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威家族的中国故事

2017-06-13 13:18编著
中外书摘 2017年6期
关键词:史迪威约翰缅甸

编著

史迪威家族的影响传给了我。家人并没有逼着我去接受,而是自然而然地传下来。通过我自己去了解中国人,让我有种非常特殊的感觉,我努力着促进这种友谊。

——约翰·伊斯布鲁克

2014年8月,史迪威的外孙约翰·伊斯布鲁克,和他在中国的朋友晏欢来到北京,参加在这里举行的“国家记忆——二战照片展览”。

在中国军事博物馆展出的400多幅黑白照片拍摄于“二战”时期的中缅印战场。约翰·伊斯布鲁克的外祖父、盟军中国战区的最高统帅——史迪威将军也在其中。参观者络绎不绝,然而,有几人能够读懂照片背后的故事?

特殊的身份,让约翰·伊斯布鲁克成为一把钥匙,解开沉默在黑白照片之后的那些往事。

在长达十二年的中国生活中,史迪威拍摄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被他的女儿南希,也就是约翰的母亲保存下来,并留给约翰。

严艺(央视中文国际频道《外国人在中国》栏目主持人):我想可能您对中国最初的记忆应该就是从这些照片开始,对吗?

约翰:这些照片中最早的拍摄于20世纪20年代早期,最晚的大概拍摄于1939年。我们把这些照片叫作史迪威家族照片。

大量的中国学者和历史人物的后人,通过约翰留存的资料档案找到遗失已久的线索。这个过程牵起了史迪威家族和中国延续百年的缘分。

照片墙上的一张照片,被分成了两半,原图中,约翰的父亲和外祖父史迪威将军并肩而站。

约翰:1944年,我父亲与外祖父都待在缅甸。当时我父亲负责通信工作和一些项目。

约瑟夫·史迪威,美国西点军校毕业,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分别在1911年、1920年、1926年、1935年来到中国。1942年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参战,史迪威被第五次派到中国,担任中国战区参谋长、中缅印战区美军總司令。

美国期望史迪威能够尽可能地帮助中国对抗日本,为其他盟国甚至美国在太平洋战场赢得时间。只要能得到盟国武器弹药的援助,中国有可能和日本坚持对抗。此时,滇缅公路成为西方唯一通向中国的生命线,保持或者切断中国的对外通道,就成为中国和日本在中缅印地区的首要战略目标。然而,史迪威就任参谋长之后,他与当时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的矛盾从未停息。

约翰:当时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应该由史迪威接收并转达蒋介石对驻缅甸的中国军队的命令。但是,事实上蒋介石直接向他手下的将军们发布命令,而这些命令经常与史迪威的计划相左。

他们的想法很快产生冲突。蒋介石期望自己的军队保持实力,不参加大型战斗,减少人员伤亡。

约翰:史迪威希望尽最大的努力维持自己在缅甸的位置,以此保证滇缅公路通行,物资也就能够到达中国。

日益暴露的国民党腐朽和不作为与完全相悖的军事观点,让史迪威与蒋介石的关系日趋恶化。1942年5月,中国滇缅公路的枢纽畹町沦陷,缅北重镇密支那及滇西重镇腾冲相继沦陷。

约翰:最后中国军队狼狈撤退,溃不成军。他们甚至都没有告诉史迪威就开始撤回中国了,有一个师甚至就彻底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展览展出了美国空军抵达缅甸时的照片。在战役失败以后,美国人派英雄飞行员带史迪威回国。

