一位三篇参赛作文全部获奖的首届“新概念作文”状元,其文中表现出来的一种久经沙场的气度,在这种场合恐怕是很相宜的。

我没有问谁是韩寒。

一年以后,我因 《三重门》的书稿和韩寒见面时,才惊讶地发现,韩寒其实是个文静、内秀,甚至带点腼腆和羞涩的男孩,他在文章中显露出来的那种锐利、尖刻,让人觉得有点可怕的成熟和老到竟然踪影全无,唯有那双灵活的眸子里闪现出的机敏、聪慧和一瞬即逝的狡黠,让你不敢小窥他的城府。

我是从报纸上看到一篇题目为《语文考试60分的孩子写出长篇小说》的文章,才知道韩寒在写长篇小说《三重门》的。当时萌芽杂志社有两位看过这部长篇初稿的编辑都毫不掩饰对韩寒在《三重门》中显露出的才华的赞赏,但同时也对这部小说能否出版似乎有些担忧。因为这部书稿交一家出版社很长时间了,那种迟迟没有下文的沉默,显得意味深长。

如今已经去世的萌芽杂志主编赵长天曾私下里告诉我,《三重门》在那家出版社已经九个月,一审二审都毙了,说是小说阴暗、晦涩,对年轻人有不良导向,这部稿子恐怕出不了。我表示还是希望能看看这部书稿,能不能给我一个韩寒的联系方式?赵长天很痛快地把韩寒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一直在等待中的韩寒知道我对他的《三重门》感兴趣,立即将稿件复印了一份,从上海郊区的家赶到我所住的宾馆。他捧着厚厚一叠稿子坐在我面前,我首先注意到韩寒的字很漂亮,像是练过书法;第二我很惊讶,他小小年纪,做事情却很仔细周密,怎么就想到要把稿子复印?难道担心我把他的稿子弄丢了?

韩寒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只是充满自信地对我说:“我要的不是比《花季·雨季》好一点点的东西,我要的是独一无二,旁人无法替代的最棒的东西。”

对当时已经畅销一百多万册、在中学生中具有广泛影响的《花季·雨季》,韩寒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但他的大言不惭表现得如此坦荡、率真,让你无法计较他的狂傲。韩寒还坦率地告诉我,上海有家叫《中文自修》的杂志,曾转载过《三重门》其中三章,但删掉了许多可能会“遗毒”同龄人的东西。此时我虽然尚未看过《三重门》的稿子,但我喜欢面前这个聪慧自信的孩子,我心里似乎已经认定,这个不惜以六门功课高挂红灯而留级为代价的少年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将由我来当责编了。

《三重门》果然很棒,它的行文用笔似有《围城》的格局和韵味,它的语言藏龙卧虎、吸古纳典,语言本身有细节、有性格、有生命,充满灵性。它写的是一部校园小说,但却折射出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对社会、对人生、对世事、对周围的一切,常能发出一些深刻独到、直抵要害的见解来,那份智慧,那种敏锐犀利,足以让成年人汗颜。但是,作为一个深谙做书规则的编辑,我也一眼看出了小说中一些足以让出版者紧张并且肯定想做种回避或绕道而行的东西;换言之,《中文自修》删掉的东西,很可能也是让那家出版社沉默的东西。我需要自问的是:如果我来做《三重门》的责编,我有没有胆识让它以真实的本来面目与读者见面?

此时,我想到了一位以做少儿图书和写少儿读物而在业内颇有知名度的同行,她写的一本《准备十八岁》也是我做的责编。这本书曾被团中央列入“新世纪青少年读书计划入选书目”,销售情况也很不错。但这本书更多的是老师和家长喜欢,孩子们——她所渴望的读者对象对该书反应却比较平淡。这位同行在看过我编辑的《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后曾对我说:“这样的书在我们社可能是无法出的,要出的话肯定会删掉许多东西。”然而,这套新概念作文当时已发行六十余万套,受到广大中学生的热烈欢迎和赞赏,同时也受到了老师和家长们的普遍认同和好评。我想,这一代孩子们身上某些出格的东西、叛逆的东西、违背约定俗成的规矩的东西,也许正是进步的东西、超前的东西、促进社会向前发展的东西。我相信在如今这样社会安定、政治气氛宽松的大背景下,宽容和理解是沟通一切的桥梁!

