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有趣儿才能写得有趣儿

我亲爱的家长朋友们：

这一封信接着上一封信聊。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告诉大家：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生的作家。真的，只要我们给予他们一个安全的写作环境，只要我们会欣赏，善于欣赏。

什么叫作会欣赏，善于欣赏呢？就是我们内心深处没有“伪圣化”的情结，我们不会有意无意地把孩子们的文字放在道德审判台上，放在中考高考的判卷台上。我们没有“分数焦虑”“文采焦虑”“思想焦虑”等等莫名其妙的“写作附加焦虑”。我们的写作欣赏观很平和。我们真正懂得“言为心声”，懂得“我手写我心”。

我们真的是在“欣赏”孩子们的文字，而不是在“评判”——哦，我亲爱的朋友，人到中年，越来越懂得一句话：没有评判的观察是人世间最幸福，也是最艰难的事儿。

做大人，越做越辛苦，原因就在于我们老在评判，老在“挑刺儿”。我们甚至觉得评判和挑刺儿就是做大人的责任。只有通过评判，通过比较，通过挑刺儿，通过我们的提醒、教育，孩子才能知道自身的缺陷，才能成长。

用这种心态去看孩子们的作文，怎么可能真正地“欣赏”呢？我们只会下意识地去裁断、去推测：咱家孩子的这些文字，这样的选材，这样的表达，能让评卷老师满意不？能让别人佩服不？是否能得到一个像样的分数？当我们刻意去迎合写作之外的那个世界时，写作者本身——我们的孩子，反而被我们忘记了。

真正的欣赏是什么呢？就是通过阅读文字，去真诚地感受和体验孩子们的生活状态。我们怀着虔诚的心境，感谢文字带领我们走进一个又一个童年，感谢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们触摸到了孩子们心灵深处最童真、最柔软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多么艰难，哪怕是母与女，父与子，师与生，也可能成为天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而文字，往往是天然纯真的媒介，诱惑着门里门外的人互相叩响，相互聆听。

我亲爱的家长朋友们，你试一试，如果你们把外在于写作的那些东西都放下，你们会看到孩子们的世界，他们真的很有意思，他们的生命状态多么值得研究，值得鉴赏。

我想举一些最最通俗的例子。你们如果暂时不能理解我的喜欢，不能认同我的喜欢，不要急，我们慢慢来。

比如说，关于“屎”。

这个词不雅，大概是人世间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的。對于这东西，一拨小孩子，能写出好文章？

好与不好，全看阅读者的一双眼，一颗心。

我班有一个叫王泺同的同学，有一次这位学生在随笔中写道：

圆明园路边的狗屎

⊙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创新班 王泺同

圆明园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清代园林，里面鸟语花香，人们惬意地散步游玩。而一旁的园明书院，我的学校，仿佛也被它的美丽影响，每天书声琅琅生机勃勃。

但可惜的是，每天上学经过这里，在路上却总看见地上堆着一坨坨狗屎。奇形怪状，色彩各异，像一颗颗炸弹，也像一个个小堡垒，摆在明处，耀武扬威。我还发现狗屎出现的位置每天都在变化，狗屎的软硬程度也不一样。据此推测，留下这些狗屎的狗种类繁多，大小不一，遛狗人出来的时间也不固定。

每天经过圆明园时，我总是竭力避开狗屎们，心惊胆战地不和它们发生关系。但再小心也难免会有纰漏。有一次，一不留神，我就要撞上一坨狗屎了。只听妈妈晴天霹雳大喝一声：“小心！”我心魂俱裂，连忙收住脚，稳住身体，使出洪荒之力，于千钧一发之际飞身跃起，拼尽了小命，虽然最终幸免于难，但十窍出了九窍，心跳老半天都停不下来。

