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而淡定中前行

2017-05-20 16:49李辉
书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聂绀弩悲歌文学评论

刚刚走进二○一七年,来京的陈杰女士送给我一个好礼物:《两度人生—刘再复自述》。这是柳鸣九先生策划的一套“思想者自述文丛”,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推出。陈杰是出版社总编辑,送我这样一个礼物,再好不过。

快三十年没有见到刘再复先生了,时在念中。令人高兴的是,二○一六年十月,一位友人前去参加香港书展,会与刘再复见面,特地请他代为转交两本拙著,另有一九八八年我与他的几篇访谈录。很快,收到他从香港发来的邮件,对我厚爱有加,令人感动:

李辉兄,托志明兄带来的大著《巴金传》等两种已收到,谢谢。……在海外二十七年,倘若见到你的文章,我都拜读。谢谢你还给我《人民日报》的相关材料尤其是你的采访录,我正苦于找不到。我到香港科技大学“客座”己两个多月,一月底返美。在落基山下,我已习惯孤绝的生活,于象牙之塔中,读书反而更有心得。七十五岁了,该说的话就说,不情愿说的话就不说,这也算是得大自在了。

刘再复11月13日,香港清水湾

不久,刘再复又托人带来书信与一册香港三联书店新作《吾师与吾友》。信中特地提到,这本《吾师与吾友》与北京三联的《师友纪事》略有区别。捧读来信,又见手迹。与刘再复认识是在一九八四年,算一算时间,三十二年如此飞快地过去。

刘再复生于一九四一年,认识时他才四十三岁,正值年富力强风华正茂之际,第二年,他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兼《文学评论》主编。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我在《北京晚报》工作时,与《文学评论》的编辑王信先生常有联系,不时前去编辑部看望,也由此认识了解驭珍老师。解老师是王朝闻先生的夫人,之前曾担任《北京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此时担任《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去得多了,解老师和王信老师建议我不妨调到《文学评论》当编辑。我求之不得。大学三年级时,我与陈思和的第一篇研究巴金的论文,一九八○年发表于《文学评论》,能够来此工作当然不错。我当即向晚报提出申请,未获批准。现在想来,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虽未去成,但与《文学评论》的好几个编辑都成了好朋友。

一次开会场合结识刘再复,彼此交往,由此开始。这一年七月,刘再复来信并附寄聂绀弩为他所写律诗一首,另有虞愚先生的《步聂老原韵》一首:

李辉同志:

您好!认识您感到很高兴。刚刚读了您发表在《文艺欣赏》上的大作,过些时候还要好好拜读您在《文学评论》上的论文。

呈上聂老为我写的律诗和虞愚老先生《步聂老原韵》的诗。虞愚是有名的书法家,古律诗人,原是佛学院教授,现为哲学新研究员,因明学的研究很有成绩。如果能两首一起发最好,如有困难,也不必勉强。聂老还给我写了三首绝句,我想给别的报刊。

有空来我家玩,我傍晚极闲。即颂

文祺!

刘再复

一九八四年七月三十一日

聂绀弩的诗,是为刘再复的散文诗集《深海的追寻》而写,题为《新芽》,发表于八月十三日的“五色土”副刊:“春愁郁郁走龙蛇,一度沉思一朵花。天地古今失绵邈,雷霆风雨悔喧哗。我诗长恨无佳句,君卷何言不作家。深海料难寻野草,彼诛陈腐此新芽。”可见聂绀弩对刘再复散文诗颇为欣赏,评价甚高。

刘再复与聂绀弩都住在劲松小区,两家相距很近。晚年聂绀弩于一九八一年出版《中国古典小说论集》。其中,研究《红楼梦》的系列文章,如《论探春》《论小红》等篇,令刘再复颇为欣赏。刘再复以研究鲁迅起步,同样酷爱《红楼梦》。漂泊海外多年,他完成《红楼四书》。时隔多年,重回故乡闽南,他在厦门大学九十周年校庆论坛上所做的演讲,题目便是“《红楼梦》的哲学意义”。因此之故,刘再复与聂绀弩一家来往密切。他曾告诉我,正在搜集聂绀弩资料,聂绀弩也把一些资料交给他整理,他準备为此写一本书。此时的刘再复,精力旺盛,思想活跃,发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一文倡导文学批评方法的变革。

