诬告

2017-06-20 23:40晓寒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司徒岳母魔鬼

晓寒

快要下班的时候,局长电话说:“司徒,你到我这来一下。”

他的第六感觉,一定与他这次晋升副处调的事有关,局长的办公室在楼上,他上完第一节楼梯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是老婆的号。往常这个时候,老婆总是吩咐让他下班买点什么菜,或顺便带些什么油盐酱醋牛奶之类。他已来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前,于是挂断了老婆的电话。

叩门,进去。局长示意他坐。一般来说,领导安排工作,往往是开板就唱直奔主题,若是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接下去要说的要么是个难缠的话题,要么就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先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大概是为了缓和缓和气氛,不知道这算不算领导艺术。局长现在说的就是无关紧要的话,他毕恭毕敬却心不在焉地听着,静等下文。

局长又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说:“市委组织部通报,说你的副处调这次暂时没批,一是考核的时候反映的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二是有人直接到组织部,反映你有诬告行为。”

司徒剑感觉胸口腾地冒出一股火,他强制自己要冷静,要理智。控制了一阵,他说:“范局,我要申述。考核当中如果有问题,按照组织程序实事求是地进行调查核实,这是组织上的事,但我作为当事人,对于调查结果有知情权。至于诬告,纯属无稽之谈,我诬告谁了?诬告了什么?什么是诬告?这关系到人的品质和人格,是原则问题,一定要搞清楚,请正面告诉我。”

手机又响了,还是老婆,这回他直接摁断。

范局长慢慢地吸着烟,眉头紧紧地皱着,有顷,说:“组织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传达的是组织部的原话,人家没说的话我不能乱说。申述是你的权利,你可以去组织部问一问。”

局长摁灭烟蒂,开始整理办公桌上的纸片,这是无言的逐客令。司徒剑起身告辞。

刚走出局长办公室,手机又响了,还是老婆,刚接听,老婆就急三火四地说:“都下班了,你还忙活什么?赶快回来,家里都闹翻天了!”他问:“谁闹翻天?”老婆说:“还能是谁?魔鬼。快点儿吧!”

走出单位绕到后面的小马路,远远地就看见自己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自达轿车车门玻璃上被贴了一张罚款单,风一吹像兔子耳朵一样向他招摇。又是一股无名火。这条小马路从来都允许泊车,且马路边明明地画着白色的方框,凭什么罚款?

不远处,一个梳披肩发的小女子正在同两个贴罚款单的交通警察理论,他正想弄个明白,便走过去。一个交警指了指身后方向路口电线杆上的标识说,昨天晚上挂上去的。司徒剑顺着交警的手指看过去,见那禁停标识上写着时间“早8:30—晚17:00”。小女子说:“昨晚挂上去谁能注意?你们又没有把这停车位的白框抹下去,来了就罚款,捞奖金也不能这么霸道呀!”两个交警也不说话,继续去往別的车上贴罚单。司徒剑憋着火,一把扯下车门上在风中招摇的“兔子耳朵”,连同夹在雨刮器下面的花胡柳哨的小广告,几把撕碎,恰好两个交警走过来,就当着他们的面一把扬起来,那些碎纸片就像秋风里的落叶,乱乱哄哄纷纷扬扬地翻落下来,有的还调皮地落在交警的肩膀上。

“魔鬼”是小姨子的代号,家里人都这么叫,就连手机里储存的电话号码前边的名字都是“魔鬼”。民间有句话,说是“把妖魔当成菩萨拜——害人又害己”。小姨子从小任性霸道,父亲去世早,妈就惯着,直到十几岁惯成了,想管却管不了,便由她去。到了恋爱的年龄,对象搞了“一打”,最后却搞了个大她十二岁的有妇之夫,硬是把一个四口之家拆散,闪电般嫁了自己,如胶似漆地度过了十几天的“蜜月”便燃起战火,不到三个月宣布离婚,自己净身出户,只带了肚子里的一个孩子重回娘家,母亲劝她做掉她却坚决保留,生下孩子却不管不顾,依旧想疯便疯想闹便闹,只是孩子成了砝码,老妈除了抚养孩子,所有的钱全都得给她,直到去年孩子上了大学,小姨子却仍本性难移,隔三差五便对老妈作闹一番,总是花样翻新地提出新的要求,改革创新的意识极强。老妈给气得犯了心脏病,住院半个多月,前天出院不愿回家,也是想躲避魔鬼,便住到大女儿这来,不想这流亡政府却把战火引了来。

司徒剑一下电梯,隔着大门就听到了小姨子尖利的声音。他用钥匙捅开门,门刚拉开,他给惊得目瞪口呆——年过八旬的老岳母正跪在魔鬼面前,低着头,嘴里说着什么,已被那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司徒剑那股遏制在胸口的闷气像煤气罐口的火苗一样“嘭”地蹿起来,直撞到脑门!怒火中烧的他一步跨进门,一把扶起岳母,大吼:“你是她妈,你给她跪什么?她是个什么东西!让自己妈下跪,不怕损寿!”