放学的时候，又经过原地，我发现，旧屎不见，新屎又来。我在狗屎的迷宫中小心翼翼地穿行，有些伤心：圆明园是美丽之地，但可惜，不尽狗屎滚滚来，真让人尴尬啊！

“狗屎”登上了大雅之堂。被一群课间挤在办公室里提前“偷看”同学随笔的孩子翻出来，嚷嚷着向我告状，说是“取材太俗”“思想不健康”等等。我读了，哈哈一笑，“御笔亲批”，此乃本周“五星随笔”也！

我说，一个连狗屎都关注，都能写得趣味横生的同学，一定活得很有趣儿，很带劲儿。“大俗”之中有“大雅”！这孩子，会过日子，会感受生活，懂记录生活，实乃有情有义有趣之人啊！

一群小孩子哗然，嚷嚷：“原来连狗屎都可以写啊！”

我说：当然！不仅狗屎，鸟屎也可以啊！

于是我趁这机会推荐了一篇上一届的小哥哥写鸟屎的小随笔。

紫色的浆果

⊙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创新班 杨霈野

走出荷清苑北门，沿着人行横道上学时，就会看到满地的桑葚。这些桑葚都摔烂了，一颗一颗都爆出了汁，紫色的浆汁溅得满地都是，看上去特别恶心。可是树上的鸟儿可高兴坏了，一个个都兴奋地啼鸣。

我家轿车的挡风玻璃上，不知道啥时候粘了一颗鸟屎。这颗鸟屎居然是紫色的，像是被鸟吃下肚的桑葚染紫的。

桑葚有个特点，就是染色能力很强。只要拿手指碰一下桑葚的汁，哪怕是洗桑葚时残留在桑葚上的水，都会立刻被染成紫色，怎么洗都洗不掉，非得让那层皮脱掉才能让烦人的紫色消失。

这只鸟一定吃了桑葚！

桑树可是鸟的乐园。小鸟可以在桑树上建窝，也可以在桑葚的海洋里觅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被染得通体紫色。

我不禁浮想联翩了……

哦，我亲爱的孩子们，亲爱的家长朋友们，如果你是老师，这样的小随笔，会被你“毙掉”吗？你会发现并认同它的优秀吗？

反正，我被它深深地打动了，因为“爱鸟可及屎，万物总多情”，都说十个男儿九个粗，这个叫“杨霈野”的孩子可不粗。因为一粒紫色的鸟屎，他联接起了动物世界和植物世界，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其实，写童话，写科幻，未必要有多么卷帙浩繁的知识背景。历史背景，自然之奇，生命之美往往在于一个小场景，一个小瞬间。我想，霈野如果未来进行小说创作，这个对鸟屎沉吟着迷的片刻，就可能成为一个神秘的通道，多彩多姿的故事会从这个通道中走出来。

最让我喜欢，不，最让我敬意顿生的，是那个在车里盯着玻璃上的一粒鸟屎发呆出神的小男孩儿。

在我看来，这是多么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个场景啊！

我爱上这篇随笔，其实是爱上了一个有爱的能力的孩子，爱上一种想“发呆”就发一下呆的生命状态。这个叫杨霈野的孩子，和王泺同一样，活得多么有情有义有趣啊！

这样的时刻，是需要被我们唤醒，被我们创造的。

我又想起了王雪莹同学的一次关于“臭屁”的每日播报。

那是一节语文课，原本一切都波澜不惊。但忽然，一个同学放了“惊天一屁”。我的天，我以特级教师的名义作证，那真的是一个臭得地动山摇的屁。如果说雾霾的杀伤力是100，那么这个屁的杀伤力就是1000。此屁一出，天下大乱。

语文课，眼看着是上不下去了。

我没有想到要去“道貌岸然”地镇压，维持课堂的正常秩序。

一堂普通的课，让孩子们尽情体验一个“臭屁”的威力，也是一种上法。

这个时刻，我们做老师的，没有必要假惺惺地去故作端庄和高雅，特别是语文老师。你这个时候的表现，本身就是一种写作和阅读的引领：你是真的，孩子就真；你是假的，孩子就假。

