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币券

2017-05-31 19:27江月卫
清明 2017年3期
关键词:半仙天井派出所

江月卫

1

天井寨开始只有小弟王、牛肚子、八百六几个年轻人出去打工,经他们左一邀右一带,先是村子里的男劳动力基本上出去了,后来是年轻媳妇也跟着出去。你想,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与老婆隔得天远地远的,一年都没见上几回面能行吗?老的就只能在家带孙崽孙女了。说来也怪,寨子里的年轻人个个像是吃了换花草一样,家家如此,总是生一男一女两个孩。要么是先开花后结果,要么就是先结果后开花。天井寨人说话爱用比喻,开花就是生女孩,结果就是生男孩。换花草是天井寨的一种草药,据说吃了能维持男女生育平衡,头胎是女,二胎定是男孩;头胎是男,二胎定是女孩。

崽和媳妇们在外面打工,心都惦着守在天井寨的老父老母,更惦记着他们的孩子。唯一能够体现他们孝心的就是每个月把挣得的钱往天井寨这边的银行里汇,然后就打电话嘱咐:莫舍不得,要多买点好吃的咧……

老父老母在家里揣着银行卡,就像揣着儿子儿媳的孝心,揣着对今后美好日子的希望,心里暖暖的,就更加忠实于自己的职责,更加尽心尽力地照料好孙崽孙女:两三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尽量弄好的吃,不能再像自己当年大集体时照顾孩子们那样,干一把湿一把、饱一餐饿一餐了!

周仁的肉摊子便摆回了村口。瘸子周仁以前骑着一辆烂摩托早出晚归杀猪到乡里的市场卖,现在摆在村口照样有人买,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在自家村口卖肉,赊账的事是避免不了的。周仁又觉得,无所谓啦,都左邻右舍的,哪家的家底子怎么样心中都有数,要穷只有自家穷点,家家都有人在外面打工挣钱,这点肉钱还是付得起的,“慢钱得用慢马得骑”,不急!不急!

周仁在村口卖肉,时间一久,把赊账赊成了一种时尚,付了钱的反而觉得亏了,使得那些有钱的也故意不付。更让周仁气愤的是,明明是来赊账,个个还神气十足卵大皮粗的,像是周仁欠他们似的:

我孙崽喜欢吃,给我往腰方上砍!莫舍不得,不得少你的钱!

周仁,怕不给你钱是啵,秤称好点嘛!我只是没空上县里的银行取……

说完,有的还会将存折本拿出来在周仁眼前晃,你看到了啵!有钱吧!都卵蛋边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会少你的钱?

住在村东头的单身佬东求不到一个月就赊了三十多斤腿子肉。东求在村子里开麻将馆,没了父母或父母生病出去打工不成的几个年轻人和退休回来的几个老同志,在他那打点小麻将,五台自动麻将机天天转个不停,一天下来“堂子钱”应该也能收几十。东求之所以也在周仁这里赊账,肯定是把钱高利放给打麻将的了。东求没有说,这是周仁猜的,因为东求为人的好在天井寨有口皆碑。可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东求来付钱,周仁就有些急了,想上门去讨账,可是村子里哪个不欠得有,怎么好意思去问他一个人要呢?不能瞧不起单身佬吧。

正想着东求,东求来了,指着案板上的排骨数了五根说,从这里砍下去!

周仁一边称秤一边说,七十块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东求还要求周仁将排骨剁碎。

周仁见东求没有付钱的意思,在递肉时直接开口要了账:你还欠得有我的钱咧!

东求很无所谓地说道,对对对,连这次的一起记着。那些狗日的也欠得有我的,等下次一起付给你。见周仁不说话,东求自个儿又说,都是那些饿痨鬼在吃,我人一个卵一条又能吃得好多!说完,又在周仁耳边轻轻说道,今天有点急,他们给介绍个女的……没等周仁回答,背影已离开肉摊子往家走了。

就这天下午东求出事了。他坐村里的三轮车和介绍人去相亲,翻了车,东求和那介绍人还有司机都死了。东求欠周仁的账自然是没人替他付了。四百多块钱啊!可人都死了你能怎样?更可气的是,在东求死的那天晚上,一只老鼠钻进周仁放账簿的布口袋里待了一夜,看着账簿被老鼠咬成一堆碎纸片,周仁老婆喊爹叫娘:这不是纸片啊,这是钱咧……

周仁找到李半仙,李半仙掐了掐指头說,你家祖上是不是有一个死到外头的?周仁想了想说应该有吧,据说是爷爷那一辈,过苦日子的时候出去卖活路一直没有回来,应该是死在了外面。其实,任何人只要往祖上找都有死在外面的。

李半仙说,死在外面的那一房可能是缺少吃的了,变着法子回来讨吃的,你到三岔路口烧一刀纸和一炷香,煨一罐烂饭倒在那,转身就走莫回头看。

周仁便按照李半仙说的做了,做得很虔诚。但这只能预防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目前被老鼠咬坏了的账簿怎么也还不了原了。好在天井寨的人讲良心,拿出自家记的那个账簿要周仁一一抄回去,那些默记在心头的也回忆给周仁听。周仁两口子一边抄记一边在起疑心,想着都是买家记的数字是不是黑了一些,于是回家后还是一片一片将碎纸片合上,合到后半夜,等将记有牛高欠账的碎纸片合上时,看到牛高说的和账上记的一分不差,这才放心。在周仁两口子看来,牛高是天井寨最痞的一个,牛高都讲了老实话,别人肯定也都讲了。

遭遇了东求这事,加之账簿被老鼠造访后,周仁心一横,将砍刀往案板上一砍,砍刀就“生”在了案板上:从今以后不再赊账!

周仁这动作并没有吓着谁。他不肯赊账,反而被村民们收拾了一场:东求是单身,我们也是单身?我们可是有崽有孙的人,还付不起你那几个肉钱……赊账的人多,周仁说不过,他们反而占了上风,周仁最后只得妥协。

现在周仁遇到了更大的问题,他赊不到猪,自家也没钱垫,看来只得停业了。来到村口买肉的没见着周仁,便四处打听:

今天怎么没看到周仁来卖肉,是不是他老婆病情加重了?

她老婆尿毒症不换肾的话,只要按时做了透析应该没有问题的。听说是赊账的太多了,他没钱买猪了!

为什么要来买肉,人家又不欠你的!有人故意说气话。

……

李半仙来到村口,没见到周仁,开口就骂了起来:他妈的,不就卖点肉吗?有什么了不起,还扳翘,有钱我就不相信买不到肉!牛高用你的摩托拉我到街上去,老子买一头猪回来杀……娘卖逼的,这世道,什么远亲不如近邻!

