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或出生地

2017-05-04 10:44李达伟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出生地飞鸟流水

李达伟

由冬日的流水引发的

我偶尔会有这样的错觉:我们(这里的“我们”,时而被我泛化,时而变得具体,但更多时候是具体地那么一小部分人,我们有许多相似的有关成长的阵痛与幸福。现在我们大部分人,在城市中为能体面生活而努力着。)的肉身日渐萎缩,精神世界也随之萎缩。其实我无法把握我们所有人的现状,我甚至无法把控自己的生活。“我们”中的一些人早已彻底消失(像作为司机的松,喝敌敌畏自杀,还有英,得了不知名的病突然去世……),或者暂时音讯全无(我们无数次想过,在某一天,这些音讯全无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情形)。我们很少有闲暇的时间在一起闲坐一下。当面对着精神世界沉陷于困境所带来的忧惧时,我想到了流水。我是又想到了流水,我曾多次迷恋过这样的表达。在这里,无论是流水、草木,还是他物,都将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但除了象征意外,还有着真实的意义,那时就是实实在在的流水,实实在在的草木。

我喜欢流水的澄澈与流动的特质。当我把流水想得更具象化些时,我眼前先出现的是出生地的那条河流,然后才是澜沧江、怒江、金沙江这些云南大地上的大河。

我和母亲出现在了那个河谷之中,与流水无关,只是与生活日常有关。我和母亲要去地里把这个冬季最后的作物收起。我身处的世界无比真实。母亲早已被生活侵蚀得体无完肤。像母亲一样的人有很多。在那些群山之间,人们一直忙碌着,但不会期望突然会大富大贵 。一直忙碌的结果,便是身体衰弱的速度被加快。很多时候,在那些群山之间,年龄往往消隐,你往往无法轻易估摸到一个人的大致年龄。我见到了一些才三十多岁,头发却早已花白的人,如果你进入那些群山之间,你也将会见到至少一个或两个这样的人,那时你可能也会多少觉得不可思议。提到了母亲,还要提提父亲,像父亲一样的人也有很多。父亲常年被风湿困扰着。父母早已和哥分家单独住着,他们要设法为安度晚年而继续努力着。与父母一样的人还有很多,那似乎已经成为出生地的一种常态。我们似乎早已无暇顾及父辈们的生活,我们似乎更无法顾及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如我和母亲眼前的这条流水。充盈在故乡内部的一些精神已被冲淡。我们真正的故乡正日渐远去,即便故乡的那个躯体还在。我们在故乡的某个山头轻轻地嗅了一下,混杂了很多种气息,那早已是一个混杂的世界。那时我曾记下了这样的碎念:

和母亲,和马,和田里还未收的作物,和那些草木,和那些流水,线条的世界,最为流畅和纯粹的世界。我们如流水,我们正在沿着河流往上。

我们如流水。这可以算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表达。至少在我写下这些碎念时,我想赋予流水繁复的意义。我们如流水。我们如某些时候的流水。遗忘过去,遗忘自我,遗忘粗犷中必然要有的细腻,我们早已学会了遗忘,或者我们早已学会了卷裹,以及卷走一切的方式。有时,我们以爆发的洪水一般试图卷走一切,我们如洪水,我们便卷走了属于一个地域的生存哲学、生存宗教以及无序之内的有序。我们就在河谷中走着,沿着河流。河流见证着自然的某种程度的缺席。但自然这样的缺席,已经足以引起一定的恐慌。

