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道

2017-05-18 16:25杨天祥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车间主任车工厂长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市红星机械厂机修车间车工班当过七年车工。那是我工作以后觉得最有意思最快乐也最让我怀念的七年。永远忘不了我们在工厂北面大空场上踢足球、拔河比赛、打篮球、长跑、开篝火晚会,还有春天在那里挖野菜、夏天在那里掏鸟窝、秋天在那里捉蛐蛐、冬天在那里打雪仗的情景。真的永远也忘不了。人生会经历许许多多事情,接触各色各样的人,然而,永远难忘的还是那七年,那七年朝夕相处的师傅和师兄妹。即使后来我的工作换了又换,甚至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的工作、收入、环境和地位。可是,那七年,钉子一样锲入我的身体里、心里、灵魂里,无法拔出来。

我们车工班共十六人。三女十三男。班长史大尚四十八岁,是我们车工班中年龄最长者。再就是素有酒徒之称的李存刚,四十三岁。剩下我们这些年轻人,用班长的话说都是小生帮子。

全班十六人,十五人都是班长史大尚的徒弟。那时候,我们都在他手下认认真真地学习了三年。史大尚师傅对我们很严厉也很关心,像家中传统刻板的父亲一样。我们车间主任说,车工班老史就是个老母鸡,一天到晚抱着一群鸡崽子。当然这话在别人嘴中就成了护犊子。

我们车工班除了活干得利索,还有一件全厂闻名的事情就是都能喝酒。我们在一起吃饭喝酒不管大小也无论男女,一人一瓶六十度小烧,谁也别打酒官司,也不用杯碗,就那样握着酒瓶子喝,喝光拉倒。尤其大哥李存刚,一天三顿饭,顿顿离不开酒。每天中午吃饭时,他总是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里独自吃,怕师傅看到骂他。其实他那点小九九师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但是,下午他的活干不利索那是绝对不行。所以,李存刚自己也有控制,一般也就二三两酒。

为了不断提高我们的技术,师傅会时不时搞个小比赛啥的。一到这时候我们都格外上心,生怕有个闪失影响名次。其实即使名次在后面师傅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他会不用正眼瞧你,那是最让人受不了的。

平时,师傅动不动会从我们车出的产品中检出他认为不合格的,扔到一边,当啷一声,警报一样让大家都听到。这时候,被扔者真恨不得有个洞钻进去,以后会加十二分小心。

有时车间为了抢活让我们车工班计件算酬。第二天车间会把头一天每个人车了多少挣了多少钱张贴公布。每到这时,你看吧,那个车得最少也挣得最少的一准是师傅。為什么?还用说嘛,不是师傅干得少,而是他把他认为不合格的产品检出来,都算在他头上。我们当然不干,我们没车好的活怎么能算到师傅头上?可师傅却说:“你们都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活没干好自然是师傅的错。”

所以我们不管干什么活都一点不差,都专心致志,都像做自己家里活一样对待。师傅的言传身教让我们养成了良好的精细工作习惯。

别看李存刚好酒可手里有活儿。我们搞技术比赛,差不多每次第一名都是他。车工讲究三力,心力眼力手力。用师傅的话说:“就是心思在、用好眼、掌准力。站在机器旁边,左手摇把右手控制零件,最关键的是得掌握好‘劲道。”“劲道”一般人不明白,用大众话说就是功夫。我们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劲道,如果哪个人没干好活,师傅一准会说:“劲道,说多少次了,怎么还是把控不好劲道。”如果哪个人做了不好的事情挨说了,师傅也会说:“怎么就是把握不好劲道。”这样一个词只有我们车工班的人最明白。说是明白,可真让我们用一个非常准确的词来解释,还真找不到这个词。我们权当解释为功夫。我曾经问过师傅:“用功夫解释劲道行不?”师傅总会说:“差不多吧,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我说:“那不完全的部分是什么?”师傅这时候总会看着我说:“其实就是劲道。劲道不仅仅是功夫,人生大事小事就在于个劲道,把握住劲道凡事都不是事,把握不住啥啥都是事。”

有一次师傅和我单独喝酒时说:“你们一天到晚总问我劲道,其实劲道就是一种火候,就像喝酒,酒这东西喝多了难受,喝好了舒服。这喝多喝少的把握就是劲道。但是,有时候劲道还和人的情感有联系。我师傅,就是咱厂厂长,当年他的车工手艺那在全厂是没得说。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右肩膀子疼,疼得他整个右胳臂都抬不起来。大医院小门诊外加歪门斜道都看了也不见效。我师傅就琢磨,怎么回事呢?这其中一定有磨磨。半夜睡不着觉,他突然一拍脑门子,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忙活一批活时,也是上边催得太紧,手中的活就有些粗,没有把握住劲道。是不是那批活出了啥毛病?第二天师傅就去了一家用户。没承想一进去就见人家围着机器正闹心。原来是机器啥啥毛病也没有却不能好好工作,总听到有啪啪啪的声响。我师傅一听二话没说就把机器拆了,从里面把一根轴拿了出来,那轴是他车的。回到厂把那轴放到机器上又眯着眼睛盯紧了车了几下子,再回到用户单位安上之后,一切都顺顺当当,工作时,机器再没有了啪啪啪的声响。说来奇怪,我师傅从那之后,右肩也不疼了,抢起大铁锤又是呼呼山响。这就是劲道,就差那么一点点。凡事败就败在那么一点点上,不仅仅是我们车工,世事都是,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当时是被师傅这故事讲得有些晕了,绝对不是喝高了,那时候我们一瓶小烧连一半也还没进去呢。虽说我是半信半疑,可那是师傅讲出来的,不是真的也是真的。

所谓严师出高徒。有师傅这棵大树,我们一帮徒弟都好乘凉。这不,由于我们车出的活精细精准精当,市工业局经过几次抽检,认定我们的产品合格率百分之百。颁发了产品免检证书。我们厂长乐得什么似的,一整天嘴没合上过。

我们名声大了,可省工业厅技术部不干了,说:“怎么会有车工产品免检的,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大啊?”有一天,突然就呼拉拉来了一大帮人,说是省技术评审鉴定委员会的,要对我们的车工产品进行抽检。我们厂长吓得脸儿都白了,手里拿着市免检证书,一个劲点头哈腰恭维人家。

这时候,最安心的是师傅。厂长看人家鉴定团的人不理他,就找我们师傅,问他有没有把握。师傅说:“有没有把握人家也来了,让他们检查就是,你一个大厂长得把握住劲道。”

据说省技术评审鉴定委员会成员都是全省最著名的挑刺专家,没毛病都能找出毛病,何况哪个生产班组没有这样那样毛病呢?可是,在我们车工班,鉴定团所有成员东检西找南看北挑,就连我们的垃圾箱和放边角余料的地方都看了,愣是一点毛病没找到不说,还得出结论说我们车的每个零件不仅完全合乎标准,就连使用料的时候,都是最佳选料算计。就是说,在一整块料下切我们使用小料时,都是经过非常科学的计算才下刀的。如果说,一块整料可以下10个想用的小料的话,那么,我们一准能下12个或13个甚至更多。

往往这种情况发生后,我们厂和厂长都会收到一份意外惊喜:不是又颁发了什么证书就是工厂的知名度又有了新的提升。那次省技术评审鉴定委员会来过之后,据说还下发了一个什么文件,总之是对我们厂车工班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不说,又组织了好几批人到我们车工班参观学习。我们的声望越来越高了。

那年全国车工技术表演赛在北京举行,我们省举行了选拔赛,结果,我们班四人参加全部被录用不说,还又从我们班选了两个人一共六人代表省参加全国比赛。我的车工水平在班里不算最好却也不算太孬,有幸成为第六人也参加了比赛。

其实那次我们得了总分第一名。可是有人举报说,我们在那天下午比赛前,中午有人喝酒。评审专家说,喝酒应该只会影响比赛,不会提高比赛成绩。但是人家强调车工是个精细活儿,很难说不受外在影响。经过查实,大哥李存刚的确中午吃饭时喝酒,因此我们那次比赛屈居第二。

虽然第二名,可别说在我们市,就是全省也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了。我们主管工业的副省长说:“咱们省车工参加全国大赛拿第二,从有文字记录上查,没有过。尤其参加比赛的六名工人都是出自一个小工厂,这在全国所有参赛团队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全省车工最好全国成绩是1963年的第九名。那时候,东北工业在全国是响当当的,钳工在全国拿过第三,铆工拿过第四。因为车工是精细活儿,需要个巧劲儿,东北人粗手大脚,干粗活体力活最厉害,干精细活儿差点火候。”

