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的欢喜场

2017-05-31 08:58樊健军
清明 2017年3期
关键词:福海叔公羊粪

樊健军

“水芹,你把下午的事情说一说。”爹吩咐娘。

“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麦苗。”娘说。

娘说话喜欢说一截留一截,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麦苗,说的是桂花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

“不是这件。”爹说。

“五魁拱破了圈墙。”娘又说。

娘说的是五魁家的猪拱破了圈墙。

五魁瞅了娘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皱起眉头说:“不是这件。”

“养山叔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一下午。”娘接着说,“爬起来时,头上沾了草,脸上抹了泥,都不像个人了……”

“五魁,你說这事哪样办才是?”爹说。

五魁不懂爹说的什么事,两眼迷迷糊糊像是没睡醒。

爹说:“就养山叔……”

五魁眨巴了一下眼睛,期待爹往下说。

下午养山叔公从秧歌的坟沟里爬起来时我看见了,他头上不单有草,有泥,眼角还糊着眼屎,屁股上沾了牛粪。牛粪是新鲜的,他的裤子都湿了一大团。养山叔公不单这天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一下午,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前天的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坟沟里。他的独生子秧歌犯绞肠痧死后,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成天围绕着秧歌的坟堆转圈,困了累了就倒在坟沟里睡一觉,什么时候醒了就什么时候回去,半夜醒了干脆直接睡到天亮。秧歌死后,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回不回去,回到哪儿去,都是他一个人,也没人管他。

“你看看养山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得找点事给他做,不能叫他闲着。”爹说,“马上开春了,田要耕,地要翻,禾种要下泥,豆子也要点,你说该给他派点什么活计?”

“养山叔不是有田有地么?”五魁很诧异。

“你也不瞧瞧,他耕得了田锄得了地么!”爹乜斜了五魁一眼,五魁羞愧地勾下了头。

养山叔公是个瘸子,走路全靠一根拐杖,丢掉拐杖站都站不稳,别说耕田耙地了。

“他那点地倒不是问题,你一锄我一铲,花不了几个工。就他那性子难对付,犟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叫人给他白干活,打死他也不会答应。给他找个活,以工换工,或许行得通。”爹说。

爹的话把五魁给难住了,不是五魁不乐意帮助养山叔,而是爹出的难题没法解答。一个瘸子连路都走不稳,能干什么呢?五魁想不到答案,埋着头,干脆不看爹。

但又觉得不说话不行,哑火了半天后才说:“就不能让他闲着?他那个岁数了,换了别人……”

爹白了五魁一眼,五魁噤声了。

“想一想,就算他能耕田锄地,能叫他那么干吗?叫外人看到,咱们的脸面往哪儿放?少不得会有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五魁,你就不能好好想想?给他想个体面一些的活,不能泥一脸水一身,弄得没人样。”爹说。

五魁和爹对视了一眼,拿不出话来回复。

“眼下就有一件。”娘见两个男人为难的模样,忽然插话说。爹说事从来不许娘插嘴,今儿个却不同。爹朝娘偏了脑袋,没有责备娘的意思,甚至期待娘说下去。

“让养山叔放羊。”娘说。

娘的话音未落,爹就说:“好!”

如果有人照看羊,羊事就太平了,不存在哪家走丢了羊,哪家的羊又偷吃了庄稼。这是一石三鸟的好主意,既给养山叔公找到了活计,又解决了乡亲们放羊赶羊的麻烦,还免去了很多因羊事生发的纠纷。

“养山叔放得了羊吗?”五魁却很怀疑。养山叔公一个瘸子,走哪儿都得拄着拐棍,平常不赶羊,空着手走路还得小心别摔了跟头,怎么走得过羊?

