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儒者中的“独行侠”

2017-06-12 01:57毛予菲
环球人物 2017年10期
关键词:独行侠鹏程儒学

毛予菲

他自称是个“未来学家”,一张嘴一支笔惹来无数争议。

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毕业,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有作品130余本,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作为一名活跃的学者、思想家,龚鹏程就像一个常年处于备战状态下的士兵,张开每一个毛孔,敏锐地捕捉着外界各种信息,并及时作出回应反击。

前不久,徐晓冬以搏击术击倒太极宗师雷雷的新闻,成为热门话题,“对中华传统武术流派有过全面梳理”的龚鹏程当然要积极发声。他在微博转发了一篇自己的旧文《武林玄学》,两天后,又写了《中国传统武术应被视为一种哲学思想》,批判了打着“练武术速成神功”幌子的商家,又印证考据讲到了中国武术与搏击的差异——这看起来很符合他的风格,愤世嫉俗、放肆讥弹。

“别无所长,就会读书,我自谦,亦自负”

《环球人物》记者的采访,被安排在龚鹏程位于北京的工作室。两面墙的落地书柜上,紧紧凑凑竖立着各类书册,包括他所撰写的130余本作品。色彩缤纷的书脊,映衬着穿黑色长袍的龚鹏程,独成一道风景。

“别无所长,就会读书,我自谦,亦自负。”龚鹏程的这句开场白,也是他人生起航时的场景。从小不爱上学的龚鹏程,却喜欢啃书。他的小学老师黄灿如,常常把他召去宿舍做功课,教《论语》《千家诗》《唐诗三百首》。龚鹏程最喜读的是《孟子》。孟子善辩,拜见齐宣王,用因势利导的辩术,劝告他放弃到手的燕国,即物设譬,层层析理,尤耐咀嚼。夏风蝉鸣中,黄老师坐在藤椅上,执一把大蒲扇,取《孟子》一卷,读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龚鹏程想着:老吾老者,应当为孟子的父亲,幼吾幼,那就是孟子的母亲了。黄老师听了,笑得不行。回忆起来,这是龚鹏程对孔孟之道的最早接触。

但当时他并不崇拜孟子,因为“少年心性,喜恢张不喜安静”。他佩服李宗吾谋权弄术的《厚黑学》,熟读各种武侠小说,还研究了一番中国武术门派。“初高中的时候,读的书很有点邪气,之后的愤世嫉俗由此有了理论基础。‘凡走过的,必留下足迹,这话一点不错。”

1973年,龚鹏程考入淡江大学。中文系的数间大图书室,藏有商务印书馆四库珍本、艺文印书馆百部丛书、广文书局多部丛书。一个爱书之人,走进这样的殿堂,可以说是如饥似渴。他每天搜寻于其中,读完清末思想家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流连于书中激辩、崛奇文笔。“太炎先生早年以老庄反儒,认为孔子之学,玄远不及老庄,用世不如荀韩。他如此好论老庄,使我也对庄子产生了浓厚兴趣。”但因为学资尚浅,读不懂,龚鹏程便搜索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庄子注解,前后互证,一本不落。大一暑假,他托运了一大木箱子的《庄子》论释回台中,因为书太沉,送到台中时,木箱全烂了,足见其蛮劲不小。

奋斗了一年多,龚鹏程的第一篇重要稿件正式出炉。庄周书共33篇,他为其中20篇校注释义,集成一册,命名为《庄子义例抉微》。这一趟研究,让龚鹏程定了读书的心性与路子——《老子正议》《孔门遗考说》《公羊学与晚清》,每做考证,都要先借齐市面上几乎所有的前人注解,逐字逐句地解读。

而接近新儒学,龚鹏程是“从后门闯进去的”。古人用佛理解庄,他就对佛学有了兴趣,加入了学校的佛学社团,花了许多时间研究禅宗,还找来了熊十力研究“佛教唯识宗”的书来读。熊十力是著名的晚清思想家。他做学问,对胡适“全盘西化”的观点多有批判,但又不沉迷圣贤经典。他认为一个民族,必须要有自己的哲学,于是以佛学、哲学重塑儒学,被称为“新儒家开山鼻祖”。如此观点,龚鹏程读来甘之如饴,不自觉地,就从老庄跨到儒学,开辟了一片阅读新天地,走到一条讲理学心性的近代新儒家路子上。