这一年,刘再复出版散文诗集《太阳·土地·人》,找出来重新阅读,仍能强烈感受一个诗人的历史激情。他写《王国维之死》,以精粹的诗句勾勒一个人的悲剧:

学术上的启蒙家,政治上的蒙昧者;新的先驱,旧的忠臣;一半朝前向往,一半向后顾恋;在书本上驳斥着陈旧,在现实中恐惧着新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凝成了大苦闷,终于撕碎了你的心,涨裂了你的灵魂,并酿成了昆明湖这一节严酷的悲剧。

生于福建泉州南安的刘再复,对故乡先贤林则徐、严复、李贽、林琴南、辜鸿铭等倾注了深厚的情感。他写李贽的散文诗,读后难忘。他写道:

我曾谴责我的故乡,徒有那么柔美的青山绿水,徒有名声那么响亮的江南秀地,竟不能收埋自己天才的儿子,竟不能收埋勇敢的心、抹去孔夫子与道学家神圣之光的手、不顾自己的弱小去顶撞大黑暗的肩膀,竟不能收埋直声撒满天下的思想解放的先驱……

但我仿佛听到墓坟里的灵魂在辩护:请不要怪罪故乡,请理解故乡不能收埋遗骨的悲哀。那时的文字狱株连得那样广,任何带有真理的文字都难以幸免,黑暗沉重得可以把高山压弯,就是三个故乡的怀抱,也保护不了我的生,阻挡不了我的死。

我该用什么来安慰这正直的灵魂?我只有告诉他:思想家死了,但思想并未同死。……这郊外坟前的小径上,不是依然走来踏着小草的一代又一代人吗……

(《坟前的小径依旧常有人来

—访李贽墓,怀李贽》)

我曾几度前往泉州,曾寻访李贽故居,也曾在通县拜谒李贽墓。现在再读此文,对刘再复的故乡情结与历史忧思,有了更深的理解。

难忘一九八五年胡风去世之际引发的风风雨雨。眼见熟悉的前辈相继辞世,我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抓紧时间请胡风的朋友们回忆往事,很可能诸多历史场景与细节就会随之消失。我请教恩师贾植芳先生、曾卓先生等,得到他们的支持,就在这一年,我开始四处寻访胡风的朋友们。当时并没有想到会写一本书,只是觉得,以口述历史的形式予以留存。一九八七年,走进三十岁的我,才意识到有必要将之写出来,梳理盘根错节的历史冤案。历时一年多,数易其稿,终于在一九八八年夏天完成《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率先发表于第四期的《百花洲》杂志。

此时,我正与刘再复做一次笔谈访问,寄回清样时,他对《文坛悲歌》予以鼓励:

李辉兄:

呈上清样,有些地方不得不改,请您再克服一下困难,真抱歉。这种对话影响太大,不得不如此。

《历史悲歌》,我读后深为感动。您以正直的心灵唱出了一曲历史的悲歌,这是您人生的一次重要完成的重要塑造,一切经历过苦难的知识分子都会感谢您的。您的作品资料很丰富,分寸感掌握得很好,对历史事件的驾驭是成功的。您的作品还有一点长处,就是通过胡风,您把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展示出来了。我希望今后会有出版社出版一套历史文献的纪实文学大系。

六十五题答问,我匆忙赶写了一个初稿,请您再斧正,我还要加工。敬颂

撰安

刘再复 一九八八年十月

人民日报出版社决定出版拙著《文坛悲歌》。谁来写序?首先想到刘再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研究鲁迅,而胡风曾是鲁迅晚年最信赖的年轻朋友。他对历史有透彻的理解,对文坛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岁末,他寄来序言,题为《历史悲歌歌一曲》。序言中,他对我厚爱有加,令人感激。“这与其说是驾驭历史的能力,不如说是履行历史责任的正义感”,他的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也是这些年促使我继续非虚构写作的一种动力。

在序言中,刘再复用大量篇幅谈胡风与鲁迅的传承关系:

