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小说的“轻”与“重”

2017-05-04 10:50徐威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说创作

徐威

一、难以忽略且必须勇于正视的“轻”

“轻”已经成为当下一个常见的文学批评术语。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卡尔维诺列出他认为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五个特质:轻、快、精确、形象、繁复,其中“轻”居其首。“我将在第一个演讲里谈论轻与重的对立,并将维护轻的价值。” “面对现实之重,卡尔维诺推崇文学作品中应当有‘轻,不是轻佻、轻弱、轻薄、轻狂、轻飘与轻浮,而是轻盈、轻逸、轻巧、轻快。简而言之,卡尔维诺主张以轻呈重,以轻越重” 。然而,我在此将要论述的小小说的“轻”不是卡尔维诺推崇的轻盈、轻逸、轻巧、轻快,相反,恰恰是指他所反对的轻佻、轻弱、轻薄、轻狂、轻飘与轻浮。

小小说与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一样,是小说家族的成员之一。从先秦诸子散文中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守株待兔、刻舟求剑等神话寓言故事,到汉代《神异经》《十洲记》《汉武故事》《韩诗外传》《说苑》《新序》等笔记小说的产生;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搜神记》《世说新语》,再到清代《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可以看到,如果我们追本溯源,小小说这一体裁的萌芽、发展比长篇小说更早也更为久远。时至今日,网络媒介、移动媒介等新型媒介蓬勃发展,浩浩荡荡的小小说写作潮流借此愈发壮大。小小说创作者愈来愈多,小小说作品每日数以百计、千计地出现在读者面前。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尴尬是——哪怕小小说创作在今日如此之流行、兴盛,哪怕小小说如今已经被纳入鲁迅文学奖评选范围——它却仍未能够得到足够的尊重与重视。原因何在?依我看来,小小说的“轻”(轻薄、轻飘、轻佻、轻弱、轻浮)是我们难以忽略且必须勇于正视的一个重要原因。

小小说既然是小说家族的一员,那么它就必须持有小说的文学艺术性。也就是说,小小说必须是小说,具备小说的美学形态,而不是段子、故事、散文。这是我们应有的常识。然而,在当下的小小说创作中,却有太多的人忽略了这一常识。吴礼权在《中国笔记小说史》论述笔记小说时特别强调指出:“‘笔记小说是文学作品,屬于小说范畴。它与其他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一样,也需要刻划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讲究情节结构、重视语言运用等” 。小小说创作同样应当如此。当下浩浩荡荡的小小说创作大军中,有的人快速地记录下自己脑海中的一现灵光或一丝小感悟,将之成文,便标榜为小小说作品,以至于每天能创作出三五篇甚至上十篇;或是照抄网络段子、现实新闻,以戏谑的态度将其删减、拓展,改换面目,便堂而皇之成为了一篇小小说。然而,这样的作品大多只是段子,或者只是一个略为取巧的故事。也就是说,这样的作品缺乏小说的特质,缺乏一种个人洞见。创作者不以小说特质对自我进行严格要求,小小说之“轻”中“轻浮”便由此而生。哈金认为,“对小说家来说最重要的是有不同的眼光,对世界独到的看法,这样才会有自己的风格。” 我想,这种独特的眼光与风格在“轻浮”中绝不可能产生。

与“轻”相对应的是“重”,是现实之重,是历史之重,更是思想之重。在篇幅上,相比于长篇小说,小小说无疑是“轻”的。诚然,小小说囿于篇幅限制,无法如同数以十万字记的长篇小说那样呈现广阔而深邃的小说世界。但是,“一沙一世界”,我始终相信小小说在千余字左右也必然能够有所作为。同时,我也同样坚定地认为,小小说创作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是带着镣铐跳舞,想要有所作为,其路之艰难、坎坷不次于其他小说体裁创作——甚至,它更为考验创作者拿捏取舍的功力。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摆脱小小说的“轻”( 轻薄、轻飘、轻佻、轻弱、轻浮)?如何在千余字左右的篇幅中展现小小说的“承重力”?小小说又如何在故事中超脱而出,呈现其独特的艺术性?

