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不坚强”的父亲妥协

蓝上小语

（1）

我十岁那年，父亲的生意遇上了变故，从那场变故开始，我发觉我忽然长大，人变得敏感而挑剔。

父亲开办过好几个小工厂，在做家庭工艺品厂的时候因销售不当赔得一塌糊涂。短短几个月，我们家那一百四十平的大房子没了，租住到了一个家属院外围的小平房里，而父亲则谋到这个家属院看门的工作。

这样天壤之别的生活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感觉在做梦。可从父亲的脸上并没有看出失意和颓败，每天按时上下班，就好像过去的十多年门卫就是他的本职工作。我心里极不服，怎么就没有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的魄力和勇气？

但父亲却多了许多时间对我进行教育，说什么一定要从小树立远大的理想然后朝着这个目标奋斗，不能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我似懂非懂，但十岁的我已学会了叛逆，不由自主就回他，“你就是贪心不足，目标不明，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一意孤行，决策失误，导致生意惨败我们倾家荡产的？”我一口气用尽了我所学过的所有精英成语。我只记得当时父亲大吃一惊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之后不再以此教育我，我当时挺得意。

上初中的时候我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从不吝啬我上各种有助于我成绩提高的辅导班，他借钱都支持我。只是有一天我兴趣转移，忽然对画画充满热情，我兴致勃勃地对他说：“爸，我希望将来能成为一个画家，你看怎么样？”对于我这一理想父亲没在言语上表态，但果断地断了我的零花钱。我真不明白理想和零花钱有什么关系，气愤地说：“这是家庭冷暴力，用零花钱控制孩子的理想，没有见过你这么自私无能的家长！”

父亲可能被震到了，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要打我，“打，也是冷暴力和无能的表现。”我不知怎么就顺嘴冷冷地说了这句电视上听来的话。因这句话父亲的巴掌没落到我身上，可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失落和没处发的鼓胀之气。父亲之所以连青春期这么混蛋的我都能容忍，只能理解成父亲生意挫败后自甘于命运，内心颓废。

从那时起我下决心以后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绝不向命运屈服，要做内心坚不可摧的男人。

（2）

一天我放学回家，院子里围了许多人在吵嚷，原来是邻居说我家院里一棵树的枝桠压坏了他家的房子。我们在此处已经住了五年，房东移居外地，委托父亲全权看管他的房子，所以父亲就搬个梯子去修剪那根粗壮的树枝，但树枝掉落在了邻居的房子上，房檐就被压坏了。这本来是邻里之间的小事，父亲承诺给那家人修补房子，但那家人不依不饶，到最后话赶话竟然扯到父亲的人品和处世原则问题上。

在我看来只是麻烦一点的小事，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亲当场大哭。一个近四十岁的还算有点华丽背景的男人来了这一出，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当时在场的人无不手足无措，就像大家在欺负一只落难的凤凰。

当时的我无法离开，但我想我的心已经逃跑了，最后邻居无奈向父亲道歉，父亲才恢复常态，众人才得到救赎。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我的男子汉修炼手册里的信条，可面对这样的父亲，我羞愧得想撞墙，忿怒得不想与他对视。那个当年的风云人物创业青年现在是在破罐子破摔，他的后半生别指望再次风云展望了。那一刻我这么认为。

我上高中那年，父亲从前的一位朋友路过我家，那位朋友事业发展得很不错，极力撺掇父亲重新开始创业。他们在促膝长谈的时候，连我的心都激动得想要燃烧起熊熊的创业之火，但我几次装有事路过他们面前，就只听见父亲无奈地笑着说：“可是，我觉得不是那样。”“没那么容易。”

我失望得简直想替父亲哭一场。

但我实在忍不了了，直接把自己插在父亲和他朋友中间，强行介绍了自己，称自己是如何崇拜他的魄力，自己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并且当着他的面鼓励父亲重新开始，“真诚”地对父亲说：“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我们都是您坚实的后盾。”父亲由惊到喜，泪花盈盈，回了我一声：“谢谢儿子。”

我的心说不上悲喜，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吧。酸辣！

（3）

父亲经过几天的挣扎，也在我这个“成熟”的儿子的支持下痛下决心重返商海。可父母商量的结果是父亲辞职到邻近的城市做小本生意，卖羊肉串。“赚钱不在门脸前，过来过去都是熟人。”父亲歉疚地对我解释。

