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尊尊之间的断崖
——由韦刘庙议重估西汉经学政制

2017-06-05 15:01李若晖
文史哲 2017年3期
关键词:注疏汉书天子

李若晖

亲亲尊尊之间的断崖
——由韦刘庙议重估西汉经学政制

李若晖

汉代制度对汉以后两千年的中国历史有着深远的影响。对于汉制的研究,以往学者多注目于法律的儒家化,而忽视了西汉儒者以礼更法的努力。今古文礼学的实质性区别不在经书本身,也不是儒生争名夺利,而是以何种天子礼奠定国家之政体。其要即在于天子是否超绝于万民之上。由韦玄成与刘歆庙议可见,西汉今文儒生仅受士礼熏陶,习于推士礼以致于天子。但是在今文儒生真正构建经国大典时,只能局促于亲亲之爱,无法跨过亲亲与尊尊之间的断崖,义而能断,构建足以为经国大典之天子礼。于是古文经学乘隙而起,由攻驳今文经学之天子礼入手,提出并逐步完善自身的天子礼。这实质上是向秦制靠拢的过程,背弃了汉儒过秦的初衷。儒学究竟应如何构建经国大典,甚至儒学是否有能力建构经国大典,成为千年梦魇。

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士礼;天子礼;庙制

熊十力有言:“汉以后二千余年之局,实自汉人开之。凡论社会、政治,与文化及学术者,皆不可不着重汉代也。”*熊十力:《读经示要》,萧萐父主编:《熊十力全集》第3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66页。汉代儒学始于陆贾、贾谊等人的过秦,然而不幸的是,其时国家制度上恰恰是汉承秦制,所以汉儒名为过秦,其实质却是过汉*近年单纯《过秦与正韩:论儒家对秦制及法家思想的批评》一文从中国历史的高度,提出儒家对中国历史集权专制的批判“在制度层面直接指向秦帝国,是所谓‘过秦’,即秦帝国作为一种制度上的过失;在思想层面却指向秦帝国的思想基础——法家的集大成者韩非子,是所谓‘正韩’,即纠正法家的思想谬误。”《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于是复古更化便一直是汉儒不懈的追求。问题在于,儒者是否真正奠定了儒学之国家制度?

陈寅恪有云:“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序》,《陈寅恪集·诗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2页。而于儒学与社会制度方面,学者关注的多为法律的儒家化。

瞿同祖曰:“在先秦时代,儒法二家在政治上争短长,优劣成败尚未判明,儒家高唱礼治,法家高唱法治,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为学理竞争的时期。等到法家得势,法律经他们制订后,儒家便转而企图将法律儒家化,为实际争取的时期。”瞿氏续论“法律之儒家化汉代已开其端”曰:“汉律虽为法家系统,为儒家所不喜,但自汉武标榜儒术以后,法家逐渐失势,而儒家抬头,此辈于是重整旗鼓,想将儒家的精华成为国家制度,使儒家主张藉政治、法律的力量永垂不朽。汉律虽已颁布,不能一旦改弦更张,但儒家确有许多机会可以左右当时的法律。事虽不可详考,但在今日仍有若干痕迹可资搜索。”其下即举有四事。今以其所举第一事贾谊为例。瞿引《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帝廿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原误有)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瞿氏论曰:“贾谊以学事李斯(见本传),注意律令,恐有用心。其所改律令为何,虽不得而知,然必发自儒家立场,则无可疑。”*瞿同祖:《中国法律之儒家化》,《瞿同祖法学论著集》,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2-364页。按:瞿氏以“贾谊以学事李斯”,故“注意律令”,此大误。李斯死于秦二世二年(前208)*司马迁:《史记》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修订版,第3091页。,贾谊生于汉高帝七年(前200)*参见汪中:《述学·贾谊年表》,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第426页。,焉得学事之?检《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征为廷尉。”*司马迁:《史记》第8册,第3004页。则当是临文误记而未覆核原书,故致张冠李戴。瞿氏进而曰“其所改律令为何,虽不得而知”,一似贾生曾改定律令,则尤误。观瞿氏所引《贾生列传》语,“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贾生所以为当为者,“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则贾生所奋笔而为之者,二者实一一对应:“色尚黄,数用五”正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之具体内容,《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文帝时,“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言,非也。罢之。后三岁,黄龙见成纪。文帝乃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司马迁:《史记》第4册,第1653页。。《贾生列传》所言正与之相符。“为官名”无疑即“定官名”。若然,则“兴礼乐”所对应者,必为“悉更秦之法”。《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至文帝时,贾谊以为‘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今其甚者杀父兄,盗者取庙器,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为故,至于风俗流溢,恬而不怪,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纲纪有序,六亲和睦,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修则坏。汉兴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兴礼乐,然后诸侯轨道,百姓素朴,狱讼衰息’。乃草具其仪,天子说焉。而大臣绛、灌之属尽害之,故其议遂寝。”*班固:《汉书》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30页。持此以较《贾生列传》,“乃草具其仪”,即“乃悉草具其事仪法”;“定制度,兴礼乐”,即“法制度,兴礼乐”。《贾生列传》于瞿氏引文后,尚有“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司马迁:《史记》第8册,第3005页。等语,正对应于《礼乐志》之“大臣绛、灌之属害之,故其议遂寝”。二处之“议”,必指草“仪”而非改“律”。因此,贾生所为,绝非瞿氏所言之“改律令”,而是悉草具汉礼,欲以“悉更秦之法”。即草拟一部全面的汉代礼仪制度,试图完全更改取代秦法。瞿氏虽然汲汲于儒家对于法律的改造,却恰恰完全掩盖了汉儒最初对于秦汉律令的基本态度及其作为,即彻底废除秦法,制定一部全面的汉礼取而代之。

汉儒以礼更法的作为,为何会在历史长河中烟消云散?端因其努力未获成功,并最终转向礼法合流。必须承认,瞿同祖还是把握住了这一基本趋势。

本文所欲为者,即钩沉史籍,探讨汉儒制礼不成之原由所在。

一、士礼与天子礼

《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一《六艺略》论礼学渊源曰:“《易》曰:‘有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而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愈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班固:《汉书》第6册,第1710页。此论当出刘歆。《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附《刘歆传》载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从古文经学尤其是古文礼学角度斥责今文经学尤其是礼学,有云:“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班固:《汉书》第7册,第1969-1970页。《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亦云:“今学者不能昭见,但推士礼以及天子,说义又颇谬异,故君臣长幼交接之道浸以不章。”*班固:《汉书》第4册,第1035页。自来学者多于今古文礼学之歧异与争端,聚焦于古文逸经,实则由经学政治之视角观之,并非如此。今文礼学面对古文逸《礼》固然“保残守缺”,古文礼学所汲汲从事的,却并非光大古文逸《礼》。双方争论的焦点实在确立何种天子礼。

孔子一生以克己复礼为鹄的,周礼就是儒家的国家制度。孔子传礼也坚守周礼原则,未将天子礼传授给他“有教无类”的弟子们。《论语·八佾》:“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7页。《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于是桓公乃止……其后百有馀年,而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或问禘之说,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说,其于天下也视其掌。’《诗》云纣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爰周德之洽维成王,成王之封禅则近之矣。及后陪臣执政,季氏旅于泰山,仲尼讥之。”*司马迁:《史记》第4册,第1629-1633页。可知太史公理解孔子之“不知”,乃是不敢言天子之礼*关于《论语》此语的历代解释,可参程树德撰,程俊英、蒋见元点校:《论语集释》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72-174页。本文所关注的,是汉代有此一解,可据以研究汉代思想。。《礼记·丧服小记》:“礼,不王不禘。”郑玄注:“禘谓祭天。”孔颖达疏:“此一节论王者郊天之事。王,谓天子也。禘,谓郊天也。礼,唯天子得郊天,诸侯以下否。故云,礼,不王不禘。”*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年,第594页。《礼记·大传》亦言“礼,不王不禘”,第616页。禘乃天子之礼,如果孔子公然演习传授,又何异于季氏舞八佾于庭?朱熹曰:“不知,只是不敢知。”*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二十五,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96-897页。至确!皮锡瑞有云:“《史记·儒林传》曰:‘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孟子曰:‘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然则天子诸侯之礼,在孔孟时已不能备。孔子既不得位,又生当礼坏乐崩之后,虽适周而问老聃、苌宏,入太庙而每事问,委曲详细,必不尽知。所谓吾学周礼,今用之者,盖即冠昏丧祭射乡,当时民间通用之礼。”*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三《三礼》”第21页。所言颇中理。