戈叔亚(“二战”研究学者):罗斯福怕日本人抓到一个美国的将军,他就叫了一个叫罗伯特·施加特的英雄飞行员到那(缅甸),无论如何要把史迪威接出来。

然而,史迪威拒绝了,飞行员瞠目结舌。就在距离史迪威指挥部30多公里的地方,他们甚至看到了敌人的部队。

但史迪威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决定这样做,他拒绝时常常不做解释。

约翰:史迪威知道如果他飞走了,中国士兵就不会再尊重他,他以后也不可能再指挥他们。

戈叔亚:就是因为史迪威撤退的时候,跟士兵一起走路。这个让中国士兵永远地信任他,可以、愿意为他去拼命。

约翰:所以他让飞机带走了他的一些将士,而他自己就与其他将士以及很多其他人留在了缅甸。(后来)不同国家的人加入了他的部队。

史迪威带着114人,以每分钟105步的标准部队速度,在周密的计划和毫不留情的执行中,将所有人带出缅甸,到达印度。

戈叔亚:严格地按照美国西点军校的步兵操典,一分钟走105步,每走一个小时休息5分钟。

与此同时,国民党部队马革裹尸,10万将士败走野人山,其中6万军人魂丧异域。最后滇缅公路被切断,缅甸滇西被日军占领。第一次缅甸作战,以中国和盟军的失败而告结束。

友谊地久天长

“国家记忆”的展览已经举办多次,约翰每次都会参加。“二战”时期中美携手抗战的历史,他期望更多人知道。而他的身边总会有个人——晏欢。两个人的外祖父的照片都出现在展览中。究竟是怎样的缘分,使他们相识?

晏欢:我的外公竟然和他的外公是在一起的,我就很想把我外公在“二战”战场的故事找出来。后来我就认识了他,大家互通邮件。

晏欢,潘裕琨将军的外孙。潘裕琨是中国远征军驻印军50师师长,许多的老照片记录下了史迪威和这位身形消瘦的师长之间的友谊。

严艺:在您的记忆当中,史迪威有没有跟您提及他在中国的一些往事?比方说中国人,还有中国的战场。

约翰:我觉得史迪威和潘裕琨之间的友谊非常特殊。

对于潘裕琨将军的评价,史迪威写道“他是我手下最好的师长”。

晏欢:我也是很感动,看到我外公说:“战后和平了,有机会,我一定要到美国去看你(史迪威)。”

在祖辈缘分的牵引和好友的引荐下,晏欢与约翰相识了。然而两个人并不知道,这段延续的缘分,让他们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史迪威和潘裕琨的许多照片都拍摄于1944年。在此两年前,缅甸陷落后,通往中国的运输线被切断。盟军不得不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以躲避日本战斗机。这条日后被称为“驼峰航线”的生命线,运力有限且代价高昂。

因此史迪威希望能再次打通经缅甸到中国的道路。

1943年10月,中国驻印军开赴野人山,扫荡日军,掩护公路的修筑。

史迪威取得胡康河谷、勐拱河谷战役的胜利。筑路的部队跟着炮声,一步步把公路修向密支那。

约翰:因为他在前线指挥战斗,有的时候他还指挥了连队战斗。这些(战斗)让中国的士兵们看到,他们实际上可以打败身经百战的日本军队。当他们到达密支那时,史迪威证明中国的士兵,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士兵匹敌。

站在史迪威面前的是在战役中幸存下来的残疾军人。残酷的战争面前,史迪威更希望存活下来的人能找到自己回到和平生活后的生存技能。

约翰:像制作锡器、缝纫、编织,这是他(史迪威)创建的一个项目。当时只有中国有这个项目,这些伤残士兵被送到康复营地接受照顾。然后,他们会学到一门技艺。这样的话,他们回到中国,回归到真正的生活中,还能有门技艺谋生。

1943年12月起,史迪威亲自指挥中国驻印军及麦利尔突击队反攻缅北。1944年的8月,收复打通中印公路的关键交通重镇密支那。五个月后,中印公路接通,160辆大货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开往昆明,打破了日军两年多对中国陆路对外通道的封锁。这条公路被重新命名为“史迪威公路”。同时,史迪威在缅甸战场的表现,为在太平洋上征战的美国人赢得了时间,完成了美国给予他的使命。

严艺:那在家庭生活中,外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约翰:甚至当他在缅甸雨林里工作时,他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有一天能回到卡梅尔的家,然后退役,在卡梅尔丛林里砍树,而不是在缅甸的丛林中死去。

与约翰这样一段共同的记忆,让晏欢很快参与到约翰整理照片资料的工作当中。

晏欢:我从约翰从美国寄给戈老师的一张照片中,看到一群國军将领,包括史迪威将军在里面,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小女孩。我和约翰开始就这张图片来讨论谁是谁。

约翰:我们圈出所有人的脸,编上号,明确他们的身份。

晏欢:这张照片为什么要这样讨论?是因为这张照片背后没有解释,没有任何文字,辨认(照片上的人)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

这张照片拍摄于1944年,照片中集结了当时中缅印战场上几乎所有的将领。晏欢发现了这张照片,但很多照片中的人,他并不认得。

晏欢:开始我会认错一些人,约翰会纠正我,特别是美军的几个人,我也不知道谁。

正装严肃的军官中那个笑靥自然的小女孩是谁?会是这其中哪位军官的孩子,或不过是一个普通路过的孩子?两个人都对这照片中的孩子好奇。能找到她么?她会不会依然活着?