由于这个全国第二,我们厂子在全省乃至全国名声大震。活儿干不过来了,订单雪片般向我们厂子飞来。

那天一上班我们几个就谋划今晚喝酒的事情,因为今天是我们师傅的生日,这样一个关键日子我们绝对是天天想夜夜盼的。二姐张翠兰说她已经订好了地方“人间花园”,她说那地方菜飯做得地道,尤其东坡肘子全市闻名,是我们师傅的最爱。酒她也准备好了,两瓶正宗五粮液,是她姐姐的对象当年孝敬老丈人的好东西。一听五粮液,我们几个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一个个撮手心晃脑袋嘴巴也咝咝哈哈的像马上就要喝到嘴里一样。

看到我们这样子,张翠兰严肃地说:“哎哎哎干嘛呢,熊样吧,五粮液可是给师傅准备的。瞧你们那下贱馋猴样儿!”我们几个哼着鼻子说:“知道知道,闻闻味儿还不行么?”张翠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

没想到下班后师傅坚决不去。

李存刚说:“别介呀师傅,得去啊,你今天不去可就凉了我们这些徒弟的心啦。”师傅说:“凉就凉了吧,今天肯定不去!”官菊是个有心机的女孩儿,她看我们大家僵在那里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就放大了声音说:“行了行了,师傅不去咱今儿个就散了吧,人家师傅今晚肯定要和家里人过。师傅过了这个生日毛岁就五十了,咱这不是有提前庆生的风俗嘛,师傅是要过五十大寿,这得和咱师娘及家人一起过对不对?行了行了,别难为咱师傅了,咱各回各家找老婆孩儿去喝酒吧。”

众人一听:“对呀,咱师傅五十大寿是得和家人一起过啊。不过,咱把师娘喊过来,再让师娘把家人都招呼过来不就结了嘛。”

官菊说:“不行,咱这儿就这规矩,五十大寿必须单独和家人在一起过。”看我们几个急头涨脸地想要和她掰扯,她那一双大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在眼眶里转悠,还直冲我们挤咕眼儿。

我似乎看出了点门道,就站在官菊一边说:“官菊说得对哟,咱这疙瘩真就有这样的规矩,今天是不行了。”

听我这样一说,平时和我不错的几个小哥们眦着眼珠子就向我冲过来了。“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根本就没听说过!”

看我们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师傅说话了:“今晚散了吧,官菊说得对,我今天得和家里人一起过。”

师傅话没说完,就见忽啦啦围过来一帮人。我一看,妈呀,这是咋了,就见厂长书记副厂长副书记还有办公室主任等一帮人走了过来。

厂长老远就喊:“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在呀,一块去一块去。”

我才明白,原来是厂领导要给师傅过生日,才知道师傅为什么和我们说今天生日要和家里人一起过。

师傅说:“是这样,本来他们今晚要和我一起吃饭过生日,饭店都订好了。可是我今年是个特殊生日,来年毛岁就五十了,这个生日得和家里人过。这不,我正和他们说这个事儿呢。”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我冲官菊竖了竖大拇指,官菊冲我挤咕挤咕眼睛。

李存刚也缓过了劲儿,对师傅说:“师傅,今晚和咱师娘好好过生日吧,我们走了。”说完冲我们一招手,我们十几个师兄妹转眼间便都散开了。

师傅怎么甩掉厂领导的我不知道,反正不到半小时,我们十六个人就人模狗样地坐进了张翠兰事先订好的“人间花园”包间里。

第一杯必须是五粮液,我们都站起来举起杯。师傅也想站起来,我们哪能让,我们一下子围了过去,把师傅团团裹在中间,没等大家伙儿说什么,就听大哥李存刚说:“祝——福——师——傅——五——十——大——寿!”李存刚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话音未落,我们赶紧一起也学着李存刚师兄说:“师——傅——五——十——大——寿——快——乐!”

师傅还是站了起来,我们这么多人都没按住。我发现,师傅已经两眼含泪了。就见他抖索着眼皮,举起手中酒杯,冲我们伸了伸,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一仰脖儿喝了进去。

大家坐下后,师傅指了指张翠兰,他说:“翠兰呀!”他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张翠兰说:“这酒好啊。”张翠兰急忙站起来说:“师傅,必须的呀!”

师傅挨个看了看我们又用手抹索抹索嘴说:“翠兰呀,今儿的事儿差一点让你搞砸了。”

“搞砸了?”张翠兰大惑不解,她说:“师傅,谁差一点把咱的事儿搞砸了?”

師傅说:“还有谁,你呗。”

“我?”张翠兰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师傅说:“行了行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过我要说,你这个张罗劲儿啊,得收收。我过个生日,你把全世界都掀翻了。”

张翠兰这才吐了吐舌头。

师傅又把目光转向郑欣,对她说:“小郑,你得学学翠兰,你看人家,天大的事儿,一哈哈全没了。瞧你,一天到晚愁愁个脸儿,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有什么!”

郑欣老公是个酒徒,不喝酒时比谁都好,一喝了酒就变了个人,回家不是摔东西就是打老婆。谈恋爱那阵儿,他对郑欣那个好,让我们车工班每个人都羡慕嫉妒恨。郑欣模样好看,平时又不多言多语,干活还有眼力见,是我们全厂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和老公结婚后,那家伙现了原形,先是三天两头找由子喝酒,后来郑欣说他,不让他那么喝,他便动手打郑欣。开始,郑欣不告诉我们,脸上有了疤,不是说碰了就是说撞了。时间长了大家才看出端倪,不可能三天两头总碰或撞呀。听说老公时不时打郑欣后,我们几个小生帮子想去揍那小子一顿。不知道怎么被师傅知道了,坚决阻止了我们。再后来,郑欣脸上不再有疤了,可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了。人也跟着瘦了,本来郑欣个头就不高,一瘦,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下来,先前花一样的郑欣快变成黄脸婆了。

郑欣拿着酒瓶子站起来走到师傅旁边,没说话眼圈红了。她说:“师傅,我祝福你五十大寿!”随着一大口酒下肚,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师傅眼睛也红了,他也站起来咕咚造了一口酒,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把酒瓶子放下,用手拍了拍郑欣的脑袋。

气氛有点低沉。

就见官菊站起来打圆场说:“师傅我唱首歌吧。”

大家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拍手叫好起哄。

官菊歌儿唱得好,曾经获市业余歌手大赛一等奖。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大家也跟着唱了起来。

两瓶五粮液大家喝了一瓶,剩下一瓶是师傅的,我们每个人一人一瓶60度东北特产小烧。敢情第一杯五粮液不算事儿。

酒局正式开始。

半瓶酒下肚,大家的话多起来。虽然中心话题是祝福师傅五十大寿,但东一句西一句闲篇话也跟了上来。一瓶酒快见底的时候,就见李存刚赤红着脸站了起来,把两只手向下压了压,又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静静,大家静静,我有话说。”大家一看是大哥要说话,自然都静了下来。

就见他先灌了一口酒,放下酒瓶,用红红的眼睛挨个反复瞅我们,又打了个酒嗝才说:“今儿是咱师傅五十岁大寿,大家高兴我也高兴,而且我比你们谁都更高兴,不服你们起来让我看看,看看谁比我更高兴?”

大家自然没有吱声的。

他看大家都没吱声,来了精神,扬了扬头说:“我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师傅一直没说话,低着头听他说。这时候,李存刚侧身看了一眼师傅,说:“咱师傅也五十了,为了咱兄弟姐妹操劳了一辈子。现在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该回报师傅了。”

见大家都还是没吱声,他放大了声音瞪圆了眼睛说:“是不是?”