臭屁封锁全班，无色无形，却如重磅炸弹，炸得一堂课乱象丛生。既然如此，那就让“炸弹飞一会儿”吧！我停止上课，让孩子们尽情体验这个“屁”，让他们以各种奇葩的方式去“躲屁”“戏屁”。屁很臭，但气氛很欢乐，就连放屁的孩子，也乐得滚到地上，笑得前仰后合。

作为成人，我多么羡慕孩子们。在我们的世界，一个同事如果放了屁，特别是一个领导如果放了屁，那场面会是多么庄重严肃。不仅“屁”定无声，而且大家就算被熏得生不如死了，大概也要装得面不改色，“屁”定神闲。

下课的时候，我问：今天谁播报啊？今儿语文课上这个屁，好珍贵，不能白放了。不进入每日播报，太可惜。

播报员恰好是王雪莹，一个最高雅的女孩子，长得漂亮不说，还冰雪聪明，舞蹈已经跳到了十级，还学京剧，学绘画，学主持，一身的艺术细胞。

她迷惑地问我：播这个屁啊？老师，这么俗，怎么播啊？

我说：一点儿不俗。这个屁好伟大，它让每个同学都那么放松，那么快乐，就连平时最矜持、最内向的同学，也因为这个屁尽情放肆了一回，欢乐了一回。这多难得！你搜集搜集材料，围绕这个屁，故事挺多嘛。屁是生理现象，无所谓低俗高雅，但是，因屁而生的欢乐，文化含量可不低哟！

小姑娘恍然大悟。于是，当天晚上，我听到了一则让我喜欢得不得了的关于屁的播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精彩。

王雪莹播报稿

⊙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创新班 王雪莹

大家好，今天是10月27日星期四，欢迎来到创新播报空间，我是本次的播报员王雪莹。

在今天的语文课上，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好臭啊！”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一股臭气就弥漫在了我们的教室。我们恍然大悟——有人放屁了！话音刚落，同学们就立即采取了各种各样的防护措施：有的捂住口鼻；有的用“防毒面具”——也就是卷子；有的用书来扇风换气；有的甚至还带上了防霾口罩……而靠窗的同学则打开了风扇，调到了五档。我想：要是外面不是在刮风下雨的话，他们是不是还要开窗啊！

下課之后，有才的同学们便开始以此为主题“篡改”起了刚刚学过的文言文和对联，例如，兄子胡儿曰：“撒盐臭弹差可拟。”兄女曰：“未若臭气因风起。”公大笑乐，曰：“吾放的！”还有：屁无双至今朝至，屁不单行昨夜行。横批：屁荜生辉！同学们的欢声笑语在小院上空久久回荡……

雪莹把我乐坏了！大俗又大雅也！小丫头真是会取材，如此组合，方不辜负那惊天一屁带来的满室欢乐。看那场面描绘，看那文言仿写，妙不可言！放屁的同学真是功臣！为我们提供了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写作题材，还有欢乐。

我亲爱的家长朋友们，从“狗屎”说到“鸟屎”说到“人屁”，不知道你们是否读懂了我的一颗“作文苦心”。我的目的，就是期盼着你们对待孩子们的作文，能够放心宽心欢心，从习惯于关注“文字质量”调整到关注文字传递出来的“生命质量”。我们也追求主题表达的“崇高”，但我以为，活得有趣，活得生机畅达，乃是“崇高”之上的“最崇高”。

还记得崔翀同学的那个关于“清华附中面条汇”的播报吗？当天晚上，我们的微信群，被这个小男生刷屏了，他一个人的单口相声，征服了所有的听众，说得我们这些大人口水流了一桌子。

而这篇播报稿，也被我称为“2016年创意最独特，写法最大胆”的播报稿之一。

崔翀播报稿

⊙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创新班 崔翀

各位听众大家好，我是崔翀。今天是11月16日，在这个喜迎周三的日子，由我来给大家做播报。

星期三对我们来说是个大日子——我们要在附中上课。附中最吸引我们的当然就是食堂了，民以食为天嘛！您可能经常听孩子炫耀今天在附中吃了什么美食，但您应该对食堂的整体布局还不太了解。今天就由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附中食堂的第一层吧。什么？您问我为什么不介绍第二层？那我告诉您，因为第二层啊，我还没去过。

