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来偶

2017-05-24 19:44鹿聘
飞魔幻B 2017年5期
关键词:陛下公子怪物

鹿聘

盲风在被人找到之前,她和弟弟一直被豢养于一个富家子手下,供他们活动的仅是一方散发着霉味、大门紧闭的屋子。到了夜晚,他们会被带去一个前面有水榭和宴席的大台子上,灯笼一挂起来就开始为人们表演。

盲风在这时候从不敢看台子底下的人,她听说这些都是大少爷的友人——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前日在她表演时活生生打死了一个不听调教的婢女。盲风就闭紧了眼,耳朵一直听到他们惊奇的吸气声,无论他们看了她多少回。

其中有一位公子经常来,被打死的婢女的血溅到他手上时,他用手绢一面擦,一面轻佻地笑着望向盲风。他的眼睛很明亮,就是他让盲风闭了眼。

他常常趁少爷不注意找她说话,都是一些混账话。他会摸着盲风手心,又摸她的脚心,那是提偶线穿进去的地方,他啧啧心疼:“这个样子怎么拿碗吃饭,怎么穿鞋走路呢。”

盲风不知所措,他就无比真挚地看着她,说:“你陪我回家,我给你喂饭,我叫人给你抬轿子,答不答应?”

她知道这个时候少爷其实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微眯看得到这里,他会恼怒于任何一个跟她说话的男子,却不敢过问这个公子。

“你跟我回家,我雕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偶人好不好,你就跟它一起表演给我看。”

他无赖地撒娇,令盲风急急挣开手逃去。

有时候他眼中痴迷之色更盛,还会说一些可怕的话:“我要买许多戏偶回家,在家里唱戏,我捧你做角儿,爹爹可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后来一日,盲风听说府上出了大动静,一个年轻的公子闯进府将老爷气得不轻,他还特意派人说要找出盲风和弟弟。

“我叫王占鸦。”果然是他,这一次他对盲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那样温和尊重,仿佛将盲风视作一个地位相等的朋友。

好像在白日下,衣冠楚楚的他看起来干净又心肠好,听下人们议论他是来救她和弟弟的。

此刻的王占鸦,在她见识过的世家子中,却是最截然不同的一个。虽然他曾做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盲风将那归咎为酒水的作用。

盲风听到前堂的老爷怒气发作,一片人仰马翻,王占鸦很平静地对她说:“不要怕,周家少爷已经再不能打你了,有什么便说什么。”

盲风在一片死寂中紧张地开口,她在很多人面前表演过,却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说话,她说起自己的经历,那些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人皆悚容,小姑娘说起来却仿佛不自知。

少爷气急败坏地将一个茶盏扔过来,王占鸦挥过大氅一个侧身将她护住,然后他转头,声音响在大堂中,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掷得人心惊胆颤。

“周大人在陛下面前口口声声怎么说来着,说要肃清京都怪市,将那些怪物全都释放返乡。可令郎就藏匿着一对姐弟,以活人为戏偶,用丝线穿其四肢,悬于戏台上,纵提则动。周大人岂不是与怪贩相提并论,又何有脸面向陛下奏请此事!”

盲风心想这个公子是真的好人,他将她解救出来,他还关心着与她一样的人。

老爺扶着拐杖的手不住颤抖,他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目的?你查出这对姐弟,不过想让陛下罢免我的资格,好让你的怪市生意能够肆无忌惮再无阻碍!”

盲风揪住王占鸦的手蓦然一松,她竟不知道这个公子也是做怪物生意的。

老爷又说:“我自小看你长大,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如何憎恶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怪物,为何如今,你继承父业,反而将船越开越多?王占鸦,你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盲风惊惧地连连倒退几步,王占鸦更握紧了她的手,背过身竟似置若罔闻般离去。

她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是整个京都将这种生意做得最大的年轻公子。旁的世家子斗鸡走狗,他确实与他们不同,他比他们更残忍。

这个被人憎恨被神鬼畏惧的男子却俯下头,对盲风说:“我说过会带你回家,但是今天没有轿子,我抱你如何?”