今文礼学虽也讲天子礼,然而礼经亦即《仪礼》十七篇中,并无其文。马一浮《礼教绪论·序说》曰:“《汉志》言后苍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其说亦误。礼经十七篇,不纯是士礼,其题《士礼》者,惟《冠》《昏》《丧》《相见》;若《少牢馈食》《有司彻》,明是大夫礼;《乡饮》《射》,则士、大夫同之;《燕礼》《大射》《聘礼》《公食大夫礼》,皆诸侯礼;《觐礼》是诸侯见天子礼。何云皆士礼也?天子之元子犹士,天下无生而贵者,则虽天子之子,亦当用士礼。‘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自谅暗之制不行,后世帝王乃以日易月,废丧而临政,最无义理。”*马一浮:《礼教绪论》,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1册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0-251页。原标点以“后世帝王乃以日易月废”为句,今改。近年有学者仍然沿袭这一论证理路,如康世统:《汉志“士”礼十七篇质疑》,李曰刚等编:《三礼论文集》,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309-330页;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18页。这一论证虽然表面上运用了朴学考据形式,实质上却没有说服力:汉儒宁不知十七篇的具体内容?那么他们为什么明知其内容却仍然称之为“士礼”呢?其斥《仪礼》非士礼,非也。今文礼学称《仪礼》为士礼,其意乃谓一切士以上等级,包括天子之礼,皆可由士礼推致,实即一切礼以士礼为基础之意。黄以周《礼书通故》卷一言“高堂生所传十七篇谓之《士礼》,非字误也。十七篇之次,以大戴所传最得其真。其书以《冠》《昏》《相见》《士丧》《既夕》《士虞》《特牲》《乡饮》《乡射》九篇居首,故曰‘士礼’。”*黄以周撰,王文锦点校:《礼书通故》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页。其后蒋伯潜变其说为“此书首篇为《士冠礼》,遂通称全书为《士礼》耳”(蒋伯潜:《十三经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25页),杨天宇又变为“《士礼》不是以首篇得名,而是以首篇的开头二字得名……《仪礼》全书的开头就是篇名‘士冠礼’三个字,若保留‘冠’字,则于义太狭,因此去‘冠’而仅用其‘士’‘礼’二字,这样就造出了《士礼》的书名来。所以这个书名并没有什么实际含义,只不过是用做书的代号而已”(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第119页),其说流于琐碎,以首篇以至首篇之首句命名全书,并无确证。其论《礼经》称“士礼”不误甚是,然于何以称“士礼”之解则未允*沈文倬认为,西汉《仪礼》本无“《士礼》”之名,东汉“《士礼》”之称源于刘向之误用(沈文倬:《从汉初今文经的形成说到两汉今文〈礼〉的传授》,《宗周礼乐文明考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增补本,第231-274页),其说不足据。参见杨杰:《沈文倬先生关于汉时“〈士礼〉”称名说辨正》,《古典文献研究》第十八辑下卷,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114-127页。。也正因此,今文礼学家认为,士以上等级之礼,包括天子礼,是否经有明文关系不大,有则照做,无则例推,如是而已。黄以周《礼书通故》卷一:“《礼经》十七篇以《冠》《昏》《相见》《士丧》《既夕》《士虞》《特牲》《乡饮》《乡射》九篇士礼居首。后仓传其学,作《曲台记》九篇,即说此《士礼》九篇,以推天子诸侯之制。”*黄以周撰,王文锦点校:《礼书通故》第1册,第6页。其说至确。也正是惟其如此,今文礼学所推致的天子之礼,骨子里正如马氏所言,是“无贵贱一也”*凌廷堪《礼经释例》卷首《复礼》上引孟子契教五伦之语,论曰:“此五者,皆吾性之所固有者也。圣人知其然也,因父子之道而制为士冠之礼,因君臣之道而制为聘觐之礼,因夫妇之道而制为士昏之礼,因长幼之道而制为乡饮酒之礼,因朋友之道而制为士相见之礼。自元子以至于庶人,少而习焉,长而安焉,礼之外别无所谓学也。”纪健生点校:《凌廷堪全集》第1册,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13页。。

关于“推士礼而致于天子”,可举例说明。《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大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大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241页。如果由士礼推致天子礼,则士、大夫、诸侯、天子共四个等级,以士之一庙为基数,每上一等加二庙,《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载王舜、刘歆议:“《春秋左氏传》曰:‘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7页。正是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七庙。哪怕非以数为等的名物,即使以器具材质为等级,也可由士礼推致。《周礼·夏官·缮人》:“缮人掌王之用弓弩矢箙矰弋抉拾。”郑玄注:“《士丧礼》曰,抉用正王棘若棘,则天子用象骨与?”贾公彦疏:“无正文,故云‘天子用象骨与’。”*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册,第487页。参见曹元弼:《礼经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13-314页。此于礼学为“礼数”。《左传·昭公三年》:“郑游吉如晋送少姜之葬,梁丙与张跃见之。梁丙曰:‘甚矣哉!子之为此来也。’子大叔曰:‘将得已乎……君薨,大夫吊,卿共葬事;夫人,士吊,大夫送葬:足以昭礼命事谋阙而已,无加命矣。今嬖宠之丧,不敢择位而数于守适……’张跃曰:‘善哉!吾得闻此数也。’”杜预注:“卿共妾葬,过礼甚……不敢以其位卑而令礼数如守适夫人。然则时适夫人之丧吊送之礼以过文襄之制。”孔颖达疏:“今嬖宠贱妾之丧,不敢计择妾位卑贱,而令礼数即同于守适夫人也……文襄之制,夫人丧,士吊,大夫送葬。今游吉,卿也,而云同于守适,则于时适夫人丧已令卿送葬矣……刘炫云:‘不敢择取使人于卑贱之位,而礼数同于守内官之适夫人也。’”*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氏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721页。可见不仅器物之数量与质料,举凡礼之等级之建构者均为“礼数”。

这才是古文礼学对今文礼学的真正不满所在。在经文上,古文逸礼固然多了些篇目,但是古文礼学其实并未从这些逸经中读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来。逸礼不过是古文礼学的幌子和工具,用来证明今文礼经的确是残缺的,但是相对于古文礼学家们来说,古文逸礼实际上也是残缺的,仍然缺了古文礼学的命根子——天子礼,观丁晏《佚礼扶微》可知*丁晏:《佚礼扶微》,《续修四库全书·经部》第一一〇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10-612页。——《汉志》述天子礼,只能举来历不明的传记性文献《明堂阴阳》、《王史氏记》为言,可为旁证。钱玄《三礼通论》云:“高堂生传十七篇本与《礼古经》五十六篇,其实在先秦同出一源。十七篇为简本,以士礼为主,略及大夫、诸侯之礼。五十六篇本为繁本,除十七篇外,尚有天子、诸侯之礼。在战国时,周天子已名存实亡,诸侯之礼亦废不再行,而民间婚、冠、丧、祭诸礼仍行,所以当时或以传授十七篇的简本为主。汉代今古文之争,完全为争夺学官的职位,在内容上只有简繁,篇目多寡的区别。今文的十七篇与古文的十七篇,根据郑玄注所校,除个别文字,其余相同,这是明显的证据。”*钱玄:《三礼通论》,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0页。谓今古文礼经并无根本区别甚是*实则在个别具体文句上,《仪礼》今文之尊君尚有过于古文。如《燕礼》:“主人答拜,升受爵以降,奠于膳篚。更爵,洗,升酌膳酒以降。”郑玄注:“更爵者,不敢袭至尊也。古文更为受。”贾公彦疏:“献君自酢同用觚,必更之者,袭,因也,不敢因君之爵。”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册,第163页。则郑用今文“更”,是因为君为至尊,故主人在接过君之象觚后,不敢使用君之象觚饮酒,因此要更换另一酒爵。古文作“受”,则是直接使用君之象觚饮酒,显然不如今文尊君。。然以“汉代今古文之争,完全为争夺学官的职位”*杨天宇进而区分两汉:西汉是围绕立博士之争,实为利禄之争,东汉则主要是学术道统之争。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第38页。,则所谓似是实非者。真正构成问题的,是古文礼学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天子礼的单独性古代文本,而绝不同意今文礼学的推致?这就表明,古文礼学认为天子礼是不可由士礼推致的。今文礼学“推士礼而致于天子”,意味着士与天子的礼仪类型相同,只是名物品数不同,于是天子实质上只是高级一些的士,从士到天子,等级虽殊,贵贱却并不悬隔。《左传·昭公三十年》:“非公,且征过也。”孔颖达疏引杜预《春秋释例》:“三代封建,自上及下,降杀以两,君不亢高,臣不极卑,强弱相参,众力相须,贤愚相厕,故虽有昏乱之君,亦有忠贤之辅。我周东迁,晋郑是依;无知之乱,实获小白;骊姬之妖,重耳以兴:天下虽瓦解而不土崩,海内虽鼎沸而不盆溢。”*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氏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927页。古文礼学的天子礼则是与士礼完全不同的礼仪类型,此即刘歆所言“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此等礼仪类型,自诸侯以下即无,遑论士礼!由是,天子成为超绝于万众之上的绝对统治者,在礼仪上无人可与比拟。因此,我们可称古文礼学的天子礼为“超绝之礼”*在古文《仪礼》中,虽无古文礼家所言“超绝”之礼仪,但却有“超绝”之礼义。《乡射礼》:“唯君有射于国中,其余否。”郑玄注:“臣不习武事于君侧也。古文‘有’作‘又’,今文无‘其余否’。”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册,第152页。胡承珙《仪礼古今文疏义》:“古‘有’‘又’字多通。此‘有射于国中’对大夫、士不得在国射,故当作‘有’。今文无‘其余否’,亦文不备,故郑不从。”胡承珙:《仪礼古今文疏义》,王先谦编:《清经解续编》第2册,第1128页。只有君才能射于国中,其余则否,正体现了君“超绝”之礼义。进而,这一礼制在实际上规定了君主对于在国中使用武力的独占权,泄露出文明揖让背后国家权力的实质。。