大家说:“是。”

“好,既然大家都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我就告诉大家回报师傅的方法——”

他再侧身看了看师傅,又用目光扫了扫我们大家终于说:“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一些活计,明天开始,我抽出四个人专门干我朋友介绍过来的活计,那四个人的活儿我们大家帮着干。一个月下来,多了我不敢说,保证可以让大家收入翻番。”

那时候我们每月差不多二三百块钱工资,如果翻番的话就是四百多甚至五百元。一听他这样说,我们大家都把眼睛瞪圆了。

突然,我觉得怎么一下子静了下来,再看,才发现问题。师傅低着头一直无语,明显对李存刚的说法不满意。大家赶紧拿起筷子假装吃菜,一个个却都用眼睛瞄着师傅。

李存刚虽然也发现了气氛不对,但是他那时候眼睛血红,又偷偷从郑欣瓶子里倒了些酒到他的瓶子里,已经喝高了。许是在酒精作用下,他壮了壮胆子又说:“师傅,我这样做也是为大家好,就说你——”师傅截断他的话:“我挺好,有活干有班上有房住,我满意现在的生活,你别喝点酒就瞎咧咧。”

其实我知道,李存刚这样做也是想报答一下师傅。我敢保证,李存刚绝对没有特意气师傅或者说想顶替师傅工长位置的想法。

不过,现在得说说我师傅了。

我师傅住在一处大约五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一间屋住着师傅、师母和一个读高中的儿子。另外一间屋里住着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是师傅的母亲,一个是师母的母亲。两个老人身体都不太好,尤其师母的母亲,前几年患了肾病,先是透析,然后做了换肾手术。她本来自己有一间房子,手术时卖掉了。为这,师傅拉了一屁股饥荒。可以说,师傅是我们这些人中生活最紧巴的人。可是师傅从来不叫苦说穷,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做人。早些年就有人私下找师傅,让他到别的地方干,明确告诉他,过去后,收入不止翻一番。师傅一口回绝,一丁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知道师傅和工厂有感情。师傅从十六七岁就进厂当学徒工,到目前已经在工厂工作了三十多个年头,他把厂里的每一寸铁、每一根钉都当宝贝看待,身边的工具箱里面全是别人丢掉的东西,我们叫破烂,可师傅却捡回来当宝贝。一到哪个机器出了毛病,从厂备料库里找不到配件时,都可以从师傅的工具箱里翻出来。这就是我师傅,不仅我,全厂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尊重他。

现在,听李存刚说出想干私活挣钱的话,师傅肯定坚决反对。就听师傅又说:“存刚,你得当心点儿了,咱们老厂长眼瞅要退休了,听说要调来一个年轻厂长,研究生毕业,又去过国外,见多识广,准备对咱厂进行现代化管理,你的酒得收收了,中午再喝酒恐怕要挨罚。”

本来李存刚是想在大家面前显摆显摆,大哥嘛,总得有个大哥样儿,看自己多有门路,可以为大家带来额外收入。不想被师傅打断了话,影响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就觉得憋屈。一听师傅这样说,当的一声将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扽,又将衣袖往上撸撸说:“我倒要看看那个新来的年轻厂长怎么管理我,老子愿意干就在厂里,不愿意干——”他看了看大家,当然主要是看了看师傅,借着酒劲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休了口吧。”师傅冲李存刚说:“我看你是过了两天好日子不知道北了。”转头又对我们说:“为人,不管吃饭喝酒还是交友干活儿,都得讲究个劲道,如果没有个劲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了王法,你自己也没有个准星儿了。人嘛,不管对父母对家庭还是对工作都得这样。还有你翠兰,今天你们给我过生日,你看看你这满天下张扬的。本来人家对咱们车工班喝酒就有意见,咱老厂长待见咱们,什么事儿睁只眼闭只眼,有他在那坐着,别人不敢说什么,但人家心里藏着东西呢,一旦老厂长退休,谁还护着咱们。”顿了顿又接着说:“是,咱们车工班为厂里争了荣誉,老厂长宠着咱,可咱自个儿得有个劲道不是,如果这个劲道咱把握不住分寸,在厂里张牙舞爪的,最后吃虧的肯定是咱自个儿。别看现在有老厂长在,咱奖金收入高人家没说什么,你知道现在厂里有多少人对咱车工班收入有意见?都在心里憋着没机会说出口罢了。如果我们自个儿不收着点,不知道个劲道,到时候吃亏一准是咱自己。”

这时候,就见师傅将酒瓶子往桌子上重重扽了两下,大家明白这是师傅要收酒了。师傅说:“今儿就到这儿吧,谢谢你们给我过生日!”大家都站了起来,将酒瓶对着师傅说:“祝师傅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师傅也站起来,大家学着师傅将酒瓶往桌子上扽了两扽,举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正如师傅所说,老厂长退休了。临走时,他来到了我们车工班,和师傅握手,和我们每个人握手,我感觉到了老厂长眼睛里的光,不是阳光和灯泡照射的,是泪水。老厂长是车工出身,他走到师傅那台机器旁站下了,像看自己亲孙子一样将目光笼罩在那台虽然油光锃亮却分明斑驳老化的机器上。好久好久,然后上前拍了拍机器操作台,转身走出厂房。

新厂长真年轻,刚满四十岁,斯斯文文的,戴着无框眼镜,穿一身银灰色西服,还扎着红颜色领带,有些抢眼。

没几天厂里就有了新精神,下文对工厂管理有了要求,而且非常细。先是对干部,哪级干部什么工作标准,违犯了怎么怎么地,干好了怎么怎么地;然后是车间,主任副主任一般干部技术干部,连小工长都有具体要求;最后是工人,哪个工种有什么要求,写得详详细细,密密麻麻打字在纸上,订成了一个小册子,发给我们,并要求我们每个人无论干部工人都得倒背如流。

那天,师傅拿着小册子对李存刚说:“存刚,看到了吧,这第三款第五条就是专门说喝酒的。”那条是这样说的:“无论干部职工,进到工厂内不管有什么理由,决不允许喝酒。”在我们车工班,每天中午必喝酒的只有李存刚一人。他是一天三顿饭,顿顿离不开酒。用他的话说,不喝酒勿宁死。

可这次,李存刚在劫难逃。

人事主任找到我们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找我们工长也就是我师傅,说:“如果李存刚再中午喝酒的话,按照厂里新规,将扣罚当月奖金。如果还喝,就停止工作到学习班学习,学习阶段只发基本工资。还不思悔改的话,开除厂籍。一点儿含糊没有,工人在工厂喝酒属于最严重违纪行为。”

为这我师傅找李存刚谈话,告诉他今后决不能再喝酒。李存刚看工厂这架式挺凶,也不好再说什么,应承了师傅,说在工厂不再喝酒了。

李存刚我们再了解不过了,让他中午不喝酒比登天都难。因为喝酒他和他老婆打得差一点就离婚了,不是我师傅鼎力相劝,人家媳妇早夹包跑路了。

李存刚天天照喝不误,只不过更隐蔽了些。他的工具箱里有个十斤装的塑料桶,每月两桶,常年如一。有一天中午,不知怎么就被人事科干部陈君抓了个现形。后来知道,人家跟踪他好几天了,这是厂长的主意,厂长早就放出话,对工厂职工喝酒他是深恶痛绝,这个隐患不彻底根除,工厂将何谈安全?

厂长到厂后,了解到李存刚是个多年酒徒,决定从他开刀,在工厂彻底根绝酒风。

那天,车间主任、我们师傅和李存刚都被叫到了人事科。人事科长说:“李存刚,你中午喝酒怎么处理?”李存刚说:“我是喝酒了,而且我从来厂第一天就喝酒,从来没有耽误过工作,也没有出现任何事故,我的工作能力、我的工作表现、我的工作业绩、我的工作态度,全厂不说第二也是第三。”

不等人事科长问,他又补充说:“第一是我师傅,谁都比不了。”不管人事科长怎么说,李存刚都是一句话:“我喝酒了,但是我没耽误工作,也没出现过任何安全事故。”

三说两说,人事科长急眼了,李存刚也急眼了。他历数自己在工厂工作二十年来做出的成绩,然后问人事科长:“你到厂不到十年,你都干啥了?工厂的哪块铁是你搬的,哪个零件是你车的,哪项销售业务是你拉的?”问得人事科长干嘎巴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李存刚就被叫到人事科,把他关进一间屋子里学习新厂规。李存刚说:“我不用学,这个鸟本子我都背下来了,我还学什么学?”人事科长说:“光背下来不行,你得把里面的精神全面理解吃透。”李存刚说:“监狱都让犯人放风,怎么我中午活动活动不行呀!”人事科长说:“可以,但是不能回车间。小陈——”他召唤陈君说:“和李存刚出去走走。”

李存刚是想回去喝酒呀,你想,这家伙要是没有了酒怎么行?中午吃饭没有酒等于要了他的命,他哪受得了这个?他看人事科长态度严肃,想想说:“好好好,就让小陈陪我出去走走,我得晒晒太阳啊。”

两个人走出人事科来到外面,李存刚对陈君说:“我去厕所尿泡尿。”陈君说:“去吧,管天管地不管拉屎放屁。我在这等你。”哪想得到李存刚从男厕所进去,翻墙进了女厕所,然后偷偷从女厕所溜出来回到车间。

陈君左等右等不见李存刚出来,知道上当,进到厕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于是,跑到车间找到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找到我师傅,三个人共同找到了李存刚。

李存刚正大口喝酒,见三个人走过来,没有含糊,嘴对着塑料桶咕咚咕咚又喝了起来。三个人上前将塑料桶抢了下来。酒洒了一地,李存刚身上也全是酒。

我师傅和车间主任核计了一会儿对陈君说:“小陈啊,今天下午就让李存刚在车间学习吧,别让他去人事科了。”陈君也是聪明人,这他还看不出来嘛。他说:“好的,我回去和科长汇报就说车间主任下午要在车间开会教育他。”