何况不是一只两只羊,十几家人的羊赶到一块儿,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二三十只羊朝二三十个方向跑,一个人赶得过来吗?换了腿脚正常的人恐怕也难对付,不放羊还不乱,把羊放一块说不定全乱了套。

五魁的担心不无道理,可爹把娘的主意当作了救命稻草,捞住就舍不得松手。

“试试吧。”爹说,“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之后,在先将放羊的事情告诉养山叔公,还是先将羊拢到一块儿,爹同五魁又产生了分歧。爹说先去告诉养山叔公,让他做放羊的准备,五魁说先把羊拢到一块儿,十几家的羊,人多羊也多,倘若有人不同意,事情就办不成了。

爹将两个想法放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终被五魁说服了。

“你去告诉多丁。”爹吩咐五魁。

五魁说:“先去找友善。”

爹说:“多丁正在生羊的气,他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

“友善更气,自家的麦苗被多丁家的羊啃吃了,还得不到赔偿。”五魁说。

爹想想,狗日的,还是五魁有理。

多丁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多丁有什么生气的?偷吃了麦苗不用赔偿,就是白吃了一口嫩的,那是捡了便宜,脸上生气,心里乐着呢。友善就相反了,麦苗被吃,得不到赔偿不说,还闹了一肚子气。这两家的事情得解决了,不然积怨下来,以后就难调解了。邻里乡亲,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今后说不定扯出什么事情来。

当下,爹就和五魁合兵一处,要往友善家去。还没到友善家,老远就见友善在他家门前的石礅上蹲着,抱着一根竹烟管吞云吐雾。这附近的人都不抽旱烟了,改抽纸烟,只有友善我行我素。友善见了爹,勉强笑了笑,直起身要将爹和五魁让进屋。爹拽拽披在肩头的那件麻袋似的旧呢子大衣,示意不进屋。友善就不再客气,重新在石礅上蹲下了。爹努努嘴,让五魁说话,五魁就把让养山叔公放羊,要将组上人家的羊全拢在一块儿的事说了。爹和五魁一左一右,将友善夹在中间,似乎怕他突然跑了。

友善弹直身子说:“早该有个人看着羊了。”

“我领你们去看看,多丁家的羊将我家的麦地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友善跳下石礅要往自家麦地去。

“暂时不看,暂时不看。”爹阻住友善说,“先说拢羊的事,你同意不同意?”

友善瞧一眼我爹,又瞧一眼五魁,爹和五魁都不回避,硬生生迎着他的目光。友善瞧出来了,爹像同多丁商量好的,他友善家的麦苗刚刚被糟蹋了就来拢羊,分明不让他索赔,分明叫他家的麦苗被人家的羊白吃。原计划报复一下多丁,找个机会让自家的羊偷袭一下多丁家的麦地,叫多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会儿怕是行不通了。

爹和五魁巴巴地瞧着友善,后者就是不张嘴。

“行呀,你就哼一声。不行,你也干脆点,放个响屁,让大家听见!”爹说。

友善这才抬起头说:“要是将羊拢在一块儿,羊偷吃了庄稼,叫谁赔?”

“别人不赔,我赔!”爹恼了,冲友善翻着白眼说,“总有办法赔偿的,不可能叫被吃的人家吃亏。”

“那好说,先把我今天的损失给赔偿了。”友善说。

友善的话彻底把爹给激怒了,爹戳着友善的鼻子说:“我算是把你给看清了,原来你是这号货色,你不是要赔偿吗?我赔!我赔个卵子给你!”爹找不到出气的路子,就往石礅上踢了一脚,嘴咧得歪歪叽叽,然后一拽五魁的胳膊说,“咱们走,别跟这白眼狼浪费时间。”

五魁跟着爹走,友善慌慌张张追上来说:“贵福哥,我同意的!”

爹不理,走得飞快。

友善转向五魁求救:“五魁,你好歹说句话。”

“你早答应不就完了吗?何必惹得贵福哥生气,他也是为大家着想。”五魁说。

“明早上我就把羊送过去。”友善低声下气地说。

爹绷着脸走开了,五魁和我跟着。避开了友善,爹的脸就舒展了,说:“拿捏不了别人,还拿捏不了你友善。”鼻子里哼一声,嘴角得意地翘着。拿捏了友善,爹和五魁就转身去拿捏多丁,多丁家的羊正好偷吃了友善家的麦苗,主人多丁自然会觉得理亏,理亏就比友善更容易拿捏。

一天左右的时间,爹和五魁拿捏了友善,拿捏了多丁,有羊的十几户人家拿捏了个遍。对爹的拿捏无人异议,骟羊的金根倒是问了个问题,把羊拢到一块儿,今后骟羊的工钱问谁要。爹的回答很简单,谁家的羊要骟,工钱就问谁家要,养山叔公只负责照看羊,不负担骟羊的工资。