《论六家要指》论法家曰:“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史记》第10册,第3968页。《朱子语类》卷一三四:“黄仁卿问:‘自秦始皇变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曰:‘秦之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且如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王称王,秦则兼皇帝之号。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变!’”*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4189页。暴秦虽亡,汉承其制。因此摆在汉代儒生面前的,也就有两条道路:一是复周礼,以周礼儒学改造汉朝所承袭的秦制,再造纳上下于一体的道德团体。这一条道路是今文礼学,其由士礼而推致的天子礼合于孟子以天子为爵之一位(《孟子·万章下》)*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76-677页。。另一条道路则是以儒术缘饰秦制,打造出阳儒阴法的具有欺骗性的专制君主。而古文礼学以“超绝之礼”形塑天子,正是以儒学缘饰秦制之“尊君卑臣”,使得专制君主在儒学中获得正当性论证,同时也就以单向性伦理的“尊卑”替换双向性伦理的“尊尊”,将儒学改造为专制君主的顺从奴仆。

由政治学而言,君主制为国体,何种类型的君主制则为政体。因此,汉代今古文礼学的争论,不是单纯的文献性的学术问题,更不是争名夺利的问题,而是中国采用何种类型的君主制,是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

针对百年来皇权是否专制的争论,甘怀真认为:“今天对于皇帝制度是否为专制(绝对)的研究,必须从制度面来谈,因为单就个人的行为层面而言,没有任何人的权力可能是绝对的。我个人倾向认为皇权不是绝对的,但不是因为皇权受到法律制度的规范,而是它的权力运作方式是礼制式的。礼作为制君的规范,传统士大夫是深有自觉的。”*甘怀真:《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90页。问题在于,“礼作为制君的规范”这一温情脉脉的面纱是否真能遮盖国家权力的实质?

在周礼中,文王为政乃是“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重之以周、邵、毕、荣,亿宁百神,而柔和万民。”(《国语·晋语》四)*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国语》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87页。《诗·大雅·思齐》:“惠于宗公”,郑玄《笺》:“惠,顺也。宗公,大臣也。文王为政,咨于大臣,顺而行之。”*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册,第561页。这既是周王对耆旧重臣的尊重,实际上也是宗族分享权力的过程。钱穆著《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始于汉代,其书开篇即强调“‘皇权’和‘相权’之划分,这常是中国政治史上的大题目”:“皇室和政府是应该分开的,而且也确实在依照此原则而演进。皇帝是国家的惟一领袖,而实际政权则不在皇室而在政府。代表政府的是宰相。皇帝是国家的元首,象征此国家之统一;宰相是政府的领袖,负政治上一切实际的责任。”*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钱宾四先生全集》第31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9页。这一套分权制度实承周礼余绪,且与西汉今文礼学相契合。至汉武帝,“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垂之于后云”(《史记》卷二十三《礼书》)*司马迁:《史记》第4册,第1369页。。相应地,武帝也便极力打击相权。《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传》,弘“年八十,终丞相位。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廐车库奴婢室矣。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班固:《汉书》第9册,第2623页。以中朝尚书侵夺外朝丞相之权,最终发展出尚书台制度,也是始于武帝时。

二、今文经学与韦玄成庙议

钱穆《秦汉史》言汉代卿相以武帝为界而丕变。自昭宣以下,儒者渐当路。至于元成哀三朝,为相者皆一时大儒。其不通经术为相者,如薛宣,以经术浅见轻,卒策免。盖非经术士,即不得安其高位。今反观汉初,自高帝时萧何为相,孝惠高后孝文时,皆起军旅,与高祖共争天下者,孝景时,皆以功臣子嗣侯,其以儒术进,为相乃封侯,则自公孙弘始也。至于弘以后为相者,汉武一朝,仍不出往者军功得侯或嗣封之例。即观汉廷大臣出身一途之变,已可见昭宣以后,其为治远与前别*钱穆:《秦汉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版,第210-211页。。针对武帝独尊儒术以来礼乐之兴,钱氏指出:“盖武帝时所谓礼乐,犹多率循秦旧,间杂以辞客方士之浮说,迎合于在上者之奢心。而元成以后,礼乐改制,则由儒生稽古遵经,讲贯道义而立。故王贡以来言礼乐,乃特重于民生俗化,与武帝时之专为对扬上天之休命而言礼乐者,其意义绝不同也。”*钱穆:《秦汉史》,第246页。

由汉初直至元成之际,儒学之基底实为今文经学,而今文经学之基底则为训诂章句。《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一《六艺略》著录《诗》类文献,三家《诗》齐有《后氏故》二十卷,又有《后氏传》二十九卷。韩有《故》三十六卷,又有《内传》四卷、《外传》六卷。唯鲁只有《故》二十五卷,无《传》*班固:《汉书》第6册,第1707、1708页。。《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曰:“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司马迁:《史记》第10册,第3765页。刘立志释“故”曰:“‘故’体书的出现主要是解决古今异言的问题,其内容也以训释字、词为主,无论是解说本义,还是贯通大义,都密切贴合经文,罕有凿空之论。”*刘立志:《汉代〈诗经〉学史论》,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3页。马瑞辰辨“故”“传”之别曰:“盖诂训第就经文所言者而诠释之,传则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伸之,此诂训与传之别也。”*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5页。至于疑者阙不传,《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申公后学王式授徒曰:“闻之于师具是矣,自润色之。”其弟子“唐生、褚生应博士弟子选,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疑者丘盖不言。”*班固:《汉书》第11册,第3610页。此正如《论衡·定贤篇》所言:“传先师之业,习口说以教,无胸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论。邮人之过书,门者之传教也,封完书不遗,教审令不误者,则为善矣。儒者传学,不妄一言,先师古语,到今具存。”*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14页。《艺文志》评论三家《诗》曰:“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班固:《汉书》第6册,第1708页。若申公,可谓“独抱遗经”了*现代学者习于晚清公羊学自称今文经学,遂以为“今文经学是以‘微言大义’见称的”(参见汤志钧:《近代经学与政治》,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71页),至少是以偏概全。实则钱玄同即曾批评“友人周予同兄之《经今古文学》,我也以为不对,因为他的见解是‘廖倾’的,而且他不仅要析汉之今古文‘学’,还要析清之今古文‘学’;而且他竟认所谓清之今古文‘学’与所谓汉之今古文‘学’是一贯的:这都是弟所反对的。”(钱玄同:《钱玄同先生来信》,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5册,《民国丛书》第四编第六十八册,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最后一页”第3页)案刘思源等编《钱玄同文集》六卷本虽号称“有见则录,务求其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册,“编辑的说明”第21页),然竟未收此信。殆以《最后一页》为《古史辨》第5册全书编成之后所增,附于书后,单独编页,目录无文,故仅翻检目录乃竟不知。。钱穆以“纯谨”一语论鲁学,最为传神*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20-221页。。