为了能让这部书稿顺利通过终审,我让韩寒对《三重门》做一次修改,但我对自己提出的修改意见是否能被韩寒接受,心里并无把握,我知道像他这样特立独行的孩子,對自己认准的东西,你是很难让他改变的。我觉得写信表述我的意见可能无法传递一些微妙的东西,便打电话向韩寒表达我的想法。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我能感觉到韩寒对自己写下的每一段文字都了如指掌,心疼之极。有时候他会沉默,你能感觉到他对你提出的意见有不同的看法;有时候他又会据理力争,阐述为什么不能这样改,有几处我都被他头头是道的理由说服。

虽然我们在两个城市,隔着电话线彼此见不到面,但这样深入的沟通交流,还是让我对韩寒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虽然只是个十七岁的中学生,但他思想的成熟度确实在同龄孩子之上,对中国现行教育体制中的弊端,他也有着自己深刻的思考。你和他交谈时,常常会忘记他的年龄。

这次通话是一次艰难却愉快的交流,虽然说服韩寒很费劲,但在重要问题上我们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韩寒确实聪明绝顶,他对小说的修改,既完全地保留了自己,又让你觉得你所担忧的某些东西他已极有分寸地做了处理。

《三重门》顺利地通过了终审,我反倒觉得意犹未尽。我一边请北大博导、1999年囊括所有国家级文学大奖、对韩寒的才情也欣赏有加的曹文轩教授给《三重门》作序;一边给韩寒打电话,让他以自己最富个性化的语言,写一个自我简介和后记。现在看来,韩寒的自我简介和后记充分展示了他的个性。有一位白发已爬上头顶的父亲告诉我,他就是看了韩寒的自我简介中有一条——思想品德不及格总比没思想好,才想买一本《三重门》给他儿子读,同时也想自己读的,他说没必要把像韩寒这样另类出格的孩子视为洪水猛兽,他说他想知道这些孩子心里都在想什么。

韩寒对《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这套书的装帧设计曾大加抨击,故而对《三重门》的装帧设计询问再三,显得很不放心。当我告诉他,我这次没有请社里的专职美编设计封面,而是请北京人大附中一位也是高一的十七岁男孩张晓飞来设计封面时,韩寒显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在电话里问我:我能来北京吗?我能当面和他聊聊吗?说实话,当时我挺希望韩寒能来北京,我觉得同龄人之间的默契会使这部书从包装到内容都非常统一和谐。可我知道当时韩寒的各门功课已经每况愈下,再让他离开教室,丢下课程,大老远地折腾到北京来,我这是不是害他呢?我带着矛盾的心情委婉地拒绝了韩寒希望来京的请求。并劝他还是安心读书,不要为小说的事情过于分心。

没想到,几天以后我突然接到韩寒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北京,过两天要去张家口一个赤贫的山区去采访一些穷孩子。

韩寒笑盈盈地出现在我面前。初春的天气还很冷,韩寒却只穿一件毛衣,敞着领,背个鼓鼓囊囊的双肩挎包,一副中学生出门旅游的模样。我想起有一位家长曾这样评价韩寒:“这个孩子心态肯定不健康,一个健康的孩子怎么会写出那么苍老的文字。”假如这位家长看到眼前一派青春气息的韩寒,他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张晓飞是个门门功课优秀的按部就班的男孩,虽然他曾在全国海报设计大赛业余组获过特别奖,虽然他对韩寒的《三重门》又喜欢又佩服,但他对于自己正常的学习生活没有任何出轨的打算,他正在紧张地复习应考,与此无关的事他一概拒绝。韩寒没有见到张晓飞,但对张晓飞为《三重门》做的封面设计却没有提出异议。也许,孩子们的默契,大人们是无法理解的。

有一位资格很老的编辑看到《三重门》封面上那个包裹在层层蛋壳中的裸体婴儿问我:你这本书是讲计划生育的吗?对此,我只能报以沉默。事实上,少年读者们都很喜欢这个封面,他们一下就读懂了设计者所要表达的内涵,那是一个成人很难涉足的孩子们的内心世界。韩寒其实内心更喜欢扉页的设计,那个从《三重门》门洞里面钻出来展翅高飞的蝴蝶,显然迎合了韩寒心中的某种欲望。他曾提出是否可以用扉页来做封面,我告诉他,图书流通过程中封面极易污染,白色不太适宜做封面。对此,韩寒明显地表露出遗憾。我让韩寒读我这个责编写在封面勒口上的文字,问他有什么意见。当读到“在韩寒奉献给同龄人的这部长篇新作《三重门》”时,他果断地说,同龄人改成朋友们。我琢磨一下,没有问缘由就嘱电脑操作员将这三个字改了。我想,韩寒大概不仅希望他的同龄人看到这本书,更希望老师、家长等成人看看这本书,了解了解这一代后生吧?代沟有时候是可以填补的,年轻人尝试着做出努力,成人该如何回答他们呢?