金根哦了一声,算明白了。

“十几户人家的羊,拢在一块儿怕有三十来只吧,养山叔照看得过来吗?”做泥水匠的喜来同五魁当初一样怀疑。

立刻有人附和说:“养山叔不行就换个人,庆丰不是闲着无事吗?让他放。”

“啊?让庆丰放羊?别把羊全给活吃了,羊毛都不剩一根。”有人反驳。

爹被这一阵嘈杂惹毛了,狠狠地刮了喜来一眼,怪他多事。爹刮过喜来又给五魁丢眼色,五魁就把爹的想法说了一遍,说拢羊不是为了拢羊,而是为了给养山叔公找个合适的活计。养山叔公那么大岁数了,腿脚不便,秧歌又遭了横祸犯绞肠痧死了,咱们总不能眼看着养山叔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过日子吧?如果真那样,就是丢了咱们的脸。对养山叔公还不能说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大家的羊,请他给大家排忧解难。五魁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大家都夸说爹想得周到,远亲不如近邻,早该帮养山叔公一把。

“万一养山叔照顾不过来,咱们暗地里帮一把,各家的羊各自留意。”有人出主意。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就是。”

爹得了拥护,就有了底气,拉上五魁径直去了秧歌的坟地。养山叔公正在给秧歌的坟茔拔草,枯死的旧草,新长的鼻涕草、野黄花,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倒像一座新坟,泥土新鲜,寸草未生。

“养山叔。”爹的嗓音吭吭的,鼻子像有些堵塞,说话气流不畅。

五魁去扶养山叔公,养山叔公说什么都不让,自个从坟背上滑下来,扶着拐杖站直了。

却又无话,眼神茫然地望着爹。

爹干咳几声说:“养山叔,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呢。”

养山叔公的眼神越发茫然了,好像努力在回忆什么事,偏偏脑子不配合,怎么都想不起来。爹朝五魁使眼色,五魁似乎没看见,注意力全在秧歌的坟墓上,好像那儿有什么吸引了他。

“养山叔,这羊么,是畜生,不像人,漫山乱跑,嘴贼不说,还践踏庄稼。马上开春了,大家都要忙活了,地里到处都是嫩苗,过了羊就什么收成都没有了。所以呢,大家想把羊拢到一块儿,请您帮忙照看。”爹说。

养山叔公瞧瞧爹,瞧瞧五魁,再瞧瞧坟墓里的秧歌,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说:“要是秧歌在……那……不就几只羊么,要是秧歌在,我就……”

养山叔公的眼圈都红了,一脸悲怆。爹和五魁默不作声,五魁勾着头,爹别着脸不落在秧歌的坟墓上。

“我一个瘸子。村里那么多腿脚灵便的,不管叫谁都比我合适,要是腿脚没事我就答应了……你们见过哪个瘸子跑得过羊?”养山叔公说。

“羊是温顺的,五魁,你说是不是?”爹把话头抛向五魁。

“是啊,养山叔,咱们那些羊都温顺得很,没一个是烈性子的,拉它上杀场都不挣扎一下。哪只羊不听您的话,您就教训它,一教训它们就老实了。”五魁说。

养山叔公又瞧瞧爹,瞧瞧五魁,想说不字,似乎很难为情,不说,好像又太勉强自己。“那么多的羊,全赶到一块儿,我老眼昏花,记不住事……东家的羊,西家的羊……搞一块儿,拎都拎不清了。”养山叔公说得诚恳。

“错不了,谁家的羊谁家记得。”五魁说。

“要是羊丢了呢?”养山叔公问。

“丢不了,就那么大一块草场,能丢到哪儿去?”五魁说,“没狼没虎,丢了也丢在草窝里。”

“我也不是个闲人……”养山叔公被五魁的话挤到死角上了,声音似乎有了哭腔。

“养山叔,只要您看管着羊,您那两亩地,有大家呢!”爹说。

“秧歌,你不孝啊……你听听,要是你在,这些羊能难倒爹么?”养山叔公捂著脸呜呜地哭了。

爹苦着脸,以为养山叔公拒不接受,可又不能发火,只好同五魁一块一声不吭,等待他哭过。

不想养山叔公抹一把眼泪,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既然大家伙这么信任我一个糟老头,再拒绝就真不知好歹了。”他说,“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

爹看看五魁,看看养山叔公,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这么成了。

“贵福哥,你说句话。”五魁说。

“那,就从明天开始吧。”爹说。

第二天,果真按照爹的安排,家家户户都将羊赶去草场,一只一只交到养山叔公手上,让他过一遍眼,多少混个眼熟。爹和五魁在旁边监督着,多丁的女儿春喜赶着那只肇事的老羊婆和几只羊崽过来了,喜来家那只额头上有绺白毛的拐脚羊也过去了,接下来是友善家的两只半大的公羊,还没挨金根的刀子呢……直到所有的羊都过去了,爹突然“咦”了一声,盯住五魁问: “福海呢?福海来送羊没?”