相应地,鲁学也成为今文经学以至西汉前中期儒学之中坚*参见李威熊:《中国经学的形成与先秦鲁学的关系》,《中国经学发展史论》上册第二章附录,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67-92页。。《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榖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榖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榖梁》。”*班固:《汉书》第11册,第3618页。鲁学可以成为立博士的理由。

当汉武帝欲有所作为,首先援引的正是鲁学申公师徒。《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载,申公弟子王臧为郎中令,赵绾为御史大夫,“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司马迁:《史记》第10册,第3766页。其后武帝议封禅,《史记·封禅书》:“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司马迁:《史记》第4册,第1670页。徐偃、周霸皆申公弟子,见《儒林列传》*司马迁:《史记》第10册,第3766页。。在武帝看来,这帮腐儒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在武帝朝当红的儒生乃是公孙弘、兒宽这类能缘饰以儒术者。《汉书·儒林传》:“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欧阳、大小夏侯氏学皆出于宽。”*班固:《汉书》第11册,第3603页。所谓“朴学”,无疑是指申公鲁学。

钱穆《秦汉史》谓元帝任用贡禹,“遂开晚汉儒生考礼复古之风”*钱穆:《秦汉史》,第246页。。据《汉书·儒林传》,董仲舒弟子中,唯“嬴公守学不失师法”,贡禹即其弟子*班固:《汉书》第10册,第3616页。。《汉书·贡禹传》言禹“以明经絜行著闻”,“举贤良为河南令。岁余,以职事为府官所责,免冠谢。禹曰:‘冠壹免,安复可冠也!’遂去官。”其“絜行”可见一斑。考贡禹在元帝朝的建言,至言“古者不以金钱为币,专意于农”,今汉家铸钱,民弃本逐末,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疾其末者绝其本,宜罢采珠玉金银铸钱之官,亡复以为币”,“租税禄赐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壹归于农,复古道便”*班固:《汉书》第10册,第3069、3075、3076页。。其忧思民生,感人肺腑,但是竟然要求废弃货币,回复到以物易物,可见其学实不足以言治国。

《汉书》卷七十三《韦玄成传》,元帝时,贡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永光四年(前40)诏议毁庙。丞相韦玄成等四十四人奏议曰,“臣愚以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为帝者太祖之庙,世世不毁,承后属尽者宜毁”,“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皇考庙亲未尽,如故”。此奏遭到其他大臣两点驳议。一是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二十九人以为孝文皇帝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廷尉忠以为孝武皇帝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宜为世宗之庙。二是谏大夫尹更始等十八人以为皇考庙上序于昭穆,非正礼,宜毁*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16、3118、3119页。。汤志钧等《西汉经学与政治》则对韦玄成等奏议另有一番评论:“诏书和奏议援引古代帝王庙制,为目前正准备进行的迭毁祖先宗庙的政治改革提供经学理论的依据。这种经世致用的实用精神正是儒家经师参预政治的基本方式。然而直接为政治目的辩护,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们在学术上达到一个更高的水平。元帝作为帝王姑且不论,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学者,但韦玄成等人却自觉或不自觉地迁就了他们那种由历史决定的、特定的宫廷经学家身份,把庙议变成了尽可能为元帝诏书求证的简单过程。而从根本上来说,这种简单化最终将减弱政治辩护的说服力。”*汤志钧、华友根、承载、钱杭:《西汉经学与政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59页。套用政治影响学术的框架,大而化之,未能从经学本身发现问题。实际上,韦玄成作为学者也已经尽力了。从师承言,《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以其为申公后学,《鲁诗》宗师:“由是《鲁诗》有韦氏学。”*班固:《汉书》第11册,第3609页。洪适《隶释》卷十二《执金吾丞武荣碑》言荣“治鲁《诗》经韦君《章句》”,洪氏曰:“《鲁诗》有韦氏学,此云治《鲁诗》经韦君《章句》者,此也。”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9页。玄成奏议的根本问题不是阿上意,为政治歪曲学术。本传载其曾为避袭父侯爵而“阳为病狂”*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08页。。即以经学之《诗》鲁说而论,《诗·商颂·烈祖》小序:“《烈祖》,祀中宗也。”孔颖达疏引许慎《五经异义》:“《诗》鲁说,丞相匡衡以为,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时毁。”*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册,第791页。陈寿祺《疏证》辑此语,案曰:“匡衡习《齐诗》,此云‘鲁说’,盖传写误,当作‘齐说’。”*陈寿祺撰,王丰先点校:《五经异义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0页。陈乔枞则引《韦玄成传》玄成奏议曰:“元成治《鲁诗》者,此鲁说谓周成王庙以时毁之说也。又光禄勋彭宣、詹事满昌、博士左咸等议,皆以为继祖宗以下五庙而迭毁,后虽有贤君,犹不得与祖宗并列,此亦‘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时毁’之说也。满昌治《齐诗》者,是《齐诗》亦与鲁说同。”*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王先谦编:《清经解续编》第4册,第1278页。陈奂《诗毛氏传疏》亦曰:“匡衡学《齐诗》,则齐鲁说同。”陈奂:《诗毛氏传疏》第2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7年,第908页。皮锡瑞考《韦玄成传》云,“至元帝时,贡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案曰:“孝文在孝惠之后、孝景之前,禹言孝惠、孝景而不及孝文,是禹亦谓孝文虽亲尽不宜毁,即‘宗有德,庙不毁’之说矣。”韦玄成则明言孝文“亲尽宜毁”*皮锡瑞撰,王丰先点校:《驳五经异义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05页。。今按许慎明言贡禹为《公羊》家*陈寿祺据《毛诗·烈祖》正义辑《异义》有“《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贡禹说”之语,陈氏案曰:“此则贡禹习《公羊春秋》,本传不言”。陈寿祺撰,王丰先点校:《五经异义疏证》,第70页。,当属齐学。如以齐鲁说同,则许氏既引匡衡,何必特标“鲁说”,径云“齐说”可矣。若谓“鲁说”为“齐说”之误,又何以解其毁庙之论合于玄成而违于贡禹?此可见齐、鲁毁庙之说相违,而匡衡特用鲁说耳*日本学者加藤实《关于西汉诗经学说的发展——匡衡的诗说和刘向的诗说》指出:“元帝时代初期,齐诗学派的匡衡和翼奉一起登上官场。但两人的诗说截然不同。翼奉运用‘六情十二律’的理论,提出灾异说。而匡衡的学说则是为了陈述政治方针而提出的,他并不把翼奉所主张的灾异说看作其主要目的。”(中国诗经学会编:《第三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第128页)陈桐生《〈史记〉与〈诗经〉》言:“从四家诗‘四始’学说的发展看,《汉书·匡衡传》载匡衡论《诗》首《关雎》,此时《齐诗》‘四始’与《鲁诗》尚无区别,《诗纬》以五行及干支配‘四始’,这是谶纬化后的‘四始’,是《齐诗》对‘四始说’的发展。”(陈桐生:《〈史记〉与〈诗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14页)这是将匡衡与其他《齐诗》学者的差异作历时解释,但是最为重要的以阴阳灾异说《诗》的《齐诗》学者翼奉与匡衡“同师”,且“衡为后进”(班固:《汉书·翼奉传》,《汉书》第10册,第3167页)。可见其说不足据。结合匡衡用《鲁诗》“四始”及庙制来看,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匡衡之师承虽为《齐诗》,但用《诗》往往取《鲁诗》说。西汉一代经学发展趋势,武帝时齐学大盛,至宣元时渐渐由齐转鲁。王素对此有详细考察,可参(参见王素:《河北定州出土西汉简本〈论语〉性质新探》,李学勤、谢桂华主编:《简帛研究》第三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63-465页)。与匡衡“同师”的萧望之就是初治《齐诗》,后又从夏侯胜问《论语》、礼服,为《鲁论》大家(参见班固:《汉书·萧望之传》,《汉书》第10册,第3271页)。匡衡既置身于这一转折之中,亦由齐转鲁,本不足异。。《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载匡衡告谢毁庙曰:“天序五行,人亲五属,天子奉天,故率其意而尊其制。是以禘尝之序,靡有过五。受命之君躬接于天,万世不堕。继烈以下,五庙而迁,上陈太祖,间岁而祫,其道应天,故福禄永终。”*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2页。如依其严格的五庙制,正与韦玄成奏相同,而毫无“宗有德,不毁庙”的任何考虑余地*司马彪《续汉书·祭祀志下》刘昭注引袁山松《后汉书》载蔡邕议曰:“孝元皇帝时,丞相匡衡、御史大夫贡禹始建大议,请依典礼。孝文、孝武、孝宣皆以功德茂盛,为宗不毁。”(范晔:《后汉书》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199页;周天游辑注:《八家后汉书辑注》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0页)。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引之,据以谓:“且非特禹云然,匡衡亦云然矣。”(皮锡瑞撰,王丰先点校:《驳五经异义疏证》,第306页)细绎蔡议,当理解为先言元帝时匡衡、贡禹为庙制之议的发起者,即二人“始建大议”,“孝文、孝武、孝宣皆以功德茂盛,为宗不毁”乃此次议庙制的结果,而非谓其为匡衡、贡禹共同秉持的庙制内容。中华书局《后汉书》点校本于“请依典礼”下用句号是正确的。皮氏误读。依皮氏理解,“请依典礼”下当用逗号,表示其下为“典礼”之具体内容。王丰先标点照搬中华本《后汉书》,不妥。。可见韦玄成与匡衡二人本以经术为相,也的确严格依据经说来议定制度。且二相所秉持的经说,正是今文经学最为核心的“《诗》鲁说”。