由冬日的草木引发的

我们就是草木,当我们乐滋滋地提到了自己与那些草木之间竟如此相似之后,我们猛然醒悟,顿时面面相觑。其实我们只能与某些草木一样。我们想学着某些草木不断迁徙,我们是看到了至少其中一种植物的迁徙,就像是我们眼前的那片蒲公英。那可以算是一片迁徙过来的植物,它们还继续走在迁徙的路上。那时刚好起了一阵很大的风,我们看到了蒲公英浩浩荡荡的迁徙。我们还像别的很多植物,我们早已像那些植物一样习惯了迁徙。而很多与草木有关的那种关于生命力的命题,往往不成立,我们常常会有命如草芥之叹,而在很多时间里,我们的生命力还不如草芥。更多时候,我们是那条河流两岸上的草木,随时有被流水吞噬的可能,有好些草木早已被吞去。空荡裸露的河床,那个河床曾被各种草木填充着,以一种极为和谐的姿态存在着,但突然之间,那些草木就被吞掉了,被掩埋了。没有多少草木的河床,在我们看来就是割裂的。在看到那个河床的时候,会有一些莫名的不适感,那应该就是所谓的“割裂感”。在那个空落的河床里,又长出了一些草木,但都是一些脆弱不堪的新草木。那些新的草木,在那之前,我们不曾看到。在那之前那些植物间也可能一直进行着一些惨烈的争斗挤兑,而最终一次又一次的洪水解决了这些惨烈的争斗挤兑。

我们在外飘荡多年之后,又回到了出生地,那时我们就是这些新生一般的草木,我们也如这些新草木一样脆弱不堪。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些新生草木,根系不发达,长得不繁茂,脆弱不堪。我们面对着那些草木。从那些单调的草木上,我们同样感觉到了一些不适。我们乐此不疲地在那些河床上折着那些新鲜草木,我们有着不铲除那些草木不罢休的想法,但最终我们发现那些植物的数量太多,最终我们疲于应对那些貌似无法计算的数量。我们是被那些草木的数量打败了 。我们开始在那些裸露的沙石上坐着,朝细小的河流望着,望着望着便过了还想继续铲除那些草木的年纪。

我们出现在了那条河流边。我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那条河流以及那些草木,我打了个寒颤,我分明也感觉到了别的几个也接连打着寒颤。我们面面相觑,我们吐口而出的就是“我们如流水,我们是如流水,我们如草木,我们是如草木”。我们是进行了如此这般的一次对话,至少我们说了类似的话。在出生地,我们是说了类似的话。那时我们正在谈论着理想。我们的理想便是想通过努力走出出生地。我们其中一些人是走出了出生地,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出生地。现在往外行走,早已不像过往那般艰难。毕竟我们还没有老去,毕竟我们还没有老到不想走出出生地的年龄。我们之前的一些人通过一种或两种方式(太过单一的方式)走出了出生地,那时他们走出去往往是靠读书以及当兵,而不像现在。现在外出的方式正变得日渐丰富,我们更多人是通过出去务工的方式走出去的。

我们一些人是走出去了,喜就是这样。他初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了,而在这之前,不读书往往也就意味着回到出生地务农。喜选择了外出,那时正有很多人如洪水般涌出去。我们很多人就在那个时候涌出去的。他到外省,多年后他又回到了出生地。他在给我们讲述外出与回归的过程时,我们惊人地发现了“圆”。那是一个圆圈,而且画得异常完整和貌似滑溜。 喜自己端起了酒杯猛地一口就灌了下去,我們似乎听到了酒精从他脖子那里“哧溜”一声烧灼下去的声音,喜爆了一句粗口,喜无奈且略带戏谑地说了这样一句,“出去了这么多年连媳妇都没有找到”。我们不禁哈哈大笑,我们拿起酒杯庆祝他连媳妇都娶不到。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那样的庆祝方式里面所包含的无奈与悲凉。现在,我们必然要外出,我们至少要为了媳妇也要外出,我们看到了出生地的很多姑娘外出然后远嫁他乡,出生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光棍(至少是暂时的光棍)。我们努力不轻易屈服于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但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受困于生活而不安而气喘吁吁。喜现在回到了我们乡镇的山上种植草药,还有一些人也回到那些山上种植中药。在前两年,一些中草药被炒得很热,我们中的一些人以逃离出生地的方式逃离了城市。