牛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我拉你去是可以,莫讲活路钱,油钱你得出吧?

牛高这么一说,已坐上摩托后座的李半仙又下来了,对现场的人说你们赊的账也要逐步付给人家,赊得人家肉摊子都垮了……只听讲饭店被签单签垮的,还没听说肉摊被赊账赊垮的……李半仙最后这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见大家笑,菊花嫂开腔了:你们这些死短命的,有钱也不付,害得我家孙崽也没得肉吃,我是昨天才和周仁结清了账的哦!菊花嫂这人一刻都不会忘记宣传自己,这下故意大着声音说话,如果她还欠着钱,肯定猫声猫气不作声。

一位头发染黄了的年轻人说:有钱就任性,人家爱卖就卖,不卖又咋地?这年轻人是才从外面打工回来的。

又欠得他几个钱?反正少不得他的!何必放着生意都不做……

未必他卖猪都是为了大家好,他自己就不赚钱了?

……

正议论着,周仁背着手一拐一瘸地来了。有人便借着势子当面批评周仁的不是:

少得了你那两个痨钱,你不卖也要事先告诉一声!

哪有你这样洗别个的门子……

你这样做是拿了我们的钥匙,你晓得啵……那是要折寿的!

……

周仁火了,开机关枪似地一通乱骂:我日你家娘,你们欠我的钱不付我,还要讲我的卵话。

见周仁发火了,村民们不敢再七嘴八舌说他。李半仙拉过周仁在旁边说了会儿悄悄话,周仁便不再作声,一拐一瘸地往家走了。见周仁走远了,李半仙这才向大家宣布:明天来买,明天周仁继续在这里卖肉,每户赊肉每天不能超过一斤,超过的得付现金!

其实这“规定”是李半仙突然加上去的,他给周仁并没这样说。李半仙告诉周仁的是,由他出面到养殖场去赊猪。

养殖场怕周仁付不起钱不肯赊,李半仙觉得自己在村子里有头有面,应该还是赊得到的,李半仙家里没病人不是通了洞的水缸,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每个月收入几千上万元,再加上他时不时这里架向那里采地也还有收入。更何况养殖场进场时,还是李半仙看的吉日,这点面子养殖场的老板总应该会给吧!可是,令李半仙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出面也不行,养殖场老板说,赊给你李半仙不赊给周仁,那不得罪了周仁?要赊都赊,不赊一个也不赊!李半仙自认为在村子里算个人物,讲得起话,见养殖场的老板不给面子,便直说要不是我给你架的向道看的吉日,今天你能这样顺风顺水发财吗?养殖场的老板也把话挑明了说你给我架向看吉日我是付了钱的,一码归一码,已经结清了,不能和这事扯在一起。

怎么办?李半仙可是当着大家的面把大话说出去了啊!现在周仁不急李半仙反而急起来了。为了保面子,李半仙只得先墊钱给周仁在养殖场买了猪,说好等周仁收到钱后立马还给他。呵呵,牛皮吹不得,有时讲一句大话就要付出代价的哦。好在只有个把月就要过春节了。天井寨人有个规矩,欠账不过年的。

2

直到腊月二十七,来给周仁付款结账的还不到赊账人数的三分之一。“二十八好设法,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吃得饱和和”,眼看到年三十只剩下三天了,周仁有些急,不得不一家家上门去催收。

……我那崽讲回来过年,还没到啦,看明天回来没,回来一定来把你的钱结清……你放心啰,我们不是赖账的人。

……两个年轻人昨天黑了才到家,今天一大早就去看丈母娘去了,晚上可能回来……你放心啰,我们不是赖账的人。

……他们今天晚上会回到屋吧,三天前就讲上火车啦,怎么从浙江回来有那么远哦,他们一到屋我就要他们来给你结账……你放心啰,我们不是赖账的人。

……今天一大早他们带着两个细家伙赶场去了,两个细家伙一年没见爹妈,见了面就吵着要买新衣服……你放心啰,我们不是赖账的人。

……仁叔啊,是这样的,厂里还欠我万多块工钱咧,年前没结到账,回来的路费都还是借的。这样的,你帮我把账算清楚,我过年后回去直接打你银行卡上……你放心啰,我们不是赖账的人。

……

周仁接连走了几家,年轻的当家人都不在,老家伙都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他,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年轻的当家人,又说厂里没付工钱,但他们有一句话是一样的,“你放心啰,我们不是赖账的人”。“雷公不打笑面客”,人家又不讲什么生话,周仁当然不能发作,只能待在家里等。到了腊月二十九,还是来了那么几户来结账,其中一些是周仁并没有上门去催收的,合计合计还有一半户没给他付钱结账。

尽管账没有收全,但他欠着别人家的猪钱得付!养殖场的钱没二话讲得全付清,否则,来年不好讲话。至于那些赊猪给他的零散户,虽然不多,人家一年一度喂一头猪,潲桶把把都磨迂了,不容易啊。周仁本着“有钱钱打发无钱话打发”的原则,一家家上门去“付一部分欠一部分”地处理欠账。

家里无钱,心里就慌,年过起来就有些空空的。但空也得过啊,日子就是这么的,好也得过歹也得过。正在写对联的孙崽看爷爷周仁脸色不好看,知道个中原因,便哄周仁开心说,我写副对联贴在大门上,保证今后没哪个敢再欠你的账了。上联是:你来赊账我为难,我去要账你心烦;下联是:不如不赊不去要,我不为难你不烦 ;横批是:概不赊账。

周仁想起他在摊子边挂过“薄利经营,概不赊账”的牌子,一点效果都没有,便垮着脸对孙崽说,挂对联,你就是挂刀也没有用!

怎么样才能做到肉卖了账也结了呢?周仁后来终于找到了办法。想起此招时,他自个儿笑了。老婆正在给他统账,问他有什么好笑的?满是油渍的账簿稍不注意就会弄破,因此他老婆做得很专心。周仁显得神情镇定,猛吸了一口旱烟,慢慢地吐出一团白雾,很是惬意地说道,今后不用这么清算了,不用这么麻烦了!他老婆一愣,把账目给搞混了,又得重新计算,便骂道,我还以为你捡了个金元宝!不记账你还能都收得上现钱?

