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背后:一个神义论难题

2017-06-15 07:59黄琼瑶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5期
关键词:沉默天主教冲突

黄琼瑶

摘 要:远藤周作在其《沉默》一书里叩问神为何在人世间的如此苦难面前依然“沉默”,这也一直是神义论上的难题,笔者将从《沉默》的文本出发,发掘远藤周作对神的“沉默”问题的思考,以及天主教传播在日本受到巨大的阻碍的原因,最终得出结论:面对日本“中空”的思想结构和东西方文明的冲突,最终导致天主教在日本的思想沼泽里水土不服,无法生根。

关键词:《沉默》 天主教 日本 冲突

远藤周作是20世纪日本最重要的天主教作家,其《沉默》一书是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高峰之一,除了其散发出的高贵、深沉的文学之美,同时更引人思考的是神的“沉默”问题,以及天主教在日本所遭受的极其凶残的迫害的原因。

一、叩问神的“沉默”

神的“沉默”一直是神义论上的难题。如果这个唯一的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神本来可以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为何同时又创造苦难?当苦难带给人深重的痛苦之时,神为何默许其存在?这是一神教在神义论上的难题,但在《沉默》之前,这个难题仅保留在伦理层面,伦理层面的问题都是虚无的问题,不会给人带去实际的痛苦。而在《沉默》背后的日本,这个问题在现实中真实存在过,成千上万人受到信仰所带来的切身之痛。

远藤周作《沉默》之前,波兰作家显克维奇1905年获诺贝尔奖的作品《你往何处去》就写到基督徒受难的问题,该作品讲述了罗马皇帝尼禄蓄意屠杀基督徒,这时使徒彼得在教徒保护下逃出罗马城外,留在罗马城中的教徒们遭到残酷的迫害,彼得走出城外,远远地看到前方一个身影正往罗马城方向赶来,原来是耶稣,他肩扛十字架,步履匆匆,彼得见到耶稣便问:主啊,你往何处去?耶稣是想去拯救罗马城里受难的信徒们,彼得见此羞愧,于是请主耶稣留步,他愿意自己返回去代替耶稣完成使命。不同的是,在《你往何处去》中,教徒们经历苦难时,神并没有沉默。

在日本历史上,日本幕府时期对基督徒的迫害是历史上对基督徒最凶残的迫害之一,远藤周作的《沉默》里讲述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日本信徒遭受巨大、深重的苦难,神甫洛特里哥不断叩问神为何在如此苦难之下依然的“沉默”,远藤周作在《沉默》写道:“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的是神的沉默——神对人们的悲叹声仍然无动于衷……”[1](P69)远藤周作是一个受洗的天主教徒,他与很多神甫也交好,但是因为《沉默》里所写的内容,被神甫们疏远,《沉默》里不断叩问中神在面对信徒的苦难时为何一如既往地“沉默”,这对于一个教徒來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可怕的念头,他(神)要是不存在——这是多滑稽的问题。”[1](P77)这是对全知全能全善的神的怀疑,这是亵渎信仰的行为。此外,更让神甫们无法忍受的是,远藤周作在《沉默》中似乎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西方的天主教在日本的“沼泽”里水土不服。书中借神学造诣极深、对神绝对虔诚的费雷拉神甫之口说到:“这个国家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沼泽地。无论哪一种苗,只要种在这沼泽,根就开始腐烂,叶变黄而枯萎。我们在这沼泽地种植了名为天主教的树苗。”[1](P172)这几乎是从根本上否决了天主教在日本的传播。远藤周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日本在当时为什么会无法接受天主教?