看来他将光风霁月的模样装得很好。

王占鸦将盲风和弟弟从周府解救出来,然后又将他们安置到自己的船上,让他们给更多人表演,为他赚钱。

盲风的去处是一个叫京都怪市的地方,那是淮河上的一片泊船,入夜时分便热闹沸腾如市集。这里并不是花楼赌坊之类的寻常寻欢之地,除了王孙富贾,就是一众奇装异服夺人眼球的怪物,有稚童、老人、少女,胡须雪白的侏儒,背甲蟹手,或者身躯如同蜈蚣一节节的男子。

然而他们的确是人,是人类中的怪物,甚至他们中有许多并不是天生畸形。

那是座极其巨大华美的船楼,足足有三层,夜晚灯火通明,里面的蛇女个个美貌妖娆。

她即将登台表演时被拦住,没想到掌事的只通行了弟弟一人,她急起来,管事轻声道:“公子特意叮嘱,盲风姑娘不必登台,照样给饭吃。”

“他并不想让您给那些家伙看到。”

据说这几日弟弟登台受到了极大捧场,他的名声也迅速在京都散开。盲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闲人,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了那个在怪物们中被说成魔头的男子。

他总是忙于应酬,盲风在他刚忙完小憩的时候怯生生地喊醒了他,没有怒气,他在看到她后眼神犹带疲惫。

“我正好也有事要问你。盲风,戏偶究竟是怎样做出来的,为什么你们四肢贯线都没有死呢,为什么上台表演时没有剧痛到不可忍受呢?”

她怔了怔,然后开口:“倘若弟弟都告诉不了你,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公子可以自己试试。像我们这样卑贱没活头的命,在最开始的折磨中都能够咬牙拼着一口气活下来的话,公子这样高贵且拥有无数东西的人,心中该更有挂念,更无法死掉才对。”

他笑起来,道:“我有那么多小怪物,怎么会拿自己试?有时候我们这种人活得更短,所以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公子有这么多小怪物可以拿来试,为什么再问我呢?”

“哎呀,我心疼钱嘛,一头怪物可以卖一千金呢。”他眸子间是饶有兴趣的光芒。

盲风仍然没有得到上台的许可,她只是在每一晚忙完杂活后偷偷在台子后望着弟弟——她有隐隐的担忧,她害怕弟弟會惹上麻烦。

那天晚上整座船依旧歌舞升平,她没有来得及去看弟弟,只是在每个人大难临头般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不祥。果然,王占鸦很快就带着人踹开了她的门,带着威慑与一丝惶惶。

“你弟弟宵行,他在台子上差点杀了人。”他声音经过刻意压制,极其低沉。

是富商,是纨绔,还是高官?盲风的心猛然一跳,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不一般,否则不会让王占鸦露出如此郑重的神态。

盲风犹自镇定,说没有看见他,一个随从急得冲过来打了她一耳光,迫使她跪下,又拿刀架在她脖颈上,怒骂了几句。

王占鸦面色更加铁青,他斥住随从,然后上前蹲在跪着的她面前,像第一次对她说出自己名字般说:“盲风,你一定要将宵行的去处告诉我,受伤的那个人,是当今天子。”

盲风一下子瘫倒在地,她眼中有泪光泛起,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嘶哑:“公子啊,一定不是宵行,他人很好,他从小到大连死人都不敢看一眼,连刀都不敢拿,一定不是他。”

“你这样相信他……”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摸上她的头,“你相信他,就更要将他的去处告诉我,否则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说他早已知道此事是哪个仇家所为,但是再晚一刻便与宵行脱不了关系,又说门外陛下已派人搜寻,一旦让他们先找到,宵行必死无疑,半是轻哄半是威胁。

“我会保护他,你拥有整个京都最有权势的人的承诺。”他说。

然后,王占鸦站起身。盲风蓦然抬头,她已经是泪流满面,再三犹豫后,她终于交代出了弟弟行踪。

王占鸦摩挲了拇指上的扳指一会儿,然后转首,神色淡漠朝向众人,盲风听见他一字一句。

“按这个地址,去找宵行,找到后立刻杀之,将头颅带来给陛下过目!”