魔鬼愣怔了一瞬,即刻爆发,冲他吼:“你是个什么东西?从哪蹦出来的?她是我妈,跪不跪关你屁事!”

司徒剑把岳母扶到沙发里,转过身对着魔鬼,高声道:“这是我家,你给我出去,出去!”

他像撵狗一样把小姨子撵出大门,防盗门被魔鬼使蛮劲摔回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他问岳母怎么一回事,岳母只是摆手叹息,蜷缩在沙发里,霜打了似的。他换了鞋,用抹布擦去地板上零乱的鞋印。这时大门咯嚓一响,老婆回来了。

“你火烧火燎地催我回来,自己却走了。你去哪了?”司徒剑生气地说。

“我去哪了,看不见呐?”老婆指着塑料袋子里的菜,一边换鞋。

司徒剑说:“这个时候你去买什么菜,你不知道家里正闹得翻天?八十多岁的老娘刚出院,就在这给魔鬼下跪!”

“什么?”老婆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给你打电话不一会儿,魔鬼的同学王大美来了,和我一起劝,都平息了,说好了,让王大美在这一起吃晚饭,怎么就这一会儿……王大美呢?”

司徒剑懒得说话,把身子扔在沙发里,扭头看窗外树梢上的树叶。手机响了,刚接通,听筒里就传出一串沙哑男声的破口大骂:“司徒剑,操你妈!人家娘俩说话关你屁事!你是个什么东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么多年,你到哪都混不明白!操你妈的……”

见岳母朝他一劲儿地摆手,司徒剑关了手机,却被这一通不知来由的骂搞得莫名其妙。

岳母说:“肯定是魔鬼的对象,你别搭理他。”

“什么?她又搞对象了?”厨房里的老婆惊诧地问。

岳母沧桑的脸上露出满面的无奈,说:“唉,由她去吧。这回就是逼着我搬家给她腾房子,她要结婚。”

老婆在厨房里把菜刀“啪嚓”摔在菜板上,说:“不行,不能什么都由着她!你越惯她,她越得寸进尺!”一贯温文尔雅不发脾气的老婆这会儿也忍不住发火了。

此前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司徒剑那股无名火又给腾地点燃了,无缘无故被一个素不相识的撮鸟臭骂一通,凭他妈什么?这可真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他调出刚才那个陌生的令人生厌的手机号码,拨回去,刚接通,便对着手机高声大骂:“王八蛋,我砸折你狗腿!”

司徒剑愤怒地关闭手机,将它摔在茶几上。

一夜难眠。老婆也辗转反侧。对面卧室里岳母的咳嗽声和夜里几次起床上厕所的声音,甚至开灯关灯摁开关的声音,司徒剑都听得清清楚楚。家里的乱事他倒不是很在意,许多年来都是这样,可谓“积劳成疾”,最闹心的还是副处调的事。

