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小说两篇

2017-05-30 14:54海明威
阅读(书香天地) 2017年3期
关键词:女仆旅店店主

海明威

雨中的猫

两位美国客人住在这家旅店里。楼梯上人来人去,可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房间位于二层楼,面向大海,正对着公共花园和战争纪念碑,花园里有高大的棕榈树和绿色长椅。若是晴朗的天气就经常会看见一个画家带着画架来写生,画家们喜欢棕榈树的姿态以及在花园大海衬托下的旅店那明快的颜色。那些意大利人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看战争纪念碑,它是由青铜制成,在雨中闪烁着光彩。雨还在下,淋淋的水滴从棕榈树上落下,碎石路上的水湾儿已被填满。海涛在雨幕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沙滩,随即又退去。战争纪念碑旁边广场里的汽车都已各奔东西。广场对面的咖啡馆里,一位侍者正站在门道上,眼瞅着空空荡荡的广场。

那位美国女士立在窗边,眺望外面的景色。窗户的正下方有一只猫,蜷缩在一个滴水的绿色桌子下面。那猫萎缩成一团,生怕被淋着。

“我要下去救救那猫。”女士说道。

“还是我去吧。”她的丈夫躺在床上提出。

“不,我去。可怜的小猫正在桌下避雨呢。”

丈夫仍在读书,用床头上两个枕头垫起来躺着。

“别淋湿了。”他说道。

女士下了楼,路过旅店办公室时,店主便立起身来向她鞠躬施礼。只见他是一位高个头的老者,他的桌子放置在屋内的最里端。

“下雨啦,”女士说道,她喜欢这个店主。

“是,是,太太,坏天气。天气很不好。”

店主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站在桌子的后面。女士喜欢这个店主。她喜欢他接受任何怨言时那种严肃的风度;她喜欢他的服务礼节;她喜欢他那种良好的职业自豪感;她喜欢他那久经沧桑的脸庞和大手。

像他一样她推开门向外看。雨越下越大,一位男士穿着橡胶披肩正穿过广场,朝着咖啡馆走去。那只猫应该就在右边吧,可能沿着屋檐下便可以过去。当她站在门道时,一把伞在她身后张开了,是她房间的女仆。

“你别淋湿了,”她笑道,说着意大利语。显然,是店主派她来的。

女仆给她撑着伞,沿着那条碎石小路来到窗户下。桌子还在,在雨中洗刷得特别绿,但猫不见了。她顿然大失所望,女仆眼看着她。

“您丢什么东西了,太太?”

“有一只猫,”女士说道。

“一只猫?”

“是,猫。”

“一只猫?”女仆笑道,“雨中之猫?”

“是,”她说道,“在桌子下面。”

然后,“我很想要它,我很想要只猫。”

当她说英语时,女仆的脸变得有些紧张。

“来,太太,”她说道,“我们必须回去,你会被淋湿的。”

“我想也是。”女士说道。

她们沿着碎石小路回到旅店门口,女仆在外面将伞合上。当美国女士路过办公室时,店主便在桌子旁边向她鞠躬。一阵莫名其妙的不适与紧张在心头掠过,这位店主有时候让她感到很重要,有时候却感到形象那么渺小。瞬间,一种至高无上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上了楼,推开房门,乔治还在床上读书。

“捉到猫了吗?”他问道,把书放下来。

“不见了。”

“想想它能跑到哪里去?”他边休息一下眼睛边说道。

她坐在床上。

“我很想要它,”她說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要它,我想要只猫,那只可怜的猫在雨中不会有什么好玩的。”

乔治又开始读书了。

她起身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从手中的镜里自我欣赏。欣赏自己的形象,从这一边,到另一边,再转向后脑和脖颈。

“你不以为我留起头发来是一个好主意吗?”她问道,又投入了镜中自赏。

乔治抬起头看了看她脖子后面,头发修剪得像个男孩儿。

“我喜欢现在的样子。”

“我已经厌倦这个样子了。”她说道,“我不想再像个男孩儿。”乔治在床上移动了一下位置,自从她开始说话他就一直注视着她。

“你看起来很漂亮。”他说道。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向窗子,举目远眺。天色暗下来了。

“我想把我的头发紧拉到背后,再打一个感觉舒服的结,”她说,“我想要一只猫,让它坐在我的大腿上,摸一摸它,它就会咪咪地叫。”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道。

“我还想用自己的银器用餐,而且要有蜡烛。我还想一年四季如春,我可以在镜子前梳我的头发,猫和新衣服我也想要。”

“哦,别说了,还是去读点什么吧。”乔治说着,又继续读他的书。

女士在向窗外看去。天色已黑,仍在下雨。

“不管怎样,我想要只猫,”她说道,“我想要只猫,我现在就想要只猫。如果我不能留起长发或者有其他的快乐,我总可以有只猫吧。”