五魁将送羊的人在脑子里过一遍,果然没见过福海。

“你没通知他?”爹问。

“我去了他家,当时他没在屋。”五魁说。

爹剜了五魁一眼说:“你也是个地里屙屎的懒鬼。”

五魁的脸就红得像个太阳,扭过头就朝村子里走。

爹抢过道奔向了头里。福海家养的是只牛高马大的羊牯,腿粗长,两只尖角更长,同别的羊打斗,晃晃两只尖角,别的羊就给吓尿了。这羊成了福海家的宝贝,哪家的母羊发了骚,就来牵福海家的羊牯,牵也不能白牵,母羊真要是怀上了福海家羊的种,少不得将来宰了羊,给半斤八两羊肉,如果卖了羊崽就给个三块五块钱,或者十个八个鸡蛋。平常放羊,福海家就比别家注意了,用一根红棕绳将羊牯锁牢了,不让羊牯私走了,让养了母羊的人家捡了便宜。

福海家的门是虚掩的,福海不见,那只羊牯也不见,福海可能预知爹要找他,先一步躲藏了起来。

爹吩咐五魁守住福海家,不信他不回来,临近吃中饭,五魁来向爹报告,福海进屋了。爹早已按捺不住,面红颈赤地朝福海家奔了过去。五魁慌了,娘也慌了,一前一后追赶爹,生怕爹惹出什么事。

“福海,你什么意思?”爹质问福海。

“能有什么意思?我不能白养了一只羊牯。”福海说。

原来福海担心把羊拢到一起,羊牯天天同别家的母羊混在一块,什么时候把事情给办了,播种的工钱问谁要。

爹受不了福海的小心眼,说:“你就舍不得那四两羊肉?”

“我就舍不得怎么了?”福海说。

“我看是谁来找你牵羊牯,你就把它当女婿养着。”爹说。

爹这句話就恶毒了,福海有个面瘫的女儿,相了几次亲,都没能嫁出去。

爹的话就像一把刀,一刀捅在了福海的心窝里。果然,福海的脸煞白了,咆哮着说:“你管天管地,管不着我放羊,我就把它当女婿养着怎么了?我碍着谁了?谁不知道你这个组长是拿三斤羊肉换来的!”

福海放出话,除非爹向他道歉,否则他家的羊牯怎么都不会交给养山叔公。

爹也倔得很,对五魁说:“少他福海一只羊牯,村里的羊婆都不下崽了?我就不信这个邪!”爹交代五魁,要是谁家羊婆需要羊牯接种,不管牵谁家的羊牯,就是不准牵福海家的羊牯,把福海家的羊牯晾起来,看他怎么养。

也不知有没有人传话给福海,没过三天,福海就撑不住了,大家的羊都放到了养山叔公手上,就他家的羊牯还自个养着。知道事理的,认定他在同爹斗气,不知道事理的,以为他吝惜羊牯接种的那几个零碎钱。何况爹号召把羊拢到一块儿并没有私心,全是为了养山叔公,为了大家的脸面。

福海从人家脸上渐渐觉察了异样,坐不住了,主动同五魁说要把羊放去养山叔公那儿。五魁不敢做主,把事情报告了爹。

“他就当进菜园门啊,想进就进,想不进就不进。”爹说,“咱就不鸟他,看他能怎么着。”

“这不妥吧?福海把羊牯送来也是有牺牲的,人家主动来入伙,咱们要欢迎才是。”五魁说,“他能来,说明你是有威信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么,咱不同他计较这些。”

五魁把爹哄舒服了,爹就点了头,福海就趁早上赶羊进草场时,将羊牯当着大家的面交到了养山叔公手上。

福海家的羊牯送过来后,养山叔公就在它的脖子上吊了个小铃铛,进出草场,都让它走在头里。它一走动,脖子上的铃铛就响个不停,群羊跟随着铃铛声移动,生怕自己脱队了。养山叔公也很省心,只要关注福海家的羊牯就行了,福海家的羊牯在哪,羊群就在哪。