《三重门》出版之前,我就收到不少关注此书的中学生的来信,问该书能否“原貌”出版,我想韩寒心中一定也揣着同样的疑问。《三重门》下厂付印前,韩寒又来到北京,我将《三重门》的核红样交给韩寒,韩寒阅后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欣喜对我说:“袁老师,你几乎没有动我的。我没有想到。”

知道韩寒这次出门是向父母借的钱,我当即为他预支了一部分稿费,并告诉他可将火车住宿之类的发票给我,我让社里给他报了。韩寒很坦然地接受了稿费,却很自尊地表示车票住宿费之类不用我报销。他告诉我,他将把借父母的钱还了,剩下的钱也够花了。我知道上海东方电视台曾要出费用让韩寒到全国各地去采风,韩寒也和我说过想去新疆、云南、西藏等边远地区走走看看。我问韩寒为什么又没有成行呢?韩寒说:“上海东方电视台要派一个摄制组跟着我,走到哪里拍到哪里。我喜欢自由,我不愿意总在媒体的聚光灯下。”他说这话时很随意,但我却从中感到韩寒面对众多媒体和社会公众的关注,还是保持了一份难得的清醒。

《三重门》出版前夕,有消息传来,韩寒退学了。不久韩寒也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退学的事。对此,我并没有太多的吃惊,我知道韩寒选择退学必定有他的理由。据说韩寒学校的一位老师问韩寒:“你现在不读书了,将来拿什么养活自己呢?”韩寒回答:“用稿费呀!”这位老师闻听此言哈哈大笑,说,你能拿多少稿费呀?你知道养活自己要多少钱吗?

《三重门》首印三万册,三天就告罄,之后十万十万地加印,还是跟不上销售的速度。没多久,韩寒就用稿费买下了自己的第一辆车,虽然只是一辆富康轿车,但在十六七年前,一个十七岁的退学中学生,能够花自己挣的钱买车的,恐怕绝无仅有。韩寒将这辆富康车进行了彻底的改装,外观有点像越野的军车,酷毙了!最主要的是动力加大,开起来十分拉风。有一次韩寒拉我在深夜无人的长安街上兜风,打开车窗,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两旁的楼房、树影,嗖嗖嗖地裹挟着夜风从车窗两旁飞快掠过,那速度让我心惊肉跳,吓出我一身冷汗。那时候,我哪里能够想到,这个开车带我兜风的男孩,将是一个未来能一次次获得重大国际赛事的頂级优秀赛车手呢?

一位同事问我:你欣赏韩寒退学的举动吗?如果他是你的孩子,你会担心他吗?平心而论,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非常欣赏他,我相信以这个孩子的智力和能力,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做好;但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会很担心,因为他成长的道路将比别人多一些曲折和艰难。

记得在南方一次韩寒和中学生及家长见面的活动上,一位湖南女孩子的妈妈一定要韩寒为自己的女儿留下电话和通信地址。韩寒一边写一边笑着说:我会把她带坏的。这个男孩子其实非常清楚别人对他的看法。也许有许多少年朋友们会觉得韩寒现在大红大紫风光无限,而我却觉得韩寒当初选择退学或许是出于无奈。因为韩寒在和我说起北京大学时,眼里也流露出憧憬和向往。其实,韩寒是有能力考上大学的,他所在的松江二中是上海市重点中学,韩寒考入该校时,数学满分分数线是120分,韩寒考了116分,离满分只差4分!然而,为了写小说,为了自己心中的追求,韩寒选择了放弃学业。一个与中国现行教育体制格格不入的孩子就这样执拗地走进了曲折的胡同,胡同的那一头是否有出口,谁也无法预料……

《三重门》出版后的销售速度之惊人令我都没有估计到,发行部门更是大跌眼镜。全国各地书店仍频频要求添货。很长时间里,该书一直高居畅销书排行榜之首。上海图书城请韩寒搞了一次签名售书活动,读者队伍居然排出两千多人,结果规定时间到了,还有几百个没有排到的人迟迟不肯散去。杭州、南京、温州、厦门、湖南、四川……请韩寒前去签名售书的电话、传真接二连三地发来,媒体更是铺天盖地,连篇累牍地为韩寒现象大作文章,对《三重门》也是一片喝彩。

我对韩寒说:“你够火的啊!弄得跟明星似的,小女孩肯定追在后面一大串吧?”韩寒还是像以往那样腼腆地笑笑,嘴里说“哪里哪里”,可他眼里那丝一闪即逝的狡黠的光,依然被我捕捉到了。