那本沾满了油渍的小学生算术作业本,写满这家八两那家一斤的,周仁字写得粗,一个字占了两行。

很快,春节过后周仁印制了一捆人民币大小一样的彩纸回来,彩纸上面周仁将人民币上毛主席的图像换成了自己的图像,“中国人民银行”字样变成了“天井寨周仁屠夫摊”;背面是周仁代购券使用的“约法三章”和周仁的印章,面额为一百元和五十元两种。每张票面也一样印有编码,周仁说是为掌握印数和防止有人伪造而设置的。每张的背面都盖有周仁的私章,盖在什么位子,和前面的头像怎么对应,周仁说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当周仁第一次在天井寨把他的代购券拿出来的时候,差不多把大家都笑垮了。有的说:

你还花那么大的成本,直接用冥币代替就算了。

你想成独立王国了?自己发行钱了!

你是怕你死后,到阴间你没得钱用是吧,你提前使用你的钱了?

……

周仁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都给老子听着,从今往后都不能在我这里赊账,没钱的让牛高用摩托车送你们到银行去取钱,回来兑换成我周仁这种“钱”,用起来方便,放在家里又安全……

这主意渐渐地居然就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牛高并不白忙活,一次送俩人进城取钱,一个来回收入五十块,这天他跑了四个来回。接着又忙活了几天。一年多来他到周仁那赊的肉钱,跑几天摩托便全付清还有剩的。牛高自己赚了钱又帮周仁解决了大问题,真是一举两得。

就这样,周仁自制的“钱币”就这样在天井寨流行开了。周仁去养殖场买猪时用现金结算,因为他自制的“钱币”“发行”出去已收到了现金。村民们来周仁那买肉时用周仁自制的“钱币”结算,既方便又安全。后来天井寨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时有的也用周仁这种“钱币”送礼,因为可到周仁那兑换成现金。村民们都说周仁这“钱”好啊,万一哪个拿着这种“钱”丢了,或者是被坏人抢去了,别人拿到也是白拿,因为他没地方用,即使是拿到天井寨来找周仁用,周仁也会追问钱从哪来的。

再后来,天井寨在乡里上小学的孙崽孙女,拿着周仁这种“钱币”还能到校门口的定点商场买点小吃,不过什么网吧啊、游戏厅就用不了,这有效地控制了孩子们的不良习气,真好啊——天井寨人坚决拥护!

3

这天,周仁的肉摊子还没开张,两个穿着很时髦一看就是干“那事的”女郎共骑着一辆摩托来了,说要买两百块钱的腿子肉。周仁觉得她俩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他故意每斤抬高两块钱,她们也没说什么,付钱的时候用的是代币券。周仁开始不肯收,细看那代币券,确实是自己印制的,只得勉强收下。这两个人买了肉就骑着摩托往回走了,看样子是特意来的。望着她俩飘然而去的背影,周仁才想起怎么没问代币券是从哪里来的。

就在这天晚上,周仁和老伴盘点一天的收入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一百元中有两个编号都是172。怪了!这才又想起白天来买肉的两个穿着花哨的女郎,感觉很有可能是那俩人,自己一时太大意了!仔细对比,却看不出哪张是他制的、哪张是假的,难道两张都是假的?这下周仁更加慌了神。他“发行”的钱币共有五万多元,如果有人做假把他的钱套了出去,那可不得了啊!周仁又逐一清点手中的钱币,还好没有再发现重复的,心中稍稍平静了一些。老婆安慰说是不是你当初写重复了咧!周仁想了想,觉得也有可能,一个人写那么多,难免有错。

第二天又出现了两个编号都是195的一百元,但这天没有外人来,全是村子里的人买肉啊!这下子周仁坐不住了,他急急趕到乡里,到指定使用的学校门口那几个商店盘点。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一下子就发现了十七张一百元是同号的。这下可以肯定,有人做假冒充。

周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怎么办?他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像一只无头苍蝇找不到方向。有人提醒他说,你还能怎么办,找李半仙起下掌看是哪个搞的鬼。晚上,周仁提着两斤短肋上的五花肉上了李半仙家。那是他白天卖肉时特意留下来的,不肥不瘦,下酒的好料子。李半仙正戴着老花镜在誊抄《葬书》,这是一本线装竖排的老书,市面上没有卖,想要就只能手抄了。李半仙写得一手好字,小楷写得和电脑打印出来的没什么两样。据说,李半仙年轻时还画过伟人的像,他坏事就坏在他能画领导人的像。那时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时候,李半仙中午收工回来吃中饭,抽空画了一张伟人的像,快要画完的时候,生产队长吹着口哨喊要出工,李半仙只得放着下午回来接着画。没想到家里那只小狗可能是看着花花绿绿的好看,一口咬着拖到外面去玩,被收工回来的人民群众发现了,说李半仙侮辱伟人,于是李半仙被捆了“半边猪”,晚上还开了群众大会进行批斗。从那以后,他就没再画画,改为偷偷学习风水八卦,慢慢地就成了现在的李半仙。

李半仙掐了掐指头,对周仁说,你东方上有什么仇人没有?周仁坐在屋子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站起来转过身用左手指了指说,是这个方向吧!李半仙点了点头。周仁右手抓了抓头发想了老半天也没想起来,说这个方向没有什么仇人,没有哪个和我过不去啊!李半仙从滑下鼻梁的眼镜上方看着周仁说你好好想想,应该是这个方位的人在搞你的名堂。

周仁用排除法,逐一否定说,没有啊。心里暗想牛高虽然属于这个方位的,他只不过口丑,喜欢乱讲,但他不会做这种事的。李半仙点了点头又说,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块头大……周仁越来越觉得这人像牛高。但又觉得牛高不可能做这种事,心想莫非真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目前只有李半仙这么说,周仁还没有拿到什么证据证明是牛高所为,周仁还不得声张也不敢到派出所去说,他打算一边卖肉一边悄悄地把代币券兑换回来,如果只损失两千块钱就算了,虽说这已经让他很是心疼。这天下午,他正准备收摊回家,忽然来了头发长手上纹得有龙的五个人,拿着一千元代币券找到肉摊边来,要周仁兑换现钱。周仁看了他们的代币券,编号正是此前那些同号的,便不肯,推说身上没那么多现金,要兑换得明天再来。但那几个长头发不相信,要周仁把身上的现金全部拿出来清数。推搡的过程中,一个长头发将手伸到了周仁装钱的荷包里去了。周仁突然就握着砍刀发了飚:

抢钱是啵?哪个再敢动一下,老子一刀砍死他!