这事还是被人事科长知道了。第二天,李存刚再一次被叫到人事科,还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学习新厂规。中午的时候,人事科长对李存刚说:“今天中午吃完饭,不许再出去走了。就在屋子里休息。”李存刚没有想到的是,车间主任和师傅也被叫过来和他一样吃的盒饭不说,吃完盒饭三个人一起坐在屋子里不让出去。李存刚再想出去上厕所,车间主任和师傅都跟在身后,真就是寸步不离。

这下李存刚没招儿了,他在屋子里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抓心挠肝哈欠连天哼哼叽叽无所适从。一直到下午两点半,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见李存刚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这下可把大家伙儿吓坏了,尤其是我师傅,不知道李存刚这是怎么了,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人事科长急忙让人找来厂医,又派人把厂长和书记请过来。厂医过来后,又是掐人中又是双手压胸,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见李存刚长呼了一口气,明白过来。可是,只一小会儿又迷糊过去,不断有白沫沫从他口中往外冒,浑身发抖不停。厂医见状对人事科长说:“科长,快打120吧,晚了可别出啥意外。”厂长的小白脸更白了,说:“还犹豫啥快打呀!”一听这话,人事科长急忙让陈君打120。

厂长还是年轻没见过这架式,他在屋子里转圈圈,急三火四地一圈一圈地转,转得整个屋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慌慌的。还得是我师傅冷静,他把人事科长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就听人事科长说:“那就快点吧,千万别出啥大事呀!”

我师傅让我把李存刚那个塑料桶拎到了人事科,我师傅打开桶嘴,声音很大地对李存刚说:“存刚呀,来,张开嘴我给你灌点药吧。”李存刚开始还不配合,过了一会儿也许他闻到了酒精味儿,张开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真是神了,120救护车鸣着刺耳笛声开进了工厂,来到人事科时,只见喝了几口酒的李存刚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望着周围的人问:“我这是怎么了?”

厂长脸由白转青,还是让救护车下来的医护人员给李存刚检查了身体。一切正常,人家给出这样的结论。救护车上的大夫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认为工厂没事找事,领头的向人事科长要了高价,变态一样把汽笛揿得山响驶出厂门。再看厂长摔门而去。

人事科长让我赶紧把塑料桶拎回去,又把车间主任和我师傅叫到另外一个屋里商量了又商量。之后,让李存刚和车间主任还有我师傅一起回到车间。

后来,经人事科长和厂领导商量决定,李存刚每天中午可以喝适量的酒。他们对外的答复是,李存刚有病,中午喝的不是酒是药酒。

这件事,让李存刚赚足了虚荣,一到饭桌酒桌,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这件事情。

师傅背后嘱咐我:“一定看住李存刚,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他有什么动向一定要第一时间尽快告诉师傅。”我说:“好。”

结果,应了我师傅的判断,李存刚还是出事了。

李存刚和外面一些小工厂有联系,他早上把小工厂的钢料带进工厂,然后利用工休时间把钢料按照要求车出来,下班时再带出去。他这样做我一点没发现,还向师傅报告说李存刚现在干活劲头十足,是不是看厂里允许他中午喝酒,自己不好意思了,多干些活报答厂领导呢。

那天下班走到厂门口,李存刚被人事科几个人截住,从他随身携带的拎兜中查出车好的钢料,被带到人事科。这可是大事,不同于中午喝酒那么简单。如果一经证实是偷窃,那可就全完了。

我师傅拉住我耳语几句后也跟着他们去了人事科。我则找到还没走的车间主任,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和我师傅的话详详细细进行了汇报。主任大惊失色,脸儿立时拉长变青,让我叫来车间党支部书记,两个人小声嘀咕了一阵子,大步流星地朝厂人事科走去。

那天我师傅把责任担了过来。他说:“是外委活儿,由于着急就没在车间开手续让李存刚带了出来。”这事情车间主任了解。人事科长盯着我师傅,明明知道是瞎掰,但也没有办法。等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过来时,厂长把他们叫进了厂长室。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的说法和我师傅说的一致,厂长把咬碎了的牙强咽进了肚子里,指着门对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咆哮着吼出了一个字:“滚!”

李存刚躲过一劫。

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让别人向厂人事科带来一封辞职书,连工具箱里的东西都不收拾,也没和我们任何人说句什么,就连师傅都不见,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家人只是说:“他早上走时说出去转转,凭他的手艺到哪都可以找碗不错的饭吃,不想再在工厂受憋屈了。并说不用着急,等有了着落就告诉家里,说完便走了。”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李存刚一走,我们无从找到他,更没有办法和他联系。

车工班一下子静了下来,仿佛走的不止是李存刚一个人。整天车间里只有机器打磨的声音,再难听到谁说什么。我师傅更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天到晚沉闷着,和谁走个顶头碰也不打招呼。只是对我们车出的零件要求更高,看管得也愈加严厉。

新厂长真有能耐,到厂先是定规章制度,然后是人员调整,接下来就进新设备。本来这是好事,可是,我师傅却像和自己的亲人生离死别一样,整日天愁云密布。

听说车工班的机器全部都更新的消息后,师傅找车间主任说:“能不能把我现在用的这台机器留下来?因为这是老厂长曾经用过而且也是代表工厂发展的一个印迹。”车间主任找了厂长,厂长听完后,脑袋摇得像陀螺:“不行不行不行。”他一连说了三个不行,之后挥挥手让车间主任出去了。

师傅用的那台机器已经跟了师傅整整三十年。师傅刚进厂时才十六岁,带他的师傅就是刚刚退休的老厂长。师傅太重感情,搬机器那天,师傅早早来到工厂,把那台机器擦拭得像新厂长脚上的皮鞋油光锃亮。那天我一进车间觉得面前什么东西耀眼,一看是师傅那台机器擦得太亮了,像一块发光的珍宝,任谁进来都会被吸引住。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因为站在它旁边的师傅,眼睛红得似水蜜桃。我想过去和师傅说些什么,走了两步还是停下了。因为我发现我们车工班早来的所有人都学着师傅在擦自己的机器。我也赶紧换了工作服擦自己用的那台机器。

厂长到我们车工班的时候,看到我们都在擦机器,现出不高兴的神情,他急吼吼地对车间主任说:“怎么还不抓紧把旧机器拆了抬出去,干那些没用活做什么?”说完转身出去。我师傅追了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像求他一样对新厂长说:“厂长,这些机器能不能留下一两台,以后兴许可以用。”厂长头都没回,一直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右手冲着天空摇了又摇。

听说那些机器都按废铁卖了,当大卡车将机器零件拉出工厂时,我看到师傅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新设备上来后,我们车工班明显地位下降,因为新设备都是外国进口的,而且工艺先进,想车什么零件只要按尺寸调好放到机器上就车出来了。我师傅和我们这些年勤学苦练出来的功夫全废了。我们一下子都成了机器人,不用动脑不用操心不用再想如何节约用料,一切都是全自动。

那天在车间领料时,看到师傅在前面走,我突然发现师傅的膀子栽歪得更厉害了,本来栽歪膀子就是我们车工班的职业病,成天用左手摇摇把积年累月下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可是现在,师傅左半边膀子和右侧分明已经成了下划线,右边肩像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一样,夸张得有些走形。瞬间,我知道师傅老了,好像是一夜之间师傅就老了,老得如此突然。就像我九十多岁的爷爷,我一看到他就能感觉到什么叫沧桑。

后来才知道,我们车间进来的那些设备是新厂长把我们厂北面的大空场,也就是我们的一个足球场、两个篮球场和三排旧厂房,还有那么多空地和无数高高的树木卖掉之后换来的。

先是一些厂职工代表不干了。他们说:“工厂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要经过职工代表大会通过的呀,怎么我们都不知道说卖就卖了?卖了多少钱,卖给了谁,又花多少钱买回的机器设备,经过招标和价比三家没有……”

我管不了那么多,看到以前的玩耍乐园变成了一道铁丝网的隔离才感觉有些憋屈。还有我们曾经一到夏天就在那里上树掏鸟窝的地方和那条通往运动的路被网上了,过是过不去了,就连看都必须得通过网眼才行。内心深处的憋屈不是用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接下来,更让我感觉憋屈的是二姐张翠兰告诉我的一条消息。那天,她神秘兮兮地走到我旁边说:“有个事儿你知道不?”

“啥事?”我说。她看着我不说话。我这些天正为“铁丝网”的事闹心,不想和她耍贫嘴就说:“快说快说,我正烦着呢!”

她说:“你知道了?”

我说:“什么我知道了?”

她说:“那你烦什么呢?”