“随性读书,做学问,这才是自然生命。百家言論,我什么都看。就好像走到菜市场,要吃碗蚵仔米线;进了大饭店,便吃红焖蹄膀;若在寺庙,当然吃素;造访清真教区,便大啖牛羊肉。”

在淡江大学的这段经历,对龚鹏程来说,代表着与书本相伴的青春记忆。“入大学前后,台湾退出了联合国,保钓运动引起轩然大波、‘现代诗是否恶性西化发生激烈论战,我一概不知。读起书来,我真是个钝于嗅感时代文化气氛的呆子。”

以异端自居,还振振有词

龚鹏程一直很感念他的大学生涯。“获得的不单是某一门课上枝枝节节、零零碎碎的知识,而是一种气氛、一种态度。”

淡江大学在台湾大学排行榜上并不属一流,但校风自由开放,“有着特殊的诱人魅力”。时任淡江大学校长的张建邦先生曾大搞时髦的“知识爆炸”,还宣称要把淡江大学办成东方哈佛。学生们笑言:以淡江的条件,恐怕只能成为“东方的哈哈”。但这样的校园氛围,启发了学生开阔的思路,让师生们处在热切的思辨之中。

中文系的老师就更恣意洒脱了。有位老师上课前,要在黑板上写两句诗: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海中鸥(改自杜甫《江村》,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说是上课从不点名,学生来去自由。在龚鹏程眼中,这样的学术氛围,“恐怕连号称‘最包容自由的台湾大学都比不上”。

“学校和老师都如此宽容,我也就真的狂诞起来。”大一时,他把庄子校注冒充成老师的讲义去印刷;大二文学史课上了一阵,他觉得自己也能教,要求这节课的老师让他穿着长袍上讲台;学校办社团活动,他又觉得来讲学的名人不过尔尔,便自己做大师状开讲,过过瘾头。“其实狂侠之人并非我一个。在这样的学校里,人人都可以尽情地燃烧。”

桀骜至此,龚鹏程的学术风格自然也起了变化。他最初写的《庄子注》,大体上还是综述性的,做研究生论文时,便开始了批判——先罗列前人学者的论点,再逐一驳斥;到了博士论文,干脆一开头就谈历来学者如何如何错误。此后的文章,也都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热衷批判的龚鹏程,曾掀起一场“文学改革”。1983年,新成立的博士学会请他撰文一篇,以检讨文学博士的教育问题。在文中,他直言不讳:研究者重复格套,陈陈相因。《民生报》将这篇论文登了出来,高校师长们看到后怒不可遏。这个小萝卜头,凭什么来教他们怎样指导论文。到了论文发表那天,来讨伐的人更是挤满了整间屋子。

这一闹,登上了报纸头条,震动了整个学术界。不过即便如此,龚鹏程依然言辞争锋,“我批评者,皆有实据,指摘我的长辈弄不清方法和方法论之间的关系,他们只能吹胡子瞪眼了。”

自此之后,龚鹏程干脆以异端自居,还振振有词,“此真意气之所激!”以至于只要有他在,文化界的会议、讨论就成了打擂台,杀气腾腾、磨刀霍霍。

他加入古典文学研究会后,在每年的研讨会上,对每篇论文几乎都有异见。会长黄永武提出“要结合传统与现代”的观点,龚鹏程却觉得,“结合”二字,意思就是两者本就为两件事,但人存在是历史性的,因其经验而有知,所以传统即现在,两者不可分割,于是公然反驳。关于国人人性问题,台湾学者杨国枢、文崇一认为要从文化根源处批判,龚鹏程却讽刺,这根本就是不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洋人做出的判断。