关于“诬告”其实他心里是有数的,八成就是那郎会计。司徒剑是局里资格最老的科长,“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本科生,一转眼已工作了30多年,到了临近退休的耳顺之载。局里年龄大资格老的人多,好不容易空出个副处级调研员的位置,论年龄资历学历工作水平贡献,局里没有人能与司徒剑相比,几乎所有符合晋升副处调的人心里都清楚,也认可。谁都知道像副处调这种虚职,实际上就是给晋升不上实职的人的一种安慰,类似市直机关职工运动会的“精神文明奖”。一般地说,这种安慰性质的虚职都尽量先考虑资格老年龄大的人,因为这种“论资排辈”较为合乎情理,只要安心工作,这种好事人人有份。就在机关里的人都同司徒剑开玩笑说要他晋升了副处调请大伙撮一顿的时候,半路里突然杀出来个郎会计,不知道为什么,领导竟然把副处调给了她。当然了,领导内定后还有一个群众推荐的程序,但现在的事谁心里都清楚,群众大都看领导的眼色行事,领导定的事,在程序上就要按照有利于实现领导意图的办法去操作,群众虽然投票,但一般是扭转不了乾坤的。郎会计在“走程序”时勉强通过,考核的时候却遇了坎,反映最大的就是局里盖新办公楼的基建款问题。一扯到经济问题,那可是太敏感了,现在这形势,弄不好会怎么样谁都难说。相关的人成天提心吊胆,副处调的事自然搁浅。郎会计却不甘心,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后,她开始活动运作,半年后,组织部竟然批复了她的副处调。这下机关里倒引起了轩然大波,议论纷纷,许多人为司徒剑打抱不平。后来纪委收到了封举报信,举报郎会计经济问题,存在贪污嫌疑,组织部门“带病”提拔。那些日子,机关大楼里真有些风声鹤唳,有时上厕所也能遇上交头接耳的人。市纪委派人来调查情况,找了一些人谈话,也找了司徒剑,司徒剑不懂财务,也不甚了解细情,只是听到些相关的传闻,便如实地说了,问到有关副处调的事,也自然发些牢骚。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一年后,郎会计也就到了退休的年龄。这个时候司徒剑临退休也只差了大半年,恰好组织部又要晋升一批虚职,司徒剑自然也就赶上了。但好事难成,组织部考核后的第二天早晨,司徒剑给局长送一份工作材料,在局长办公室却碰上了郎会计的老公,办公室门一拉开,成团的烟雾扑面而来,郎会计老公手里夹着香烟很惊诧地看过来,表情里掩饰着莫名的尴尬。午休的时候,马出纳在电话里小声对司徒剑说:“你知道郎会计老公来找领导干啥?来告你诬告郎会计,让领导撤销你的副处调。”司徒剑问:“你怎么知道的?”马出纳说:“这个你别问,哥们儿只是为你打抱不平。”司徒剑是个直性子,就拨了郎会计的手机,但对方不接,打了两次都不接,打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接了,却是个辽西口音的男声,司徒剑听出是郎会计的老公,说:“你好,我是司徒剑,想和小郎说几句话。”电话里说:“你别骚扰我媳妇儿呃。”司徒剑说:“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吗?”电话里说:“你做过什么事儿你自己个儿知道。”就“啪”地断了电话。直到现在,司徒剑也搞不清郎会计为什么這样恨自己,居然还给他扣上了“诬告”的屎盆子。

直到天快亮了,才混混沌沌地迷糊了一小觉,醒来忙胡乱地洗漱了一下,来不及吃早餐,赶紧开车上班。到单位刷了脸,转身便去了市委组织部,一路上感觉头脑昏沉,脖颈上像挂了件重物。

市委机关楼里按部就班。司徒剑找到组织部办公室,门虽开着,他还是轻叩了两下。一张脸转过来,司徒剑说:“我想见一下付部长。”

“你是哪个部门的?什么事?有预约吗?”

司徒剑说:“我是市文广局的,我叫司徒剑,有件比较急的事,没有预约,麻烦安排一下,好吗?”

“付部长很忙,你预约一下,我们会通知你。”

司徒剑说:“我只需要二十分钟,可以吗?”

可能是看他表情坚决或者固执,对方犹豫了一下,说:“那你等一等吧。”顺便指了指沙发。

司徒剑就坐下来,办公室里的人也不再理他,各干各的。不断有人来,大都夹着公文包或拿着文件袋,不熟悉的也都像司徒剑这样或预约或等待,熟悉的就寒暄让座倒水。但所有人说话神态都是小心翼翼,没有高声大嗓,笑也都是皮笑肉不笑,就连衣服也大都是西装革履,或者白衬衫黑夹克。司徒剑不太喜欢这样的氛围,就起身到走廊去,站在灯箱宣传栏旁,宣传栏里的文字和图标规规整整,都是报纸上常见的话,同办公室里的人一样,小心谨慎,挑不出半点瑕疵。偶尔有人走过,间或投过打量的一瞥,虽然使这走廊里孤零零的司徒剑很不舒服,但也总比被冷落在办公室的硬沙发里强。部长那里每出来一个人,办公室马上送另一个人进去。司徒剑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直等到快中午了,也没有人理他。他突然联想到了上访的人,心里自嘲,不管怎样,毕竟没有控访的人来抓我。

部长那里又出来人了,司徒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见办公室仍没有送他的意思,便索性自己走过去,拉开部长办公室的门。这时,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把部长办公室的门关上,司徒剑转脸一看,正是先前办公室里让他等一等的那个人。那人现出一脸的不满意,说:“你等一下。”然后拉门进去。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示意司徒剑进去。