2000年6月24日,韩寒在杭州庆春路购书中心签名售书,由于意外的原因,原先说好登载消息的两家报纸都没有登出韩寒签名售书的消息,加之当时正值中学生期末考试之际,结果前来购书的只是一些散客,虽然大红横幅还是招徕了一些读者,但毕竟和以往长龙阵蜿蜒不断的火爆场面无法相比。我打趣地对韩寒说:“也该让你受些冷遇,别自我感觉老是那么好!”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为韩寒担心,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落差太大他会不会承受不了?可是身穿白夹克、头系一条宽发带的韩寒淡然一笑:“人少正好,也让我休息休息,我这阵子还真累了。”当闻讯赶来的浙江电视台、杭州电视台纷纷将话筒对准韩寒即兴采访时,韩寒还是那样不慌不忙,侃侃而谈。看来我是低估了这孩子的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韩寒从上海浦东机场打来的电话,说他接受了香港爱的教育基金会的邀请,马上要登机赴港去做一桩我听得不甚明白的事情,从香港回来后可能要到北京参加一个清华大学举办的特殊人才夏令营。他还告诉我湖南卫视台一个月前做的由马东主持的那档《有话好说》的关于韩寒现象讨论的谈话节目,在审查时遇到了麻烦,据说有导向问题,可能又要推迟播出了。那档节目我也作为邀请嘉宾出席了,韩寒面对镜头从不遮掩的大胆和尖锐,肯定让一些人心里起毛,不舒服。推迟甚至取消播出,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类似的风言风语我也时有耳闻。不管怎么说,韩寒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上,围绕他的,似乎好事不断,又好像危机四伏,我说不清这一切对韩寒是好是坏,我只想对韩寒说:让别人去说,走自己的路。但我对着电话那头的韩寒说出来的却是一句祝福的话——一路顺风!

1 9 8 8

记得2011年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南方周末》资深文化记者朱又可的电话,问我看过韩寒的新书《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没有?

我愣了一下,只好直言:没有。

对方大概有点意外,问:为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说等韩寒送我呢,一时语塞。

又可说,我自己买了一本,不贵,才二十五块钱。

确实不贵,我知道,以韩寒的市场人气,卖三十五块钱一本,照样畅销。但我知道韩寒是一定会打压价格、参与定价的,他对读者看得很重,总怕他们多掏钱。以前我做韩寒几本书的责编时,他总是要求把价格降下来。于是一千本《1988——我想和這个世界谈谈》珍藏版因为要卖得贵一些,便在书里加了黄金。

韩寒答应送我一本珍藏版的,便等着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看,落伍了。于是在机场的书店里买了一本。与《独唱团》一样,是粗粝的牛皮纸封面,几根黑色的电线,两只孤独的小鸟;数行即便不看作者姓名,也能断定是出自韩寒笔下的文字“;1988”四个硕大的、斑驳的、墨色脱落的阿拉伯数字,充满沧桑感地凸现在你的眼前。我相信这样风格的封面一定是出于韩寒本人的创意,装帧设计者在这里恐怕只有制作的功能。

飞机上几乎都是赶回家过年的疲惫之人,大多在昏昏欲睡。我打开《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随着书中韩寒的车轮一路绝尘远去,我的心也随之飞扬。

机舱过道对面的座位上有一位中年旅客不断地向我飞来一瞥,又一瞥,我想他肯定不是看我,而是看我手中的《1988》。果然,当他再次投来一瞥,我迎向他的目光时,他开口了:你在看韩寒的书?好看吗?当我回答好看时,他眼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不敢断定这位旅客对韩寒知道多少,但我想,他的惊讶大约不外乎他对我年龄和身份的猜测,以及这种猜测在他看来与韩寒的风马牛不相及。也许,在大多数人的眼中,80后的韩寒虽然已经被众多人誉为“青年意见领袖”,但他要捕获中年人甚至年龄更往上的人恐怕尚需时日。

但我想说的是:与十年前写《三重门》的十七岁的中学生相比,韩寒苍老的速度超乎了我的想象。我这里所说的苍老只和阅人阅世有关,而与生理年龄无关。我不知道这样的苍老对韩寒来说是好是坏,我只知道,在这样一双阅人无数阅世颇深洞若观火入木三分的锐眼面前,好像任何事物都变得一丝不挂,遮羞布在这里毫无作用,就像一块被弃之的抹布一般。以韩寒这样的年龄,对人世间的众生万象就看到了这个份上,他以后的路还怎么走呢?

当然还是能走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不能的事情,只是他会不会越来越缺乏同行者,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孤独呢?走到最后,他与谁对话呢?