可爹老是担心养山叔公会出什么事,羊群会出什么事,毕竟,让他放羊是爹的主意。

“养山叔没事都会让你念叨出事来。”娘说。

“女人家懂什么?多嘴多舌!”爹叮嘱我说,“没事去陪陪养山叔。”

爹说了三四次,姐不去,我可不敢不去。在爹眼里,我和姐不一样,姐是女人,我是男人,姐当不了村民组长,我可以。甚至还可以当村支书,村主任。往大里想,说不定还能当上镇干部。爹当村民组长,村上一年发一双解放鞋,过年发一份挂历,两样加起来值不了五十块钱,还喝一顿酒,喝了酒爹走路都能走出花样。爹就觉得这村民组长当得光荣,解放鞋和挂历都光荣,走路能走出花样更光荣。

都说草场小,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却是摸不着边的辽阔,我站在入口处朝草场的高处搜寻,只见起起伏伏的草,就是不见养山叔公。我支起耳朵捕捉铃铛声,铃铛在哪儿响动,养山叔公肯定就在那附近。我朝铃铛声一步一步走去,近了,就有羊被惊动了,咩咩叫着,一蹦一跳躲开我。一只羊受了惊,马上传染给了另一只,羊群就跟着惊慌了,都喊叫起来。

羊群的骚动帮助了我,在草场的高处,养山叔公扶着拐杖朝羊群处张望。

“养山叔公。”我朝他叫喊,风从高处往下压,把我的叫喊声盖住了。

“秧歌,你怎么变小了?”养山叔公所在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站在石头上整个草场尽收眼底,哪儿都看得见。他竟然把我看成了秧歌,是不是中邪了?我紧张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可四周除了草还是草,什么也见不到。

“我不是秧歌,我是黑豆。”我说。

他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好像我是件奇怪的物品,似乎不认识,又好像很面熟。

“我是黑豆,贵福家的黑豆。”我再次声明。

“你是黑豆,秧歌五六岁都比你高,我以为秧歌缩回去了,变小了,才这么丁点高。”他抹着眼睛讪笑着说。他的眼角结着眼屎,拿手一抹,眼屎就扑扑地滚进了草丛。

我长得确实不高,为此爹很苦恼,娘也很苦恼。

我比他们俩更苦恼。大家见了我,都会说黑豆又长高了,其实我同之前一样,怎么都不增高。不过他们安慰我,哪像养山叔公张嘴就戳向我的痛处。

“我长得不高,但腿不瘸。”我回击说。

“远处看着就像秧歌呢。”他却一点也不恼火,依旧呵呵笑着。末了,才问:“黑豆,你怎么来了?”

“爹让我来看看。”我说。

“回去告诉你爹,羊好着呢,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说。

“你不回我不回。”我说。

我在草场陪着养山叔公,养山叔公就给我讲秧歌小时候的事情。秧歌小时候喜欢吃鸡蛋,每年端午节都拿丝钱结了鸡蛋袋,把鸡蛋当宝贝吊在胸前。不过吊不了一个时辰,鸡蛋袋就空了,秧歌故意摔跤,把鸡蛋摔碎了,碎了就不能吊着当宝贝了。秧歌小时候喜欢吃蜂蜜,养山叔公去掏野蜂窝,有次被蜂蜇了,脑袋肿得像个皮球,再去掏野蜂窝,他就用一只大麻袋先把秧歌套住。该给秧歌说媳妇了,媒人都来了三四回,谁知秧歌肚子痛,就这么痛走了。

“要是秧歌在就好了。”他叹息说。

叹息过后,他就拿我开玩笑:“瞧瞧,这是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羊粪蛋,摊在掌心给我看。

“羊粪蛋。”我说。

“黑豆。”他说。

我别过脸不看他的手掌心。这时候,我除了生养山叔公的气,也生爹的气,为什么给我取名叫黑豆,黑豆的确太像羊粪蛋了。只不过羊粪蛋更壮一些,更饱满一些,外形同羊粪蛋看不出区别。