我说:“你没看我们的足球场篮球场都没了吗?你没看咱们厂北面后院的大树都被砍倒了吗?你没看……”

她说:“那有什么,还有比那事更让你烦的呢。”

我说:“还有什么?”

她凑到我旁边对着我耳朵小声说:“陈晓群知道吧?”

“陈晓群,她怎么了?”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快说她怎么了?”我有点急了。

“急什么,我说陈晓群你干嘛这么急?”

索性不理她。我说:“我忙着呢,没时间搭理你。”

“好,你小子有钢,有能耐你就别问。”

“不问就不问。”我哈腰继续干活。

可张翠兰我太了解她了,有话在她心里憋不住,不让她说出来,她啥啥干不了。

“哎,我告诉你吧,陈晓群调到厂办给新厂长当秘书了。”

这一惊不小。我站起身盯着张翠兰说:“真的?”

“真的。开始我也不信,可刚才看她和厂长一起坐小汽车出厂了,穿得鲜鲜亮亮的。”

我站在那里老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要不是张翠兰连喊我两声,不知道我会站多久。

陈晓群是我在市工业局文艺汇演时熟悉的一个女孩儿。其实,我们都是红星机械厂职工,不过,她是我们厂铸造车间的核算员,以前不怎么熟悉。但是,我知道她是我们厂长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儿。直到市工业局搞汇演,我才知道她不仅长得好,而且小提琴拉得好,一曲独奏《梁祝》曲惊四座,而抽我过去是写歌词。

陈晓群长得好看众所周知,她可以算得上我们厂的厂花。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皮肤特别好,脸上像是涂着一层奶,不仅白皙,而且油旺旺的,泛着光泽。她那时也就二十一二岁,纤纤秀秀,有点婷婷玉立的感觉,眼睛里全是青春的光芒,那种清澈不是一般的透亮,用我們车工班兄弟的说法是干净,他们用干净形容陈晓群的眼睛。

我和陈晓群在一起待了近一个月,只是这一个月,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且我还隐隐察觉出她对我的好感。

其实,那一个月我写了不少歌词、节目串连词,还有对口快板、对口词什么的。可是,陈晓群独独对我写的一首叫做《桥墩》的小诗感兴趣,而且还背了下来。有一次,演出空闲时,她走过来,围着我抑扬顿挫地背《桥墩》:

位于相邻桥孔之间,支承桥身的建筑物叫桥墩,这是辞典的解释——

都是一些曾经被撞击的生命

都是一些曾经辗轧曾经焚烧的生命

此刻挺立在波涛的汹涌中

赤裸着累累的伤痕

连接两岸却又不是属于两岸

缄默着以不动承负着众多的流动

不问那些远去近来的汽笛

是赞叹还是怜悯

终将自己无数心酸往事

混凝成《辞海》中这条简短的条文

而我常常因他们怆然涕下

为他们的命运

更为他们的使命

我吃惊地问她:“都背下来啦!”

她不说话又围着我转了一圈,还是像刚才那样轻轻背诵了一遍我的《桥墩》。末了,她说:“真好,我喜欢!”

时间水一样流走了。一晃儿,就到了春节。我们一大帮师兄弟每年都给师傅拜年,师傅请我们吃喝一顿。我离师傅家近,自然来得比别人早。一来就帮师母择个菜跑个腿什么的。师母和我熟,支使我没啥说。

没想到,今年我到时,比我小两岁的刘小雨已经到了,坐在我师傅一边,身旁放着两瓶茅台酒和两条软中华香烟。不过我看他们似乎不太高兴,两个人闷头坐在那里不说话。我说:“小雨,你今年咋来这早?和我抢活干啊!”没想到小雨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和我屁,只是抬眼瞅了瞅。我刚想说你装啥呀装,抬眼看到师傅苦着个脸,觉得不对劲,赶紧出来和师母说话。

师母小声对我说:“存刚今年不过来了,让小雨给你师傅捎来点东西,你师傅见物不见人心里不妥帖。”我说:“这样啊。存刚大哥现在哪儿,我们大家都找他找不到呢。”师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师傅问小雨,看那样子小雨还不想说。”我说:“小雨咋这样,有话还敢不和师傅讲?”师母说:“你没看你师傅不高兴嘛。”我不敢再说话,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帮师母干活儿。

大家陆续都来了,我偷眼看了一下,就缺李存刚。张翠兰嘴欠,看大家围着桌子坐下了说:“存刚大哥也是,平时不着个面也就算了,过年了怎么不过来看师傅?”

刚刚大家拿碗摆筷端菜盛汤,招呼着开酒的乐呵场面,像涨开的大气球一样,被张翠兰这句针一样的话刺破了。张翠兰张了张嘴吐了吐舌头,又用手捂住了嘴。

郑欣走到师傅身边,对师傅说:“师傅,他爱来就来不来拉倒,您看,他不是给您捎来了烟酒嘛,说明他心里还有您不是。”师傅看了看郑欣,觉得郑欣今天这话说得似乎和平时不一样。她从来不会在众人面前给任何人解释什么或帮助谁说什么解围的话。这时候,就见唐光和王会东也走过来坐到师傅旁边劝师傅:“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大家都过来给您拜年,您就高高兴兴过年吧。”师傅瞅了瞅他们两个又看了看大家说:“好吧,咱们开吃开喝吧!”又转过头对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存刚捎来的烟酒打开,今天咱们就喝了吧。”我说:“师傅,那是存刚大哥给你捎来的,留着慢慢自己用吧。咱们今天的酒和烟都准备齐啦。”师傅说:“不行,今天必须听我的,咱先把这两瓶酒喝了,然后再按老规矩一人一瓶二锅头。”大家伙还想说什么,就见师傅已经把两瓶茅台酒打开了。又撕开一条中华香烟,刷刷地抛给我们。

别说,茅台酒真不错,师傅一打开,还没喝,那种浓烈的酒香味道便将师傅家本来不大的房间填充得严严实实。

说是两瓶茅台,可我们十多人,一人一杯差不多就光了。等再打开我们带来的二锅头的时候,酒桌上的气氛就被我们酒瓶子的碰撞声和吃菜嚼肉的巴叽嘴声改造得一塌糊涂。

最先觉得喝高了的是郑欣。我觉得她今天有点反常。郑欣爱人一喝酒就打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后来,她不管了,人不仅瘦了也沉闷下来,很少看到她在众人面前说话。瓶里的酒还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见她咧了歪邪地晃到师傅面前说:“师傅,我敬师傅酒。平时师傅对我好,总在背后帮衬着我,像爹一样疼我,我知道,我也一直把师傅当爹待。今天,今天,今天我——呜呜呜。”她竟然哭了起来。师母过来拍拍她后背说:“小欣你不能再喝了,已经多了。”边说边抢她手中的酒瓶子。郑欣哪里肯松手,她说:“师母,我没喝多,真的没喝多。我今天有话要对师傅说,我心里难受,说不出来,可我还是想说说。”这时候,就见刘小雨过来把郑欣手中的酒瓶子夺下来,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将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喝完,他咚地一声将酒瓶子扽在桌子上,用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睛盯着郑欣说:“你想和师傅说什么,啊,想和师傅说什么?”郑欣“哇”地一声又哭将起来,边哭边说:“我要说,我就说,我一定说,不说我对不起师傅!”刘小雨像是要吼了,他对着郑欣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你说什么你说,我告诉你,今天是过年,我们来这里是给师傅拜年的!”然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拜、年、的!”

还是师母把郑欣拉走了。

郑欣哭得我心里不好受。本来存刚大哥没来大家就觉得缺了什么,现在,郑欣这么一哭,刘小雨又这么一吼,我这心里就像被窗外的大雪灌进去了一样,拔凉拔凉的。

往年,我们在师傅家吃完饭,一般都是张翠兰、官菊和郑欣帮助师母收拾。可今天我们吃完后,郑欣走出来对张翠兰和官菊说:“你们俩走吧,今天我一个人和师母收拾。”没想到的是她这话一出口,刘小雨、唐光和王会东三个人一齐上来反对。反对得我都有点晕头转向,这是怎么了,这三个人怎么会出来管郑欣帮师母收拾东西,这现象有点不着边际。

过完年上班时才知道,我们车工班的刘小雨、唐光、王会东还有郑欣四个人同时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书。就是說这四个人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工龄、工资、档案等组织手续全都不要了。就像个外面有了小三的大款,为了达到离婚目的不顾一切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辞职书是别人捎来的,四个人连工厂都不稀得来,就像当年李存刚师兄一样一夜之间蒸发了。

这件事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厂里炸开了。

先是有人说李存刚在外面给人干活发了,一个月多少多少钱,甚至还有人说不是一月多少钱,是一周多少多少钱,一周挣的钱比咱一个月挣的都多。现在刘小雨四人是被李存刚说服过去挣大钱的,人有了钱才是大爷,谁还在乎什么档案工龄啥的,有个屁用啊!