从历史研究角度出发,基督教是在日本战国时代随着对外贸易传入的,当时群雄割据,战争频发,而提倡平等、关注弱小的教义使基督教得到接受,很多藩镇的大名都曾受洗,基督教的扩散速度之快超出了官方的统治能力,这令日本上层统治者极为惶恐,已经开始有小规模禁教行动,甚至在元和八年(1622年)八月,制造了在长崎西圾处死55名传教士和信徒的‘元和大殉教惨案[2](P356),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在宽永十四年(1637年)十月以基督教徒为中心的九州著名的天草、岛原之乱”[2](P356)对于这次暴动,《沉默》中也有相应叙述:“据说就在他们三人出发前一年(1637年)十月起,日本有三万五千名天主教徒起义,以岛原为中心和幕府苦战的结果,是不分男女老幼全被杀得精光。这次战争结束后,当地变成杳无人迹的荒地,残存的天主教徒也消灭净尽”。[1](P9)在这次暴动之中,有超过三万名的教徒死亡,基督徒的激烈反抗更加激起幕府的恐惧,幕府进一步强化了禁教措施,试图在日本根绝基督教,并且与禁教令相伴的还有日本历史上著名的“锁国令”[4]。

二、反思日本的思想结构

以上所述的是客观的现实原因,但是笔者更想挖掘的是其思想和文化上的冲突,表面上,我们看到的是日本对基督教的残酷抵制,但我们要思考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抵制。

首先,对于当时生活在战乱和贫瘠的年代的日本普通百姓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信仰上帝对日本百姓来说就像是一种慰藉和对死后进入天堂的向往,这是洛特里哥初到日本时就认识到的事实,“我长久以来的猜测并没有错,日本的百姓渴慕某些东西,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像牛马一般无声无息地死去,从我们的宗教找到了唯一能解除脚镣的途径”[1](P49),就像“战国乱世酿造了人们皈依宗教的三大要素,即贫、病、争”[2](P323),的确,在极端的年代,若人世间只剩下苦难,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其次,是日本“中空”的思想结构和按需而定的选择标准。日本是一个很难归纳出思想体系的国家,几乎无法对其思想史进行概括性研究,因为它的思想总是处在不断的变动和改造之中,用日本著名思想家丸山真男的话来说就是缺乏“思想的坐标轴”,他在其著作《日本的思想》中说“我国没有形成这样一种思想传统,即那种可以给各个时代的观念和思想赋予相互关联性,使所有的思想立场在于其相关的关系中——即使是通过否定而形成的关系中——力图定立自己的历史地位的那种核心性的、或相当于坐标轴的思想传统”[3]丸山真男认为日本追求的意识形态的根本标准是看它符不符合现实需要,就像儒家在德川幕府时代比较流行,而佛教是在平安奈良时代盛行。哪怕最后确立神道教为基础,天皇为国体所在也是因为现实需要,所以对于天主教在当时的传播受阻,除了其过于泛滥,威胁幕府统治外,还有就是其思想不符合现实需要这个原因,这一点在《沉默》中,负责宗教事务的官员井上筑后守也说出了同样的话:“我们经过了审慎、多重的考量,才认定天主教对现在的日本无益,而进行禁止的”[1](P126)。这一点,也许对日本有过稍微深入了解的人也会有同感。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冯玮在其《日本通史》中的“作者点评”中也同样评论了日本的文化性格。“日本文化具有所谓‘中空均衡结构,即始终存有内在的‘空间,任何文化都可以进入,并不会破坏其始终均衡的结构;日本原始的宗教和神话意识和基督教不乏共通之处,等等”[2](P323)看似与丸山真男的观点有冲突,但其实内里是一样的,概括而言就是日本的思想几乎就是“无”,任何外来思想都可以往里填充,但是日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改造,最后为自己所用,这也许就是日本思想的“结构”所在。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现象,基督教一开始在日本蔓延速度非常快,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种信仰,无论是以天主教的本来面目还是日本人自己改造过后的“大日”信仰,但很快又因为不符合幕府强力统治的需要而又被血腥镇压,就会出现很多像吉次郎一样可以轻易弃教的人。