乔治没有注意听,他在读自己的书。妻子从窗口向广场上有灯光的地方看去。

有人敲门。

“请进,”乔治说着,从书中抬起头来。

门口处站着女仆,她抱着一只龟壳花纹的大猫,那猫紧紧地缩在她的怀里,尾巴还在摇摆。“打扰一下,”她说,“店主叫我把这个带给太太。”

等了一整天

我们还睡在床上的时候,他走进屋来关上窗户,我就看出他像是病了。他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走起路来慢吞吞,似乎动一动都痛。

“怎么啦,沙茨?”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没事儿。”

“你回床上去。等我穿好衣服就来看你。”

可是等我下楼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火炉边,一看就是个病得不轻,可怜巴巴的九岁男孩。我把手搁在他脑门上,就知道他在发烧。

“你上楼去睡觉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事儿。”他说。

医生来了,他给孩子量了量体温。

“几度?”我问他。

“一百零二度。”

在楼下,医生留下三种药,是三种不同颜色的药丸,还吩咐了服用方法。一种是退热的,另一种是泻药,第三种是控制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的病菌只能存在于酸性状态中。他似乎对流感无所不知,还说只要体温不高过一百零四度就不用担心。这是轻度流感,假如不并发肺炎就没有危险。

回屋后我把孩子的体温记下来,还记下吃各种药丸的时间。

“你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好吧,你要念就念吧,”孩子说。他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有黑圈。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似乎超然物外。

我大声念着霍华德·派尔的《海盗集》,但我看得出他不在听我念书。

“你感觉怎么样,沙茨?”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我坐在他床脚边看书,等着到时候给他吃另一种药。本来他睡觉是轻而易举的,但我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望着床脚,神情十分古怪。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会儿?要吃药我会叫醒你的。”

“我情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要是你心烦就不用在这儿陪我,爸爸。”

“我没心烦。”

“不,我是说如果叫你心烦的话,就不用在这儿陪。”

我以为他也许有点头晕,到了十一点我给他吃了医生开的药丸后就到外面了一会儿。

那天天气晴朗寒冷,地面上盖的一层雨夹雪都结成冰了,因此看上去所有光秃秃的灌木,修剪过的灌木,全部草地和空地上面都涂上层冰。我带了一条爱尔兰长毛小猎狗顺着那条路,沿着一条结冰的小溪散散步,但在光滑的路面上站也好,走也好,都不容易,那条红毛狗跳一下滑倒了,我也重重摔了两跤,有一次我的枪都掉下来,在冰上滑掉了。

一群鹌鹑躲在悬垂着灌木的高高土堤下,被我们惊起了,它们从土堤顶上飞开时我打死了两只。有些鹌鹑栖息在树上,但大多数都分散在一丛丛灌木林间,必须在长着灌木丛那结冰的土墩上蹦跶几下,它们才会惊起呢。你还在覆盖着冰的、富有弹性的灌木丛中东倒西歪,想保持身体重心时,它们就飞出来了,这时要打中可真不容易。我打中了两只,五只没打中,动身回来时,发现靠近屋子的地方也有一群鹌鹑,心里很高兴,开心的是第二天还可以找到好多呢。

到家后,家里人说孩子不让任何人上他屋里去。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你们千万不能拿走我的东西。”

我上楼去看他,发现他还是我离开他时那个姿势,脸色煞白,不过由于发烧脸蛋绯红,像先前那样怔怔望着床脚。

我给他量体温。

“几度?”

“好像是一百度,”我说。其实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说的。”

“你的体温还好,”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担心,”他说,“不过我没法不想。”

“别想了,”我说,“别急。”

“我不急,”他说着一直朝前看。显然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把这药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看吃了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啦。”

我坐下,打开那本《海盗集》,开始念了,但我看得出他没在听,所以我就不念了。

“你看我几时会死?”他问。

“什么?”

“我还能活多久才死?”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啦?”

“哦,是的,我要死了。我听见他说一百零二度的。”

“发烧到一百零二度可死不了。你这么说可真傻。”

“我知道会死的。在法国学校时同学告诉过我,到了四十四度你就活不成了。可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从早上九点钟起,他就一直在等死,都等了一整天了。

“可怜的沙茨,”我说,“可怜的沙茨宝贝儿,这好比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是两种体溫表啊。那种表上三十七度算正常。这种表要九十八度才算正常。”

“这话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说,“好比英里和公里。你知道我们开车时车速七十英里合多少公里吗?”

“哦。”他说。

可他盯住床脚的眼光慢慢轻松了,他内心的紧张也终于轻松了,第二天一点也不紧张了,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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