他见我闷不作声,就扔了羊粪蛋,扳过我的身子。

“黑豆几岁了?”他正儿八经地问。

“十一岁。”我嘟着嘴说。

“想姑娘不?”他嘻嘻地笑着说,“十一岁啊,秧歌早就想姑娘了,早上起来,裤裆里像支了顶帐篷,老高老高的。”

“养山叔公你太坏。”我红着脸说。

“咦,说姑娘姑娘就来了,那是谁?”他惊讶地说。

我的视线被乱草遮挡了,看不见来人是谁,于是跳上养山叔公站的那块巨石,挺直身子俯瞰草场的低处。

是姐和多丁的女儿春喜,一前一后朝草场的高处爬了上来。她们边爬边嬉笑着,风把她们的声音传了上来,却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姐,姐。”我招手。

姐似乎抬了一下头,但没有应声。她们继续往上爬,我以为她们会爬到我和养山叔公身边来,到半道上她们却停下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被草给淹没了。“姐,你们上来,养山叔公在这儿。”我朝她们大声嚷嚷。她们没有任何反应,只顾说话。我只有往下跑,去迁就她们,养山叔公在我身后说慢点慢点,我的短腿偏偏跑得飞快,几个眨眼就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声。

“她们都出去打工了,什么都是自己买的,高跟皮鞋、丝袜、胭脂、口红、指甲油……各式各样的裙子,红裙子、白裙子、连衣裙、皮短裙……白金戒指、黄金项链、耳环、胸花……你不仅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去不去?想要不想要?”这是春喜的声音,吹得天花乱坠。

姐一脸的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无限崇敬地瞧着春喜,好像春喜手上正托举着一个花花世界。

“春喜,你要去?可不能偷偷一个人去,记得叫上我。”姐说。

“姐,你要去哪儿?”我问,“可别听春喜胡说。”

“去去去!羊粪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春喜说。

我被春喜说恼了,养山叔公说我羊粪蛋没什么恶意,春喜也说我羊粪蛋,分明就是鄙视我。我打不过春喜,就低下头,像羊那样朝春喜顶了过去。我没有顶着春喜,却被吃里爬外的姐拽了一把,一个趔趄落了空。我想找姐算账,姐和春喜趁我晕头转向时逃走了。

“姐和春喜要逃跑了。”我找不到姐,回家向娘告状。

娘拿從来没有过的严厉眼神鞭了我一眼说:“你别没事找事,一头黄毛都没黑全,你姐能跑到哪儿去?”

“她们要去一个地方,有红裙子、白裙子,有胭脂、口红、指甲油!”我说。

“世上哪有这种地方?”娘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拿更严厉的眼神威胁我说,“黑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就跑去爹的跟前晃荡,又不敢轻易把姐和春喜的事情报告给爹。爹骑在条凳上,一口一口抽着烟。爹的脸被烟雾包裹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在他的跟前走了三个来回,爹都没看我一眼。

“姐和春喜要私奔了!”我假装自言自语,希望爹能听见。

爹对我吐出来的陌生词语并不理解,其实我也不懂私奔什么意思,只不过想拿一个新鲜的词来吸引爹的注意。

“私奔?什么私奔?”爹盯着我,一脸迷茫。

我不接话,希望爹能想明白私奔的意思。

“她敢?她奔到哪儿去?我打断她的腿!”爹扔了烟头,烟雾散去,爹的黑脸膛渐渐清晰了。他的左脸颊上有块小疤,是那次在村里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让一根竹枝戳破留下的。

“你有没有去草场?”爹突然发觉我这时候出现在他跟前有些不对头。

“去过了,我刚回来。”我说。

接着,我就把在草场见到的听到的,全给爹说了一遍。说那些羊如何吃草,撑得肚子就像个吹起来的气球,膨胀得要死。说养山叔公守在半山腰的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羊群。说草场的新草一丛一丛的,鲜嫩得流油。

爹侧着脑袋听得很认真,听过后瞄了我一眼说:“你还去。”

“你别同春喜那囡鬼混,当心你爹知道!”娘终于警告了姐。

姐吐了一下舌头,扮了个鬼脸,假装惊吓状。扭头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扬了扬拳头,作势要打我。

姐挨了娘的训斥,我就很兴奋,吹着口哨去了草场。我要摇铃铛,养山叔公不肯:“不能摇,一摇羊就乱了,没心思吃草了。”我挨着他坐下,坐了老半天,他都没说一句话,也没话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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