我曾经看过多次各媒体对韩寒的访谈节目,我也曾经参加过一些这类的访谈,以我旁观者的角度,我觉得最让韩寒愕然和无措的就是鸡同鸭讲,对话不在一个层面上,或者说不在同一个思维语境中。面对那样的尴尬和痛苦,除了沉默或退场,你还几乎真没有什么应对的好办法。

看完《1988》,我意识到韩寒还是决定独自前行了,他不可能因为自己可能面临的寂寞和孤独就放弃自己的追求,他也不可能因为缺乏同行者,或同行者跟不上他的脚步而停留下来等待。既然十七岁的时候他就做出了惊世骇俗的退学举动,那么,二十七岁时他再写出一本骇俗惊世的小说,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我不想对《1988》做什么具体评价,在我看来这应该是评论家的事情。尽管迄今为止韩寒写了一部又一部的小说;尽管这些小说卖得很好,读者众多,但对韩寒小说的评论声音始终是缺失的,是一种集体的失语,这种失语在我看来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我不能说这种现象的奇怪,我只能表示一种遗憾。因为不管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有那么多的读者喜欢韩寒的小说,毕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有没有评论的声音,韩寒不会在乎,读者也不会在乎。倒是可能在多少年以后,研究者或许会对这样的空白感到好奇,因为好奇,反而会去深入地探究。这样的探究最终会带来什么,或者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们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历史总是往前,而不会倒退的。

从《三重门》到《独唱团》

从《三重门》到《独唱团》,韩寒走过了十年。不经意间,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作者,已经成为能够聚集众多思想者和写家的刊物主编。

这些年,韩寒写作、赛车、出唱片、拍电影,做什么成什么,并总能出彩,但恐怕最让人关注和无法不面对他的,还是他在博客上发出的颇具思想的声音。

假如说和他几乎同时出道的郭敬明是一个散发着时尚气息和珠光宝气的商业奇才,那么韩寒可谓一代青年的思想者。他的尖锐,他的睿智,他的敢言,他的幽默,他的忧患意识,他的草根情怀,让他和一批从新概念作文起步的青春写手拉开了距离,走在了别样的潮头。他曾经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有意和商业化、娱乐性较劲,不愿同流合污,但他很难百分之百保持绝对独立;他想保持自己和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某种距离,保持自己尖锐的思想锋芒,但他发现自己的羽翼总是被看不见的蛛网缠绕,张不开翅膀;他一度很愤青,血气方刚,对不满和不愿的事情从不掩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宽厚,他渐渐变得豁达、包容,甚至学会了适度地妥协和让步。

第一期《独唱团》寻求面世通道时,根本不可能批出刊号,与一家出版社合作、以书代刊是一种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便捷方式。但是,因为《独唱团》内容的犀利和大胆,因为韩寒本人时处风口浪尖上的敏感身份,愿意合作者寥寥。《独唱团》无奈地经受了在多家出版社的游历和搁浅,韩寒的心气和激情或多或少在这过程中有所耗散。

我当时早已离开出版界,对《独唱团》面临的困境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便和一家出版社的老总朋友商量,希望他有胆魄来接手这颗烫手的山芋。风险虽然不言而喻,但市场的前景也是一目了然,更主要的是,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年轻人的才华和理想在体制面前败落。这位老总曾经是媒体人出身,对稿子审阅的政策底线心中有一道明晰的红绳。我做了多年出版人和刊物主编,对这道红绳应该拦在什么地方,自然也是一清二楚。我们建议韩寒替换四篇文章,有两篇我觉得是只能放弃的,有两篇是可以暂缓发表的。我相信,这样的让步应该对《独唱团》没有太伤筋动骨的损伤。此时的韩寒和当年写《三重门》时的青涩少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已经学会变通,明白个人在体制和规则面前的渺小,他懂得牺牲小坚持,赢得大原则。他做出了让步,替换了这四篇文章。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无法言说的原因,这一期《独唱团》最终还是没能在这家出版社出版,我和那位老总也只好向韩寒表示了无奈和抱歉。

韩寒没有放弃,他依然在坚持和寻找,最终《独唱团》在山西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出版。我看了出版后的《独唱团》,基本保持了我找的那家出版社编辑后的样貌,我知道,那也是这本杂志最终能面世的底线了。好在这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唱团》,还是较大程度保持了韩寒的个性和追求,让我们看到尽管艰难,尽管不易,但他还是最大限度地坚守了自己。因为韩寒有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思考并执拗地发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声音。相比现在很多年轻人更愿意沉醉于物質和娱乐,韩寒显示了他的可贵之处。

韩寒曾一再对他的粉丝和拥戴者说,不要对《独唱团》期望值太高,这话我相信他不是随便说的,愿望和现实常常相距很远,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又不丧失自我,很考验韩寒的心智和耐力。我不知道这一切对《独唱团》会不会有磨损,但我相信韩寒希望读者降低期望值的“预防针”是他过人的聪明使然。

