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入西风散菱香

2017-05-19 08:15李岱宸
美文 2017年10期
关键词:香菱命运

李岱宸

金陵十二钗,各负前缘,各承使命,降生在这软红十丈的人间。不同的是,正册诸芳生处花柳繁华,得享钟鸣鼎食;又副册众女儿亦守在小小角隅,演绎悲喜一生。唯有她,茕茕一身,几被遗忘,又副册里一夜脆黄的纸张,便注定她渡尽劫波,一生坎坷。但你若问她,此生苦否?她定会噙着浅笑,无言一如清秋菱叶,月下白莲。

一 逐流

旁人想起香菱,总禁不住扼腕,叹一句“真应怜”。我想起香菱,只觉雪飞炎海,心下清凉,唇角不觉衔起一抹微笑。不是吗?菱荇莲荷心中苦,其花合应笑相应。

初见香菱,迎面而来的便是一个笑嘻嘻的她。梨香院里,青石阶旁,众人各怀心事。惟她,眼神清透,望向远方。这深深庭院藏有百年故事,青石阶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流年。唯这小小女孩儿尚不知人事,不知道那看不见的远方,会有怎样的际遇等待着她。

周瑞家的问香菱乡籍姓氏,父母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年纪,她只淡然一句“不记得了”,便将前尘悉数泯去。书中人听了,便也不经意。只是,书外的我们是知道的,“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昔日得尽爱怜的英莲,一朝落入人贩子之手,那数载折磨是何等情状,今人不忍卒思。及至邂逅有情人冯渊,只差一步便脱离苦海之际,偏又遭逢飞来横祸,被呆霸王薛蟠夺去,此后人生亦不堪展望。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际实堪伤。”经历了人生这番无涯的苦难,换作旁人,填胸满臆的大约只剩“仇”与“恨”二字了。但时间与命运的精炼之火烧得死鸦族,烧不死凤雏,也唯有香菱,独能于逆境之中展开襟怀,展颜一笑,带给我们一重又一重惊喜。

恍惚间,香菱似化身千万亿,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晃动着她的幢幢身影。我们注定看不到写好自己命运的簿册,注定做风中飘蓬。没有谁会为谁永远停留,即使慈父母、金兰友、痴情人,也不能。红尘中瞬息间此消彼长,乐极生悲,我们只得以踉跄的姿态,在熙攘的市井中寻一方栖息之地。

你也许会失望——难道说,我们注定挣不脱命运的罗网?难道说,我们只有因循苟安?那就请看香菱是如何做的罢。

二 散香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一朵莲无论飘到何处,都能根植于此,香远益清,并在其中诗意地栖居。

因薛蟠外出而暂居大观园的时光,大约是香菱生命中少有的鎏金岁月。拜诗女林黛玉为师的她灵犀一点即通。“长河落日”“墟里孤烟”,一则则精辟的诗论,揉和了她半生漂泊所见,宛从肺腑中流出。

传说缪斯女神所要的祭品是诗人的热忱和忠贞。看着香菱苦吟的情状,看她“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书中人尽皆惊诧,书外的我们也不由折服。原来,她虽身处奴婢之列,却始终是当日那朵莲,根植泥淖之中,茎叶却执拗地向上,向上,穿透清波,出水亭亭,迎接天风吹拂,初日照耀。她所爱的又岂是诗,更是自己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情怀。

她的咏月诗开篇便是“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仿佛全不问无边暗夜,四季流转,她总能守在那片月影清辉。人皆言:“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抵不过盈虚晦朔,抵不过阴晴圆缺。但聪慧如香菱,自然懂得在心中悬一轮万古皓月。所以她的生命里尽管有许多残缺,我们见到的却是“清光皎皎影团团”的花好月圆。

最后当香菱梦中得诗,笑出声来,我们也不禁欣慰。仿佛离乡之痛、漂泊之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有了诗社的请柬,有了诸芳的接纳,她在那一刻将大观园变成了自己永久的家园。

遂想起东坡先生那阕《定风波》: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三 归去

书中说:“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

的确,痴到了极处,憨到了极处,永远含笑的香菱,令我不禁要为她默诵一句“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然而,目睹她一步步走向“莲枯藕败,水涸泥干”的命运而不自知,总忍不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个受尽折磨却始终不知邪恶为何物的纯真女儿,博得众人为她担心虑后,自己却恍如活在一个心醉神迷的梦境里。不知在雪芹的佚稿里,香菱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是否仍然含笑?就像花谢的残荷褪不去那抹绿意一样。

我宁愿她长乐未央,长梦不醒,梦回三岁时的姑苏,梦回士隐怀抱里那个灯火喧阗的上元节。

请不要为香菱叹息,因为你我皆如香菱。“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在书页间俯视着她的形颜,看她展眉解颐,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义无反顾地拥抱这万丈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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