付部长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司徒劍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司徒剑,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眼睛聚光灯一样打量着司徒剑,像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司徒剑自我介绍了,说明了来意。

付部长说:“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说明你没有诬告别人,你的副处调应该得到批复。不过,这是组织上的事,应该由文广局党组形成文字材料上报组织部,我们再研究。”

司徒剑说:“我从来没有告过任何人,真的不知道‘诬告从何谈起,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诬告了谁,诬告了什么。作为当事人,我有知情权,请组织上明确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根据什么说我诬告。”

付部长扶了下眼镜,说:“这件事是考核的内容,考核是要严格按照组织程序进行的,应该是我们同文广局党组对话,而不同你个人对话,你提出的问题应该由你单位组织上进行调查核实,你应该非常清楚了吧?”

付部长从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站起来,看了看手表。司徒剑只好起身告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市委大楼的,来时一头雾水,离开时雾水一头。

回到单位,早过了午餐的时间,司徒剑一肚子的火,也不饿,干脆免了,就独自到外面的小马路上去溜达,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边掐着时间,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他转身回单位去找局长。

局长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问办公室,回答说:“局长刚走,可能有会吧。”司徒剑只好回自己的办公室,专心致志地等,无所事事地等,心烦意乱地等,迷迷糊糊地等。

忽然,手机铃声把半迷糊状态的司徒剑从椅子上拽起来,老婆说:“你赶快回家一趟,魔鬼把我妈的房门砸开了,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邻居报的警,我现在有课,回不去。你快点啊!”

临近退休的人单位没有人管,要不是副处调的事扯着他,不来上班也没人追究。已退休的老婆被一所私立学校聘了去,虽然不坐班,但不能缺课。他心里烦躁着,又不得不回。

司徒剑上楼先看到的是一些围观的邻居。岳母的房门大开着,防盗门锁被砸得七零八碎,像一只黑洞洞的烂眼睛,凄惨而委屈地瞪着。屋子里一片狼藉,派出所的片警小王正在察看,见司徒剑走进屋,疑惑地看着他。同楼层的赵大妈是这里的动迁老户,热心肠爱说话,就对王片警说:“这是老太太的大姑爷。”又转脸对司徒剑说:“哎呀妈呀,一大晌午呀,和一个男的,小个儿,瘦筋筋的,拎那老大一个大铁锤,那老长一根大钢钎子,那动静,咣咣山响,楼房都快震裂了,我孙子正睡觉,一激灵就给震醒了,吓得哇哇哭。大伙都出来劝,那也劝不住呀,还吵吵,说我砸我自己家房子,谁也管不着!——哎呀,你说对自己的亲妈,咋这个样呢?砸开了门,进屋又砸东西,完了扭头就走,门就这么敞着。那个男的是哪的?是她雇的力工吧?那小子也是,给钱就干呀?她让你砸门你就砸?让你杀人你也杀呀……”

王片警说:“你们家这种事儿不是一回了,能不能把家里的事情好好处理一下?跟你岳母说,要报案就正式报案,现在我们只能按扰民处理。”

片警走了,邻居们也散了,司徒剑这才细看了一下。衣柜给砸塌了,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厨房的碗柜和里面的碗盘粉身碎骨惨不忍睹,床上横陈着一件给划开了几条大口子的鸭绒被,里面的鸭绒飞落得到处都是,稍一见风便似春日里的柳絮四处飞舞。再细看,床上还泼了水,湿漉漉一大片,水盆默默地倒扣在墙角。司徒剑强忍着气,用手机四处拍了照,又按着外面墙壁上的小广告,打电话联系修防盗门。

第二天一上班,司徒剑就去见局长,把昨天去市委组织部的事说给局长。局长沉默了一阵,说:“等我跟组织部沟通一下,看看这个材料怎么写。”

司徒剑说:“范局,直到现在,我还是蒙头转向。诬告的事究竟从何谈起呢?我诬告的对象是谁?诬告的内容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组织部的态度很明确,让咱们局的党组进行调查核实,形成材料上报组织部。其实,我觉得这材料很简单,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实事求是呗。”

局长说:“你别着急,稍等一等。我明天要出趟门,去北京,机关新楼的设计图纸不符合要求,上边有规定,什么级别的办公室必须限制在多少平方米的面积之内,原先的设计都超标了,得重新设计,施工等着用啊。等我从北京回来,就办你的事。”

从局长那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坐稳,老同学耿彬来电话,让他过去。耿彬是司徒剑的大学同学,现在坐着市报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交椅。司徒剑女儿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又读的研究生,之后在海南的一家报社当记者,男朋友是高中时的同学,警官大学毕业,现在本市公安局工作,两个人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可是天南地北难以聚合。耿彬主动说:“把你女儿调我们这来,不就解决了?”这会儿耿彬找他,估计与此事有关。

耿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专候。司徒剑一屁股坐进沙发,抓起茶几上的香烟点了一支,环视着周围,说:“你的办公室好像有点儿超标了吧?”