周仁一声吼,几个长头发都愣在那里不动。停了几秒后,一个长头发说,这是你发行的,现在我们要兑回去你又不肯,是么子意思?另一个长头发说,你没有那么多现金,那我们买肉总该可以吧?刚好摊子上还有一腿肉没卖出去,周仁忙推说这肉已卖给别人了。

正在争辩之时,一个长头发趁周仁不备,箍上去将他紧紧抱住不能动弹,其余几人将案板上还没卖的那块腿子肉扛起就跑,随手扔下两张代币券。见扛肉的跑了二三十米远后,抱周仁的那长头发才放手跑开。周仁一个瘸子哪跑得过几个健全的男子汉,不过电话比人跑得快,周仁一个电话打到村部旁边的小卖部,正在小卖部闲扯的几个年轻人骑上两辆摩托追过去。在一个转弯处,几个长头发被追上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几个长头发就被打趴在了地上。

在派出所里周仁有些得意,历数着几个长头发的罪行,心想只要追查这几个长头发手里的券是从哪来的,这案子就算是告破了。没想到周仁还没说完,就被派出所的刮了一通鼻子:你自己发出去的,人家到你那里换钱不可换,买肉又不卖,是什么意思?

周仁哭丧着脸说,他们拿的全是假的!

派出所的说,你印发的,你说是假就假是真就真?总得有个理由吧!

周仁说每张上面有编号,他们拿来的编号是重复的,之前我就发现了……

派出所的说你怎么不来报案呢?你自己写重复了呢!

周仁说,这事很简单,只要调查他们的券从哪里来的就真相大白了。

派出所审过后,对周仁说,你们寨子上是不是有一个叫牛高的,他们是从他手里得去的。据那几个长头发交待,他们和牛高炸金花(赌钱),牛高没钱付,用这个券抵的,一百抵八十,还说过几天拿现金来赎回去,一直没来,他们才拿来买肉的。

真是他搞的鬼啊!周仁便把李半仙的话说给了派出所的听。派出所的手一挥说:当务之急是把被打伤的几个长头发送到医院治伤,至于谁仿制了你的券下一步再说,那是另一桩事。最后命令周仁先到医院给那几个长头发预交一万块钱的医药费!

周仁有些想不通,说我又没有打人怎么要我交钱呢?

派出所的说,你虽然没有亲自参与打人,但根源还在你这里,是你喊的人啊!

周仁卖肉卖了一辈子,从没遇到过什么事,听派出所的这么说,觉得也在理,再说了那几个帮自己去找长头发的一个个都是穷光蛋,要他们拿钱也是拿不出的。周仁只得老老实实地拿了一万块钱给了那几个长头发交医药费。

派出所背着周仁又去教训那几个长头发的:你们虽然被打了,是自找罪受。周仁不肯卖肉给你们,你们可以找村长解决啊,怎么就强行扛起肉跑呢?没有讲理的地方了?村里讲不好还有乡里嘛!乡里不行还有县里嘛……“文化大革命”那么多冤假错案都破了,你们这点事算什么?要相信政府……我问了医生,都只是点皮外伤,打点消炎止疼针就没事了,你们不扛人家的肉跑,会被打吗……还有你们手里的那种券是怎么来的?你们心中有数……

毕竟做贼心虚,几个长头发住了几天院后就出院了,一共花了三千多的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什么的派出所说还没划清责任,以后再说。这事也就到此为止。

眼下周仁要做的是把那券兑换回来,他不敢再冒险了,现在损失才两千元,再拖下去谁知道会变成多少咧。他粗略算了一下,发出去的券五万多块钱,便去银行一次性取了五万元现金,先是在临街他指定的几个定点店面兌换,然后回到天井寨兑换。

周仁要将代币券兑换成现金,这下又遭到了天井寨人的反对,说周仁名堂多,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换回来那么多现金放在家里很不安全。周仁说,我有杀猪刀我不怕,你们放在我这里吧,今后你们买了肉后直接在我这里扣。老百姓有他们的想法,自家的钱放在别人的口袋里始终不放心,便找理由说,我们的钱不只在你那里买肉,我们还有别的开支咧!周仁大义凛然地说,你们要开支就到我这里来取吧,我又不收你们的管理费。听周仁这么一说,村民们想想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

周仁现在和派出所的有些熟悉了,便给派出所讲了他损失的经过,也相当于给派出所报案。周仁还讲了李半仙给掐指怀疑牛高的情况,周仁以为这才是重点,没想到,他还没讲完,派出所的就骂了起来:别他妈的疑神疑鬼婆婆妈妈的,证据呢?我们办案是要讲证据的!

派出所将周仁的叙说记录在案,还要周仁交一张一百元的“钱币”给派出所做样本。起先周仁有些犹豫,心想又要损失一百元,但为了破案,损失就损失吧!回到家给老婆说起这事时,老婆嗔怪地扯着他的耳朵骂道:那叫损失吗?你这猪脑壳想想,那叫作废一张!

周仁这才突然醒悟。

4

话说那天牛高从天井寨用摩托送两个人到县城后,正准备回天井寨时,刚好遇到两个要搭摩的的。按正常价也就十来块钱,牛高欺负人家不晓得,说要二十块钱,对方居然也不还价,等牛高把这两人送到指定的地点后,又有人上车,左一跑右一跑,一天下来得了一百多块钱,这比在天井寨种地划得来。牛高跑滑了脚,准备继续在城里跑。

一连几天,牛高骑着他的摩托穿梭于县城最繁华的街道,每天总有一百多元的进项,除去加油外,净赚八九十块。这天下午,一个穿着很暴露的年轻女子坐上了牛高的摩托,牛高问往哪走,女子说随便。牛高开玩笑说,我又不是你老公,不可能搭你兜风。女子说,当一回老公又怎么样,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咧。说完便伸手抱住了牛高的腰。牛高一激动车龙头歪了一下,说这样要不得,大街上的,别人看见多不好。女子说,这有什么不好,这是为了坐车安全,你想把我摔死啊?牛高无话回答。在过一个沟的时候,女子的手往下滑,不经意间就碰到了牛高的关键部位。牛高来了兴趣,问女子价格如何?女子说玩一次两百元,陪一个晚上要四百元。牛高说现在大白天的,离晚上还早得很,先来个两百的吧。说完就把摩托开到了一家私人宾馆开了个钟点房。完事后,牛高才发现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块钱。那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骂道:想吃老娘的白食,没门。一个电话打出去,来了五个二三十岁左右的长头发男子。长头发一来就不只是欠五十块钱的问题,除了那五十块钱外,每个人还要一百块钱的工资。牛高只得跪在地上求饶:现在就是打死我也没有钱,我在城里跑摩的,你们把我的车号记着,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身上有一种券,一元抵一元人民币的,但是只能在天井寨才可以用,你们要是不信,过几天我再把它换回来,现在暂时抵一下债。就这样,牛高身上的一千元代币券就到了这几个长头发的手里。长头发说:三天之内拿五百块钱来兑换。牛高只得起早摸黑地跑摩的,想尽快换回那一千元的券。