在谈论到光棍问题之后, 我们谈到了种植的中草药。已经成熟的中草药无人问津,这样的结果是我们不曾预料到的。我们近乎灰溜溜地谈论着那些中草药,但几乎没有人谈论到那些被开垦的草场,那些草场在泥石流的冲刷下不断退化消失。我在作为放牧人的那些时间里,早已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草场的破败,而开垦会让草场的数量锐减,同时也会加快那些草场的真正消失。很多草场经受那样一次开垦之后,几乎就很难再恢复了,我早已不再相信一片自然在这个时代所具有的自我修复能力,毕竟我们早已没有让它们有闲暇的时间完成自我修复。

有个老人,他患有皮肤病,嘴角已经溃烂不已,医生说这不是一般的溃烂,很有可能会病变,医生给他提的建议就是戒酒,要减少酒精的刺激。如果不戒酒的话,在酒精的刺激下,那个久久不愈的伤口将会继续久久不愈,但他无法抗拒酒,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一个吸管吸酒喝。他多次自备吸管出现在很多人家里,人们在看到那个自备的吸管后,不得不到给他酒喝,他乐呵呵地跟人们说,这个吸管坏了的话还有很多,现在要弄到一根吸管真不是难事。

我们简单地说了一下那个老人后,我们又提到了城市,我们大部分人要重新回到城市。那些无人问津的中草药被收好晒干然后封存,我们依然要等着一些机会,这次我们想给那些被开垦的草场一些时间,我们将会暂时遗忘那些被开垦的草场。也许只有像父亲一样的牧人,才会把目光长久注视着那些被开垦过的草场,毕竟我们的羊群需要好的草场。喜请我们去他种植中草药的山上逛一下。这年似乎只有喜是我们那群人中,没有因为中草药无人收购而忧虑的人,他老板会按时给他发工资,喜说从不拖欠,而除了喜,我们那伙人种植的是属于自己的种草药,我们都曾渴望赚一笔钱。我们计划着,赚一笔钱后,我们将会继续在那些被开垦过的地上种植中草药。而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对那些被自己开垦过的地的留念,我们正准备从出生地再次逃离,我们早已经想好了逃离的方式。宗是我们那伙人中的司机之一,宗他们经常会拉一些人或者拉一些货物在城市与出生地之间奔跑。宗将成为我们临时的司机,帮我们逃离出生地。在我们决定了逃离出生地的时间里,我突然之间想到了流水,想到了草木,某种草木,某条河岸上的草木。

我们是如草木。我们更像是冬日的草木。我们像它们冬日时所呈现出的姿态。至少在出生地,冬日的草木异常荒败。由荒败引起的往往是糁目的荒凉感。我们也可以算是一群充满荒败感的人。但冬日的很多草木的荒败,只是暂时的。很多植物就那样蛰伏着。我们努力成为冬日的某些草木。当我们有了这种成为某种植物的渴望时,我们开始努力学着那些植物的生存哲学。我们也努力学会蛰伏着。就像喜以及别的很多人一样,他们正在蛰伏着,他们在酒精的麻醉下会有这样的念想,在这个冬天之后,他们可能就会至少告别单身。

山在外出打工一段时间后,去外地上门了,并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然后他又一个人回到了出生地。这让喜还有一些还未找到媳妇的人艳羡不已。我是在出生地看到了一瘸一拐的山,那只是暂时的一瘸一拐,山在回到出生地的第二天爬上了那个木垛房,他要帮自己年老的父亲加固一下那个房子,却出现了意外。他从上面跌了下来,幸好不是很高,他摔断了右脚。我们一伙人在一起提到山的时候,我们总会猜想山在木垛房上时,他想到了什么,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杂念的困扰?会不会是杂念让他一恍惚,才掉了下来?在我们看来,山必然要有一些杂念,毕竟他回来并不只是因為回来看看父母那么简单,而是他离婚了。现在,在出生地,离婚的人也多了起来。也许,只有诸如喜一样的人群会偶尔觉得这样的现象有一点点怪异。我们还掐指算着那些单身的人群,数量惊人。山似乎有点点灰溜溜地就回来了。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山是灰溜溜的,山必将内心苦闷。而山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竟不是灰溜溜的,也并不是苦闷的样子。我们总会觉得山只是强颜欢笑。我们总会猛喝一口酒,然后吐口而出一句,“他就继续装吧!”