二、小小说之“重”:在“仅限于此”之外

近日读陈树茂小小说,其作品前后阶段的变化再一次引发了我对“轻”与“重”的思考。陈树茂处女作《相亲》讲述了老徐三次失败的相亲经历,首次失败源于对方嫌弃老徐太胖,为此老徐努力健身,保持良好身材;第二次失败,对方嫌弃老徐不善应酬;第三次相亲老徐口若悬河,表现出众,一切似乎完美,然而对方却说:“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三十五六岁还不结婚,估计有问题。” 初次出手的陈树茂已经较为娴熟地运用了重复、对比等小说技巧,作品欧·亨利式的结尾也令人哑然一笑。我们可以说,这篇小小说书写了当下社会的一种怪癖心理,书写了一种社会病象——其水平不差,但也仅限于此。

在故事结尾处以陡然一转,传达创作者的某些所感,似乎成为了当下小小说创作的一种惯习。换句话说,这样的作品太多了。我并不认为这样的创作手法不可取——问题不在于这种小说叙事模式,而在于创作者在这种模式中到底传达出什么样的内容,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洞见。“经验丰富的小说家一定会强调内容比语言更重要,作家的才华更表现在有东西说,而且说得有意思,有见解。” 哈金这一论断,恰当与否我们不予置评,但它对于当下小小说创作模式化、简单化、游戏化等症候来说却是一语中的。事实上,当我写下“仅限于此”四个字,我便想到,这四字评语可以适用于当下的绝大部分小小说作品。太多小小说创作者试图走捷径,喜欢取巧,而缺乏如同“偏向虎山行”一般向难而行的勇气。“仅限于此”是一种评判,亦是一声叹息。小小说应当提供的,读者们所期待读到的,是“仅限于此”之外的更为广阔的思考意蕴——“仅限于此”之外的,便是小小说应有的“重”。

小小说的“重”难以与中长篇小说相比。汪曾祺说:“小小说不大可能有十分深刻的思想,也不宜于有很深刻的思想。” 这是精确的判断。我以为,小小说的体量无法承载“深刻思想”之重,但它却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引发思考的路径。如果要作出一个比喻,我认为,长篇小说之“重”是构建了一个广阔、复杂、深邃的小说世界,而小小说之“重”是推开一扇观察这个世界的窗子。一篇优秀的小小说作品,能让读者阅读之后掩卷深思,能从这篇作品里读到自我、他者与世界;读者能回忆起过往,能联系到当下,还能延伸至未来。因此,当我读到陈树茂《寻找优良血统》时,心中便不由欣喜——它无法用“仅限于此”进行简单评判。

《寻找优良血统》披露了一种独特而普遍的国民劣根性。作品中的“我”不甘于自己的祖先是一个农民,因而不断地去追寻自己的血统。在“我”的想象中,“我”的祖先应当是英雄,应当是大人物。小说中的“我”不断寻找、臆造自己优秀的祖先,实质是一种血统论在作祟。一种优秀的血统能给“我”带来什么呢?仅仅是一种虚幻的虚荣心罢了。进一步思索,为什么作品中的“我”如此执着于寻找优秀血统,不断臆造自己祖先的大人物身份?寻找的根源在于“我”内心深处的自卑。农民后代身份不能给“我”带来任何的底气、尊严与荣耀感。为了破除这种身份焦虑,为了以后能够挺直腰杆站立于人前,“我”就必须不断地为自己寻找更好的出身。“我”以一种异常严肃的一本正经的姿态去意淫,作品中的荒谬感、可笑感与批判力量便由此显现出来。这篇作品中的“我”具有相当的典型性,“我”身上所暴露出的劣根性也决然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国民劣根性。除此之外,这篇作品的复杂性还在于,它给我提供了好些不同的思索点:为什么“我”对农民如此不齿?农民就只能被人嫌弃么?“我”在追寻先祖过程中,好事占为己有坏事坚决不认的姿态又有着怎样的意义指向?一篇千余字的小小说作品在内容上有着如此复杂性、指向性,在叙事上又呈现出令人舒适的自然之美,我因此确认《寻找优良血统》的优秀——这样的作品是有分量的。