据媒体介绍,《独唱团》首印五十万册,珍藏版居然卖到一百八十元一本,我不敢断定这是主编韩寒个人的市场号召力,还是《独唱团》刊物本身具有的魅力,但刊物最终能如愿出来,毕竟体现了社会的开放。《最小说》之类的青春读物确实有它固定的受众和如痴如醉的粉丝,但《独唱团》提供的思想层面的阅读,可能会让年轻读者觉得,仅仅娱乐,仅仅小资,时间久了或许会乏味和空虚。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独唱团》仅仅出版了一期,就不明就里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个中原因,一言难尽。

令人欣慰的是,韩寒却在《独唱团》夭折的风雨过程中变得更加成熟,《独唱团》杂志的编辑团队人员也没有因为杂志生命的短暂而离开自己的老板,而韩寒更没有因为突发的困境而让手下的员工丢了饭碗,他继续给团队的每一个员工发放工资。同时,他也在动脑筋,想办法,如何让自己和手下的团队绝地逢生。

好在现在人们的阅读方式发生了很大改变,电子阅读似乎更受到年轻读者的喜爱。没过多久,韩寒就在网络上推出了电子杂志《ONE·一个》。《ONE·一个》是由韩寒主编监制、原《独唱团》主创成员共同制作的一款文艺生活App,每日精挑细选,为用户带来一张图片、一句金句、一篇文章、一个问答、一首音乐,以及一部电影。《ONE · 一个》主创团队在韩寒的带领下,为热爱文艺的人群带来了更多优质流行的作品和产品,打造了一个新媒体时代受年轻人欢迎,且极具文艺流行的新媒体阅读产品。

一个人的体制

长期以来,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进入体制内工作,似乎是最安全、最稳妥、最有保障的人生选择,做父母的在孩子大学毕业时,大多也希望他们能考公务员,进入事业编制,最起码也要争取到国有大企业。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思想观念的不断开放,许多年轻人已经不再把体制带来的保障看得那么重要,许多人甚至越来越明显感觉到体制对人进步发展的各种限制和束缚,他们纷纷从体制内跳出来,选择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拼搏奋斗。在今天,这一切人们已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然而,在二十年前,拒绝体制,这可是冒险,它意味着:你可能一败涂地,也可能头破血流。

然而,韩寒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远离体制,或者说,他勇敢地走进了一个人的体制。

《三重门》的畅销给韩寒带来了不菲的稿费,让他有底气面对父母担忧的眼神,也让他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较长一段时间,韩寒生活在北京,他用稿费首付,在四环外买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他在皇城根的地界儿上交了一批朋友,称兄道弟似乎成了不分彼此的铁哥们儿。韩寒大方,手很松,拿到稿费就会请哥们儿山呼海啸地撮一顿。因为出手大方,便不断有人跟他借钱。韩寒心地善良,对人从不设防,也没有学会拒绝,谁开口问他借钱,他都会倾其所有。但是,借出去的钱大多有去无回,弄得自己反倒紧紧巴巴,没等到下一次稿费支付时,便已捉襟见肘。

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多了,韩寒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就在我家楼下,有急事找我。我只好从被窝里钻出来,下楼去见他。寒风中,韩寒缩着脖子,慑喏地说,明天是交按揭款的最后一天,他没钱了,能不能预支点稿费。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告诉他,稿费支付是要走流程的,尤其是预支,更是要上报领导特批。你明天就要交按揭款,这会儿才来找我,哪里来得及呢?看韩寒一脸着急的模样,我猜测他肯定也是转了一圈最后实在没辙了才来找我。我嘴里虽说埋怨他用钱怎么这样没有计划,心里却很心疼他肯定又是大手大脚把钱借给别人要不回来了。我赶紧安慰他,说明天一早我就用自己的存折去取钱,帮他先把按揭款交上,同时马上向社领导申请,给他预支稿费。

这件事情以后,我开始意识到韩寒未来的生活将面临的不确定性。他退了学,失去了像其他孩子一样按部就班地考大学、毕了业拿到文凭找工作、挣一份首先能够让自己生存、未来更能养家糊口的薪水这样的可能性,他须得靠自己的真本事和实力挣钱养活自己。他选择了退学,就是选择了未来在体制外行走,这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真的很艰辛!我想,怎么才能让这个孩子多挣点钱呢?

没过多久,北京有一家文化公司来找我,说是要购买《三重门》的电视剧改编权。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个大胡子,我当时刚动完一个手术在家养病,大胡子老总打听到我家地址,抱着一大捧鲜花来看我。他说他非常喜欢《三重门》,当下的电视剧面向中学生的教育题材又是如何缺失,他们公司又是如何有实力,团队成员又是如何年轻有闯劲等等。我直截了当地问他,给作者多少版权费?他很潇洒地一挥手,十万!