我翻阅了这部书稿后,心情一直沉重。尽管我与胡风毫无瓜葛。胡风在三十年代就投身左翼文艺运动,信奉马克思主义,而且追随鲁迅(他对鲁迅的追随又是非常自觉的)。他作为鲁迅的自觉的、坚定的追随者,最早发现机械决定论将导致革命文学走入死胡同。照理,他走入新社会后是会很愉快的,但是他却遭到空前的痛苦。这除了社会的原因外,还有他个人的原因,他太认真、太执着、太热切了。他对革命文学总是那么关注,那么热情,为了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竟然写出了三十万言的意见书。且不说内容如何,能写出三十万言的意见书,而且是充满着建设性的意见,这要花费多少心思呵。既有敏锐的“革命文学”危机感,又有切实的建设革命文学的责任感,这是多么可贵呵。但这种危机感与责任感,却使他遭到不幸。胡风的人格是很特别的(其实正是很正常、很健康的)。无论是从知还是从情,还是从意的角度来看,他的人格都很有光辉。从“知”上说,他提出“到处都有生活”的问题,可见他对文学艺术的真知灼见。这与某些闹腾了一辈子文学而不知文学为何物的“文学理论家”相比,实在是高明很多。从“情”来看,他确信,他的“精神奴役创伤”的命题,包含着最深挚的爱和同情。从“意”来讲,他的坚忍是不言而喻的,他的“主观战斗精神”,正是一种意志力量所激发的韧性精神。他总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心理构成显得比我们正常、健康、成熟。

(《历史悲歌歌一曲》)

将近三十年过去,这些论述,依然显出其智慧,充满对人的深刻同情,对历史的透彻理解。

拙著于一九八九年春天出版,书名改为《胡风集团冤案始末》,特意请黄永玉先生题签。拙著出版后,三月曾在中国社科院大楼的一间大会议室举办研讨会,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姜德明、刘再復等不少人与会发言。这次见面,他赠送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前不久出版的新著《刘再复集》,分别为如下几辑:文学理论、文化研究、文学史研究、鲁迅研究、文学批评、文学创作,可见他的领域之广,视野之宽。从事理论研究之人,却能让人读出诗人情怀。多年之后,再读他写的师友杂忆,可见他的情怀依旧。

刘再复为拙著写序,题为《历史悲歌歌一曲》,“历史悲歌”显然比“文坛悲歌”更有分量,故在香港、台湾分别出版时,更名为《历史悲歌》。几年后,日本岩波书店将之翻译,分为上、下两册出版。在我而言,终于完成一段颇为艰难的历史叙述,对所有帮助我的人,深为感激。

三年之后,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在瑞典将近两个月时间,一边在大学讲课,一边云游北欧,对瑞典汉学状况大致有一印象。正是从马悦然和盖玛亚等几位汉学家那里,知道刘再复的漂泊情形。刘再复早在一九八八年应邀访问瑞典,出席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归国后,我曾与他有过一次瑞典之行的对谈。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出国,就是瑞典。我在瑞典期间,刘再复不久前刚刚离开,未能谋面,好在通了一次电话,了解他的大致状况。

同年年底,盖玛亚访问北京,告诉我刘再复又回到瑞典了。返回瑞典时,我请她带去一封信和一盒茶叶。很快,刘再复寄来自己印制的新年贺卡。照片上,背后一片金黄色树叶,映衬刚刚五十出头的刘再复,看上去他仍如过去一样沉着而淡定。好在有文化相伴,有乡愁相伴,有引为知己的学者、作家与之相伴。如他在《两度人生》中与吴小攀兄的对话所言,与李泽厚先生的深入交往与对话,《红楼四书》的写作……他从来没有寂寞。二十多年虽然没有见面,他出版的书我搜集了若干册,《告别革命》(与李泽厚合作)、《鲁迅论》、《人论二十种》……读书如读人,曾有的友情依旧温暖于心。

没有想到,漫读《两度人生》,蔓延出这些零零星星的往事记忆。

三十年时间,就这样流走了。

完稿于二○一七年二月二日

丁酉年初六,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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