我们回看近几十年来的小小说经典之作,它们无疑都具有“重”的特质。许行作品《立正》中,那个被打断了腿、曾经一听到“蒋介石”这三个字就不由自主立正的国民党军官,在“我”提到“蒋介石”这个名字时,坐在轮椅上仍然上身一挺,做出一个立正的姿势。权力与战争带给人的恒久创伤令人掩卷深思。从一个人的故事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如此,《立正》就在以小见大、以轻承重中引发我们对人性与历史的深入思考。陈毓《伊人寂寞》通过一个孕妇之死,为我们推开了无数扇打量这个世界与我们自身的窗子。《伊人寂寞》的指向是复杂的,正如陈毓所说:“如果有人问我《伊人寂寞》写了什么?写科学与人道?写命运的叵测?生死的偶然?写爱的脆弱?写金钱的胜利?是,但不全是”。意义指向的多样性与不确定性,令《伊人寂寞》成为了一个厚重的开放型文本,每个人都可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情爱、命运与孤独。由此也令我们相信,一篇优秀的小小说作品能让读者见世界,更能见自己。在申平的《记忆力》里,在同学聚会里四处递发纸巾的小老头陈大福,跟同学们说了一堆自己所做的好事,然而皆无法唤起众人对自己的记忆。而当女同学兴奋地想起陈大福曾经因偷地瓜被人押送到校门口示众时,众人在霎时间便认出了这位老同学。即便过了五十年,陈大福试图用各种好事来让人忘掉这一污点的意图仍然没有成功。当陈大福佝偻着身子独自离去时,他单薄的背影在我们心中却逐渐沉重起来。秦德龙《水中望月》通过民工在城市里想去公園舞池跳舞却无法入内的尴尬与失落,揭露出城乡之间的精神深渊。他们爬上河边的柳树点燃香烟,烟头的火光倒影在水中,“红红的烟火离小河里的月亮很近,像要爬到弯弯的月亮上去”。小说至此结束,但试图爬到月亮(城)上去的红色烟火(乡)却在河水荡漾中引领我们进入审思之境,由此,小说的意蕴便从日常一事化为了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思与批判。

中国艺术向来注重“言”与“意”的关系。孔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庄子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在小小说的创作之中,我们也不能忽视小小说言尽之外的意蕴指向——在那些言外之意中往往蕴含着小小说的“重”。

三、小小说何以承“重”?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摆脱小小说的“轻”( 轻薄、轻飘、轻佻、轻弱、轻浮)?如何在千余字左右的篇幅中展现小小说的“承重力”?

以我看来,首先需要讨论的是创作者的姿态问题。创作者以何种姿态对待作品,作品便会以何种面目回报创作者。陈毓创作《伊人寂寞》精心思考、酝酿数月,刘建超创作《将军》从构思到成品历时三年。举这个例子,并非是说小小说一定要花上长久的时间,我只是试图呈现小小说创作应当有的一种认真姿态。而这种姿态,恰恰就是摆脱小小说轻浮之气所必然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我们且以对小小说标题的选取为例——标题是一篇文章的门脸,从标题的选择便能看出小小说创作者对于小小说创作的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恰恰呈现出创作者是“轻浮”还是“严谨”。一个好标题对于作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小说家在选取标题的时候总是精心挑选。鲁迅《阿Q正传》以人为题,贾平凹《废都》、莫言《蛙》以“废都”、“蛙”这带着浓郁隐喻色彩的意象为题,余华的《活着》以“活着”这一艰难的存在困境为题,陈忠实《白鹿原》、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以小说发生的地域为题,凡此种种,都是例证。而在当下的小小说创作中,许多的创作者对于标题选取的轻浮、随意令人感到遗憾——在一些报刊中,我们时常看到诸如《无题》《阿玲》《解决了一个难题》样式的标题。对于标题选取的不上心,透露出的是创作者轻浮的创作态度。态度轻浮,小小说何以言“重”?