眼看兑现期限就要到了,钱也凑得差不多。这天下午摩托却被交警扣留了。原来政府早已下发了禁摩令,城市不准用摩托载客。牛高这才明白,城里的人也不傻,这么好赚钱的事人家不晓得去做,却让给你一个乡下人来捡轻松路子,原来是不允许的。牛高哭丧着脸去找交警,说自己真的不晓得,是来城里办事顺便搭了两个客。交警也不含糊,说既然不晓得就罚款长记性吧,但这事还得要领导同意才行,否则,摩托要没收的。说完,要牛高写一个申请书。

牛高这下才晓得没读过书的困难,他只上过小学三年级,嘴巴讲讲还可以,要他动笔写就有些难了,提笔半天写不出几个字。这时他身旁走过来一个人说,那里有个姓马的律师可以帮你,但你得出五十块钱请他。这个马律师天天待在这里,主要是揽这方面的活儿。为了尽快处理完事,五十就五十,牛高不得犹豫。但看着马律师写的短短一页纸时,他有些不相信管用,觉得应该有三四页纸才像。没想到,交警拿着那半页纸却说,可以了,下午上班后来听通知。

牛高却有些不识相,催促说,能不能上午给办了,我还要回乡下去!

一听到这话,交警把那半页纸又递了出来。说,领导现在不在,你下午来亲自递给领导吧!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牛高好话讲尽,交了一千块钱的罚款,才将摩托领出来。

且说派出所那边,因那几个长头发的事牵涉到牛高,派出所得找到牛高核实情况。正在这时,牛高回来了,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和以往一样骑着摩托在村子里转。派出所立马就将上白下蓝的公安车开到村子里来,牛高当然不会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居然到公安车边看热闹,结果被公安抓上了车。

在派出所里,牛高有些莫名其妙,觉得这场面他在电影电视里见过,果然是一样的,连标语都一样,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

穿制服的问:你这几天到哪去了?

牛高:到城里跑摩的去了。

穿制服的问:哪个能证实?

牛高:交警,他们罚了我的款。说完从身上摸出罚单。

穿制服的问:你和别人赌过钱吗?

牛高:没有。

另一个穿制服的喊了一声:不老实是吧,拿铐子来,把他铐起来。

看到手铐,牛高有些紧张,说话的声音低了很多:确实没有赌过钱。

穿制服的紧接着问:你拿了多少周仁的那种券抵账?

说到券的事,牛高老实了,不得不将事情的经过给派出所的讲清楚……

见牛高被派出所的抓走,周仁以为他的案子马上就要告破,作案者就是牛高,有些兴奋,在他的肉摊子边大声咋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怎么样,这回遭到报应了吧!

来买肉的不知周仁讲的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周仁。周仁问:砍多少?今天每斤降一块钱!

别人当然还是不明白,周仁便接着骂道:狗日的牛高,他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害我……

你他妈的,讲老子的冤枉……牛高正好从派出所回来经过周仁的肉摊子边,听到周仁正在那里讲他的不是,再加上才被派出所铐了手铐,气还没消,这会儿全撒周仁这。牛高一把拉过周仁问他为什么要造他的谣?

周仁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哪是人强鼓强的牛高的对手,没费什么力,周仁就滚到了地上。

周仁倒地那一刻,断了三根肋巴骨。

周仁住进了医院。

住院后,周仁老婆要去招扶他,那些代币券放哪里呢?想来想去她觉得家里菜园子里最安全,菜园子在屋边,除了她去之外没哪个会去的。于是,她在菜园子里挖了个坑,把券用油纸包了五六层后放在坑里,再将土回填并在上面栽了菜,这下即使是神仙也看不出下面埋的有东西。周仁老婆这才放心地到医院招扶周仁。

牛高觉得很冤,周仁的券惹的祸,发财是周仁,现在周仁住院,派出所反而让自己给他出医药费。牛高越想越不是味,也无心做事。这天,牛高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今日说法》,讲的是一个公司老总融资发行债券犯罪的案例。这个案例给牛高很大的启发,周仁发的这东西是不是属于犯罪呢?虽然,牛高并没有弄懂电视里讲的和周仁的情况有何区别。

牛高翻出那天在县交警队替他写报告的马律师号码,打了过去,将周仁代币券的事给说了,马律师说肯定是违法的,“印刷、发售代币票券,以代替人民幣在市场上流通”都是违法行为……听到这牛高就有些按捺不住,声音大了许多:马律师你直接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马律师说:你到城里来一趟吧,电话里怎么说得清楚,约牛高在县法院门口的西南律师事务所见面。

两人见面后,马律师说,写份报告交到公安局的经警队去,这案子应该由他们直接侦察。牛高弄不清什么叫经警队,便问报告怎么写?马律师说,你出五百块钱,我负责给你写并给你送,还负责督促公安来查处。

五百块钱,牛高有些舍不得,他跑摩的最少也要跑五天,还要东躲西藏,万一被交警逮上了,罚款又是一千。默了半天神他没有回答马律师,马律师看出了牛高的心思,劝说道:五百块钱算哪样,你想想,就是周仁发行那代币券把你害苦的,现在他多住一天院你要多出多少钱啊!

牛高的想法往马律师的思路上一靠,就毫不犹豫地将五百块钱拿了出来,离开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感谢马律师。牛高出了钱心里就踏实了,觉得胜券在握,周仁立马就会坐大牢。高高兴兴回到家,医院电话来了,要他去给周仁交钱。牛高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但一想周仁马上就要坐大牢了,给他交点钱算什么,便很大方地说:今天晚了,明早来交吧!

给周仁交了五千块钱后,牛高又给马律师打了电话,马律师说哪有那么快,等着吧,事情肯定是要办的。牛高又给马律师说了他另一个想法,如果周仁肯配合及早出院,是不是就可以不告他。这想法正好合马律师的意,对牛高说,你可以开门见山地和周仁谈谈,看他是什么态度再决定下文。

牛高真的就直话直说了:仁叔啊,你是晓得的,我在外面是有名堂,但一般也不乱来,逼我到绝路上去了我也是要反弹的,狗急了也要跳墙……

周仁怔怔地看着牛高,不知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牛高说,你那个券是违反国家法律的,我问过律师了。

周仁还是不开腔,暗想那天他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对他的态度,感觉没有什么恶意啊!如果真的违法他们还说破案?