山远远走来,或者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摆一摆地过来,但我把注意力注意在了山背后的那个老人 。在很多人看来,他就是一个异类,可能患有神经病。他退休后,耳朵早已失聪,拄着一根拐杖,经常在乡间到处游荡。据他自己说,他并不是在乡间百无聊赖地游荡,他有很明确的目的,他要重新选一个地点,然后在上面建造一个庙宇。我们看到了他在那个他新选出来的小坡上,简单地搭建起了一个像屋子形式的框架。那个框架寒酸简陋,但那确实是一间微型的有模有样的民间建筑,或者那便是一间微型的庙宇。大年初一那天,他一个人来到了那个小坡,在那间简陋的框架里上香,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个角落上香。这一次没有人响应他。这个老人的内心世界,应该是混乱不安,他出现了幻听,他所说的耳边总是有一些人在说话在指引他,那应该就是幻听。他是一个疯子。某个人这样说道。是的,他是一个疯子。许多人这样的应和着。那个老人在那条路上停了下来,并挖掘着路边的石头,我们走近那个老人,我们看到了他在那些石头上标着各种记号。

老人已经八十多岁。我们猛然想起,并面面相觑。山一摆一摆地和我们面面相觑。

由冬日的飞鸟引发的

那是冬日的飞鸟。那至少是在冬日里见到的飞鸟之一种。摆在冬日的飞鸟前面是无数的陷阱。至少在这个冬日里,一场又一场大雪正等着那些飞鸟;至少在这个冬日,异于常年的寒冷正等着那些飞鸟;至少在这个冬日,还有一些人会继续在那些山谷中安置下捕鸟的器具,一些鸟依然被捕杀。我们要面对很多生活中的陷阱。我们往往不知道要面对那么多的陷阱,即便有时我们变得小心翼翼。直到我们堕入某个陷阱,才追悔莫及。有时我们早已意识到有众多的陷阱在等着我们,但我们依然不顾一切,伟便这样走失了。一些飞鸟早已消失,连那些激越好听的声音都早已消失。乌鸦,我是想到了乌鸦,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乌鸦了,而在很多个冬天里,乌鸦似乎总能预见一些死亡,它们会在出生地“哇哇”大叫,叫声惨烈悚然。乌鸦预言到了像某个老人耐不住日渐寒冷的冬天而离世,像一些牲畜由于膘不够肥而在冬天离世,还有像一些牲畜得病而离世。而现在,每到冬天,老人依然继续在死亡着,那些牲畜继续死亡着,一些草木也死去,而乌鸦似乎也早已在某个冬天就消失了。乌鸦的死亡,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乌鸦的死亡,是那些飞鸟死亡之一种。

我们更多感受到的是失败感。那晚我们聚在了一起,我们难得有那样的闲暇,我们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我们真正谈起了我们的处境,我们更多是谈到了挫败感。我们是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挫败感,我们往往无法通过努力来使这样的感觉消失。如果酒喝多的话,我们会无法控制泪水,或者那时我们早已觉得掩饰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痛感是可耻的,我们可以在那个漆黑的夜间放声大哭,我们那群人中就有一个人哭泣了。

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因为考试的事情来到了省城,那晚我和星和山几个一起挤在了那个促狭的出租屋里。印象深刻的是那晚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话,我们开始有所顾忌,有那么一会,我甚至觉得我们都在相互揣摩对方的心思,其实我们也知道那样的揣摩早已没有意义。我们开始谈论着过去,我们更多是谈到了他们的辍学,以及我最终的坚持,那时一些老师会来劝辍学的人返校,但很多劝告的方式和内容在那些人面前没有任何作用,至少辍学回家的人再没有回到学校。我们那群人中,初中毕业的都少。我们成了随风飘荡的芦苇,风一吹来,芦苇就朝风向左右摇晃。在那个城中村,山和我从街头逛到了街角,稍显杂乱无序的世界,但异常热闹,那晚我们在那个出租屋里喝着酒,并讨论着我们早已无法离开那些虽然嘈杂却热闹的声音,我们只有在那样的喧闹中才能更好地忽略内心里面的虚空与失败感。