耿彬说:“是,量了,多出来一条,我还差一年多就退休了,就不动了。再说,砌上一道墙,切掉的那块也啥也干不了。这整个大楼都旧成啥样了?早就让我们自筹资金盖新楼,上哪弄钱去?这楼里像我办公室这种情况的许多处,拆了改造,有那钱还不如攒着盖新楼呢。”

司徒剑说:“上边的意思没错,下边一做就变形,过年过节职工福利全光秃,谁发就收拾谁。反对奢侈浪费不准公款吃喝,就在职工食堂里间壁出小房间,人来客去照样甩大盘子。”

耿彬说:“书归正传。你女儿调工作的事,现在卡在市委组织部了,知道怎么回事不?组织部付部长的小舅子要往这调,编制有限,顶住了,你得抓紧想办法通融。”

司徒剑有些吃惊,说:“我怎么通融还能通融过人家组织部长呀?他小舅子是哪毕业的?”

耿彬鄙夷地一笑,说:“技校,现在叫做技术职业学院,市委小车队的司机。”

司徒剑说:“那不是挺好的吗?”

耿彬说:“机关事业单位车辆改革,马上就取消公车,人家要到这来,指定要去广告部呢。你别咧嘴,你不去通融,研究生也未必干过人家。”

见司徒剑愁眉不展,耿彬说:“这样,让你女儿先到我这里来上班,我先按聘用人员给她开资,她先写几篇硬稿,我对上边说话就硬气了,人才难得,我们需要呀。再一个呵,让你小姨子做做工作,让那个人先缓一缓,先调你女儿,过后再想办法调他。”

司徒剑给说愣了,傻傻地看着老同学,说:“该我小姨子什么事?”

耿彬说:“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付部长的小舅子正和你小姨子搞对象。”

司徒剑惊得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怔了半天,说:“付部长刚过五十岁,他小舅子能多大?我那小姨子都五十七八岁了!”

耿彬笑道:“搞对象只论男女,不论别的。有人看见过,说你小姨子长得又高又大,白白胖胖,像个富婆,付部长小舅子瘦小枯干,又黑又矮,像劳动市场上的力工。”

司徒剑立刻就想到了昨天下午赵大妈说的那个拎着铁锤钢钎,跟着小姨子去砸岳母大门的“小个儿瘦筋筋”的“力工”。司徒剑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耿彬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怎么能当主编?我手下上百号人都是干啥的?行了,你赶紧想你的正事吧。”

司徒剑萎靡不振地靠在沙发上。早晨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买香烟,这阵儿只能蹭老同学的。他深吸一口香烟,吐出一根灰突突的烟棍,想对老同学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耿彬也点了支香烟,说:“你心里还有什么事吧?”

司徒剑坦诚地点点头。家里的乱事他没说,家丑外扬真是怕人家笑话,只是把自己晋升副处调的事说了。耿彬却皱了眉头,说:“此事看似简单,我看未必简单,如今,官场上的事说道太多。只是这件事同你女儿工作的事搅到一起去了,你得摆布好,大局着眼,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拿出你下棋的本事来。”

耿彬和司徒剑在大学时同宿舍,都喜欢下围棋,有时候较上劲一盘棋能下到下半夜。老同学的话又勾起了一丝回忆,二人四目相对,涌出阵阵暖意。司徒剑点点头,习惯地在耿彬胸前轻轻地击了一拳,起身告辞。耿彬示意他把香烟拿着,司徒剑也不客气,抓起茶几上的香烟,揣进口袋。

吃晚饭的时候,司徒剑把白天见耿彬的事在餐桌上說了。老婆本打算报案狠狠地教训一下小姨子,可这会儿一听司徒剑说的情况,立马泄了气,饭也吃不下去了,推了碗撂了筷子,坐在那没了情绪。老岳母却来了精神,说:“我看这也未必是坏事。”