牛高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马律师写给他的,牛高照上面一字一句念下去:《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币管理条例》第二十九条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印制、发售代币票券,以代替人民币在市场上流通……《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银行法》第四十五条也规定:印制、发售代币票券,以代替人民币在市场上流通的,中国人民银行应当责令停止违法行为,并处二十万元以下罚款……这事现在只有我晓得,只要我不说你就没事,连派出所都还不知道这法律……牛高说得神神叨叨的。

周仁说,那你要我怎么样?

牛高说,很简单,出院,在家休养。

周仁说,我还痛得狠咧!

牛高说,脱个牙齿都痛,哪有不痛的,忍忍就过去了。

周仁一辈子没遇到过什么事,听牛高这么说后,真的就打算第二天出院,尽管他老婆不同意。但周仁心中的苦哪个能知呢?见周仁同意出院,牛高一个电话打给马律师,说这事成功了。马律师说,我俩这事就算扯清楚了。牛高这才想到马律师就从书上抄了几十个字给他,也就是他念给周仁听的那段话,五百块钱就到手了,他妈的,真的是一字值千金啊!牛高感叹道。

第二天一直到天黑也没见周仁回到家,牛高有些急了,第三天天一亮他又骑着摩托到了医院,问周仁是怎么回事。周仁说,医生不准他出院,硬要出院也可以,要他自己签字,出了问题不能找医院。听医生这么说,他又不敢了。其实,周仁当着牛高的面嘴里不顶撞他什么,但他心里又有安排了,原因是和周仁同病室的一位县司法局退休的老干部告诉他说,他发行的代币券影响不大,并没在市场上流通,不算犯法,周仁的胆子也就稳了,不愿意出院。

牛高的得意算盘又出了问题。他只得再去找马律师,马律师说,一码归一码,先前这事我们已处理好了,如果再要处理还得再交五百块钱。

5

街上有几个人拿着代币券到医院里来找周仁,说要兑换现金。周仁心中没底,推说现在还在住院,等出院了再兑换。来人说现在急着要钱用,得马上兑换。周仁说现在没钱,就是杀了他也兑换不了。来兑换钱的人说,杀人我们不敢,我们天天敢守在这里还是做得到的,吃饭是不能少的,你周仁吃什么我们也就跟着吃什么……见来的人有没得钱就不走的意思,周仁只好兑换了他们手中的代币券,一共一千四百多块钱。

第二天,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天井寨来了十多个老乡。周仁以为是来看他的,嘴巴里一个劲地感谢,说没什么大事,过几天就能出院了。等医生走后,这些人才说,他们是来兑换代币券的。周仁说,你们的上次不是都收回了吗?怎么还有?这个那个都说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有的说当初没有清理好,这次洗衣的时候才从衣服里找出来;有的说当时儿子或者老婆不在家,回到家里才发现身上还有;有的说从碗柜里才翻到的……接过代币券看了看,一共三千八百多。

第三天,天井寨又来了一拨人,有十六七个,周仁有些紧张起来,心想是不是又是来兑换代币券的,这下真是亏大了。头天晚上他和老婆算过,老婆埋了五万四千元在地下,他一共只制了五萬九千元。意味着还有五千元在外面没有收回来。减去现在手里兑换回来的……哦对了,派出所那还要一百元咧!

出乎周仁的意料,这伙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就说要走了。走出大门,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骂牛高,说牛高你造什么谣啊,周仁这样子怎么会死?

周仁这才明白,是牛高在村子里造谣说他病情加重可能要死了,才有这么多人来看他。当然外人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同病室的司法局老干部还夸奖周仁一个杀猪的很会做人,人缘关系好。

周仁租了一辆面的回了一趟天井寨。腿虽然有点瘸但派头没有瘸,再加上住了二十多天的院,皮肤也白净了许多,派头更足了。他一下车就向在公路边干活的乡亲问候,搞得像是多年没有回乡的海外侨胞。天井寨的许多人见周仁身体好好的,不像牛高说的得了什么绝症活不了多久的样子,但问题又来了,你周仁身体好好的怎么还住院,这不是故意为难牛高故意耗费牛高的钱吗?没病就得出院啊!

牛高也不是省油的灯,立马找到派出所,要派出所命令周仁出院。派出所回答牛高说,是否能出院那是医生说了算,不是由派出所决定的。牛高又找到医院,医生拿出一张透明的胶片让牛高看,牛高认得那是一张胸部的透视胶片,以前牛高也照过。医生对着光指着上面的图像说,骨头还没有完全接好,回去要出什么问题我们医院是不负责的。牛高说,他和正常人一样可以走了怎么还没接好?医生说,能走能说明什么?那癌症病人也能走啊!又把嘴巴凑近牛高的耳边轻声说道,当然,要周仁出院也是可以的,只要他亲自签字……

牛高想,硬的不行,现在只能来软的了。下午,牛高背了一个猪肚子来到周仁的病房。正躺在床上输点滴的周仁见牛高进病房就谨慎着,每说一句话都经过牙齿和嘴巴商量,生怕有半点把柄被牛高抓着。

牛高态度和蔼地说道,仁叔好点了吧,这么久一直忙没空来看你,今天给你买了一个猪肚子,你炖来补补身子。

周仁也不是进院时的周仁了,老话说“同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通过与同病房的司法老干部一起住这么久的院,天天接受司法老干部的教导,今天的周仁已少了往日的直爽劲,脑子里多了一根筋。他半闭着眼睛,像是很没精神的样子说,那天回到村子里打了个转,回来就觉得不舒服,饭量小了很多,看来这病没有好过脚是不能回去的。

周仁这么一说,牛高觉得搞软的也是行不通,便直说道,老话讲“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两个的矛盾冲突也是事出有因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哦!就像那几个长头发被打了,你也只出点医药费哦!你不要以为我会赔你多少钱的!

周仁说,该赔我多少钱自有公断,不能由我你说了算,我现在病没好总该要治吧!