他从小最擅长的不是做生意,而是玩弄人心,尤其是女子的。

盲风扑倒在他脚下,那绝望的低声嘶吼被忽视,他无动于衷。

“怪你弟弟太不识趣。陛下不过是想与他同枕一夜,他这样一个怪物,能得天子垂青该马上跪下来感恩戴德才是。”

“你看啊,盲风,连陛下都常常暗地驾临我的怪市,周大人还妄想肃清京都,不知他得知后会作何感想?我所做的一切,是天子默许的呢!”

第二日,盲风看到了弟弟那已经失去头颅的尸身。王占鸦允许盲风走,她却留了下来。王占鸦嗤笑一声,劝告她最好将报仇之类的小心思揣起来。

哪知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言却迅速在淮河上传来,有人议论,当晚刺杀皇帝的宵行,是得到了王占鸦示意。

这个罪名何等严重!王占鸦立刻便命人捉来盲风。

“盲风,不知应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蠢。我说你猜对了,你信不信?”他笑眯眯地用手肘撑着头。

“猜对了什么?”她竭力让声音平缓下来。

“真的是我派你弟弟去杀陛下的,我给他钱,他替我做事。”

他倏然一把将盲风揪近,与她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整个淮河大部分的船都是我的,我已经将议论此事的怪物们都割了舌头抛到河里去了,你以为你费尽心机散播的消息会传出去吗?就算还有哪个该死的东西把消息传给了陛下,且不说他信不信,你以为你真的能进宫更一步陷害我吗?你忘了,盲风,你是宵行那个逆贼的姐姐,按道理你也要死无全尸的,是因为陛下不想将来怪市的事张扬,还有我一力作保,你才能苟延残喘在这里跟我叫板。”

王占鸦放开她,在一片静默中连她的呼吸都很轻,他就这样看了她很久。

在这样让人无可忍受的气氛中,他终于问:“说宵行刺驾是被我授意的,你的愧疚是否会减轻一些?”

盲风错愕地望向他,这个男子向来让人看不懂意图,他的目光躲也不躲。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戏偶是你,你本来就跟宵行长得很像,涂上油彩穿上戏服后,更是几乎以假乱真。管事的看不出,蛇女们看不出,我却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被那个男人捏着脸蛋恼怒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我就是认得出你,因为我看了你很多个晚上。”

王占鸦小时候喜欢看傀儡戏,他不但喜欢看,还一定要得到自己中意的木偶,哪怕班主不肯卖,他踹了摊子也要夺到。

后来他开始自己刻木偶,但是被父亲以不务正业为由打过几次后,便不再碰木料了。

直到周府的大公子一次神神秘秘地邀他去作客,他终于在那个戏台子上看到了九岁时的心事,那是一男一女,瘦瘦弱弱,手心处还有未干的血渍。

那天有一个纨绔兴起打死了一个婢女,他看到台子上的那个戏偶姑娘慌张得脸色发白,她极其畏惧他们。

因为盲风,他开始与周公子交好,即使他无比厌恶这群没本事的蛀虫,但他还是期待着这个蛀虫为讨好他而邀他来府上时,所能欣赏到的那场表演。

“我当时就知道,台子上的那个戏偶会是我的。”

“打烂了摊子也要得到。”

盲风不愿再面对得知真相的王占鸦,她想离开这条船,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终于,她在一次买卖中混上了关押着一群半兽人的船,这是王占鸦与西域商人的交易。

她在长途颠簸中又晕又吐,冷汗涔涔中抬头,计算着是否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混沌中不知度过了几日,这一日船停留的时间却比往常都要漫长,从清晨到黄昏。最后上方被揭开,赫然是王占鸦。他并没有看向盲风,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惋惜地道:“走到半道上才想起缺人手,花了三倍价钱才将这些家伙赎回来呢。”

盲风身旁一个衣裳半敞,鳞片熠熠,美丽的蛇女轻笑,她与盲风从前在船上很熟识。

“我猜他又将我们买回来,是因为你一个人罢了。”