如此一支锐笔一张利嘴,让龚鹏程惹来了无数争议。有人说他净是哗众取宠。《上海书评》曾炮轰:“一孔之见、一得之愚”,这些批评别人的话,也能用在龚鹏程自己身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温儒敏却很赞扬他的学术精神:“批评很认真,能点中问题‘穴位,只不过我们学界还不太习惯这种真刀真枪的架势罢了。”但如此种种,他都不以为意,自称“批判者群体中的独行大侠”,还作诗叹曰:少小僻幽独,端居自含藏;偶然惊天下,负剑走八荒。

龚鹏程的路反而越走越宽了。1989年,古典文学研究会推选了龚鹏程任会长,理由是:他能用“更弹性的方式面对传统与现代、台湾与大陆、中國与世界之间的各种文化性问题”。许多团体也拉着他去说说讲讲。“我渐渐知道,所谓参与社会,不是说着好玩的,而是需要把整个生命搅和进去。”

如今,有网友找龚鹏程切磋探讨,见了一面, 感叹道:“他让我想起清末思想家王闿运,不做书呆子,一身而兼名士与纵横家的风采”。听到这个评价后,龚鹏程有点得意,“哦,是吗?”就如同《环球人物》记者再聊起那场“博士论文改革风波”时,他笑道:“博士论文之现状,不料被我一语成谶。”

用新儒学“治”现代病

龚鹏程写《四十自述》时,提到自己是“外省第二代”,童年充满了孤独感。他将在台湾的生活称为“异乡的漂泊生涯”。

龚鹏程的父亲是从江西,走广西,入海南,来到台湾的。幼年时,父亲生意失败,又不幸遭遇洪水,一家人辗转迁徙,住过废铁道边的违章建筑、戏院附近的“风化区(红灯区)”、铁工厂的楼梯间;研究生毕业后,他在淡江大学任教,终于有了微薄收入,但因为女儿身患重病,生活仍然十分困苦。

但龚鹏程至今仍缅怀那些穷困潦倒的日子。“最初父亲在家门口支了个面摊子,他的老友、捡破烂的老乡、卖酒酿的邻居、退伍军人、流浪汉,常来闲坐,追忆乡里故人,感慨今遭变故。正是那种时代的痛感,唤起了我读孔孟时的记忆。”

后来,龚鹏程在淡江大学秘书处做行政,主持中文系务,开办研究院,任职文学院长,做书店总编辑,成为报社主笔,办国际佛学研究中心,办道教学院,入政府机关,接触社会越来越多。见到乱象,他仍不吝批评,并开始寻找解决路径。“孔孟那一套真能治国吗?又如何治国呢?”成了他一直叩问的话题。

1987年,“不希望学术囿于台湾”的龚鹏程来到了大陆,回归教育圈。当时的儒学文化界,有人把儒家和封建专制政治挂钩,有人说旧思想不适用于新时代。龚鹏程批评这些大陆学者是“草包”。他观点鲜明、立场坚定:儒家在今天最大的价值,就是重新改造我们的现代社会。

“这些年来,人们总说我是一个传统国学家。但我不是国学家,而是未来学家。我的学问不只有过去和历史,还研究当下与未来。”龚鹏程说。

《环球人物》:新儒学流派纷争,您曾对此有过一些批判。

龚鹏程:其实新儒学流派并不多。熊十力、冯友兰、钱穆、梁漱溟、牟宗三、张君劢,他们是长辈,我们是晚辈,前辈的东西给我很大启发。

我们这个时代讲的儒学、国学,有说书式的,电视节目聊《三国》《清史》《三字经》;鸡汤玄谈式的,将儒道佛三教混在一起,讲修行;世俗化的,结合国学与企业管理、心理治疗,开班卖大价钱;还有风水术,消灾祈福,保平安发大财。这当然都不是儒学、国学。

《环球人物》:您主张儒学经世致用之说。有反对者认为,儒学的影响局限在政治领域。

龚鹏程:我并不这样认为。举个例子,现在很多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每天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这是个社会问题,也能用儒学来剖析。

我们的城市规划,将商业区与住宅区分开,是个笨方法。在北京,核心区上班的人约有一千万,绝大部分都住在核心区外,每天上下班花两三个小时,疲惫、焦虑,很容易出现负面情绪。碌碌无为感是个城市病。

儒学讲“天人合一”,追求人与物质之间和谐统一。但这样的城市规划是“反人类的”。未来如何改造,人与城市的相处必然是核心课题。

《环球人物》:在其他领域,新儒学如何影响我们?