师傅先是被车间主任叫过去,后来又跟着车间主任去了厂部。我们几个都垂着脑袋,像是师傅犯了什么大错误。整个一上午我们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干活。快中午了才见师傅和车间主任从厂部回来。师傅脸色非常不好看,眉头聚在一起,团成个疙瘩。我过去试图和师傅说句什么,见师傅一脸愁容还是什么都没敢说。

下午三点钟召开全厂广播大会,厂长宣布了“关于开除李存刚、刘小雨、唐光、王会东和郑欣厂籍的决定”。

“凭什么开除他们厂籍?”张翠兰冲着厂部广播大喇叭喊了一嗓子。我们几个也跟着张翠兰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车工班这几个兄弟要去找厂长理论理论了。我们想,如果厂长不撤回这个开除决定,我们整个车工班就都不干了,看工厂那些任务谁去完成。我们说走就走,我们已经都全部站了起来,甚至有人撸胳臂挽袖子了。

师傅叫住了我们。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和我们发脾气,而是似乎有些心平气和地说:“你们都别去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好使。”

不一会儿,车间主任来到我们车工班,说要开个小会。我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怒目圆睁看着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是个知趣的人,他在说话前先是想笑笑的,却没有笑出来,干咳了两声才说:“鉴于你们班组一下子少了五个人,如果你们生产任务不减少的话,厂部决定从这个月起,给你们提高50%奖金。”

张翠兰说:“不行!你把我这话捎给厂长,如果厂里不把给他们五个人的开除厂籍决定取消,我们就罢工。我们不要你们那50%提高的奖金,宁肯饿死!”

“对!”我们大家齐声附和。

车间主任说:“你们争这事有什么用,他们已经写了辞职信,就已经不是厂里职工了,厂里的这个决定只是想给厂里挽回点面子,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用的。对没有用的事情大家何苦去争呢?如果真是对他们有什么影响的话,我也不会同意的。不信你们问问师傅,当时我是不是和厂长表的这个态?”

师傅不得不说话了。

他说:“大家别再提这个事了,已经过去了,争来争去一点用不顶。既然厂里同意给咱提高奖金了,大家就好好把活儿干好,啥也别说了,干活吧。天大的事也得讲究劲道,今天这事我全清楚,你们的心思我也全明白,大家散了干活吧。”

车间主任又补充说:“还有就是厂里决定把全厂职工的夜班费翻一番。厂长还说,明年初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时,重点研究一下提高全厂职工福利待遇这一块。”

“这是厂里怕职工再辞职,用一点小恩小惠拉拢人心吧。”不知谁在下面小声嘀咕了一句。

五一一过天就明显暖和起来。厂区四周的桃花开得争相斗艳,这一团白那一片粉,吸引着职工纷纷过去拍照。

那天晚上,刘小雨打电话给我说:“想聚聚。”我说:“都谁?”他说:“就咱俩。”我说:“干嘛就咱俩,多没意思呀,把大家伙都招呼过来呗。”刘小雨说:“先别了,今晚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我说:“有事说事,别整用不着的,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都是多少年的哥们了,又都是师兄弟互相都了解。刘小雨说:“这样啊,我们这儿吧,有台机器坏了,我们都找不出到底哪儿出的毛病,想请师傅过来帮衬下,不知道师傅会不会过来。”

我说:“请师傅找师傅去,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呀。”

刘小雨说:“别介呀,这事直接找师傅准砸,谁不了解师傅性格。我是想求你和师傅说说,师傅听你的,喜欢你,我们大家谁不知道?你想想办法请他过来一下。我们都停了三天工了,真是修不了,哪怕再有一丁点办法也不会找咱师傅呀。”

我说:“好吧,但是不能白让师傅过去修,告诉你们那个老板,维修费可要加倍哟。”刘小雨说:“那还用说嘛,不仅师傅,你也有份啊!”我说:“我的那份就免了吧,主要是师傅,你懂的。”刘小雨说:“放心吧,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星期六下班后,我跟在师傅后面,师傅回头冲我说:“有事?”我说:“也没啥事儿,陪师傅走会儿。”师傅说:“怎么样,这一段你觉得大家情绪好些没有?”我说:“好些了,尤其开钱时比以前多了不少,谁看钱不高兴呀。”

快到家时,师傅说:“还跟着我干嘛,你家往那边走。”我说:“师傅——”我就把刘小雨想请师傅过去帮忙维修机器事情说了。师傅听了后老半天没吭声,我说:“师傅,看在我那五个师兄妹的份上,过去帮帮他们吧,他们也不容易呢。”

师傅说:“哪台机器?”我说:“就是师傅用的那台。”师傅一听是他曾经用的那台机器坏了,先是一愣神,随后便再不说话,一直到了楼门口才说:“好吧,就明天吧,你也陪着过去。”我说:“好好好,没问题。”

那天是李存刚开着车过来接师傅的。一见面李存刚就给师傅深深躹了一躬,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快一年没见面了,李存刚瘦了一圈。师傅的眼睛也红红的,什么都没说就上车了。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东拐西转进入到一处厂房里。刘小雨、唐光、王会东和郑欣都出来围住汽车,郑欣将师傅搀下来。一个中年胖子伸出手点头哈腰地说:“师傅好师傅好,鄙人姓孙,孙吉义,欢迎师傅欢迎师傅!”众人介绍说:“师傅,这就是我们的孙老板。”师傅和孙吉义握了握手说:“孙老板,我的这几个徒弟全凭你多照应,有不周到地方多多担待。”孙吉义说:“哪里哪里,他们在我这里是帮助我呢。”几个人客气一番进到厂房。

没想到厂房内这么干净整洁。都是我们用过的机器,一台台虽然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无论是工具台还是地面一塵不染,所有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我不得不佩服他们这里的管理。

师傅一看到他的那台机器就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打,像是两个老伙计久别重逢一样相互拍打,有泪从师傅眼窝里流出来。我走过去叫了声师傅,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师傅,师傅没接,还是一个劲儿地拍打他的机器。好半天,见师傅查看机器,众人才围过去。师傅小心翼翼打开机器开关,机器像个痉挛的羊角疯病人,间歇性地一会儿一嘟嘟。师傅急忙拉断开关,一边擦拭一边拆卸了机器。我们几个都想过去帮忙,全被师傅搪开,师傅一干活就不说话,招呼我们全用眼神或行动。我们都跟他三年学徒,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心领神会。

大滴大滴的汗从师傅脸上流下来。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帮他擦。大概有三四个小时,师傅将机器重新组装完后,再掀开机器,那种非常熟悉的机器运转声传出来,像是一个初愈的病人,可以行走了,却明显脚步不如从前。但过了一会儿后,就完全和之前一模一样了。

任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修好机器的师傅并没有罢手,而是找来零件车了起来,不一会儿,几件车好的零件就摆在了机台上。李存刚拿起来和地上摆放的成品零件一对比,一点不走样儿。师傅只是瞄了两眼就完全无误地车了出来,不得不令人佩服。那个姓孙的老板,眼睛睁得溜圆不说,半张的嘴老半天没能合上。

师傅把那台机器擦了又擦看了又看,对李存刚说:“它也老了,再使唤的时候一定小心再小心。其实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太老了,用一段时间就给它擦擦土上点油。”

临走时,师傅让人给他照了张相,师傅站在那台机器旁边,一只手抚在机器上面。

孙老板热情地邀请师傅吃饭,师傅拒绝了,又要给红包,师傅坚决不收。我们大家都让师傅收下,师傅郑重地说:“这个我肯定不会收,因为一旦让厂里知道,我就不仅仅是过来维修机器了。”

李存刚送我和师傅回家。

任谁都想不到,星期一一上班,人事科长就把我师傅叫走了。不一会儿,陈君又叫我也到人事科。人事科长挺严肃地对我说:“有件事,问一下,昨天你和你师傅干什么去了?”“星期天我在家休息呀。”我说。“知道你休息,上午干什么去了?”我明白了,他是想问我和师傅去李存刚那里修机器的事情。我知道这事隐瞒不住,就说:“想起来了,我和我师傅去李存刚那个小厂修机器去了。师傅以前使的那台机器不知被谁卖到私人企业了,那些机器其实都挺好的,而且能用,为什么就卖了呢?人家可用得好好的,车出的东西比咱新机器都好。真败家!”人事科长显然生气了,他说:“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修完机器是不是又干活车零件了?”我说:“是呀,得车呀,必须得车呀,不车怎么知道机器修好没有?”人事科长半天没说话,他缓了缓语气又说:“其实厂里对你印象一直不错,你工作干得好,还能写文章,我听说你写的散文在咱们省报上都发表了,咱厂这样的人才不说奇缺也是少有啊。我们做人事工作的已经掌握,下一步就要看你的表现,我们不是没有考虑。”

没来由地,人事科长说:“到底收了多少钱?”

