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子

2017-06-14 14:27高凤歧
小说月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系主任被窝闺女

高凤歧

父亲一双宽脸布鞋沾满泥土,乡音就打他宽大嶙峋的脚面上吐出来,蔓延到身上、脸上。一只新化肥袋搭他肩梁上,里面装着儿子最喜欢吃的鲜嫩玉米棒子。

父亲站教室外的楼道里吸着旱烟。烟味很浑,使得系主任走出来,说:“怎么,没找到儿子?”父亲说:“正上课哩,我等一会儿。”

系主任把父亲让进办公室,给父亲倒杯水。父亲拘谨地坐椅子上,很不舒服,好像屁股底下正爬着无数条毛毛虫。父亲说:“我不渴。”把水推到桌子中央,脸上摆满恐慌。

父亲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零角票来,说:“我给儿子拿几十块钱来,放老师这儿吧,小孩别拿不住,麻烦老师给保存着。”

系主任接着钱,托手里,忽然觉得是托一颗血淋淋的人血馒头。

系主任说:“家里收成好吧?”

“够吃哩。”

“你身体还算好?”

“好,好!”父亲高兴了,说,“我身板骨硬朗,要早两年,能挑三百斤。”

父亲见儿子来了,紧着对系主任说:“来了。”说着他迎了出去。

儿子打后门转过来,步子很轻,努力不让皮鞋底弄出声响。儿子走到父亲身边,红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父亲见儿子比在家时看着精神多了,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说:“儿子,我坐上火车了。这火车可真厉害,恁长的车厢就一个车头,要是拉麦可真好!”父亲说这些时,古铜色的脸膛仿佛给熨斗熨过,每一道皱纹都抻得十分板正。

教室里有人在笑。

儿子红脸一时憋成猪肝子,慌忙拉父亲回宿舍。父亲在化肥袋里掏一根玉米棒递给儿子,说:“你娘叫给你拿哩。”

儿子没接,说:“我不饿。”话里结着冰。

“咋不吃?清早才烀的,还热哩。”

儿子没再吱声,甩了父亲,在前边噔噔噔地走了。

可惜寝室里也有人。六七个正泡被窝里,瞪眼望天花板,没去上课。儿子到底没再拐出去,闷闷地坐床上。

父亲把袋子丢儿子床上,没坐下,话就又翻涌出来。

“我下了火车坐公交,可巧遇上系主任,跟他一块儿坐的三路公共汽车,车票还是他给出的呢!俺俩唠一路,他问我上哪儿,我说见儿子去,儿子念大学哩!我拿着你给家里写信的信皮子,他一瞧就说,你儿子学习好啊。”

被窝里有人哧哧地笑。儿子说:“你下午走不走?”

“我明儿个走,得等着犁地,我记挂才下的那头小牛。”被窝里哧哧的笑声越发响了。

儿子愠怒地站起来,预备到学校招待所给父亲订个房间。

父亲说:“不用,咱爷俩挤挤就中,小时候你还净愿意和我挤着睡呢。”

哧哧的笑声轰一下炸了,儿子觉着头顶上霎时间有千百面鼓一起敲响。

然而父亲兴味仍不减:“你那个主任瘦老头真有意思,在车上他还给我讲故事,说一个高老头,把钱都给了俩闺女,可到死没一个闺女管他。”

被窝里人都猛一哆嗦,随着哆嗦,六七张钢丝床同时咯吱一下,没人笑了。

父亲说:“那老头是说他自个儿吧?”

儿子放一句:“那是世界名著!”

“哦。”父親大悟似的应一声。其实,啥也没明白。

到底,父亲还是给打发走了。

儿子回到寝室,重重地坐在床沿上,说:“见……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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