最后,东西方巨大而长久的隔阂,西方对东方的理解仍是萨义德《东方学》中所论证的东方主义式的。一开始基督教本来就是伴随着西方的商船进入的,这是西方海外扩张的一部分,通商的条件是必须允许传教,但是,西方并没有考虑过(东方)日本的需求,在《沉默》中,日本官员在逼迫神甫弃教时说到:“(神甫)每次被捕,日本人又要流血。就因为你们自私的理想,日本人又要死了,这句话到底要我讲几次你才明白。已经到了不要你们管我们的时候了”[1](P172),虽然语气激烈,但是又何尝不是心声。在《沉默》的叙事里,我们难免会站在被迫害的一方(天主教徒),可是日本本身也是东西方差异的受害者。日本人对基督教的信仰,在吉次郎身上是个典型,他胆小,懦弱,神甫们看到他都认为他不可能是天主教徒,“信仰绝不会让人变得这么胆小、懦弱”[1](P27),但他的确又无法面对自身的懦弱,无法逃离人生的苦难,他可以因为懦弱而弃教,但是又非常渴望的得到拯救,这些普通百姓并不清楚天主教的真正教义,他们只是渴望被拯救,甚至很多人把天主教和佛教混为一谈,“百姓当中把我们的宗教和佛教混为一谈的似乎相当多”[1](P79)并且东西方文明的差异从一开始就显现了出来,但由于文化的隔阂,据教会的记录,一开始在方济各·沙勿略刚到日本时,由于“上帝”的发音和“大日”的发音几乎一样,所以日本人就自己任意把它改变成大日的信仰,日本人本来就崇拜太阳(天照大神),正好两者之间成为一种极具巧合的混淆。正如弗雷拉神甫所说,日本人信仰已经不是天主教的神,而是他们的神,日本人把神的信仰改变成了大日的信仰,日本人把宗教的神依他们的方式扭曲、变化、制造出另一種东西,他们信仰的神已经是丧失实体的神的躯壳。并且弗雷拉和洛特里哥在传教过程中都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这里的百姓也和友义村的信徒一样,经常向我要小十字架、纪念章或圣画之类的东西……日本信徒崇敬这些东西并非坏事,可是,我有一种奇怪的不安,怀疑他们是否弄错了什么。[1](P51)日本贫穷的信徒们最崇拜的是圣母,“我也是来到友义村之后,才知道有时百姓对圣母比对基督还要崇敬,这令人有点担心呢!”[1](P55)。从洛特里哥的内心活动就可以知道,其实他也发现了日本人对天主教的信仰中参杂着某些奇怪的、无法名状的、天主教以外的东西,这只能从日本本身的思想结构和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去解释。

三、结语

综上所述,在远藤周作的《沉默》里,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他对神的“沉默”这个神义论难题的思考,面对人世间的苦难,神的“沉默”会让人失去信心,但是,身为天主教徒的,远藤周作的内心一定是经过激烈的斗争,他虽然叩问神的沉默,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放弃信仰,就像洛特里哥在最后说的:“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1](P210)洛特里哥最终选择了在心中信仰天主。这何尝不是远藤周作的选择呢?关于天主教传播在日本为何受到如此巨大的阻碍,原因有三:第一,处于战争和贫瘠年代的日本人渴望寻求精神上的解脱;第二,日本本身是一个思想“中空”结构的国家,而他们筛选外来思想的标准是看其是否符合现实需要,与西方的贸易扩张捆绑着的宗教传播,并未考虑日本自身的需求,因而遭到幕府统治的强烈排斥;第三,东西方文明的隔阂使得日本百姓在信奉宗教时不能完全理解来自西方的天主教的教义,所以在接受时会去改造甚至扭曲以适应自己需要,结果逐渐背离原来的教义,导致其在日本的思想沼泽里“水土不服”。

所以,当远藤周作的《沉默》缓缓展开时,读者是可以听到多种声音的,无论是他对神的“沉默”的追问,还是对天主教在日本的“水土不服”,他没有给定读者一个非此不可的答案,而是给出一个可供思考的、有张力的空间,就像神的身边有一个犹大,洛特里哥的身边有一个吉次郎,正因如此,《沉默》才可以称之为真正伟大的文学。

注释:

[1]林水福译,远藤周作:《沉默》,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5月版。

[2]冯玮:《日本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4月版。

[3]区建英、刘岳兵译,[日]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5月版,第4页。

[4]“锁国”开始于幕府第3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宽永年代,以17世纪30年代的5个所谓“锁国令”的颁布为标志。其主要内容是人禁止日本船只出海贸易和日本人与海外往来,违者处以死刑。禁止基督教在日本传播,对潜入日本传教者应予告发并逮捕。对驶抵日本的外国船只实施严密监视,其贸易活动由幕府严格管制。出自冯玮著:《日本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4月,第3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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