她再度走到了他的面前,带着灰白的瞳孔和倦怠的神情说:“当日刺杀皇帝的戏偶确实是我,而且并不是一时起意,是花了很长时间预谋的。”

“嗯。”他懒懒地应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在公子眼里,我们这群怪物是怎么样的呢?公子是不是想不通,我们为什么会拿自己好不容易争来的性命赔上去,我低贱且胆怯,却为什么敢杀这天底下最顶层的人?既然性命有贵贱之分,我与阿弟,早就做好了舍掉这条卑微的性命的准备。”

“阿弟不敢,那就由我来。只是我还是太害怕了,刀失了准头,还害死了阿弟。因为我相信了你,你说我拥有你的承诺。”

“你怎么会相信我,你明明知道我们这些人表面光鲜,实际上没有一个正常人。”王占鸦冷静地望着她,“我们跟你们这些人没有不同,皇帝有断袖之好,我迷恋木偶,遑论那些世家子们更加龌龊肮脏的心思。”

“我知道啊!”盲风全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来接我回去?你不知道你的命对我有多大的诱惑,在我憎恨恐惧的人里,你是他们的头领啊!”

“公子,你长得很好看,白白净净,又读过书,比我更有能力去挽救那些人,你却什么都不做,反而变本加厉,你真是很自私胆小。你也并不是真的爱我,你那可怕畸形的对活人戏偶的爱慕,不要放到我身上!”

盲风转头就要夺门而逃,冷不防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她抬首,眼泪瞬间跌落下来,她捂住了口鼻,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是……宵行……”

“宵行……你没有死?”

“是啊,我比你要懦弱,”王占鸦按着太阳穴的手指终于放下来,缓慢地开口,“可是我说会为你保一个人的性命,这是真的。”

他站起身,袖边的蟒绣竟比天边乌云的颜色更深,他说:“我们要赶快回去了,这个时候京都应该已经闹翻天了。”

惊讶至极的盲风看到眼前男子侧首,弯起嘴角。他说:“那些同行们一定恨不能将我拆骨吃净了。”

盲风回京后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淮河上发生火灾,火势蔓延得极猛,赤焰冲天,又有东南风势相助,据说当日烧毁了无数的怪市船,被金主豢养的怪物们不是跳水溺毙,便是被火烧死,一时间竟毁了大半个怪市。

那时王占鸦恰好不在,金主们平时便对王占鸦颇多怨恨,此刻更是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闹到皇帝面前,一定要将此事定罪给王占鸦。

盲风当时就侍奉在王占鸦身后,她看到平日这些趾高气扬的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大声斥骂着王占鸦的所做所为,妄图以这场戏蒙过皇帝之眼。

王占鸦站起身,冷笑一声:“诸位别忘了,这场火灾中损失最多的是我吧!我若是存心放火,烧诸位大人的船就好了,何必引到自己身上!”

“你这是害怕出事了你也逃不了干系!”

王占鸦怔了一下,然后紧盯着开口说话的人,一步步走过去,对他轻声道:“你的意思,纵火之人一定是我?”

一片噤声。

皇帝厌倦了这场荒唐的闹剧,最后自然是以不了了之收场。

王占鸦在马车上与盲风相对无言,许久后他才开口破冰,语带试探:“你猜,这场火是不是我放的。”

盲风握成拳的手松开,她的眸子里有疑惑:“大人……”

然后,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想:“难道,您是为了毁掉整个怪市……”

这个想法令她心脏跳得很快,有欣喜也有茫然。

但随后,他的哈哈大笑便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你总是将人想得好心肠,”他眸子半睁不睁,“从今往后,整个怪市就只有王家一个字号了,我向来讨厌同苍蝇争地盘。”

这样灭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令她蓦然在狭小的马车空间内逼近他,双目通红地道:“那些死去的怪物们呢?他们并不是真的怪物啊,他们是人,被你们变成怪物的人!”