山在一家蛋糕店上班,待遇一般,但他把许多蛋糕的配方牢记心中,他渴望有一天自己能开一家蛋糕店,山觉得他最擅长的就是做蛋糕,这样的擅长背后的艰辛只有山自己知道,山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山最终离开了省城,离开的主要目的就是去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后来,山与媳妇离婚了,山回到了出生地,然后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山回来做的事情与做蛋糕没有任何联系,他回来烧碳卖,在那个冬天,他的碳生意挺好,但烧碳必然要砍伐很多的树木,我们中只有很少的人在面对许多树木的接连消失会有痛感。山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痛感?山继续烧着碳,已经没有了再次离开出生地的想法。星在省城的时候同样异常努力,星也想在省城开个店。我们谈到了另外一个兴,兴在省城开了个店,生意很好,星说兴就是他的榜样。有那么一会,山沉默了,星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星并没有在省城开店,他选择回到了州府,在州府的一个偏僻的街道上开了一家餐饮店,但由于一些原因,星的餐饮店只开了一段时间便倒闭了。星开的店,招牌是省城的特色小吃,但省城这样的说法太过于宽泛,那混杂了多个地方的饮食。他开的店铺生意没有预想的好,我们在我所住的出租屋里提到了这事,星笑了笑然后继续端起酒杯一口喝掉。兵出去打工一段时间后,回去结婚,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是媳妇突然跑了,我听出了他口中的无奈,他说只是因为媳妇不听话不孝顺就揍了她一段,但可能是揍的时候用力了一点,他把媳妇的照片发给我说是叫我在那些街道上帮忙找一下。兵的媳妇已经逃跑了一个月,然后是两个月,前些时候听人说他媳妇已经回来,还听一些人说他媳妇还没有回来。我没有给兵打电话问问,这样的不问中隐隐有着某些挫败感的困扰。这时如果我们在一起说起自己如草木、自己如流水、自己如飞鸟的话,我们必然会把它具体话,我们就会想到出生地的某些流水、某些草木与某些飞鸟,脆弱的流水,脆弱的草木,脆弱的飞鸟,我们是感觉到了某些时间里自己的脆弱。当我们都认识到了自己的脆弱时,我们又会感觉到不安,这时我们就会继续喝酒。在碰杯的过程里,我们就着酒会说,也不怕,路还长,我们因这样的勇气而鼓动着而多次醉得一塌糊涂。醉完后,我们又各自在城市或者出生地努力挣扎着生活。

由冬日某个行将倾塌的建筑引发的

那个空村,并不是一夜间就成为空村,而是人们接连从那个村落搬了出去。我就在那些空落的院子里和还未搬离的那些老人闲聊着,那样的闲聊将是跨界的繁复的,也可能是芜杂的,但也可能更接近那个村落本身。我就在那些足以湮没我的空落中,开始胡思乱想。我会胡乱想到搬离那个村落的一些人的现状,同时我又想到了我们那群人的现状。我总感觉那个村落的现状与我们那伙人的现状有点相似。

我们都在以我们的方式逃离出生地,有些人貌似是很成功地逃离了,那是在很多旁观者看来的成功逃离,而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很多时候那只是外人看似光鲜的逃离。我们一些人貌似早已逃离,一些人正在逃离的路上,一些人却是无法逃离。我们那群人中,因为染上一些无法治愈的疾病而早逝的有几个,平时还能够聚在一起好好闲一下的屈指可数。我们很多人依然在满怀期待地对待着自己的逃离。我们一些人会用白族调把我们的生活与内心唱出来,唱得如泣如诉,有时是男女对唱的话,我们在听着他们把自己生活所遇到的很多困厄与幸福唱出来。我们经常在唱詞中反观我们自己,我们更多唱的是生活的不快与所带来的不安,但我们很少会去抱怨命运把我们放在了离那个偏远乡镇最偏远的角落,我们在颓丧的同时,也乐观着。