老半天我才把头转过来。许是还没有从傲慢中出来,没有听清楚人事科长的话。他又问一句:“你不知道?”我说:“我什么不知道?”人事科长说:“收了多少钱啊?”我说:“那天人家那大老板真要给我师傅钱,我看有这么厚一摞。我用手比量了一下,我自己都吓一跳,那厚度得有两三万,说全都是百元大钞。”人事科长的眼睛瞪圆了:“收了?”我说:“什么收了?”人事科长说:“钱呀!”我说:“我师傅是那样人嘛,我师傅要是爱钱的话早成富翁了。”我说:“我师傅家境全厂没有不知道的,科长你也知道吧。儿子念高中,家中还有两个老人,尤其师傅岳母有肾病,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多少钱?”他问。我说:“这得问我师傅,他不告诉我们,我们大家都想给他点钱帮帮他,可他宁是不要,你说有什么办法。那天我师傅看到那些钱都没正眼瞅,甩甩手就走了。不像有些人做点事儿就想着收钱,而且什么錢都敢收也不怕报应。”

人事科长很大度,根本没拿我说的那些话当事儿,问我道:“这么说昨天你师傅没收维修费?”我说:“科长,请你们不要用燕雀目光看我师傅好不好,我师傅那样的人,才是咱厂真正的奇缺人才!”

人事科长看了我半天说:“告诉你,今天咱们的谈话是组织找你谈话,你说的每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说:“当然。不过我想说你们人事科对我师傅太不了解了,这是你们最大的失误!而且你们还如此不相信我师傅,还做调查,我告诉你,背后打小报告的人,你们才应该好好认真地调查调查,看他打这么卑鄙的小报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回到车间,师傅正和车间主任说话。车间主任比师傅高不少,他低着头和师傅说话,声音很低,我只能看到他们比划着说,却听不到说什么。我怀疑他们是在说我吧,一定在分析谁打的小报告。我的脸无来由地红了,心咚咚咚跳得邪乎。我走上前,打断他们说:“师傅,去小工厂维修机器的事不是我汇报的。”

车间主任和师傅都愣了一下,诧异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又说:“那天去小工厂维修机器的事情不是我汇报的,我没那么缺德。”师傅瞧着我说:“谁说是你汇报的了?没人说呀。”我说:“那还能有谁,那天就是咱们两个去的。”

师傅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好好干活,啥也别想,师傅还不了解你呀!”

师傅这么一说,我释然了。师傅这个人我最了解,他不会装假,更不会逢场作戏,一是一二是二,啥话都说在头里,他说话我从来不用琢磨。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不到四点钟车间里的灯就全部打开了。我正车一个零件,就觉得身边忽拉拉过来一群人。抬头一看,好家伙,厂长在前,后面跟着厂党委书记、两个副厂长、总工程师、厂办主任、技术科长、技术员,当然还有我们车间主任和党支部书记,一大帮人奔师傅方向走去。

看得我一脸雾水,这是怎么了,多大的事儿呀。

就见厂长在我师傅面前比划着说什么,说了老半天,又看看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比划着说了一大堆。不一会儿,这些人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就像喝酒进行到了自由敬酒阶段,一下乱了营子。

后来才知道,厂里接了一款单子,可里面要求车工的活不是按套路来的,活环里面的弧度我们现有的机器车不了。说白了就是人家要求活环里面必须得一百六十五度,可我们现在机器最多才能车进去一百六十度。零件很小,外面看也就大手指头粗。当然,这款活的性价比很好,成本低,收效好。厂长接下活想干,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干,只好找我师傅。我师傅一向对领导的要求言听计从,绝对良民,再大的苦他一个人咽进肚里,不会对外人吐一个字。

那些日子我发现师傅明显瘦了,一天到晚纠缠着眉头在那儿捣弄。我知道他在琢磨那东西,走过去说:“师傅,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犯不上为这事熬心血。”师傅白了我一眼,没吱声,过一会儿说:“你看这新家伙(我们厂长不允许我们管新上的机器叫机器,他说这不叫机器叫设备。我们不管那套,当着新厂长的面也高声大喊机器。我师傅不叫机器也不叫设备,叫新家伙)完全是整体的,想要改换个车头都不行,要换就得换整机。”

师傅的话让我灵机一动,我说:“师傅,我有个主意。”师傅说:“你说。”我说:“如果用咱以前的机器,车那东西肯定没问题。”师傅的眼睛亮了一下,只一下便又暗了。摇了摇头,像在自言自语:“你觉得他们肯允?”我说:“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车出东西就是好机器,怎么不允!”师傅说:“现在咱那机器在私人手里,是人家的财产,用人家的东西车咱的活挣钱人家能干?私企的目的就一个,挣钱。”我说:“那就没招儿了,谁让他把好好的机器给卖了?”

往回走的时候我想,能不能两家干,利润分劈?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兴冲冲跑到师傅面前和师傅说。师傅听后说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和私企联手怕厂长不干。

为了师傅少为这事花费心血,我直接找了车间主任说了此主意。车间主任说:“主意倒是不错,可我得和厂长汇报一下。”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就从厂部回来了,他说:“厂长不干,他说他有主意。”我说:“他有主意倒早说呀,瞧这一气给我师傅操劳的。”

厂长也没什么好主意,他是听了我们车间主任汇报后,想再买台我们以前那样的旧机器干这活儿。

终于买来了。我一看差点笑喷了,新买的这台机器比我们之前卖掉的旧一万倍不说,而且锈得简直没法看。

那天厂长让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台机器抬进车间时,真让我们全体车工班的兄弟姐妹大跌眼镜。就这台机器比我们当时卖掉的全部机器都贵,当初我们好好的机器厂长找人用大铁锤叮当一顿狂砸,现在,却用八抬大轿捧回了这么个东西,真就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我师傅的眉头皱得比先前更紧了,他问厂长:“就这东西花了两万?”厂长说:“我算了,如果它能干活的话,和咱的利润比起来小钱,小钱。”

我师傅没再说什么,他用手轻轻摩擦摩擦机器,铁屑哗哗往下落。厂长的眼睛暗了,他知道自己买了个废物,回转身就走。想当初我师傅那么求他留下一两台,他硬是不同意,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该,活该!

第二天上班,我一走进车间就见师傅哈着腰在那台旧机器旁忙活着。我走过去一看,那机器变了,变得不说油光锃亮,却也和昨天大相径庭。再一瞅我师傅,双眼通红,整个人塌了下去,不用说师傅整整干了一夜。我喊了声“师傅”,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师傅对我说:“去换两盆水,再把汽油桶拎过来。”我没动,我说:“师傅,你还没吃早饭吧,吃完饭再说。”师傅有点不高兴:“我让你干啥就麻溜去!顺就是孝呀。”我没再坚持,扭身去打水拎油桶,可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废机器可以干活了。这消息让车间主任的脸都开了花了。他搓着双手在我师傅和机器旁边转了又转,之后便一个高地去厂部向厂长汇报去了。

这活几乎都是我师傅一个人干的,我们想干却插不上手。师傅用着还行,我们一上去机器就出毛病,即便不出毛病,车出的东西也不合格。

整整一个多月,我师傅一天沒休息,经厂家严格检查没挑出任何毛病装车拉走了。

十一

就在孙老板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我们厂却凋零了。我们车间的活计越来越少,车工班先前忙不过来计件的情况再也没有出现不说,就连正常的工作量都保不准了。连着两个月我们的工资中没有了奖金,有消息说,从下月开始,工资也只能开出85%。

我们厂以前是每月计划性市局下拨工作任务50%,我们自己从市场上挖来50%。可现在,计划性的那50%只剩下了不足30%,而我们自己从市场上挖的那块也减少到不足20%了。人心慌慌,都四下找门路想离开工厂。我们师兄弟中有人找李存刚想去他们那里,可是,回话是他们那边也不如从前,暂时不想再招人了。

陈晓群那天偷偷告诉我:“现在工厂真的越来越难办了,厂长一天到晚为订单着急,弄不好一部分职工就得放假了。”“放假?”我问她:“放假谁给开工资?”“开什么工资,放假还开什么工资?”她一脸惊诧。我说:“这么说的话工厂把工人往家里一推啥啥都不管了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工厂没有订单,工人没有活干,上哪开工资去?”