“且不说他们的性命与我何干,盲风!你的命真的很好,你和弟弟在乡下从八岁就被周府买去了,虽然你们吃了不少苦,可是你看看船上的那些人,他们谁忍受的东西比你们少?只是被养在府里唱唱戏,这样的你怎么会真正尝到生之痛苦,你如何知道,活着比死亡对待他们的方式更好!”

“如果你不是穿著精心织绣的衣裳唱戏,而是面目全非,扭动着丑陋的非人的身体,你还会责怪此刻我的选择吗?”

他眉眼冷淡,少见地多话,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的质问做出如此多的解释。

“公子您迟早有一日会知道,蝼蚁尚且贪生。”她说。

盲风又一次见到了周大人。他与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不同,朝中官员豢养怪物成风,他却连一只都不曾收,更数次上谏怪市并非国生,早早取缔才是正途,但是好玩成性的皇帝如何听得入耳。

“让我见陛下,我知道他今晚就在这艘船上。”周大人神情凛然,他手中攥着的正是王占鸦大大小小的罪状。从前他也弹劾过王占鸦无数次,但这次似乎非比寻常。

“大人,”盲风唤住了周大人的脚步,她却连头都不曾回,“我或许可以助大人见到陛下,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当日听大人提起王占鸦,是否……是否他从前也是一个好人?”

她总存着这一丝妄念,她希望这妄念成真。

“他自小禀性聪慧,原先瞧见父亲抽打奴仆也会拉住,有时还会放出被关在矮笼抑制生长的侏儒,挨了多少打也不长记性。我那时只恨自己儿子没他出息,没想到我儿如今确实本事不及他,却是在害人这方面。早知当日,便该由他父亲打死他,免得教养出这大祸端。”

他一面叹息一面欲走,盲风唤人拉住了他,她娇嫩的脸蛋上看不出一丝神情,无人得知她一片灰心。

“周大人不要再往前了,您没有办法的,不过是白白搭上一条命。”

她阻拦了周大人,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摸着弟弟柔软的头发泣不成声。

“阿姐,您要做什么?”宵行有些慌乱。

刚刚阻止周大人,不是因为她害怕他会对王占鸦不利,她是害怕周大人这样最后一个正直的人会因此丧命。

周大人如何知道,作为王占鸦倚仗的天子,他才是这艘荒诞的船上最大的客人?他的沉迷与纵容滋生着王占鸦的胆量,周大人要如何在这样的天子面前讨公道?

盲风头一回生出这样的绝望,当年提偶线第一次穿过手脚时,都不曾有这样喘不过气的感受。

“阿弟,登台的衣裳在哪里?”

她仔细在镜前描了脸,换好衣裳,不顾宵行的劝阻而离去,哪怕他攥着她的衣角苦苦恳求:“姐姐,哪怕王大人对天下人都不好,他对我们是好的,他是真心待姐姐,宵行的命也是他救的。”

“宵行,他只是一个好玩木偶的疯子,小时候那些哄孩子的玩意儿,你几时玩得长久过?”

她执意要登台,因为她知道皇帝会在今晚出现,她要让皇帝看到她,认出她。他怎么会认不出她,那样爱惜性命胆小如鼠的男人,当然会对行刺过他的小偶人念念不忘。

他先是会愣神,然后寒意遍体,最后是震怒。那怒气会尽数撒在王占鸦身上,因为他知道了,盲风没有死,而王占鸦是窝藏她的罪人!

刺杀加上欺君,这会比一百个强占土地、滥用私刑的罪名有用。

就在盲风等待着上台的时机之时,王占鸦竟跪在皇帝面前,似请罪的模样,只是听不清他二人的谈论,盲风再走几步,依稀听得皇帝咬牙切齿:“如今整个淮河只有你一家的怪市船,不要以为朕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回事,你要做这个龙头,便要有挑得起的本事,怎么如今跟朕扯三扯四说什么要撤掉大半条河的船!”

