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情趣(四题)

2017-06-12 09:51史冰
北京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花椒树野鸡映山红

史冰

对面山花

三月,家乡的映山红定是灿烂地笑着。

老家门口对面的山叫岭子倒乎。打记事能跑起,便不知深浅地野游,也就发现了岭子倒乎那片映山红。那当儿的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也有知晓的人能说出杜鹃的,没放心上。我只记了个山荆子花,老大了才知道误叫了不知多少年。唉,没知识真可怕!

有映山红的那座山通到顶叫小黑洼。在响应承包自留山那会儿,我们家承包了小黑洼地界。黑洼那儿有几堰荒地,父母抽出大把时间,起早贪黑地把它修整好喽。到第二年开春,熏上几堆肥,就整堰整堰地撒种下胡萝卜籽。黑洼地处高势,土质属落叶黑土,土层厚实,到秋收时节,胡萝卜的收成自然没得说啦。

劳有所得必是高兴的。每逢开春修地归途,母亲就会顺便折几枝映山红回来,找个玻璃水瓶一插,放在木柜上,三间石板房一下子就亮彩起来。我也喜欢踩着板凳,把柜盖擦得油亮亮的。从此,她的美便种在了我的心底。

从家里出发到她的领地,少说得一公里远。你兴许会说,邪乎吧!一公里远在家能看到?嘿,还就是能望见,不光这儿,关键是能望见她时,整面南山坡,由她带出的一撮撮山桃晕染,也就跃入眼帘啦。

年长了,胆儿也跟着肥。折山花也就成了我和小伙伴逢春必做的一件趣事。也曾担心如此折来会不会哪天给折没喽,母亲说:不碍的,不修不茂,但要留主枝。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每年映山红盛开时节,即便赶不上回山,也要致电问问娘亲:岭子倒乎的映山红开了没?耐烦的是可得知花的开与不开,不耐烦的就是娘亲的嗔怪——想知道也不回来看看!每此,会闭目仰思,想那个早春、岭子倒乎的那丛鲜艳!也只有从小望着她长大的山里娃,才更懂得那份藏于心底的情有多深、有多酽!

一点儿也不用怀疑,那必定是锁定一辈子的爱了……

小院蝉

习性随天。小院就这么几棵树,椿树、花椒和香槐。椿树长得最高,香槐守在大门口。蝉(山里人管它叫呜嘤娃)不于这两棵落脚,偏偏缠在一棵满是刺刺的花椒树上,变换着位置,且鸣叫声远。

呜嘤娃的叫跟婴儿的哭有一拼,高兴了给个动静,不高兴了也给你送信。天闷欲雨时,雨过天晴时,呜嘤娃都有反应。雨逼近了,天沉沉的,它嘶啦啦的长调一阵紧似一阵,雨一露面便没了声。等雨过了,阳光刚移出云朵,它便又开唱起来,且是不觉累的那种……反正这山上猛禽少见,大肚儿蜘蛛人们也不待见,猫侵犯也有难度,索性它就豪放着。秋蝉鸣声最响,你越是想午休会儿,它鸣得就越欢。情急时就去花椒树下转着圈儿找它,以便捉了来喂猫。等你无从下手时,忽悟出它为何专拣花椒树栖,便不由自主停下捉念,怜惜起它的短生来……

出尘饮露,一个季节(2至3周)便是一生。想来一个生命,高洁一生,也只为一鸣,最后又回归生身处。出世高隐,命尽藏深!如此思来,呜嘤娃应是最有立场的,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偏不离,承续着纯粹。对,呜嘤娃是真的纯粹者。

我找到了!

落地生根

落地生根也叫“不死鸟”,属景天科草本植物,云南白药的医药功能她具备。

不死鸟到我手中时只四片叶子,茎躯很粗壮,有长长的根须。我特意找了一个枣泥色的花盆,红配绿挺好看,把她植下土,使她稳稳地扎下根来。也就半年时间,落地生根出落得亭亭玉立。其姿态次第分叶,层层拔高,叶叶相叠,似竹非竹,气节不让,无人不夸修养得好。

渐渐地,夸奖她的人越是多起来,个子也越发高长。可眼见得脖子细了,叶子瘦了且羞卷着,不舒展,不痛不痒的。我有了些担心和恐慌。从她宽厚的掌心上我还见分娩出的小叶叶,似微版绿蝶,竟要飞的样子,预示了她的运程,让我更觉危机的逼近。

终于有人看上了她的模样,我鬼使神差折断她的头,拱手送了出去。一则想让她的美像我接她进室时一样地美好下去,二则实不愿看她在我眼前颓废掉。所以做了件又蠢又傻的事儿。

真的是要了她的命!

其实从我把她折首送人时,潜意识就让我心头一紧:错了,头没了,身子还能撑多久!悔恨就开始抽打自己的心。果然,她开始报复我对她的虐待。没了头她再也不拔高了,不向上伸展啦!更让我感到惭愧的是,如此残酷状态下,她从不节外生枝,只是,只是她的臂膀和手掌更加蜷缩,肤色也日日变差,从红绿到绿,绿到褐色,再由褐色变黄,然后瘫软,搭在盆沿上……接下来的又一层面容倒颜,也随着色变瘫软下来,后续叠压在先倒下的瘫软上……我实在接受不了这种信号!