牛高见周仁不像往日那么好讲话了,猜测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便拿出律师教他的最后一招说道,你安心住院吧,我外出打工去了!说完便转身走出了病房。

牛高当然并没有外出打工,他回到天井寨就去找李半仙,要他算算自己今年是不是遇到了灾星,往直白里说就是算算他与周仁的磕碰到底有多大。天井寨家家户户的大门基本上不关,大白天的更不会,闷声不响的牛高脚一蹿就到了李半仙的火铺上,却没见着他人。此时,李半仙正在厕所里蹭着,牛高坐在火铺上还能听到李半仙在厕所里使劲的声音。他顺手拿起凳子上的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翻看,书里夹着一张白纸,扯出来溜了一眼,是一张A4纸,上面印着周仁发行的代币券正面票面,面值一百元,一排两张,共有六张。牛高那次和马律师一道复印过发票,发票先贴在一张纸上再复印,复印出来的就是这个效果。

哦,原来假冒周仁代币券的人是李半仙啊!牛高有些兴奋,将这页A4纸悄悄折了放进自己的荷包,趁李半仙还在厕所里不知自己来过,又猫声猫气地走了。牛高拿着那页复印纸像拿着宝贝一样,立马骑着他的摩托跑到了医院。周仁正戴着眼镜看账单,没有注意牛高来到了病房,正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天就吊两瓶水怎么就要一百多呢?邻床的那位司法老干部搭腔说,又不要你出钱,管他咧!周仁说,讲是这么讲,到时他拿不出钱还杀了他不成……牛高无意听到这话,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喊了一声:仁叔,伪造你代币券的人找到了。

周仁将眼镜推到眉毛之上,然后又表情木讷地看着牛高,心想,不可能吧,就是找到了也不可能由你牛高来讲,那是派出所在破案啊,你牛高又打什么歪主意?

见周仁没什么反应,牛高便从裤子荷包里摸出从李半仙那偷来的那页白纸,在手中晃了晃说,有人复印了你那代币券,我拿到了证据。见周仁还傻傻地坐在那没有反应,牛高将那页A4纸递到周仁手中。周仁接过看了看,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牛高凑近周仁的耳朵边轻轻地说,李半仙那里。然后又将前后经过给周仁复叙了一遍。周仁沉思了老半晌才摇了摇头说,你别骗我,李半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不可能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牛高急得直跺脚:我说的是真的,哪个骗你是畜生!

周仁努力回忆着那天李半仙给他掐掌后说过的话,他除了给派出所的讲过之外,还有就是老伴,之后再也没给哪个讲了。是不是牛高知道了李半仙怀疑他,在有意报复?周仁现在思考问题已不再像以前了,多了几个拐拐,想得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说别人我还信,李半仙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牛高急了起来:真的是,我用我的性命来担保。周仁说,你那性命值不得几个钱,你别害了好人。牛高生气了,一把从周仁手中抢过那页复印纸,气冲冲地冲出了周仁的病房。

周仁躺在床上,想着李半仙过往的点点滴滴,觉得李半仙是有文墨的人,又会手艺,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绝对不可能。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来喊他,是街上学校小卖部的店老板,店老板手里拿着一叠代币券,说现在手里头的周转有些困难,想兑换点钱。

周仁一下子清醒了,忙说,不是已经全部兑换完了,怎么还有?老板说,都是这几天那些学生拿来的,总数三千多元。以后学生再拿来,我就不再收了。周仁默了一下神,觉得应该没错,学生手头现在应该还有两千左右。接过店老板递来的券后周仁说,你出一个通知,要他们这两天都兑换完,过期作废。

店老板按周仁的意思写了个通知贴在店门口,却引来了天井寨的几十个人到医院来找周仁,都是拿那券来兑换现金的。周仁要大家统计好,他加了一下,感到很吃惊,怎么又冒出了一万多!周仁表面上还是很平静,说都乡里乡亲的,现在住院,等出院后就来给大家兑钱,请大家放心。见周仁说得诚恳,那些人也不好说什么生话,只是客气地说,你出了通知,说今天不兑现过期就作废。周仁说,我说的是这店里,乡亲们的永远有效。

周仁这下坐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他损失真的不得了,过了这么久怎么又多出一万多来了呢?得把这事了断了才行!周仁马上到派出所将牛高说的李半仙那里有复印的情况说了。派出所的也作了记录,说这得要找到牛高才行,你这么说没用。

周仁马上要出院,他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损失会更大,住院的开支、误工的开支、还有伪造他那代币券的损失……医院不肯给周仁办出院手续,周仁账也没有结就直接回了天井寨。

见周仁回到家了,在他那里还放得有钱的或者是手里还有代币券的,都来要钱,好在周仁有准备,回家时从信用社取了些钱回去。

大家都走后,周仁马上叫老婆把埋在地底下的代币券挖出来。老婆边挖边急了,这地方好像有人动过。马上喊周仁也去看看——吓了他俩一跳,原来是老鼠在旁边打了洞。周仁夫妻俩慢慢将包有代币券的塑料薄膜打开,一只老鼠“呼”地窜了出来。周仁骂道:妈的,埋在土里也被老鼠找到!原来周仁老婆在埋的时候,怕塑料薄膜不经事,在外围用稻草又包了一圈,老鼠就在稻草里起了窝。周仁老婆这下才镇定了,说都清算过了,只要不被人偷走就没事。周仁说,你清對数了不?周仁老婆反驳道:这么多年来,你哪天杀完猪回家不是我给你清账,几时又不对?周仁又问,数字是好多?周仁老婆有些不高兴地答道:五万四,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

周仁决定把这个事作个了断,先是把这一堆被老鼠咬过的代币券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灶窿里,然后在本子上将代币券“54000”几个阿拉伯数字画掉。然后又叫老婆将这几天零零碎碎收来的进行清点,一清理发现总数为一万八千元。周仁急了,问老婆是不是数对了。老婆说,你不相信你自己也数数。几轮数下来,没错,果然是一万八千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周仁说,有人伪造了一万三千。周仁老婆说,你是不是记错了,当初印的时候是不是五万九?周仁说,怎么不是?一百元一张的二百九十五张,五十元一张的五百九十张,总共编号排的885号啊,我一点也没有记错。停了停,周仁又说,之前发现的重号就是有人搞鬼!损失一万三千就一万三千吧,舍财折灾,算是生病花销的,说不定这舍财了你的病就会好咧!周仁老婆说,还好,黄土都埋到脖子上来了,说不定哪天讲去就这么去了。说着说着周仁老婆就把话扯开了:你想啊,我每个星期都要到医院透析开销几百,那些昧良心的,还要来算计我们,不得好死……周仁老婆开始抹眼泪。