可是，可是。我无话可说，也知道再起之路不是一蹴而就的。

失望是有的，但更失望的是这个集全家智慧和热血的生意之路一点也不顺畅，即使卖羊肉串也不是任谁都能做好的，有付出不等于有回报的违理永远有着哲理性。所以在一个阳光煦暖的午后，我看到了让我痛恨的一幕，在我们租住房的街角，父亲和母亲在打电话，打给远方的姑姑，希望得到姑姑经济上的援助，我看到父亲电话打到一半竟然哭得话不成形，只有胡乱地把电话递给母亲。在他们的周围有人头攒动，那刻他像一头无处躲藏的怕光的兽。

我本来满怀热情去往他们做生意的城市去看他，看到这一幕后，我愤然转身。我想我要去证明作为男人没什么事需要眼泪去解决。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独立生活，拒绝父母的钱，打一切能打的工来供养自己读书和生活。

父亲得到了姑姑的帮助，生意有了起色，还不错，一直小赚。只是生活质量还是清汤寡水没多大起色，于是我瞅着了一个机会直接放言：“上大学我还能自己供养自己，结婚也不必您操心，凭这样攒钱再开工厂根本行不通。”父亲在边上没停手地忙活，淡然道：“没打算开工厂，没那本事了。”

我又一次为父亲的安于现状愤然，“将来我会干的，办工厂，开公司。”我几乎是赌气地说。父亲怔了一下，说：“那很好，你一定行的。”我无语，感觉自己像在和棉花包较劲。

大学是一個纷繁广阔的世界，我的创业激情在这里得到了无限膨胀，意气风发志在必得。

世界上的违理永远有哲理性，这次又得到了很好的证明，不是所有的无所畏惧都能所向披靡。

我创业惨败，而且在二十岁的年纪负债。我不怕负债，但债务波及到同学老师的利益，让我愧疚。在我艰难支撑的日子，我迫使自己以坚韧之心面对朋友同学，拿出了超常的容忍之心承压之心去赚养活自己的钱，证明我有越挫越勇的品质值得被信任，

只是这些要取决于健康的身体。我在去打工的路上骑电动车撞伤了一个人，我小腿骨折，对方却比我严重得多，而车祸的原因是我感冒发烧头脑迷糊。被我撞伤的人家里气势汹汹，骄横难缠，我疲累至极，忽觉生活如此艰难无奈，有时是会把人逼哭的，哭出来会好一点，和坚强不坚强没有关系。

（4）

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攒了多少钱，他放弃他那一天都舍不得停业的小生意来为我处理了我在大学惹下的烂摊子。最终我无债无祸在家里养了俩月伤，父亲和母亲毫无异样，我却觉得时光柔软起来。

这是我和父亲相处的最真实的一段时光，没有对峙和偏见。

这中间我从母亲的口中模糊了解到父亲在生意失败后的日子里曾轻生过，但母亲拿我说事，父亲醒悟过来了。但债务还在，他不动声色地当门卫，卖房子，保证一家生活下去比脸面重要。但不能保证心里不难过，他瞅机会无赖了一场，就是在邻居面前痛哭那出，“人无完人，憋屈时间长了不出出气，是会走歪路的。”母亲的话朴实，但我同意，我憋着成人成龙的梦想走了急于求成不思前后的歪路，而且还迫使父亲走歪路。

父亲知道我的怨怒，怨恨他的不争和萎靡。所以顺应我的思想硬着头皮做生意，其实家里那时还有债没还完，父亲心理上还很胆怯，怕再次让我们母子生活无依。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我的反抗，我的对峙，和我的想要独立后的小心机。他也知道我的暴烈是会让我在人生路上崴几下的。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他只能宽容地站在我的身后，像只隐忍的老豹子看我折腾，必要时就垫上身家来扶我。而他的身家是有钱算钱，无钱就算上尊严和韧劲。

我一下子感觉在父亲面前我是小器促狭自私的人，在愧疚的同时内心却温暖而踏实，并且特别感恩，有父亲在背后，此后的岁月我想我会更好地生活，能够坚持也学会妥协，成为这个家安心的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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