从群臣的两点驳议来看,第一点是说天子七庙应有亲尽不毁之庙以尊崇先帝功德。换言之,庙之毁不应单纯着眼于是否亲尽,而是要注意宣扬本朝功德,让天下万民和子孙万世明晓本朝因何而享有天下。以古语论之,乃确立本朝“祖宗之法”,奠定行事仪度,为后世嗣君立规矩;以今语论之,是宣示本朝历史地位,为天下万世树楷模。刘歆是把这一点看透了的,《汉书》卷七十三《韦玄成传》附王舜、刘歆奏议历举武帝功德后曰:“窃观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异姓,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5-3127页。第二点是说天子七庙必须奉祀天子,不得以臣下干天位。换言之,即便天子也不当以私亲乱国体*田天论王莽元始仪对元成以前祭祀旧仪的改造,第一条即是“去个人化”:“元始年间的郊祀体系,从国家祭祀中剔除了以君主个人祸福为归依的祭祀。这是元始仪对国家祭祀性质,甚至皇帝身份的一种重新定义。”所论极是。但其下田氏又言“元始仪虽提出了这一精神”,似乎以此“礼义”为制元始仪时刘歆、王莽首倡,实则当上溯至尹更始——歆、莽固皆更始后学。田天:《秦汉国家祭祀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54页。。于是玄成奏议的问题便昭然若揭:天子庙制乃国之大典,应着眼于天下国家,开万世太平。玄成的眼界显然太低,仅仅从亲亲的角度来考虑全部问题。而这也正是西汉今文经学,尤其是其中坚鲁学不足以治国的根源:即“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仪礼》正是鲁高堂生所传“士礼”。士礼之于祭祖,的确只知亲亲,以之论大夫,也圆融无碍,论诸侯,也正合于汉制之下对于诸侯的压制——将周礼中的一国之君贬抑为家人,但是一旦到达天子的层面,天子礼便要求亲亲之上的尊尊,以为万民仪表与万世法度。于是“推士礼而致于天子”的今文经学便只知天子七庙之数,至于何以有七庙,则欲以亲亲之恩裁断一切,因此也就必然无能于定七庙维何!这也正是此后刘歆所指斥的:“不知天子礼”!

当年辕固生对窦太后,以《老子》为家人言,见《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司马迁:《史记》第10册,第3768页;班固:《汉书》第11册,第3612页。,杨树达《汉书窥管》释曰:“家人谓庶民,汉人常语。”*杨树达:《汉书窥管》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97页。说详见《汉书窥管》上册,第30页。则谓老子道家言不过“袁生所谓家人筐箧中物,不可扬于王庭也”(《魏书》卷三十五《崔浩传》)*魏收:《魏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12页。。斯时儒学尚野处,故辕固生作此愤懑之语。孰料至元成以来,今文经学当路秉政,其不足以言经国大典,亦渐显曝。玄成只知家人亲亲之爱,不知国家天下尊尊之义,即其显例*不惟庙制,其他如《晋书》卷十九《礼志》上载魏文帝诏论汉拜日礼曰:“烦亵似家人之事,非事天交神之道也。”房玄龄等撰:《晋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86页。。《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今大汉继周,久旷大仪,未有立礼成乐,此贾谊、仲舒、王吉、刘向之徒所为发愤而增叹也。”*班固:《汉书》第4册,第1075页。清儒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十一《汉书》五有“汉无礼乐”条,钩考《礼乐志》,云:“《礼乐志》本当礼详乐略,今乃礼略乐详。全篇共分两大截,后一截论乐之文较之前论礼,其详几三倍之。而究之于乐,亦不过详载郊庙歌诗,无预乐事,盖汉实无所为礼乐故。两截之首,各用泛论义理,全掇《乐记》之文,入汉事则云:……以上无非反复明汉之未尝制礼,无可志而已……足明此志总见汉实无所为礼乐,实无可志。子长《礼》《乐》二书亦空论其理,但子长述黄帝及太初,若欲实叙,实难隐括,孟坚述西汉二百年,何难实叙?只因汉未尝制礼,乐府俱是郑声,本无可志,不得已,只可以空论了之。”*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陈文和主编:《嘉定王鸣盛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册,第119-120页。陈戍国则钩稽史乘,历数汉代礼乐之事,以为“王氏‘汉无礼乐’一说未免武断”(陈戍国:《中国礼制史·秦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83-88页)。驳论亦须尊重对手。难道陈氏所举诸例西庄皆茫无所知?试问,设使西庄再世对答,其将曰“微子言,吾尚不知”,抑或“吾固知之,然与子异论”?如为后者,则陈氏举例,毫无意义。实则《汉志》与西庄所言之礼,乃是如曹褒所撰者,陈氏所举零散诸例,实不足以当之。原西京一代所以无礼乐,《礼乐志》乃谓诸儒每有造作,即以他故未成,如董仲舒是因“上方征讨四夷,锐志武功,不暇留意礼文之事”,王吉是因“上不纳其言,吉以病去”等等*班固:《汉书》第4册,第1032-1033页。。此皆为遁词。质言之,今文经学儒生实无能于制礼作乐。

汉人常言“殷道亲亲,周道尊尊”(《史记》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褚先生补)*司马迁:《史记》第6册,第2528页。,殷商以家族联盟的形式构成松散的王朝,此即“亲亲”;周王朝则以国家的复合结构重构了家族,此即“尊尊”。因此,周礼可以“大义灭亲”(《左传》隐公四年)*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氏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57页。,父亲为了国家杀掉亲生儿子;“为人后者为之子”(《公羊传》成公十五年)*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册,第229页。,过继之后不再以亲生父亲为父。由此可见,儒学要真能治国平天下,就必须补上天子礼这一课,构建经国大典。

《孝经·士章》:“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唐玄宗注:“资,取也。言爱父与母同,敬父与君同。言事父兼爱与敬也。”*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经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册,第24页。旧题《古文孝经》孔安国注曰:“母至亲而不尊,君至尊而不亲,唯父兼尊亲之谊焉。夫至亲者则敬不至,至尊者则爱不至,人常情也。”*旧题西汉孔安国传:《古文孝经》,张元济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728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5页。《礼记·丧服小记》:“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郑玄注:“言服之所以隆杀。”孔颖达疏:“亲亲谓父母也,尊尊谓祖及曾祖、高祖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594页。《礼记·大传》:“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轻。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一轻一重,其义然也。”孔颖达疏:“子孙若用恩爱依循于亲,节级而上,至于祖远者,恩爱渐轻,故云名曰轻也。义主断割,用义循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其义渐轻,祖则义重,故云名曰重也。恩之与义,于祖与父母互有轻重,若义则祖重而父母轻,若仁则父母重而祖轻。”*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620页。可见父兼亲爱与尊敬,由父向上,溯及祖、曾祖、高祖,亲爱逐渐递减,而尊敬逐渐递增,最后达致所谓“尊而不亲”,正所以事君者。《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887页。即其义。

