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纸店

2017-06-08 22:50邵燕祥
南方周末 2017-06-08
关键词:文具店周作人胡同

邵燕祥

小时候在北京,走过的大街上总有南纸店。

一个小学生,在城里能走多少路,却能碰上不止一家南纸店,也许因为所经之路,多半邻近中小学吧。

东单船板胡同西口,往北一拐,就有一家“天新成南纸店”,我记得特别清,因为它的匾额是我们盔甲厂小学的老师刘界平写的,我们都管他叫刘牧师,他经常穿一条灯笼裤,西装上衣。我们没听过他布道,但他至少曾经是基督教的一位牧师。他的毛笔字应该是不错的,不然为什么请他来题匾呢。

有的店索性直接叫文具店。灯市口大街上,育英中学初中部对面,椿树胡同把口,就有一家文具店。不光卖笔墨纸砚,所谓文房四宝这种典型的“文”具,还卖我们小学生的“武”具。比方小皮球,那年月小皮球流行“永”字的,球上印着一个小圆圈中有楷书永字。不光卖球,还可以给小球打气,服务可算周到。我不止一次去买过永字小球。那里还有飞机模型,不光是模型,它有用几条粗橡皮筋拧成的动力,连通着前边的螺旋桨;转动螺旋桨,把橡皮筋绷紧,再一放开,飞机模型就可以飞上天空。我们三四年级劳作课上,老师拿来过这个正名“航空模型”的样品,叫我们仿造。比较费工,先得找原料,主干须是一根像筷子粗细的小木条,飞机翅膀包括尾翼都要用什么(我也忘记是什么质料了,总之不能很重的)弯曲成一个外廓,然后用薄薄的纸糊上去。我的印象是全班没能做到每个人一架,一共做成了几架,有的飞上天了,有的重心不对,一飞就倒栽下来。这一课过去,终成过眼云烟。

在这家文具店,有一次看到对面柜里陈列着几本封面写着“教学参考”一类的书本。我要了小学四年级那一本国语课的(可能还分上下学期两册),我买下我正用得上的一册。知道这是供教员专用的,如获至宝。但回家一看,却也平常。并没有提供多少课本以外的知识。现在回想,当时在教育局下属的教材编审人员,作为职务性工作,大概也无心格外卖力的吧。时局动荡,伪政权教育系统从上到下也都带有“维持会”心理。

我住在东四礼士胡同时,上学放学一天几次经过东四南大街。在演乐胡同灯草胡同之间,路东有一家南纸店,有宽阔的两三间门面。虽叫南纸店,实际上是更大规模、更高档次的文具店。在我看来,是什么都有的。最能吸引我的是它代卖图书,是委托型的,所以品种没有东安市场里的书摊多,但我们小孩子,哪能经常去逛市场?这里多方便。

我平生唯一一次买的算学书,就是在这里看到的线装石印本,现在回想是古老的珠算课本。开篇展示“数”的观念,不光是一二三四五,更以典型的中国文学语言,写出无穷大和无穷小,前者达到我熟知的“亿”和“兆”,因为当时有个亿兆商店,电台商业广告中总是数来宝:“亿兆商店货真全”云云,亿兆以上,还有多位,从来没听说过,当时努力想记住,但还是忘记了,只记得一个“无量数”,等于没说。后者,无穷小,也是这样,我今天还能记得的,就是“恒河沙数”,再往下,就像后来背“3.1416”,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本书的中心内容,是每一页都画着几张算盘,算盘下不但有口诀,而且有超出一般口诀的有关知识。当时我很想钻研一下,只是我们的珠算课已经结束,这些对我们的算术课似乎无补,我不可能攻这个冷门了。但我因偏科(数理化偏废)吃亏以后,曾想,若是我一直从珠算培养数学兴趣,也许后来是另一个样也说不定。

我在这家南纸店,生平由自己掏钱第一次买下一本小说(以前看小说,章回武侠的是哥哥租来,新的“五四”小说是哥哥姐姐借来或买来)。这本小说,大概在几十年的新文学史上都找不到。作者萧艾,书名《落叶集》,书名题签知堂。我到现在还记得头一个短篇开头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它在鲁迅的沉郁、冰心的温情、巴金的愤懑、庐隐的苦恼之外,提供了一幅幅市民庸常生活中的小小悲欢的画面,也许更接近我的生活圈子中所见所闻,容易理解。不知道作者是谁,但觉其文笔流畅。后来看当时古城的书报,略知这位作者好像还有一位哥哥,署名萧菱。但至今不知他们的真实姓名,一九四九年后,偶然听说,他好像是在中学当教师,然则很像我的恩师仇焕香,曾是沦陷后北京大学的学生,仇先生不讳言他是周作人的学生,萧艾既然请周作人(知堂)为自己的书题签,想必也听过周作人的课,或者年纪还稍长于仇先生——仇先生在汇文中学教我,时为一九四五年末,他二十七岁的时候。

如今七十年过去,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安息。也愿当时我去过的南纸店的东伙中,我买过他们著作的作家中,所有已故的人们安息。

2017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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