晏欢:我就把(这张照片)公布在我的博客上面。黄维将军的幼女一直是我博客的粉丝,她看了以后,说那是我姐姐呀!

照片中的女孩叫黄敏南,国民党第54军军长黄维将军的女儿。黄敏南家中今天留存的关于父亲的相片,就只有这张来自大洋彼岸的礼物。

晏欢:今天一会儿,我还会给大家一个惊喜,我还会给黄阿姨一个惊喜,也是从约翰那里又发现了一张(关于您和您父亲的)非常漂亮的照片。

黄敏南:我觉得太珍贵了。

我们已无从知晓大洋彼岸的约翰听到晏欢找到黄敏南时的惊喜。我们知道的是,约翰在照片下方注解了每个他能认识的将军的名字,找到黄敏南后,他加上了她的名字,并把照片交还到胡佛图书馆保存起来,期望更多的人看到它。

晏欢:老照片,按照约翰说的(就是)把人们联系起来,我们把人们再联系在一起。

寻找旧居,寻访旧忆

离开战场的史迪威也有着别样的情趣。这些照片是史迪威记录下的中国,他精心地为它们上色,添上他眼中的色彩。

约翰:1939年,就在外祖父一家即将离开中国时,外祖父为年轻的人力车夫们举办了一场聚会。第二天,外祖父家大门外响起一阵巨大的骚动,这是年轻的人力车夫们过来了。其中一位独眼的老人力车夫作为他们的代表,拉着人力车,他们将一面旗送给了外祖父,以感谢外祖父为他们举办的聚会。外祖父说,这绝对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史迪威只有28岁。彼时,这个古老的国家刚刚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仅仅六个星期。第一次中国之行,他停留了17天。很显然,他对中国最初的印象并不好,在笔记里他评论中国的主要是贫困和肮脏。史迪威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他不会赞成她来中国。然而,连史迪威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后来他会与这个国家发生如此深刻的联系。

1919年8月6日,史迪威带着家人前往伯克利的加州大学,开始一年的汉语课程。一年后,史迪威带着妻子温妮和三个孩子乘上了前往中国的船。经过一个多月的旅行后,一家人终于到达北京。他们在北总布胡同3号找到了一座四合院作为他们在北京的第一个家。院子里有四间卧室,此外还有餐厅、起居室、书房和一间办公室。当时租这样一套房子,需要15美元。

约翰的中国朋友告诉他,史迪威在北京的家可能依然存在。带着美好的期许,约翰和晏欢希望在这次北京之行撞撞运气,看看是否能亲眼看看史迪威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乘车前往北总布胡同的路上,约翰入神地望着窗外的北京街景,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约翰:北京饭店马上到了,我在北京住的第一个地方。

约翰:当史迪威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会沿着城墙,在这里四处走动。(这)是条很长的路啊。

他们到达北总布胡同。

约翰:你看这些小店,房子可能就在这些店的后面……

他们找到了北总布胡同2号宅院,旁边还立着一个文物保护的石牌。

约翰:让我看看这个房子。这可能是史迪威住的房子,当时大门这么大,里面肯定是个很大的房子。我们认为对于一个上尉来说,这个房子太大了,负担不起。但是你看这是2号,3号可能就是这个对面的位置。这里有个入口,但是这里都不是北总布胡同了……

北京的老四合院,在经历了近百年的变迁中,早已物是人非。我们甚至没有找到3号的踪影。

居民:3号没有,这是1号,那是2号,3号没有了,4号是广场那个,5号是那个楼房。

晏欢:九十年前了,号码可能早就变了。

约翰:能让我拍个5号房子的照片么?