由此反观庙制之议。先秦两汉,庙制之说大致有两套。其一为《礼记·祭法》:“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而祭之,乃为亲疏多少之数。是故王立七庙,一坛一,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曰显考庙,曰祖考庙,皆月祭之;远庙为祧,有二祧,享尝乃止;去祧为坛,去坛为,坛有祷焉祭之,无祷乃止;去曰鬼。诸侯立五庙,一坛一,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皆月祭之;显考庙、祖考庙,享尝乃止;去祖为坛,去坛为,坛有祷焉祭之,无祷乃止。去为鬼。大夫立三庙,二坛,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享尝乃止;显考、祖考无庙,有祷焉,为坛祭之。去坛为鬼。适士二庙,一坛,曰考庙,曰王考庙,享尝乃止;显考无庙,有祷焉,为坛祭之。去坛为鬼。官师一庙,曰考庙,王考无庙而祭之,去王考为鬼。庶士、庶人无庙,死曰鬼。”*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799页。《穀梁传·僖公十五年》:“天子至于士皆有庙: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范宁注,杨士勋疏:《春秋穀梁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册,第83页。《荀子·礼论》:“故有天下者事十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别积厚,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杨倞注:“十当为七,《穀梁传》作天子七庙。”王先谦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51页。。”其二为《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大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大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241页。二者的差异仅在士庙是否分等,即适士二庙和官师一庙。其原因,《周礼·春官·小宗伯》:“辨庙祧之昭穆。”贾公彦疏:“《祭法》适士二庙,《王制》不言之者,取自上而下,降杀以两,故略而不言二庙者。”*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册,第290页。认为《王制》是为了追求形式整齐,省略了“适士二庙”,是以《祭法》为正。朱熹反之,《朱子语类》卷八十七:“《王制》、《祭法》庙制不同。以周制言之,恐《王制》为是。”*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954页。此外,历代欲牵合二系的讨论极多,此不具引*参见黄以周撰,王文锦点校:《礼书通故》第2册,第728页;林昌彝:《三礼通释》上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657-658页。。原其实,《祭法》、《王制》本为二系,不必强为牵合。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十六“曰祖考庙”条曰:“大抵议礼之家,各记所闻,不能尽合。故《祭法》与《王制》不同,学者依文解之,而阙所疑可矣。必欲合以为一,则治丝而棼之也。”具体到士之庙数,其卷三十二“经义不同不可强为之说”条曰:“《王制》士一庙,无上士、中士、下士之分,《祭法》则云适士二庙,官师一庙,庶士无庙,此不可强合者也。而解者欲合为一,则谓《王制》士一庙为诸侯之中士、下士,名曰官师者矣。”*王引之:《经义述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70、378页。由此,可进而探讨士二庙与士一庙的根本区别为何。朱熹对此有极富洞见的论述。《朱子语类》卷八十七:“官师一庙,止及祢,却于祢庙并祭祖。适士二庙,即祭祖,祭祢,皆不及高、曾。”又卷九十:“问:‘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二庙,官师一庙。若只是一庙,只祭得父母,更不及祖矣,无乃不尽人情?’曰:‘位卑则流泽浅,其理自然如此。’”*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977-2978、3054页。朱子此处虽据《祭法》为言,但也可将其礼义移以论《王制》。《祭法》适士二庙,尚可祭祖,然不及高曾,其尊尊已是极轻,而《王制》士一庙,并不及祖,则可谓毫无尊尊可言。如果我们相信《王制》作于汉文帝时——《史记》卷《封禅书》、《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皆曰:“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司马迁:《史记》第4册,第1654页;班固:《汉书》第4册,第1214页。陆德明《经典释文》卷十一《礼记音义》于《王制》篇题下引东汉卢植云:“汉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篇。”*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78页。孔颖达疏于篇题下亦引。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212页。虽然《王制》的撰作时代后世颇有争议*参见张心澄:《伪书通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327-341页;郑良树:《续伪书通考》上册,台北:学生书局,第588-590页。,但至少汉儒是有此认知的。在此,贬抑士礼与推尊天子是一体之两面,即在最大限度地褫夺士礼之尊尊的同时,开始规划天子的“超绝之礼”。尤其对于士礼而言,由其自身亲亲以推致尊尊的礼仪与礼义德性训练被取消了*实则秦律也缺乏亲亲尊尊的德性训练。《史记》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传》,淮南王安谋反,“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司马迁:《史记》第10册,第3732页)秦律兄弟连坐实基于亲亲之私的认定,但武帝则以诸侯立国尊尊之义来割断兄弟亲亲之私,显然基于《公羊》经义。。于是,百年之后,未能具有良好尊尊德性修养的儒士们,也就无法从亲亲之士礼推致天子庙制之尊尊。

《广雅·释宫》:“庙:天子五,诸侯四,卿大夫三,士二。”王念孙疏证:“谓诸侯四庙,则未详所据。”*王念孙撰,钟宇讯点校:《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16页。所谓诸侯四庙,应当是依据“降杀以两”的通则,从士二庙上推而来的。这当是张揖为了恢复士二庙的旧制,对庙制进行了全面改造,但是这一改造打破了“自上而下,降杀以两”通则的一致性,将庙制断为两截,更在整体上将通则变异为“降杀以一”了。因此这一庙制在历史上毫无影响。

现在的问题是,汉朝旧典,尤其是武帝以来改制的成果被元成诸儒一一否定。如果今文诸儒果能制礼作乐,定立王朝大典也就罢了,可他们却又偏偏无能于造作,便出现了王朝无礼的危险。《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下,刘向因灾异对曰:“家人尚不欲绝种祠,况于国之神宝旧畤!且甘泉、汾阴及雍五畤始立,皆有神祇感应,然后营之,非苟而已也。武、宣之世,奉此三神,礼敬敕备,神光尤著。祖宗所立神祇旧位,诚未易动……及汉宗庙之礼,不得擅议,皆祖宗之君与贤臣所共定。古今异制,经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说正也。前始纳贡禹之议,后人相因,多所动摇。《易大传》曰:‘诬神者殃及三世。’恐其咎不独止禹等。”*班固:《汉书》第4册,第1258-1259页。既然今文经中并无天子礼(实则古文经中也没有),那么与其与诸儒日日争议,不如就因循旧典,径认为汉制度,而不必循古。刘向早年耽迷方术,加之宗室出身,起家郎官,对西京旧制有好感,也可以理解,但是这样一来,在儒学理论层面,实际上相当于放弃了复古更化的理想。

三、古文经学与刘歆庙议

如果今文经学无能于构建经国大典,那么什么人能挺身而出,担此大任呢?

无疑,对韦玄成奏议的质疑者许嘉、尹忠、尹更始等人成为首选。

议文帝庙的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是宣帝外戚,其学术背景不详。检《汉书》卷七十《陈汤传》,汤斩郅支单于头后,群臣争议是否悬首。车骑将军许嘉、右将军王商以为:“《春秋》夹谷之会,优施笑君,孔子诛之,方盛夏,首足异门而出。宜县十日乃埋之。”有诏将军议是*班固:《汉书》第9册,第3015页。。此见《穀梁传·定公十年》*范宁注,杨士勋疏:《春秋穀梁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册,第192页。。议武帝庙的廷尉尹忠也不详。不过其奏议所言,都是董仲舒的《公羊》之义。尹更始见《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受《左传》,王莽、刘歆皆其后学*班固:《汉书》第11册,第3620页。。则驳议玄成者,恰凑成《春秋》三传。不过,以文帝为太宗庙出于景帝,见《汉书》卷五《景帝纪》*班固:《汉书》第1册,第137-138页。;以武帝为世宗庙出于宣帝,见《汉书》卷八《宣帝纪》*班固:《汉书》第1册,第243页。。因此真正独持异议的便是习古文经学《左传》的尹更始了。

