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东西

2017-05-04 08:41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祖母回老家祖母

文|南在南方

那些老东西

文|南在南方

有一天晚上醒来,月亮正好在窗外,我看了很久,感叹一声“老东西”,像是抚摸着老物什,那是种半是怜半是喜的感觉。月亮离我很遥远,好在,月光还在。

很多老东西并不发光,掩在岁月里,终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如逝去的人。祖母去世之前,我很少留意老东西,但她去世之后,那些老东西忽然涌到我的眼前—大件的如脱了漆的立柜、半躺着的木箱子,小件的如一圈棉线、一枚顶针……这些她用了一辈子的东西,忽然落了单。如同我们一样,也落了单。

在祖母入土为安后,我给那些老东西一一拍了相片,回城时仅带了一把铜锁,那是祖母的嫁妆里带的,现在就在我的书房。看着铜锁,我总会想起那口箱子,它曾经是甜的—那时家里的糖放在那里,哪怕只打开一条缝,甜味都会跑出来,惹得我口水不停地涌上来。

后来再回老家,从祖母的针钱包里找到一些画在白纹纸上的老式花样子—打拳的光头娃娃,莲花和鱼,牡丹下的斑鸠。还找到了一双小布鞋,那是祖母十几年前为“我的孩子”做的,尽管那时我还是单身,可祖母说,时间不等人,眼睛已经花啦,于是就提前做了。那双漂亮的鞋子,我没给孩子穿,而是把它装在了一个匣子里。

离老家太远,带到新家的老东西可适度缓解我的思念。而亲人总在谢幕,这让人伤感。

祖父离世之后,我带走了他的铜烟袋,因长年含着,烟嘴上留下了齿痕;一个20世纪40年代的本子,上面有他的笔迹,大约是记账用的,盖有一枚鲜红的印章,他的名字被刻成篆体印在上面;还有一块漂亮的石头,祖父说过那是他年轻时从汉江捡回来的。

我把这些老东西集中放在书架的一个格子里,不高不低,一伸手就能拿到,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风也好,月也好。

不远千里带到城里的还有我外爷的一个绒面钱包,绒面很破旧了,不过里面绣的字依然清新,字是欧体字:“阿堵物不尽,孔方兄常来;常招全国币,广进四方财。”话是好话,可并没有改变外爷的生活,他始终清贫,但这不影响他的快活。去世前两年,他忽然中风,一半身子不自如,嘴也歪了,我去看他,他歪着嘴给我唱民歌:“春打六九头,春雨贵如油,春山春水春杨柳,春水池塘卧春牛……”

这些老东西,让我在五光十色的城市看见自己的来历,看见我那朴素的乡村,并从中得到安慰,得到支持,得到回过头看的机会。

我的老家在陕西南部的乡下,以前孩子跟别人说起老家时,会说在西安。我总要纠正他,不是西安,是镇安县五星村……他问:“西安不好吗?”我说:“西安好,但不是你的老家。你回老家,总是有人迎接,总是有吃有喝,可你到西安,你有这样的待遇吗?”他也许还弄不清老家的含义,但他享受着老家带给他的福利—起浪的小麦,高个子玉米,肥胖的南瓜……可以告诉朋友,可以写一篇作文,可以打个电话,可以回老家。

有一天,孩子也在书房,他看着那些老东西,问了我许多问题,而每件老东西都有一个冗长的故事,可惜它们开不了口。我跟他说,其实,这些东西在陪伴着你,虽然它们不是玩具。

孩子忽然笑了,说:“我在电视上看见别人骂人说‘老东西’。”我也笑了:“也不算是骂人吧,比如说,我能活成一个老东西,你就有个老爸,不是挺好的。”他说:“有什么好啊,太老了要成一张大相片了。”我说:“那怎么办呢?”他似乎没有好办法,着急的样子让我忽然开怀。

他还小,跟他说有关生死的问题过于严肃了。我指着那双小鞋子说:“这是老祖母给你做的,它等了你十来年。”他问:“老祖母怎么知道是我啊?”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老东西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回答了这个问题,它经历了,它表达了,它在这里。

图|孙 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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