历史的印痕,已经在岁月的变迁中换了容颜。

约翰:每个人都说没有北总布胡同3号了,就只能这样了,我们只能猜测。如果有些专业的组织能够研究这拆迁的历史,或许我们能找到答案,我不知道。

史迪威,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军官非常用功。除了上午在学校上课,他又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来辅导他。这位家庭教师姓管。史迪威夫人的回忆录里也常出现这位“管先生”。

李菁(《三联生活周刊》主笔):2013年3月我去美国采访,我就去了约翰的家。他告诉我说,他的外祖母写过一个在北京的回忆录,里面老提一个管先生,我就把这个细节也写进去了,然后我也以为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被《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李菁写入文章刊登出来,文章中还附带了一张照片。

管锐(管文纯孙女):2013年7月,我们亲戚给我打电话,说你赶快上网,有你爷爷的信息。(我)一看那个照片,那就是、就是我爷爷,我爸爸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李菁:有一天我就接到一个电话,她就说我是管先生的孙女。我觉得,应该就是她,因为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要一个陌生人的照片。

管先生曾是紫禁城里的骑兵卫士,但实际上是学者和三品官。清朝被推翻后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工作,就是在语言学校当低薪教员。

约翰:史迪威在伯克利学了一年的汉语,当他到达北京之后,才发现他学的只是广东话。他就雇佣了管先生做他的家庭教师。

管锐:我们就觉得挺遗憾的,到现在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才知道这些情况。

这位没落贵族在史迪威家里住下,除了教史迪威外,也成了几个孩子的家庭汉语老师。照片中,史迪威和他的妻子、三个孩子和一位头发花白、着清朝服饰的老人一同站着,这位老人正是管先生。一篇看似不经意的文章和一张老照片,却牵引出另一段奇妙的缘分。

管锐:这是我父亲,她的父亲和她姨。这是你的阿姨,她也在华北语言学校教书。你把这些照片都放大得很精致了。

在这个小型的画廊,约翰的家族照片曾在这里展出。今天,在李菁的撮合下,两位20世纪初异国的缘分在这里得到延续。管先生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寄给李菁,由她转交给管先生的后人。家庭相册里最后一张是管先生的墓碑,史迪威还留下了一张墓地的地图。1930年,管先生去世,史迪威拍下了孩子们在管先生墓地前悼念的照片。墓碑上的文字告诉我们,这位陪伴史迪威一家多年的管先生,叫管文纯。

约翰:这是管文纯埋葬的地方。你对墓地的事情知晓么?

管锐:不知道,遗憾。

约翰:我1940年出生,所以你是我的妹妹了。

约翰在相册扉页上写下留言,送给这位远在中国的妹妹。

致管锐:

我依然很高兴和你分享这些照片,我还很高兴我有了一个中国妹妹。

祝你好运!

史迪威对中国有了某种奇妙的感情依附,到北京还不满一个月时,美国陆军部对他进行了问卷调查,问他最喜欢的任职是什么?他的选择只有一:“武官,中国”。

然而与蒋介石共处的这段经历,让史迪威意识到无论从政治、经济还是军事上,都很难依靠国民党战胜日本。与此同时,他认为中国共产党代表中国的新兴力量,并对共产党给予肯定与同情,在他的推动下,第一批美军观察组抵达延安。很快,史迪威和蒋介石势成水火。

在蒋介石的坚持下,史迪威被召回美国。此时距离他指挥的缅北和滇西战役的最后胜利,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1945年8月日本投降之后,史迪威曾想回北平看望老朋友,却遭到了拒绝。

几个月之后,史迪威在加州卡梅尔家中去世。此后,史迪威家族与中国的联系就此中断,长达三十多年。

“国家记忆”展览的当天,约翰很早来到现场。美军老兵马蒂·马丁,远征军老兵赵振英、尤广才,这些曾经与史迪威并肩战斗的人们,在新的时空再次见面。晏欢、黄敏南、管锐、李菁,全新的缘分在这里延续。历史的照片在时间流逝中,更加生动。

严艺:有时候想想,看似很残酷的战争,其中也包含着爱情、亲情、温情。后来您结识更多的中国朋友,源自于史迪威将军来到中国战场的缘分,您觉得是这样吗?

约翰:你说得对!战争有时会带来一些美好的事。在我身上,它确实给我带来了美好的事。如果向中国人介绍自己的话,我会说冥冥之中,我的出生是为了给美国人和中国人做点好事,不管是多么小的事,但愿那是好的。

严艺:约翰还在感叹在大洋彼岸,他精心收存的這些黑白照片已经不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记忆。中国朋友给的惊喜还在继续,而创建史迪威奖学金、扶持中国贫困(地区)学生赴美国学习是约翰新的计划。冰冷的战火中,祖辈的情缘,正在他的手中温情地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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