汉旧制既然大成于武帝,因此围绕武帝是否当立世宗庙便展开了一系列争论。《汉书》卷七十五《夏侯胜传》,汉宣帝初即位,欲褒扬武帝,诏议立庙乐。长信少府夏侯胜独曰:“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公卿共难胜曰:“此诏书也。”胜曰:“诏书不可用也。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于是丞相义、御史大夫广明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及丞相长史黄霸阿纵胜,不举劾,俱下狱”。胜为今文《尚书》博士,本传且谓“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也,善说礼服”*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56-3157、3155页。。宜有此言。《汉书》卷七十二《贡禹传》,元帝朝,贡禹上奏直指武帝以来“天子过天道”*此为《公羊》说。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据《毛诗·烈祖》正义辑《异义》有“《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贡禹说”之语,陈氏案曰:“此则贡禹习《公羊春秋》,本传不言。”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亦曰:“禹治《公羊》,不见于本传,许君案语必有所据。”皮锡瑞撰,王丰先点校:《驳五经异义疏证》,第70、306页。,“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固当若此乎!天不见邪?”*班固:《汉书》第10册,第3070页。反之,尹忠之外,刘歆也竭力尊崇武帝。《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哀帝即位,群臣议庙制,以为孝武皇帝虽有功烈,亲尽宜毁。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议,则谓“孝武皇帝功至著也,为武世宗”,不宜毁。上览其议而从之*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5-3127页。。从两方的争论中,也正显出汉代今文礼学与《春秋》学的差异。今文礼学以天子非超绝民上者,当与民有亲亲之爱,所谓“民之父母”是矣*“民之父母”见《诗·大雅·泂酌》。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册,第622页。。《春秋》学则重在尊尊之义,义而能断。刘歆奏议于武帝功绩长篇大论,其实尹忠九字即已尽之:“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正是《春秋》尊王攘夷之义。此礼仪之争所内蕴的治国理念,《韩非子·八说》所言最为透辟:“慈母虽爱,无益于振刑救死,则存子者非爱也。子母之性,爱也;臣主之权,策也。母不能以爱存家,君安能以爱持国……故存国者,非仁义也。仁者,慈惠而轻财者也……慈惠,则不忍;轻财,则好与……不忍,则罚多宥赦;好与,则赏多无功……故仁人在位,下肆而轻犯禁法,偷幸而望于上……故曰:仁暴者,皆亡国者也。”*韩非撰,张觉校疏:《韩非子校疏》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54-1155页。一言以蔽之,慈母的溺爱,非但不能持国,亦且不能存家。其中“不忍”一语,令人想起孟子的名言:“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公孙丑》上)*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上册,第232页。甚至法家还针锋相对地说出:“惠者,民之仇雠也;法者,民之父母也。”(《管子·法法》)*黎翔凤校注:《管子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8页。

《春秋》学内部还有古今之异。作为古文的《左传》早在战国即相关于治国。《史记》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序:“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司马迁:《史记》第2册,第642页。据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孔颖达《疏》引刘向《别录》,《左传》的传授谱系中也多有重要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如吴起、铎椒、虞卿、荀子、张苍*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氏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6页。。刘向习《穀梁传》,刘歆习《左传》,父子二人对于董仲舒的评论,正可见出今古文的差异。《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赞:“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为:‘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至向曾孙龚,笃论君子也,以歆之言为然。”*班固:《汉书》第8册,第2526页。向、歆父子对董生的评论,刘向奉为“王佐”,刘歆则抑为经生,甚至作为经生还远不及孔门文学科的子游、子夏。这也正是古文经学对于今文经学的评价和要求——借用据传为皇清高宗纯皇帝斥纪昀之言曰:“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谭国事!”*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246页。如果把话说得客气点,就是《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赞所言,这些“清洁之士”,“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班固:《汉书》第10册,第3097页。《汉书》卷八十一《匡张孔马传》赞亦曰:“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班固:《汉书》第10册,第3366页)。陈苏镇《〈春秋〉与“汉道”》曾引桓谭《新论》对王莽的评价:“王翁嘉慕前圣之治,而简薄汉家法令,故多所变更,欲事事效古,美先圣制度,而不知己之不能行其事,释近趋远,所尚非务,故以高义,退至废乱。此不知大体者也。”陈氏进而论曰:“在我们看来,‘不知大体’的并非王莽一人,而是西汉后期的整个儒学士大夫阶层,是那个社会和时代。”(陈苏镇:《〈春秋〉与“汉道”》,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7页)。

周予同认为:“刘歆是古文经学的开创者,没有刘歆,就没有古文经学。古文经典《周礼》与《左传》,分别跟《仪礼》(《王制》)与《公羊传》对抗着。”*周予同:《中国经学史讲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8页。刘歆开创的《左传》家法,其核心见于东汉贾逵向章帝比较《公》《左》优劣*本传言逵“父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范晔:《后汉书》第5册,第1234页。。《后汉书》卷三十六本传,贾逵条奏《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者:“臣谨摘出《左氏》三十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至明至切,至直至顺。”*范晔:《后汉书》第5册,第1236-1237页。我们也可明白为什么是传《左传》的尹更始要求义而能断,罢废有亲无尊的皇考庙*与皇考庙相似的情形也见于东汉初。光武即位,尊己身父祖四世入太庙,然此四世皆未登大宝,仅以亲亲得祀。《后汉书》卷三十五《张纯列传》,建武十九年(43),朱纯与太仆朱浮共奏言:“立亲庙四世,推南顿君以上尽于舂陵节侯。礼,为人后者则为之子,既事大宗,则降其私亲。今禘祫高庙,陈序昭穆,而舂陵四世,君臣并列,以卑厕尊,不合礼意。设不遭王莽,而国嗣无寄,推求宗室,以陛下继统者,安得复顾私亲,违礼制乎?昔高帝以自受命,不由太上,宣帝以孙后祖,不敢私亲,故为父立庙,独群臣侍祠。臣愚谓宜除今亲庙,以则二帝旧典,愿下有司博采其议。”诏下公卿,大司徒戴涉、大司空窦融议:“宜以宣、元、成、哀、平五帝四世代今亲庙,宣、元皇帝尊为祖、父,可亲奉祠,成帝以下,有司行事。别为南顿君立皇考庙,其祭上至舂陵节侯,群臣奉祠,以明尊尊之敬,亲亲之恩。”光武帝从之(范晔:《后汉书》第5册,第1194页)。。

再看刘歆的庙议。《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哀帝即位,“光禄勋彭宣、詹事满昌、博士左咸等五十三人皆以为继祖宗以下,五庙而迭毁,后虽有贤君,犹不得与祖宗并列。子孙虽欲褒大显扬而立之,鬼神不飨也。孝武皇帝虽有功烈,亲尽宜毁。”*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5页。彭宣是施氏《易》博士,左咸是颜氏《公羊》博士,此奏的核心,仍然是废武帝庙,这也是今文儒生一贯的立场。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议,首先是重申尹忠的观点,以武帝为武世宗庙不毁,以汉之文、武比拟周之文、武。刘歆在称颂武帝之功时,特意强调武帝之功,尤其是攘四夷,是承周衰之弊,开万世基业。也就是说,是超越一家一姓的:“凡在于异姓,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基于此,刘歆进而提出,天子庙数“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宗不在此数中。宗,变也,苟有功德则宗之,不可预为设数……然则所以劝帝者之功德博矣。”*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7页。取消“宗”之数限,可谓是对今文儒生废武之议釜底抽薪*此议后渗入经说。《诗·商颂·烈祖》小序:“《烈祖》,祀中宗也。”孔颖达疏:“礼,王者祖有功,宗有德,不毁其庙。故《异议》:‘……古文《尚书》说:“经称中宗,明其庙宗而不毁。”谨案,《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贡禹说:“王者宗有德,庙不毁。宗而复毁,非尊德之义。”’郑从而不驳,明亦以为不毁也。则非徒六庙而已。郑言殷六庙者,据其正者而言也。《礼稽命征》曰:‘殷五庙,至于子孙六。’注云:‘契为始祖,汤为受命王,各立其庙,与亲庙四,故六。’是此六者,决定不毁,故郑据之以为殷立六庙。至于中兴之主,有德则宗,宗既无常,数亦不定,故郑不数二宗之庙也。”毛公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册,第791页。,但是此论仍有一线缺隙,就是儒生们仍然可以就某帝功业是否足以为“宗”评头论足——如夏侯胜所为*皮锡瑞论曰:“祖宗虽有功德,当报而不当别立庙。若有功德,即别立庙,为天子者,谁自谓无功德?子孙嗣为天子者,谁肯谓其祖考无功德?夏侯胜议武帝,下狱几死,廷臣谁敢正言其非?其势必将如东汉诸帝皆称宗,皆立庙矣。汉之庙制,经西汉诸儒稍加厘正,至东汉而古制尽废,皆刘歆宗无数之说启之。班固称其博笃,殆以国制不敢议欤?”(皮锡瑞撰,王丰先点校:《驳五经异义疏证》,第309页)标点有改动。。于是刘歆又奏:“圣人于其祖,出于情矣,礼无所不顺,故无毁庙。自贡禹建迭毁之议,惠、景及太上寝园废而为虚,失礼意矣!”*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29页。无毁庙,儒生们自然无需再为何帝称“宗”争论了。这实际上取消了后世臣子对于前代君主的评议,而近于秦始皇废谥号之诏所言:“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司马迁:《史记》第1册,第300页。由此,《春秋》“尊尊”之义被替换为“尊卑”之等,周礼孔子以来之双向性伦理于焉告终。吕思勉揭出《春秋》有尊王之义,昧者辄与尊君并为一谈,疑其与民贵之义相背,此误也。君所治者皆国内之事,王所治者乃列国之君,不及其民也。君恶虐其民,列国则求其有共主,可以正其相侵。凡列国之内,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若虐民而无所忌惮者,亦宜有以威之。故尊王之义与民贵,殊不相背,且适相成也*吕思勉:《尊王与民贵之义相成》,《吕思勉读史札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47页。。然刘歆之《春秋》学,其内涵以秦制律令之“尊卑”替换周礼儒学之“尊尊”,其表面则是改“尊王”为“尊君”。再观《左传·襄公十四年》:“师旷侍于晋侯。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也,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562-563页。要求君必“养民如子”,民方“爱之如父母”,否则即可驱逐之。此节颇可与夏侯胜之言行对观。由此也可见汉儒所谓《春秋》(尤其《左传》)尊君,乃是汉儒经说以秦制律令体系之“尊卑”替换儒学《春秋》旧义之“尊尊”,变双向性伦理为单向性而来。