其次,我们在谈论技巧之前,可以先谈谈小小说创作者的视野与格局。小小说之“重”与小小说作家的视野、格局紧密相关。小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它同样能够给人以厚重之感,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将人带入到更深远的思索中去。作品的深度实则是作家本人的深度,作品的格局实则是作家本人的格局。我们看到,迟子建、贾平凹、莫言、苏童等作家偶尔也创作小小说,作品数量虽少,但多属精品。这与他们本身的视野与格局有着紧密的联系。创作者本人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不广阔、不入微,其虚构如何让人信服?创作者对人、事的思考不深,作品中的洞见从何而来?创作者对这个世界的人与事毫无感情,作品中打动他人的情感从何而来?如此下来,其作品也势必无法呈现小小说之“重”——根本无“重”,又何以谈承“重”?

最后需要解决的才是小小说创作的技术性问题。在我看来,这反倒是最为容易训练与提升的。小小说创作者应当有明确的文体意识。当下许多小小说创作者往往忽略了这一点,将小小说写成了段子、故事,甚至是写成了散文。当小小说写成了散文、故事,其力度自然有限,不说“仅限于此”之外的“重”,就连“仅限于此”也难以做到。一篇优秀的小小说,势必要在语言、故事、指向这三处下苦功夫,三者协调有方,方能最大程度地呈现出作品的力量。朱自清认为文章中“某种特殊句子的形式,不仅是作者在技巧方面的表现,也是作者别有用心之处。” 这实质上探讨的便是文章语言的选择与运用。当下的小小说作品时常给人以“轻飘”“轻佻”“轻弱”之感,症结之一便在于没有通过语言这一首要关卡。在语言艺术的基础上,小说、散文、诗歌各有千秋——小说主叙事,散文重性情,诗歌则更为考究语言的多义挖掘。小小说是叙事文体,自然免不了讲故事。我要讲述何种内容、表达何种意图?为传达这种意图,又当如何独辟蹊径地去安排小说的结构与叙事?凡此种种,都是写作者必然要思考的问题。然而,故事只是小小说的一部分,是承载小小说立意的一个载体,而不是小小说的全部。如何超脱出故事范畴而进入小说领域?这就涉及到小小说的立意与指向了——我意所向何处?是迎难而上还是随波逐流?显然,这又与前文所说的姿态、视野、格局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四、结语

当前的小小说创作弥漫着一种繁荣的幻象。之所以说繁荣,是因为小小说创作近些年来确实遍地开花,随处可见——《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等传统小小说刊物仍在有序运行,《小说选刊》这样文学大刊近些年也开始刊发小小说作品;随着网络媒介、移动媒介的迅猛发展,小小说借篇幅短小、易读易懂之利,成为新兴媒介平台的宠儿,传播更为广泛;全国各地也纷纷成立省级、市级、县级甚至镇级小小说学会、小小说创作基地等。之所以说是幻象,是如同前文所说,当下的小小说创作精品少,各种段子、故事大行其道。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大多小小说创作者缺乏一种严谨的小说家姿态——他们不断地将小小说创作简单化、模式化、游戏化。

总而言之,小小说的“轻”与“重”是一个应当引起大家注意并加以重视的问题。唯有正视小小说的“轻”,才能不断寻求“承重”之法;唯有摆脱“轻浮”之气,以一种严谨的小说家姿态面对小小说,当下的小小说创作才能打破繁荣的幻象,真正蓬勃发展,才能以新面目赢得更多的、真正的尊重。

[责任编辑:其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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