6

周仁又像往日一样在村口摆起了肉摊,生意与往日一样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一天能卖一头猪。人要会想,不就损失一万三千块钱吗?做得好的话也就七八个月时间,生意差点年把时间就能补回来。人生一世不在乎几个月一年的,这不一晃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吗?周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一天下午村子里叫老祐的又拿出了代币券来向他买肉。周仁瞪大了眼睛,说我都出了通知要你们在上个月底全部兑现,这都过了快半个月,过期了。老祐说这是用我的血汗钱给你换的咧,你讲过期就过期了?周仁说,那我出通知你怎么不来换呢?老祐说又没哪个给我讲,我怎么知道。周仁想想老祐也不容易,一个崽婚都没结就死了,一个崽外出打工两三年了没一点音讯,不知是死还是活,便缓和了口气问,手边还有好多这券?老祐讲,目前我手里只有这一张,但不知老伴身上还有没有。周仁说,你回去问清楚,过了明天我就再也不换了。第二天,老祐没来他老伴也没来,菊花嫂却来了,拿出两张百元代币券买肉。周仁说,那天你不是全部兑换完了吗,怎么又有了?菊花嫂笑嘻嘻地说,有钱不是好事吗?周仁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好结账,你们这样东一下西一下我不好搞。菊花嫂说,没有了,只剩下这两张了,从我孙女的书包里发现的,不晓得怎么夹到她课本里去了。

周仁觉得有问题,菊花嫂不可能随便将券放到孙女的书包里去的,一定有问题。这一想又想到牛高说的看到李半仙复印那事。这天,周仁早早就收了摊,将一坨没有卖完的后腿肉装好,天还没黑就到了牛高家。牛高不在家,牛高老婆看到周仁来了就开始防备着,毕竟还欠着人家的医药费。

周仁理直气壮地问牛高的老婆,牛高哪去了?

哦,是仁叔,快进屋坐,那挨刀砍的,到外头跑死,好多天不归家了。牛高老婆知道周仁来找不是什么好事,故意瞒牛高的去向。其实,牛高早上还在家,吃过早饭便开着摩托上街拉客去了,估计晚上会回来。

周仁说,我还讲喊他去吃夜饭,他不在家就算了!

听到这话,牛高老婆急忙说,你就莫这么客气啰,有么事他回来我给他讲!

牛高不在家,周仁手里提着的那坨肉就又提回了家。刚进门,牛高却自动来了。就在周仁离开牛高家时,牛高回来了,听到老婆的话后就撵了来。周仁见牛高来了,顺手就把手上的塑料袋往他面前一伸说,准备拿到你那里去煮,要你出两罐酒,没想到你不在,我回来了你又来了。牛高一把拉住周仁的手说,这肉就不用拿了,到我那喝一杯去。周仁说,既然到了我家就在我这里喝吧!去去去——牛高一把拉住周仁的手,边说边将周仁拉出了门。周仁也就依了牛高,手中的塑料袋也一并带上。牛高将周仁带去的肉炒了,把米酒煨热。几杯酒下肚,两人的话有些多了起来:

仁叔啊,那天是一时激动,你要多原谅啊!

也不能全怪你,我老了,体质差,你没用什么力我就自个儿倒地了。

药费我还得给你出,虽然现在手里没钱,但我在想办法,哪怕卖活路也要补给你,只是那营养费、误工费,你就多加原谅了。

……

几句好话周仁的心就暖了,也软了。牛高走进自家的房间,拿出复印有周仁的代币券给他看。牛高还对周仁表态说,如果自家讲了半句假话,骑车被车轧死……周仁说,牛高你只要愿到派出所作证,说是发现李半仙偷印了代币券,该你牛高出的所有医药费用全免了。

当着村民们的面,当然也当着周仁和牛高的面,李半仙被派出所那上白下蓝的警车从天井寨拉去了。村民们议论纷纷:李半仙不就装神弄鬼骗两个钱用,怎么这也被抓?挺老实的李半仙竟然做着违法乱纪的事……真看不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下午,李半仙就被派出所那上白下蓝的警车原封不动地拉回了天井寨。为了体现自己没什么事,李半仙迈着碎步到了周仁的肉摊边,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卵事,妈的,还是为你那事找我。

周仁心里明白,但还故作惊讶地问道:为我什么事?李半仙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那天我到县城的一个打字复印店复印《奇门遁甲》中的两节,发现废纸篓里丢的有印你那券的一张纸,我捡了回来,想告诉你这事,但不知丢哪去了,也就忘了告诉你,没想到派出所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

肉摊旁有人搭了李半仙的腔说,你不是会算吗,算算派出所是怎么知道的啊?

你们这些年轻人晓得什么卵……李半仙嗤之以鼻,扎实吸了几口烟,起身走了。

第二天,周仁正准备开张的时候,乡医院的救护车开到了周仁的肉摊边。车上下来几个人,周仁只认识其中的那位副院长。副院长给周仁打招呼说,周老板生意不错嘛!说完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叠不太整齐的代币券交给周仁,说是学校门口那店老板托我们带来的,兑换成现金后带回去。

周仁说,已经跟他说过了,那里早就兑换完了,怎么还会有呢?早过期了,不兑了!

院长说,兑不兑你自己和店老板扯去,只是你欠我们医院的医药费什么时候去结清?一共一万六千七百三十元,这是催款通知书。说完递过来一张盖有红印的纸条。

周仁怯怯地说,尽快吧,现在手边没钱。

陪同院长一起的一位说,又不要你出,你有没有钱有什么要紧!

旁边有人给周仁出主意,说如果牛高不肯出钱,可到法院起诉他啊!

周仁只得点点头。常言说“肚子痛可能只有自家晓得”,周仁可是对牛高有过承诺的。

医院的车走后没几分钟,村子的里老号又拿着一张券来买肉,周仁说,这个券哪里来的?早过期了。

老号瞪着眼问:过期了?这可是我用血汗钱给你换的。

周仁差不多是狂叫:你没看我在村口那出了通知吗?只用到上个月底!

老号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倍:你以为你是政府,你出通知!

周仁手拿着砍刀,像一位勇士一样站在他的肉摊边:老子今天就是不兑换,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老号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让了一步说:村子里还有好多人没兑完,你想不认账,没门!

7

周仁不在村口卖肉了,也不再住在村子里。村口已換了一个小伙子的肉摊,是村子里一位学畜牧养殖的职大毕业生,付现款还是赊账,他都要记在笔记本电脑上,他说要用数据分析天井寨的猪肉销售情况,以此来测算农村的猪肉销售……

有人说周仁外出躲债去了,但有人说,周仁根本就没有欠钱。

有人说,周仁带着一个每周都要透析一次的老婆去得了哪?肯定就在县城。有人说,在县城的农贸市场发现周仁在那卖肉,老婆在旁边帮着收钱。

有人说,还没兑现那些券的都没去找,我们去找他干什么?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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