盲风心底一颤,整个场子立刻寂静下来,又见王占鸦将头埋得更深,清声道:“望陛下恕罪,臣保证,年末之时一定会将船扩充数条,如若不能,陛下再问罪不迟。”

皇帝忿然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盲风浑身僵硬仿佛石化,久久不曾挪步,直到皇帝离去她都不曾上台。

久跪之后的王占鸦起身,经过她身畔时停下,打量了她几番,才问:“你要做什么?”

她仍然一动不动,问:“您劝说陛下撤了那些船?”

盲风完全无法猜测出这个男子的意图,他却并不回答她,而是对她说了另一句话。

“刚刚周大人已经在回府途中被我派去的人杀了,他掌握了一样可以将我置于死地的证据。”

盲风猛然吸气,望向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他却转过头,拉起了她的手。

“我与辽王勾结,准备逼宫造反。”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奔跑,终于站定,盲风险些撞上他的肩头。她看清了四周,形态各异的笼子,里面黑黢黢的,睡着大大小小的怪物。

“他们得到解救之日,也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日,”他漫不经心地走过长长的甬道,“我与辽王打算推翻当今天子,取缔怪市,但是这些怪物们不能活,因为他们会引起动乱。”

“为什么……”盲风的声音很虚弱,她十分不解。

“我七岁时有一晚看见爹爹回府,手指握着一截绳,绳那端系着一个身量仅及膝的老女人,小眉小眼的。据说是在幼童两三岁时放入铁笼饲养,抑制生长,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候。”

父亲的眼中有奇异的光芒,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王占鸦看见他又从容地拉出另一头怪物,牛头人身,像远古神话中的战将。

在北域一头怪物可卖千金,用来耍戏或给人观赏,做公子的跨骑和玩物,形状越怪异越吃香。可到底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稀奇的东西,于是便有专门的人牙子,将没人关心的废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按照特殊的办法,制成期望的模样。

父亲开始做这些生意,瞬间风靡京都,还送给年幼的王占鸦很多只小怪物,可是他将他们锁在屋子里,连碰都不曾碰。

无论父亲对他的抗拒多么恼恨,甚至多次扬言要打死他,他都不愿接近那些怪物。世人取笑他的胆量太小,可他抗拒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我后来变成了京都闻风色变的男人,我比父亲还要心狠,赚的银两比他更多。我想,是不是得到了更高的权势,就有能力阻止我不喜欢的一切?深入黑暗只为了走出黑暗,但当我得到皇帝宠信的那一刻,我却发现他信任的是能为他驯养怪物的我。”

“我的绝望并不比你少,”王占鴉的声音异常轻,“能为天下做主的这个男人却并不想为这些怪物做主,他们是他的乐趣,真可怕的事实。”

“只要以后不会再有怪市这个东西,没人会在意之前死去的怪物们。”

“公子忘了,我也是怪物,”盲风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平视着他道,“我也要死吗?”

王占鸦需要盲风为他登台一次,他告诉她这场戏或许会成为一生中最后一场戏,盲风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天元年初冬的这一晚,他以偶戏的名头请来了京都所有的金主,还有买卖商人,包括天子。门缓缓阖上,一片昏暗中只有她所在之处有光芒。

每一指节每一段手臂都真如木偶般,提丝而舞,她在裙裾飞快地旋转中抬首,楼上他饮茶的动作刚好完毕,他用手绢擦了擦唇角。

皇帝看着她的面容一眼也不眨,他从这记起的端倪越来越多,终于,他腾然起身,青筋毕绽,颤抖的手指指向虚空,大声唤着王占鸦的名字。

“此刻辽王的禁卫军应该已经抵达皇城了,”他缓缓走来,每一步就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字,“陛下,您今晚会丧生于这艘船的大火中。”

皇帝终于料到究竟发生了何事,王占鸦的双目不愿看向他们,他开始说起这些人的罪行。

“住口!”当中一个人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比我们这些人的手更脏!”

“什么大仁大义,你身后这戏偶,不就是你自己豢养的怪物吗!王占鸦,你如何敢来指责我们!”