初次来这个古村落,强烈的空落感,以及某些荒凉背后繁复的美感。强烈的悖论感。此次依然如是。某些美感,某些属于美学层面的物象,正在荒败,或者正在承续。此次还遇到了几个老人,老人与这些建筑,又是某些悖论的存在。疯长的紫茎泽蓝,以及破败的院落。那是一个行将倾塌的建筑群,我们正目睹着它们的一点点残破掉落。在其中一个院落,我见到了那个老人。我倍感不安地向她提了一句说要进去她所在的那个院落看看的请求,她欣然答应,在第一次来到那个村落时,这个院门紧锁,空落所给人的震撼与此次在一个行将倾塌的院落里依然独自生活的老人的存在,所给人的震撼是一样的,甚至此次所受到的震撼远远多于第一次。在这样的场景中,会想到诸如寂灭的东西,生命的寂灭,同时也有一种我所不喜的生命的蓬勃生长,在冬日,这种植物照样以蓬勃的姿态生长着,这多少让人吃惊,也多少让人感到不安,大概是对比太过于强烈了。我变很多愁善感起来。

那是冬日,我开始关注着更多是枯败的植物世界,以及枯瘦的流水。我想到了“枯河”这样的表达,我们是一条又一条枯河,至少我就是一条枯河。在一些时间里,我竟感觉到了精神世界的枯竭之虞,我是在担心,是在焦虑,这时我会更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身处的现实,以及“我们”那群人身处的现实,我们是为了逃避现实才逃离出生地,但我们也更接近了另外一种真实。在这样的真实中,我们的肉身与灵魂被现实鞭挞得体无完肤。当冬天过去,我依然在延续着自己漫游的想法,我依然关注着那些草木流水,草木与流水开始有了一点点变化。这时我想成为眼前的这些流水与草木,生命的不竭与蓬勃,我们应如这些草木和流水,但我们那伙人不曾把这样的想法大胆说出来。

由某些行将干涸的古井引发的

古井干涸了,我是看到了一个古井的干涸。那些古井不断干涸。那些新打的井也干涸了。井被人们越打越深。我看到了那个还未干涸的古井。古井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塑像,供人们敬拜,我打了一桶水,大口地喝着,那时我的身影多少如某个牲畜饮水的模样。我在那口古井中看到了自己,同时也看到了一些人,“我们”中的一些人。我们是有不同程度的抑郁。只是我们往往没有意识到。

在一些时间里,我们会偶尔聚集在一起谈论生活,更多会谈论各自的前途。我们会更多谈论信仰,以及我们眼前的那些建筑,我们总会觉得那些谈论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崭新的生活。“梦想啊,那是唯一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罗贝托·波拉尼奥《遥远的星辰》),我们只在不断努力着,那些梦想是能让我们感觉到更为体面的东西。我们也会谈论起饥馑,暴动,人心的躁动不安,人类的柔弱与粗暴。在谈论这些的时间里,我们也会以一个貌似异常清醒与保持独立于这些情形的姿态存在着,而我们往往会忽略在不经意间我们的内心常常躁动不安,只因一点点关己或不关己的事情就变得躁动不安。这里,我将以一个躁动不安的身份不断出现,我不知道自己的躁动不安有多少的作用与弊端,但我知道自己将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躁动者。我们很少会谈论文学,但有时我们会谈论文学,赵会在喝醉酒后和我谈起,他语言摇晃着说我懂你的文字,但又觉得在这时谈论文学是可耻的。在那些古村落里,我们成了一些类似酒鬼的人,我们首先要玩牌吃酒,然后才是其他。我们多次在那些古木葱茏的村落里喝醉,我们的情绪甚至会失控。亮明显是失控了,他开始爆粗口了,他不断爆粗口,但我们都觉得他是需要宣泄一些情绪,只是觉得那样的宣泄有点点过火了。亮说他口渴,他要喝水,我扶着他跌跌撞撞来到了那口古井旁。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塑像前面摆放着一个瓶子,瓶子里装满清水,瓶子里面插着一些松柏枝条,很绿,我似乎还闻到了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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