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

真儿

银杏树下

真儿

又到银杏飘飞的季节。她独自踏上列车，去一个她多年前就想去，而一直都没去的地方——银杏之乡。她想沿着他成长的足迹，看看他的家乡是不是如他描绘的和她想象的一样美丽，走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是不是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是不是能感受他的心跳，和他能近点再近点。

车窗外是一片片金色的麦田，风用神奇的笔在麦田肆意挥洒,有的像象形文字，有的像写意画。她惊叹大自然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如果他在，也会一起惊呼吗？不会的，这里是他的家乡，他应该经常见到，他会说什么呢？一定会玩笑似地说：“怎么变成刘姥姥啦？”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耳边响起李健的《风吹麦浪》：“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

在这轻柔的音乐声中，她的思绪回到十年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没有多大的梦想，只是爱学生，想做个学生喜欢的老师。

一次，一个朋友邀请一起去听培训课，打发无聊的周末。

抬头！四目相对！讲台上的他愣了几秒钟，仍旧情绪激昂地上课。

抬头！四目相对！她“扑哧”笑出了声。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呀，一张有趣的脸，一张看了就想笑的脸。不是五官的问题，是五官组合的问题。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紧张，所有的陌生，都因为这张脸都不复存在了，憨厚真诚中有几分温暖。

课最后的环节是师生互动，他指着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请最后一排的穿蓝色衣服的女孩，上来配合一下。”她吓了一跳，她原本只愿意躲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可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有红着脸低着头磨上台去。

下课后，出于礼貌，她觉得应该打声招呼再走。但是，他被一群“粉丝”包围着，她只有远远地斜靠在一棵银杏树下，静静地等。他透过人群搜寻她的身影，湖蓝色的衬衣，配一条白色暗花大摆裙，乌黑的卷发垂到背，她低着头，不停地摆弄手中的拎包带。身旁的银杏树上，不断地有金色的小精灵飘然而下，旋转，舞蹈。太美了！这么色彩浓烈的画面，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心为之一动。

等“粉丝”们渐渐离去，她走上前，轻轻地说：“你忙，我走了。”他微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目光一直不愿移开。

从此，他们走得更近了，无话不谈。他喜欢她的俏皮，欣赏她的口才，她的文采；她喜欢他的聪明，欣赏他的执着，他的专注。和他在一起，不用做作，不用装腔作势，没有负担，没有顾虑。她特别喜欢跟他说话，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他从来不打断，不争辩，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每次回答她的问题，总是“你是对的”、“听你的”。他喜欢看她说话时表情丰富的模样，时而蹙眉，时而大笑，时而惊讶，时而娇羞。他的内心被喜悦和幸福塞得满满。“只要她开心就好。”他在心里无数次地说。一个典型的双鱼座男人。

“你今天的衣服好丑哦！”她皱着眉说，“你看，你比较适合灰色和蓝色……”她在一本正经地讲着，他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只顾着看她，讲什么真的不知道。

“ 你听明白了吗？”

“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

“啊！我说得口干舌燥，你都不明白，太笨了。气死我了！”她生气地扭过头去。

“好了，别生气了。”他一边哄她一边扳过她的肩膀，“我不用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我听你的，你帮我买吧！”他佩服她对色彩的敏感度，，一个蓝色可以分出那么多的不同：浅蓝，海蓝，湖蓝，深蓝，宝蓝……他听得头大。但他很高兴，她如此在乎他，为他煞费苦心地研究他的穿着打扮，如果能和这样的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那应该是件幸福的事。

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彼此相望，什么也不说。她用手支着下巴，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你真的好丑哦！”一脸娇羞，一脸开心。一个喜欢文字的女孩，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居然找不出第二句话来说，语言变得如此贫乏。

“我的朋友们都说我长得很谦逊。”

“那就是说你丑啊！呵呵呵！”她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

“知道，你每天都提醒我的。”

“为什么不生气？”她止住笑,侧脸疑惑地问。

他捧起她的脸，眼神火辣辣：“我的丑换来你的开心。 值了！ ”

她的心扑扑地跳，脸上飞上了红霞。她喜欢他的宽容，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如此任性。她的牙尖嘴利在他的温柔中都被一一化解，她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他跟她讲自己的家乡，一个房前屋后满是银杏树的美丽地方。特别是秋天，满树的金黄在蓝天的映衬下，高贵与安详。金色的云彩笼罩着整个村子，如同仙境，秋风吹过，飘落的树叶仿佛万千蝴蝶翩翩飞舞。她听得入了神。

“这美的地方，为什么要出来呢？”她问。

“穷啊！小傻瓜。”他捏着她的鼻子说。

“ 我可以去吗？ 你家？ ”

“你说呢？你还想不去？”他试探地问。

她羞得低下头默不作声，不知道如何回答。

沉默，但心跳同步。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有一天，他急匆匆地约她出来。“我要提高自己的讲课水平，所以最近要外出学习几个月，等我回来！”他拉着她的手说，“好好照顾自己。”说完，把一束花塞到她手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眼里噙满泪水：“今天，我看你先走，好吗？ ”

“行！”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头埋进他的怀里，深深地呼吸着，她要将他的气息全部存进自己的每一个细胞。

“好了。我走了。”许久，他松开手，笑着转身离去。她望着他的背影，泪水再次涌出，心被掏空了一样。“有你的日子，我知道怎么过，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啊？”她在心里无数次地问自己。