现在刘歆也面临与今文诸儒同样的问题,如何构建经国大典。整套经国大典不但今文经没有,古文经也没有。于是刘歆便选择了表面礼主法辅,实际礼法合一的道路。《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二《诸子略》法家类小序:“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班固:《汉书》第6册,第1736页。《汉志》本于《别录》,《七略》勒定于刘歆,则此言当出于刘歆。这也是一条儒学与秦制相结合的道路。限于篇幅,其详只能另文论之了。

四、馀 论

《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司马迁:《史记》第8册,第3251-3252页。又卷六《秦始皇本纪》录贾谊《过秦论》有云:“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司马迁:《史记》第1册,第351页。李存山认为,陆贾和贾谊之言都是本于《商君书·开塞篇》:“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故兴王有道,而持之异理。武王逆取而贵顺,争天下而上让。其取之以力,持之以义。”*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4页。李氏进而提出:“需要探讨的是,在战国后期《商君书》已是书文俱在,何以《开塞》篇‘武王逆取而贵顺……取之以力,持之以义’的思想没有引起包括韩非子在内的法家学者的关注,在秦统一中国后更是淹没不闻?”*李存山:《〈商君书〉与汉代尊儒——兼论商鞅及其学派与儒学的冲突》,《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年第1期。

在此,值得关注的是李氏的问题而非李氏的回答。实际上在秦灭六国,始皇称帝之后,要求改弦更张的声音一直十分响亮。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刚刚称帝不久,丞相王绾等人就建议恢复封建制,封诸子为王,“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但被廷尉李斯驳回。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于越再次要求封建,导致丞相李斯焚书之议。即便如此,甚至在坑儒之后,仍有“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司马迁:《史记》第1册,第303、321-322、325页。《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胡亥赐死扶苏之伪诏曰:“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司马迁:《史记》第8册,第2551页。既然以此诏当面赐死扶苏,则其所言“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当是事实。可见扶苏在被逐出咸阳之后仍在苦谏始皇改弦更张。因此,贾谊《过秦论》所言:“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司马迁:《史记》第1册,第353页。不妨设想,如果扶苏顺利即位成为秦二世,贾谊所言正是其所当行者。可以肯定,在秦统一之后,要求从“取之以力”向“持之以义”转变的呼声终秦之世一直存在,只是屡受打压罢了。

作为李斯、韩非的老师,战国晚期的儒家代表人物荀子相较于孔孟更注重理论的可行性。具有典型性的是,荀子调整了孟子的王霸观。韦政通指出:“在《王霸篇》中,荀子以‘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为义立而王之王所当守者,此与前引‘不战而胜,不攻而得,不劳而天下服’,明只是一理想的境界,在现实上为不可能者。荀子在他处屡次说:‘用圣臣者王’(《臣道篇》),‘天下归之之谓王,非圣人莫之能王’(《正论篇》),都只表示王只是一理想的境界。王业既只是悬一最高的理想,为现实的事功立型范,则不能不称美桓公管仲的霸业,比之孟子似不免降格以求,然亦正示荀子在政治思想上较孟子为切要典实。其实在荀子的心目中,有时候,霸者与王者是相去不远的。”*韦政通:《荀子与古代哲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年,第129页。由此观之,无论是《商君书·开塞篇》的“取之以力,持之以义”,还是陆贾的“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从儒学的角度来看,实质上都已经是一种退步:尧舜汤武之世固然可以臻于治世,但是尧舜汤武都是远古圣王,现世并无尧舜汤武,则该当如何?《韩非子·难势篇》:“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随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绝于中。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今废势背法,而待尧舜,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抱法处势,而待桀纣,桀纣至乃乱,是千世治而一乱也。”*韩非撰,张觉校疏:《韩非子校疏》下册,第1051页。标点有调整。如以韩非之意为荀子之言,则曰:当此天下大乱之时,与其坐等圣王出世以行王道,何如立行当世之可行者,以中人之资而行霸道。只是如此一来,实际上等于承认了儒学对于乱世的无能为力。

《韩非子·奸劫弒臣篇》:“而圣人者,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也。故其治国也,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韩非撰,张觉校疏:《韩非子校疏》上册,第264页。以之与《礼记·礼运》“大同之世”比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413页。在目的上,韩非所言与儒家大同理想实无大异,所不同者,韩非以“明法严刑”为手段,异于儒家之仁政。至其极者,顾炎武云:“秦之任刑虽过,而其坊民正俗之意,固未始异于三王也。汉兴以来,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世之儒者,言及于秦,即以为亡国之法,亦未之深考乎!”(《日知录》卷十七《秦纪会稽山刻石》)*顾炎武:《原抄本顾亭林日知录》,台北:明伦书局,1979年,第376页。

李斯、韩非与浮丘伯俱事荀子,却趋于两极*值得注意的是刘向《孙卿书录》于荀子弟子曰:“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见王先谦:《荀子集解》下册,第558页)将李斯、韩非、浮丘伯皆称为“名儒”。。其实这正暴露了荀子学说以至整个先秦儒学的困境:追求行动就必然在现实力政中迷失仁爱之目的,守死善道则必然丧失行动能力,只得独抱遗经。

由于历史原因,韩非未能将其理论付诸行动,而具有行动能力并付诸实施的李斯则一再打压“持之以义”的转向:手段已经控制了目的。如以荀子晚年居楚,其学说可能影响及于楚将世家的项羽,那么很明显,项羽虽然毕生追求推翻秦制,复兴封建,推行霸道,但是当他付诸行动时,却只能以专制君主的军事暴力为手段。同时,无可讳言的是,在秦汉两次统一进程中,儒者的作用极其有限。

于是,只有在汉朝决定实施“持之以义”的转向之后,儒学的价值才开始显现。然而,叔孙通制定汉仪的努力却遭到了鲁之纯儒的激烈抨击。《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司马迁:《史记》第8册,第3279页。鲁两生在誓死捍卫以纯粹德性建构经国大典的儒学理想。叔孙通的回答固然可斥之为崇势力而贱仁义,不过这一抨击无疑也同样适用于贾谊。如代替贾谊来反问鲁两生,可曰:难道要汉朝在秦制中积德百年吗?但如此一来,贾谊必将面临如何在秦制中建构德性的问题。他自身的遭际命运真实地回答了这一问题。

[责任编辑 李 梅]

李若晖,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上海 200433)。

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中华思想通史”阶段性成果,修远经济与社会研究基金会课题“华夏三千年之格局与变局”阶段性成果,本文写作得到北京大学宗教文化研究院丧祭与文明研究中心资助,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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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勤《〈汉书·李寻传〉与纬学的兴起》手稿
《尔雅注疏》点校零识
清代浦镗《周易注疏正字》“卢本”发覆
口头文学与书面作品之间——现代长篇叙事诗《天子·格萨尔》
无字碑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