必须拯救她!我又一次摆布她的命运。先是把她粗壮的躯体彻底从花盆中移出,移植到了屋外的厚土中,以求厚土给予她力量,滋养她能存活下来。虽然没了头,个子还是高,怕招摇引祸,随后我又把她拦腰折断,一枝四叶留泡在室内花瓶中。如初接她入室一样,心想再泡些根须出来命就能扛住。唉!生命就这样被我无知的善待又一次分割,且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室外。结局残痛啊!她们双双去了……在我不分时令、不知命理的主观臆断中,她们的躯体瘫软在了土壤和花瓶两地,如埋咒的雕塑,静静地倒在那儿,看着我……

没理由不接受这惩罚,我也必须面对。倒下的雕塑渐渐让我清醒,悄悄地把她的残躯片片收好吧,一并葬于厚土中……

曾经的花盆还在,土也在,种点什么呢?这盆没倒掉的土哇……激动得我差点喊出来,泪在眼圈里打转转——我笑了,且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个留着小须须的绿芽芽往土壤里固定,这些个落地的绿微蝶哟!

她们居然还活着,我甚至忽视了从那宽厚的掌心上分娩出的小生命的去向啦,如获至宝啊!

一个姐妹走近跟我搭话:“姐,这些个小绿芽芽是什么植物,好养吗?”

“好养呀!她叫——落地生根……”

咫尺之地

说不清母亲怎么想的,这鸡鸭鹅雁的为什么圈一起养?

坐在门槛上正发呆的我,被呱哒……呱哒……的声音惊过神來,是那只小野鸡出成绩了。老娘亲闻声而动,三步并作两步,手脚麻利地直奔鸡棚,口中念念有词:“死公鸡,光吃不产出的主,还总惦记捞便宜,看你快还是我快!”话一收,豆青色的小野鸡蛋牢实地握在了她的手中,不乏得意地笑道:“这儿一窝,最数小野鸡下的蛋好吃,不愧是闯江湖出身,真填活人,一天一个贡品,又嫩又细,还不腥。一会儿就给你煮了啊!”看都不看我,丢着一句话进屋去。好笑之余,目追母亲的背影,不由得一阵心酸……

“妈,您说,非把个大雁、鹅和小野鸡关一块儿养,它们多憋屈呀!能飞不让飞,能跑不让跑,能游不让游的!”

“不懂了吧?你们不是都爱讲什么竞争力吗?我这个鸡棚里,它也讲。”老娘还自信地秀起名词啦。

“那您说说,怎么个讲法?”

“听着啊:个头大的,吃得就多,下的蛋也大,所以大白鹅占主位;小野鸡吃得杂,脑壳活,动作快,产蛋量高,质量好,它的成果这窝的成员都惦记,也最是让人不省心;大雁吧能飞,虽说翅膀硬却奓不开,可它的蛋壳厚啊,谁都喯不动,气得大白鹅直拧雁的脖子……哈——哈——”一串开心的仰头笑声。

说来也是,看那大雁被大白鹅啄得脖子都露出血丝啦!

“妈,干脆把鹅宰了算了,能吃,能喝,能拉,不爱下蛋不说,还总盯着蛋窝,做不劳而获的事儿!”我不自然地露出反感的言语。

“你还别说啊,不下是不下,下一个就顶俩。姿态个头摆那儿了,没得争!”

“还有那只老母鸡、红冠公鸡、小白鸽呢,有什么哲学可讲?”我接茬问。

“你看啊,这老母鸡呀想得开,守本分,一天一个蛋,爱谁要谁要,呱哒呱哒完成任务算完事儿;小白鸽最小,是个精灵,吃不了几口小食,没成果,也不穷咋呼,最悠哉啦;再说这红冠公鸡,虽说爱惦记别人的成果,可它真有用,与大白鹅搭一帮,红白二将避邪呀!”

根本不在乎我的反应。呵呵,我可是真服这老太太的圈养之道啦……

第二次回娘家是两个月后。进院门给报信的还是那只大白鹅,不经意间发现圈里的阵容明显小了。少不得问老娘个究竟。

“妈,那雁和小野鸡呢?”

“唉,还是适应不了呗,大雁的蛋壳太硬,鹅啄不动,就拧它脖子,雁行动又慢,生生地让鹅给欺负死啦!小野鸡不知为什么搞罢工,不吃不喝也把自己给耗死了……”

母亲诉说时,一直伸着脖子盯着窗外的鸡棚看,我分明看到了一双无助的眼神。等回过头来,还不忘补上一句:“是位置,位置不对……”

(标题书法:陈小平)

责任编辑 张 哲

猜你喜欢
花椒树野鸡映山红
麻雀
捕野鸡
题小园自种花椒树
花椒树
同中求异,特点突出
站在一株花椒树面前
映山红
大山里的映山红
花椒树
美丽的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