下了火车，她凭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家。一个安静的村子。一眼望不到头的萝卜地，绿油油的萝卜叶连成一片海洋，秋风拂过，它们会窃窃私语，它们会耳鬓厮磨。几个农妇正在田里收割，一把剪刀飞快地舞着，白白胖胖的萝卜立马脱下绿色衣裙，整整齐齐地排着队等着装进袋。

萝卜地的周围是高矮相同，间隔相等的银杏树，这些树都不高大，枝条斜倾，但满树的金黄。再加上天空的蓝，云朵的白。这老天真的是很偏心哦，将最纯美的色彩全部赐给了这里。他没有说错，这里的确很美！

房前屋后，沟边路旁，田间地头，银杏树随处可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飘落的银杏叶，站在树下，还可以在银杏雨中自由地舞蹈。金色的银杏树在芦苇丛边，显出的是恋人般的娇媚，如果在田间小路上，又有着母亲般的慈爱，要是在公路旁，那又是战士般的坚强。

她拾起一片大大的银杏叶，细细抚摸着精美的褶皱，叶的中间有个大大的叉口，把叶子分成两部分，却又紧密相连。他曾说过，这像他们紧紧相牵的手，永远不离不弃。

可是十年前的那场病，却让她彻底地失去了他。其实，他走之前，她就病了，每天晚上，肚子痛得她只能大口喘气，听着挂钟的滴答声，和着自己的心跳，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自己的体温随着疼痛升了降，降了升，她第一次知道，疼痛也是会引起高烧不退。她跑遍了所有的医院，回答都是癌变的可能性很大，不好治，这种病被称为“不死的癌症”。她眼见身边的病友一次次地上手术台，直到拿光女性所有的专属品。她哭了，她不想死，她不忍心丢下年迈的父母，她割舍不下对他的爱。她还想继续做漂亮的女人，想拥有自己的孩子。

哭累了，坚强的她，决定隐瞒病情，她不想看见亲人的眼泪，不想让深爱自己的人痛苦，哪怕只是稍稍蹙一下眉，她也不愿意看到。如果老天真的要夺去她年轻的生命，那么就做一片银杏叶，美丽地活，绚烂地笑，优雅地离去！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憔悴的容颜，她只想留给他最美丽的笑脸。她也不希望影响他的事业，他应该像雄鹰一样自由地翱翔。于是，她换了手机号，删掉 QQ,搬了家，调离了原来的学校，选择了一所偏远的，都是农民工子女的学校。她不想见朋友，不想谈病，不想见到别人同情的目光。她也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写那些风花雪月的文章，求医问药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她独自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坚强地打赢一场又一场战争，五年后，她终于恢复了健康，但由于药物的原因体重重了十几斤，她已没有往日苗条的身材和俏丽的模样，有的只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从容。

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就在身边，只是微笑地望着她，那一定是最温暖的。她曾无数次梦见和他在银杏树下幸福的情景。每次疼痛时，她静静地闭上眼，激活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记忆，让他的气味重又萦绕着自己，感觉他从未离去。在此期间，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思考，她明白了人活着的最大价值是什么？被需要！她若活着要被更多人需要。病好后，她，她要将自己的所有的爱和热情，全部奉献给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群。看着那些孩子们变得自信，变得自尊，变得快乐。她内心获得极大的满足，生活充实而快乐。

偶尔，她会想起他，很多次都想拨通，那个会自己从脑中跳出来的电话号码，她想对他说：“我活着，你可好？”但……开始是因为病，后来因为想到自己的无情离去而无法启齿，她害怕得到的是陌生或冷漠。最后是想，他应该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不愿去打扰。处女座的本性，使她不能容忍感情上有任何的瑕疵。她将那段感情打包存封，不再开启。

转眼又过了五年。她结婚了，当了母亲。公婆对她很好，老公是个本分人，真心地疼她，夫妻感情很好。儿子渐渐长大，她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她的文学梦又从心底里泛了上来。她写了几篇文章，想起了十年前的网站。居然不需要任何思索，她竟能熟练输入姓名，密码。要知道她是个连银行密码都记不住的人啊！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不思量，自难忘！”进入自己的空间，却发现消息不停地闪。

“ 你在哪？ ”

“为什么找不到你？”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若看到留言，联系我！”

“我的QQ号和手机号永远不变。”

“我想你，你在哪啊！”

“ 想你！ ”

……

她泪如雨下。五年，整整五年，每篇文章后面都有留言。在她生病的五年中，他找了她五年，等了五年。

她忍不住光顾了他的QQ空间，在百度里不停地搜索他所有信息。十年了，他真的成了一名出色的培训师，奔波于全国各个城市，忙着上课、出书。将他的智慧传播给更多的人。网上也有不少他上课的视频，他变得成熟，睿智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她笑了，她为他骄傲。他也被很多人需要，他应该很幸福。

她情不自禁地在他空间留了言：祝贺你！十年磨一剑！写完后，她内心忐忑，他会认出自己吗？也许她在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企盼，他还记得自己，不记恨自己。

两天后。

“ 是你吗？ ”

“ 你在哪呢？ ”

“你过得好不好？ ”

QQ那头立马有了连珠炮似的回应。

“你知道吗？我从北京回来，到处找你，我还经常去车站，希望能再见你！”

“你不恨我吗？”她迟疑了很久，问。

“从来没有，你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见你！”

“不，我……，你会失望的。”她艰难地打出这几个字。

“不会，因为我还是那么丑啊！”

听到这句，她再次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任凭眼泪肆意地流……

在返程的车上，她抱着一大袋银杏叶，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