说起附中的食堂，那可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啊。整个第一层共分为14个窗口，这14个窗口按照顺序分别是——

1.快客双拼饭 2.大众主食 3.营养快餐4.意式风味 5.风味套餐 6.兰州拉面7.广东风味 8.西式快餐 9.刀削面10.时尚味道 11.煎饼豆浆 12.鲜果坊13.饮吧14.休闲小吃

其中每个窗口又分为N类，因为太多了，我就拿最受大家欢迎的兰州拉面窗口来举例吧。

兰州拉面窗口又分为拉面、拌面、土豆粉和重庆小面四大类。

其中拉面有：早餐拉面、老汤拉面、西红柿鸡蛋面、炸酱面、鸡丝热干面、油泼面、鱼豆腐面和加肉拉面。

拌面有：麻酱拌面、鱼丸面、温州拌面、新疆拌面、土豆豆角拌面、茄子肉丁面、红烧鸡块面、排骨面、金针菇肉片面和大盘鸡拌面。

土豆粉有：原味土豆粉、排骨土豆粉、红烧卤肉土豆粉、金针菇肉片土豆粉、红烧鸡块土豆粉和大盘鸡土豆粉。

重庆小面有：鸡汤小面、豌豆小面、鱼豆腐小面、酸菜肉末小面、宜宾燃面、干拌肉面、肉沫担担小面、鸡块小面、排骨小面、肥牛小面和红烧肉小面。

举一反十四，您现在是不是可以想象出附中食堂的盛况了？您应该也理解为什么我没去过第二层了吧？哈哈，对了，因为第一层的美食我还没吃过来呢，哪舍得去第二层啊！

下次有机会，欢迎爸爸妈妈们来我们食堂品尝，我们小朋友请客哦！今天的播报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收听，明天见！

如果从传统作文的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作文”是作文吗？不仅不是，甚至还没有入格呢！不过就是食堂里各式面条名称的组合罢了，没有精彩的记叙描写，更谈不上思想的深度厚度。这根本是一篇无聊之作嘛！

但如果我们回到童年，变成崔翀那么小的孩子，进入到他的生活，认真体验他的体验，就会发现，这真是一篇伟大的播报稿。

建校已经百年的清华附中，食堂的存在也差不多百年了吧，是否曾经出现一个崔翀，能对食堂各种窗口产生浓厚的兴趣？对各种菜肴，特别是各式“面食”的种类进行研究，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兴趣盎然地记录，甚至是背诵？然后興冲冲写成文字，在班级微播报里，一往情深地告诉爸爸妈妈，食堂的饭菜好吃，仅仅是面食，就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那天晚上，我们都听“呆”了，不仅是被小崔同学单口相声的水平惊呆了，更是被这从“相声”中传递出来的对午餐的兴趣，对学校的兴趣，对生活的兴趣惊呆了。这个播报，引领着每一位爸爸妈妈都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教育的原点：啊，我们生孩子养孩子，哪有那么多那么沉的期待，我们不就是希望孩子吃得好穿得暖，希望孩子哪怕从一蔬一饭中都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吗？

什么是好文字？打动人心的就是好文字！文字中藏着一颗暖融融热烈烈的心，且让阅读者的心也暖融融热烈烈的文字，这就是好文字。

这就是生活之趣和写作之趣。它们相互应答，深情交融，写，便成了一种“成全”，让写作者和阅读者，都在幸福中。

亲爱的家长朋友们，这一回，我们从写作的“生理之趣”聊到了写作的“生活之趣”，下一封信，请进入到孩子们的“生命之趣”吧，那更是妙不可言。

孩子们的语文老师 王君

2017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