那时候的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加之我当时也从来没有版权买卖的经验,虽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但表情一定已经露出了惊喜。当大胡子老总一脸胜劵在握美滋滋地问什么时候签合同时,我说这还得问问韩寒本人的意见。但我凭直觉觉得要对韩寒负责,还是需要考察一下这家公司的实力。大胡子老总便热情地邀请我参观他们的公司。公司坐落在北京东城市中心的一座漂亮的公园里,房子很大,公司签约的一大群貌美如花的演艺女孩子有专门的练功厅;公司外面还有很大一片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看来这家公司还是相当有实力的,我想。于是我把韩寒引荐给了大胡子老总。

就在这时,上影厂下属的一家影视公司也来找我,表示要购买《三重门》的影视版权。上影厂毕竟有大厂的品牌优势,来找我的人又是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位老朋友,心里便有些犹豫。更让我心动的是,这位老朋友自己当年就是韩寒笔下林雨翔这样的另类学生,他对《三重门》有高度的认同感,改编方案阐述得很具体很到位,做足了功课,他甚至还说到了准备请葛优出演书里面的老师马德堡,我的犹豫变成了倾斜。

没想到那位大胡子老总得知上影厂也有意购买《三重门》版权后,当天晚上就抱着钱在我家楼下给我打电话,那份急迫和诚意让我大为感动。我打电话问韩寒的意见,韩寒立刻就同意了。看得出,他当时很需要钱。

第二天,《三重门》的电视改编权转让签约仪式就在这家公司的会议室里举行,记得当时那位大胡子老总还开了一瓶香槟,庆祝签约成功。我也暗暗庆幸韩寒挣到了书以外的第一笔钱。

现在回过头去看,不能说后悔,但应该承认,当时的版权转让有点仓促了。一来我们对原创文本的价值,还都没有今天这样清醒的认识;二来还是想让没有学历没有正式工作、一直在北京漂着的韩寒快点多挣点钱,过于着急了。虽然这家影视公司后来还是很守约很诚信地拍出了八集电视连续剧《三重门》,而且请了当时正红的年轻女星董洁出演剧中的女主人公苏珊,但说实话,我认为这部电视剧拍得真让人不敢恭维,播放时间也在几乎没人看电视的中午时段,所以播出后几乎没有任何反响。回想起来,心里对韩寒还抱有歉意,同时也更加希望已经成功拍出《后会无期》和《乘风破浪》的韩寒,能亲自操刀导演,早日拍出他自己心中的《三重门》。

韩寒从《三重门》成名,一路走来,不是没有人向他抛出橄榄枝,但韩寒始终不卑不亢,既不向权贵点头哈腰,也拒绝做被“招安”的作家。当郭敬明受邀被聘为长江文艺出版社副总编,享受着国有企业带来的种种便利时,韩寒却没有半点动心,依旧在一个人的体制中奋力前行。韩寒对于传统体制来说,是一个标准的异类;他是一个完全独立于现行体制之外的人。毋庸讳言,他受惠于市场,但他绝不像许多市场经营者那样,对管理者折腰;他从不讨好任何人,无论这个人是身居高位的官员,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从古至今,牢籠士人,无非铡刀和名利。若不怕铡刀,也不在乎名利,那你就有了某种自由,别的人所没有的自由。这种自由,会使得一个人的才华得到超常的发挥。

我看方韩大战

(这是我在方舟子和韩寒大战正酣时写下的一篇文字,但最终只是储存在电脑中从没有发表,原因其实我在文中说到了。方韩大战的焦点就是《三重门》是不是由韩寒父亲代笔,我觉得,历史常常要经过岁月沉淀,回眸再看,一切才会变得清晰。)

韩寒这个人

从新概念作文的编辑过程中知道韩寒。《书店》《求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杯中窥人》更是让我惊喜。及至《三重门》和韩寒见面、就稿子交往。我所了解的韩寒:善良、认真、大方,有爱心、为人仗义,但是散漫、不拘小节、不遵守时间。