龚鹏程:100多年前,康有为弟子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这是新儒家在经济领域的讨论。

从汉朝开始,儒者坚持“重义而轻言利”,不谈个人的经济效益。董仲舒就说过,君子应“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但其实,儒家并非轻义重利。孔夫子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表明如不失义,亦求其利。所以我认为,儒学本就是义利并重的。《大学》也有言:“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意思是,发财有两种,一种以财发身,利用财来发显自己;另一种以身发财,拼命赚钱,结果把自己殉给了财。可见,儒学还教我们发财之道。

《环球人物》: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这也是您曾指出的现代病。

龚鹏程:有一段时间,我们老骂儒家“以礼杀人”。其实“礼”从不杀人,反而能救人。它让人存在于与世界的连接中:祭祖先之礼,让人与历史相连;三纲五常之礼,让人与亲友相连;祭天地之礼,让人与未来相连。没有“礼”,人就成了一座座孤岛,社会越来越冷冰冰。

可以说,“礼教文化”强化了人类的精神层面,是治疗现代病的药方之一。

“希望汉文化能弥漫于整个生活空间”

有人说,如今的龚鹏程好像变得温和了。他自己认为,是因为“办学、推广必须接地气”的缘故。这两年,考证批判研究他做得越来越少,反而开始写随笔游记。他最近正在准备出版《四海游思录(下)》,记录旅途感悟,普及生活儒学。

回归教育界后,龚鹏程致力于兴办书院。最近,他正与相关机构配合,建设汉中儒学新城。“医院用汉方看病,服装产业生产汉服,我们希望汉文化能弥漫于整个生活空间。”

《环球人物》:您当年在淡江大学当老师,积累了怎样的经验?

龚鹏程:遇到顽固不化的学生时,我想起古笑话书上有这样一则故事:甲与乙谈,读太行(航音)山应为太行(型音)山,乙纠正他,甲却坚持。两人招来另一人评判,错的人罚10元钱。丙来了,说道:“当然是太行(型音)山”。甲得意地要了10元钱,扬长而去。丙安慰生气的乙:不过花了10元钱,却要他一生不識太行山!

后来我碰上喜欢谈太行(型音)山的朋友,也总让他一生不识太行山。

《环球人物》:如今做大的国学推广,您推崇古人的书院制,常对当下的国学教育表达忧虑。主要担忧的是什么?

龚鹏程:我不赞同少儿读经、背经。经典意蕴深远,几岁的小孩不可能一下就读懂。

阅读永远比背诵重要。有位朋友听力受损,植入了人工耳蜗,跟我聊感受: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能不经选择进了自己耳朵。从前走在马路上,嘈杂的汽车鸣笛声、细碎的路人聊天声,都被自动过滤。但后来,即使路过一对在耳边细语的男女,也能听见他们的谈话。耳朵是有选择的,记忆也是。你能记得住,是因为你从阅读中发现了它的意义。

古人的书院从不设课堂,弟子诵之默之,再由先生答疑,才能融会贯通。可惜,如今无之矣!

《环球人物》:现代人读书越来越少。关于阅读,您有什么建议吗?

龚鹏程:有人说:“书那么多,怎么读得完?”由此感到惶恐沮丧、没希望。但如果某一天,你走进糖果店中,看见那么多糖果,难道会说:“糖果这么多,吃也吃不完,所以我们不要吃了”?又或者会说:“糖果那么多,从何处吃起?我好困惑”?你喜欢吃糖,当然不会如此发问,读书、做学问也是这个道理。

《环球人物》:您觉得怎样才能成为儒者?

龚鹏程:做个儒者蛮简单的。宽泛地说,儒者就是读书人。假如我们能好学不倦、乐在其中,当然就是儒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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