我觉得自从到厂部后,陈晓群真的变了,她说话完全站在厂长的角度,根本不考虑职工的生存状况。我说:“你在厂长身边,你得给他出好主意,让他把思考问题的角度向下、向最基层的工人,不要一开口就是什么工厂工厂的。”说来奇怪,这时候,就觉得她以前那么娇好的面容一下子变得丑陋不堪起来,那种白也是缺少血色的病样子,吸引我忍不住总想靠近她的那诱人的身子也变成了龌龊的陷阱。

陈晓群说:“你不知道,厂长这些日子因为订单的事找了好多人,也求了好多人,都累病了,他不是不想让工厂好起来,是现在全国的大形势,咱们整个东北甚至全国都出现了国企不景气情况。你没听说嘛,民生机修厂已经破产了。”

我说:“你今天找我就是想说这些?”

她明显感觉出了我的不快,想了想说:“你现在别和他们一样说东说西的,照常上班下班,有活好好干,没活躲一边休息,千万别乱说话。”

我说:“怎么地,还要抓现形反革命咋的,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是不是我们的工友?”我盯着陈晓群说:“你还是回去和那个厂长好好说说,想方设法把活弄来,这样职工才能安心,才能不说东说西。”

没到月末我们厂就有好几个车间放假了。我们车工班虽然还上班,但工作量明显不饱和。一般情况下干个大半天就没活了。师傅一如既往严格要求我们,车出的活差一点也不行。下午干完活儿后,也不让我们休息,打扫卫生。拿我师弟冯亮的话说:“我们车间内的地面清扫得像厂长的脸,光滑洁净,没有一点死角;物品摆放得就像厂长的头发,条清缕析,没有半点旁逸斜出;机器擦拭得就像厂长的皮鞋,油光锃亮,没有丝毫灰尘。”可一到活干完了,师傅还是让我们擦拭。

没几天我们也放假了。

又几天后,厂部通知我们都去工厂,告诉我们工厂将要变卖所有设备和厂房,然后用卖掉这些东西得来的钱,买断工龄。也就是说,按照工作年限给我们一定补偿后,我们将回家自谋职业。就是说我们的红星机械厂黄了。

那晚,郑欣和刘小雨来到我家,一进门就说:“厂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今晚来就是想和我一起去师傅家,告诉师傅,孙老板说了,不管现在我们厂子如何,一定得把师傅和我安排好,让我和师傅明天办完廠里的事就去他那上班。”我说:“这事不知道师傅能不能应允?”他俩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以前是因为有工厂,师傅拉不下这个面子,现在工厂黄了,师傅也成了自由身,爱上哪干上哪干,谁也管不着了呀!”我说:“虽然事是这么回事,可咱师傅的秉性你们应该知道。”

正如我所料,和师傅一说,师傅坚决不干。师傅说:“现在工厂遇到困难,兴许过些日子会好起来,咱搁家歇几天也好。”郑欣说:“要不师傅先过去干着,等工厂好了,让回去干活时师傅再回去不迟。”师傅说:“我肯定不能去。”

我们仨儿走出师傅家,郑欣感慨说:“师傅这个人真是太执着了,全天下也难找出第二个。”

十二

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工厂黄了之后不长时间,我被安排到市工业局任办公室秘书。报到那天,陈晓群一见到我眼睛全是光,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我,我被她眼睛放射出来的光芒照耀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后来才知道,我们厂有五个人安排到了市工业局,除了我还有技术科科长等四个人,陈晓群暂时在工业局负责我们的人员安排。我问她下一步归属,她说还没最后定,但肯定地告诉我,让我放心,她会安排得不错。我问她厂长呢。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只一下就转白了,她遮掩内心的惊慌,又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出她是想遮掩。随后她淡淡地说:“也暂时没安排呢。”

晚上,陈晓群又来到了我家,还是像以前一样,给我父母买了水果。进我屋后,她先是说东说西,我不见她有主题,就说:“告诉我你安排到哪儿了。”她说:“真没最后定呢,下一步,下一步嘛,我自己也在忧虑。”我见她不想说,便也不好再细究。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站起来说:“我求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把你的那首《桥墩》诗好好抄一遍送给我好不好?”我说:“那干什么,我一不是书法家,二不是名人,三不是政要,你要我的手抄诗有什么用?”她的眼睛里突然增加内容,是那种很难琢磨出来的内容,本来干净的眼睛,好似一下子就波涛汹涌起来。我说:“晓群,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一下子让我有点害怕。”听我这样一说,陈晓群眼睛里的波涛升位,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她是哭着从我家走的。把我给她抄的《桥墩》诗揣到怀里的一个小兜儿里走了。

她走以后,我一直睡不着觉,觉得她有些异样,却又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没几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出。陈晓群和我们厂长两个人双双飞出国境,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国度。据说两个人走前把一大笔变卖工厂和给我们职工买断工龄的钱划到了国外一家银行。

不久,我们以前的工厂变成了一处荒草丛生谁都不想去的地方。而我们厂北面卖掉的那地方,又建起了一座化肥厂。据说那家化肥厂想花很少的钱把我们厂再买过去。

虽然我仍时不时去看师傅,但和以前相比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师傅整个人堆了下去,先前的精气神全都没了。我劝师傅去李存刚那地方干,师傅说:“我不能去,我的一切都是工厂给的,包括我的技术、我的能力和我的住房。如果我去了李存刚的工厂就等于把我自己也像咱厂子一样也卖给人家了。以前我不去,现在也不去,今后也一定不会去。我这辈子全都是咱厂子的人。”

听了师傅的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师傅啊,你以一己之力和整个社会顽强抵抗,输赢显而易见,师傅你何苦呢?我知道我劝不了师傅,我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师傅,还不能让他看出来。比如,我和我的师兄妹,筹钱邮给师傅上大学的孩子,把家里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告诉了他,告诉他,就说在学校有奖学金,而且自己也勤工俭学,上大学的一切费用不要家里邮了。开始,师傅的儿子也像师傅一样拧,不肯接收。直到我说,你先用,把账记好,就当是我们先借给你的,等以后你挣了钱再还给我们,他才接受。

一年后,有一次我和局长出去办事,在小汽车里,我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个小自行车修理摊子前蹲着修车的身子熟悉,我不禁一惊,那不是师傅还是谁?师傅正佝偻着身子为一辆自行车上后带。汽车一瞬间就过去了,而且已经拐弯,可我仍然不住地回头看。

星期天,我骑自行车找到了师傅的修车摊。修车摊前围了许多人,师傅的身子被众人包围,越发显得瘦弱矮小。我的师傅啊,还是像在工厂一样,精心细致地干活。修完车还给人家免费上油、擦拭,直到人家满意。我走过去,也不和师傅打招呼,啥啥都没说,像师傅那样蹲下身子,给人家修车。师傅似乎发现了我,也只是抬头看了一下便又低头修车。

我们车工班的人,别说修车,就是把整个车拆了,也能在很短时间内装上。所以,我不一会儿就把眼前几个人的自行车修好了。直到人都走了,师傅才说:“你怎么找来了?”其实我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了,我一边修车一边流泪,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师傅。师傅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可是当工厂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师傅就成了一个在大街上随意都可以找到的老人。

师傅察觉到我在哭,直了直身子说:“哭什么,师傅自食其力,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久我才控制住自己,我说:“师傅,在这里和去李存刚那有什么不一样?”师傅说:“不一样,这怎么能和去他们那一样,不一样呀!”我一直没明白师傅在街边修自行车和去李存刚他们工厂有啥区别。

后来,我写的一篇稿子被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看好,把我调过去给他当秘书。再后来,我当上了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尽管这样,一到星期天只要没事我一准儿去师傅那儿和师傅一起修车。那天,我和师傅收拾完之后已经很晚了。师傅说:“咱俩喝一盅?”我说:“好啊!”吃饭时,师傅说:“你现在官当大了,有一点我得说,还是那两个字,劲道。当年老厂长因为车零件时没把握好这两个字,胳臂疼得抬不起来。新厂长这两个字把握不好跑出国了,早晚是事啊。我对你就两个字,劲道。你知道吧?”我说:“师傅放心,我知道的,这两个字我已经融化到血液中了,这辈子我什么都能忘就这两个字忘不了。”师傅已经明显没有以前的酒量了,反正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我也喝了不少酒,在市政府工作不像在工厂,哪敢多喝酒多说话呀。和师傅在一起喝酒就像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吃饭。那天我和师傅一样,肯定也喝了不少酒说了许多话,酒醒后想想,究竟和师傅说了些什么,师傅和我说了什么,早忘得干干净净。

作者简介:杨天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学》《广州文艺》《莽原》《广西文学》《鸭绿江》《滇池》《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状态》,长篇小说《延伸线》《乱世神偷》。多次获得省部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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