《三重门》的出版过程

当年编辑《三重门》时,我就文稿提出过修改意见,韩寒会听得很仔细,然后提出自己的意见,有的他觉得不伤筋动骨的意见,他会欣然同意,而有的他认为和他原意不符的,他会很坚持,并且阐述自己坚持的理由。无论坚持还是同意,你都可以感受到韩寒对自己稿件和文字的熟稔与心疼,对自己作品意蕴与细节情境的刻骨了解——那些文字是独属于少年才具有的青春心理映像和现实感觉,弥漫了极端的心血氤氲而成的,懂得文学的人都会明白知人论事和以文度人的逻辑道理。这部书稿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压了九个月,韩寒对这部书稿能否出版的急迫心情是一目了然的,但他并不会因为急迫而让步妥协。我当时欣赏他的,正是他的这种坚持,如果稿子删改了他的棱角和锋芒,那么他宁肯选择放弃,哪怕不出版。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一是很不容易,二是可见他披肝沥胆而不凑浮名。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能走过这么多年,走到今天,依旧那么耀眼的缘故。他思想的深刻、对社会的洞察、对现行教育体制弊端的大胆抨击且切中要害,确实超过了同龄的孩子,但如果因为他比同龄人成熟,他写出了有一定思想深度的小说《三重门》,就武断地认为这不可能,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怎么可能写这么有思想的长篇小说,这样僵化的逻辑推理真的十分可笑。我当时写下的《我编三重门的前前后后》中就写下过这样的话,大意是:他会比同龄人多一些磨难。因为他的人生道路的选择和他的言论、行为举止,是很多人不喜欢的。但韩寒出道以来,虽然一直遭到攻击、质疑,但总的来讲他还是比较顺利的,喜欢他的人还是占多数,因为这种顺利,我便有了担心,我担心太顺利了,磨难来时他可能会无措,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次方韩大战,我觉得应该算是一次挫折和磨难吧,我觉得对韩寒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这是你必须面对和承受的。

在这次方韩大战中,韩寒最初的表现确实令我有些意外。但后来我从旁观者的身份观战了一段以后,我理解韩寒了,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人,突然被无端泼了一桶污秽,急于想要洗刷,这是人之常情。记得“人造韩寒”的质疑声刚起的时候我正住院,连动了两个手术正等待第三次手术的我,在病床上看到了一个叫麦田的人的质疑文章。我当时给韩寒发了一条短信,我说:“你千万不要被激怒,那会使你丧失水准。”韩寒回短信说,他真的很愤怒。事实上,韩寒的愤怒确实使他一度丧失了以安静平和的心态观察和解剖社会与人性,他忘记了,澄清一盆水需要很长时间,搅浑却只要一下。

是构陷还是正常的文艺批评

对于一部文学作品,见仁见智这很正常,如果论战是围绕作品本身展开讨论,并引发各种学术观点的争议,我也会觉得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这次所谓的“人造韩寒”的论战,从一开始就不是这么回事。开头我也以为是正常的质疑,觉得有人怀疑一个中学生写出这么老道的文字,表达出这么深刻的思想不太可能,这种怀疑可以理解,也很正常。所以我在病床上还是发了几条微博,作为《新概念作文获奖作品选》和《三重门》的责编,我回忆和讲述了当年看到稿子和编辑出版该书的过程。我想,作为当事人,我的客观回忆可能可以解答一些人的疑惑。

但我很快发现,我的回忆证明是无济于事的。只要一句:“这不说明问题,这证明不了什么”,就可以对你的话置之不理了。而且事情发展到后来完全变成了一场口水大战,一场娱乐事件,一场网上狂欢,这就无聊了,在我看来陷入其中也毫无意义了。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短暂,要做的事情也很多,为此浪费生命何必呢?于是我不再对此事发言。有网友不断地在我微博上留言,也有污秽的谩骂,更有人质问,说我为什么不出来说话,做缩头乌龟,不厚道,等等。对此,我不想解释,因为我说的话,说明的情况,做出的证明,你们一概视而不见,我不想再做重复而无用的事情。

持续了两个月的骂战至今战火不熄,却早就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和进展。这真的很没意思了。如果是正常的文艺批评,你可以发表观点将《三重门》或者韩寒其他的作品批得体无完肤,骂得一钱不值,这都没有问题,都属于文学批评的范畴,我很乐意看,有不同观点我可能也会参与争议,但上来就说这文章不是你写的,而且根据都是分析、推理、猜测,然后不是自己寻找证据来论证,而是要对方出示证据来反驳,而当对方和其他人拿出证据澄清和自证时又一言否之,这还真是让君子无奈的。

我感觉悲哀的是,韩寒在一次接受采访中说了这样伤感的话:“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我不会再选择写作。”

作为一个编辑和出版人,我接触了大量的写作者,我深知出一个真正有才华和创作潜质并具备上升空间的人才是多么难得,要想让这样的人才为我们这个社会提供优秀的作品,需要良好的文化环境和大家的爱护。我们能不能多点与人为善的爱心和包容?文艺批评,我也希望是善意的,不要抱着将人打倒搞臭、赶尽杀绝的仇意。那中国的文化才会百花齐放,缤纷灿烂,繁荣阔大。

令我欣慰的是,韩寒终于意识到这场论战已经走向无聊和没有意义,果断抽身退出。我觉得这不是胆怯和退缩,而是明智和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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