众人都开始慌乱,王占鸦走到盲风身旁,将她抱下来,然后对皇帝道:“确实,我跟你们没什么不同,也是皮囊精致的一个怪物。”

倘若盲风只是一个平常女子,他大概不会注意到她,可是她是他最为着迷的人偶,他心底其实很贪图这带给盲风痛苦的畸形。

皇帝的随从拔出刀,王占鸦身后也涌出许多杀手进行厮杀对峙,整艘船混乱一片。

他抱着脚心因为丝线而钻心疼痛的盲风,另一只手也抽出刀来。

“那些怪物们都不会死,辽王会将他们遣送还乡。”他在她耳畔低语,盲风因为他这一刻的善念而弯起嘴角。

他的鲜血顺着下巴滴到盲风的手心,盲风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紧接着,她在他支撑不住拄剑跪地时,捧住了他的脸:“公子,要是盲风以后只愿意成为正常女子,不愿再跳木偶戏了,你还……还会不会喜欢盲风?”

他又站起身,将剑挡在胸口,浑身血污凌乱。他喘着气,对她笑道:“都已经喜欢那么久了,再重新喜欢一个,真是麻烦啊。”

火焰猛然蹿起,在背后渐渐逼近,王占鸦望着满地残尸,抱着他的木偶姑娘一瘸一拐地走着,握着剑的手推开了大门,风清月朗,碧海如练。

然而,一群人慢慢转过头。

见状,盲风顿时愣住,这些怪物们为什么还没有走?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如今是辽王的天下,你们得到了自由,可以回乡了。”盲风哑着嗓子对他们道。

“回乡?”风扬起一个女子的头发,她露出骇人的面容,喃喃道,“我们这个样子回乡,会被打死的。”

他们本来零散地坐着,看到王占鸦立刻站起来,慢慢聚拢来。盲风拦在王占鸦身前,她对眼前的景象感到迷惑。

“他是为了救你们!他是为了世上不再有怪市!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金主将你们关在笼子里!”

“你们这些上等人……从来都不曾真正理会我们的死活吧……”那人摸着脸上的鱼鳞,流着泪慢慢道,“我们在成为怪物的那一刻,注定不配在世间行走,没有人会无限期地怜悯,我们该去做什么呢?世人对我们躲之不及,离开了金主我们根本活不下去。”

“娘亲与父亲肯定都认不出我们了,一回到乡里一定会被当做妖孽烧死。我们在船上过得很好,有饭吃,不会被挨打,周围都是一样的人,尊严什么的,谁需要你们这些人替我们想起!”

“以后不会再有人变成怪物了……”盲风边摇头边轻声道。

“是啊!”她的面孔狰狞起来,迸出极大的情绪,“我们是世间最后一批怪物,再没有人跟我们有同样悲惨的命运,毁灭的只有我们!”

王占鸦立刻抱住盲风肩头,一侧身,一把刀正好稳稳扎在方才她头颅的位置。他将门又阖上,然后划开鼓面,将盲风藏在一面大鼓中。

“不要出声,一会儿会有辽王的人来接你。”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长久地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请一定要活着。”

接着,他转身,推开大门,眼神淡然地扫过这些恨不能将他的血肉生吃的人。

王占鸦在很小的时候,也曾希望帮助他们。那时,他冒着被废掉的风险打开了笼子,送那个牛头人和老侏儒逃离。没想到,第二日,本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他们却出现在了父亲书房里,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麻木无情——这些怪物一开始就没想过逃,他们将王占鸦抖落给了他父亲。

“再来一次,还是同样的结局啊。”

說完,他笑了笑,抽开刚刚杀过敌人的剑,纵身消失在汹涌的怪物人群中。

盲风抱膝痛哭,她红肿的双眼透过破败的窗纸,看到了那溅起三尺高的鲜血,滚烫浓烈!

他没能死在他毕生对抗的王权上,却死在了自己要保护的人手上。

辽王派人赶到时,怪物们已经散去,只看见船上浓烟滚滚,一个男子胸口中数剑,跪地垂头,一个女子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她感受到来人,慢慢抬头,泪痕未干地对他们笑起来。

盲风说:“我的脚不能走,要公子他抬轿子接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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