岳母离休前是西宁钢铁集团公司的高级统计师,虽年已耄耋却不糊涂。岳母说:“这样吧,我出面,以我的名义请魔鬼他俩吃顿饭,他俩要结婚,家里人怎么也得见见面。她闹我就是想要我的房子,卖了给她买新房。这样吧,答应她,她结了婚自己爱咋过就咋过,省着闹人。让她满意,她也就消停了。其他的事我来说,她们不应该不答应。”

老婆说:“妈你总是妥协退让,这几十年来,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割地赔款,魔鬼就是这么惯出来的,从来都没有教训过她。”

岳母说:“这次不是牵扯到你女儿工作的事么?你以为我愿意卖房子呀?那房子是你爸留给我的,住了几十年,都有感情了。魔鬼非逼着我卖,我说给她住她都不行。”

老婆睁大眼睛看着她妈:“你已经答应把房子给魔鬼了?”

岳母默默地点点头。老婆生气地说:“那魔鬼还闹着卖什么房子?”

司徒剑插话:“房子给她住,将来还有个继承权的问题,卖了给她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老婆恍然大悟:“这魔鬼也真有魔性,算计到家了!”

岳母说:“这回不一样了,你不答应她就闹,搅得你女儿的工作也办不成,司徒剑的晋升也受影响。”

沉默了一阵,老婆说:“那也得由我出面,也得把道理跟她说明白,不要以为谁都怕她。”

司徒剑心里觉得很可笑。老婆也是嘴硬心虚,说是不怕,不怕怎么还妥协?魔鬼胡搅蛮缠倒不可怕,怕的却是那个“力工”,人家的后台可是他妈的组织部!这叫什么事?真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老婆子性子急,已经拨通了小姨子的电话,说了岳母的意思,说:“明天晚上吧,我订好饭店给你打电话。”最后还色厉内荏地说:“告诉你,这么做并不是怕你,是怕我妈再犯心脏病,我妈这么大年纪,你要把她气死呀!”小姨子在电话里“哏儿哏儿”地乐:“行行行,我听我妈的,我妈咋说我咋办。”

“相亲”的饭局司徒剑没去,找借口推脱了。从未谋面的“力工”在电话里对他破口大骂,每每想起就气得心跳加速,他担心见了面控制不住坏了岳母的计划。“相亲”结束,老婆扶着岳母回来,情绪都不错。老婆“汇报”情况说:小姨子同意岳母卖房,卖房款给她一半,她自己买房子,不够自己添。小姨子的对象说,他调报社的事可以缓一缓,过一段时间再办,先让给外甥女。姐夫晋升副处调的事要是需要帮忙,他可以帮着去说话。

岳母很是得意:“怎么样,这不是挺好吗?太太平平,什么事都解决了,熊大力并不是像你们想得那么低层次,人家还一口一个姐、姐夫地叫着呢。”

司徒剑心说,去他妈个蛋,谁是他姐夫?还“熊大力”,是个“力工”的名,想那熊样,名和姓倒是满符合。

老婆说:“那小子太能喝了,一瓶白酒魔鬼喝了半杯,剩下全叫他给喝了,完了还喝了一提溜啤酒。后来喝兴奋了拿酒瓶子蹾桌子,结果‘啪嚓'把玻璃转盘蹾个稀碎,服务员让他赔,他却说是那玻璃桌面自己爆的,玻璃碴子蹦进了菜里,让饭店赔,魔鬼也帮腔,吵了一阵,老板来了,把饭钱给免了一百。”司徒剑听得烦躁,厌恶地摆摆手,独自进卧室去了。

范局长从北京回来,特意给老婆带了全聚德的烤鸭,谁想一进门,老婆的脸比烤鸭还难看,斜他一眼,连句话都没说,电视开着,老婆坐在沙发里,眼睛却在别处游移。

范树桐心里纳闷,嘴上还是讨好地说:“哎,今晚吃烤鸭,喝红酒啊?”

老婆脸都没扭,说:“没那福分。”

范树桐懵圈了:“你这发的什么疯?”

“我发疯?我哪有你疯呀?领着个小人儿,住着宾馆,逛着京城,抽着好烟,喝着好酒,吃着烤鸭,还有人知冷知热地给你织毛衣,哎呀,我哪有你那福分?”老婆说话的时候,脸始终对着窗。

越发懵圈的范树桐瞪着老婆:“你胡说些什么?这都哪的事?”

老婆终于扭过脸,用下颌点了一下沙发角落里的一堆东西:“你看看,认识吧?小情人给你织的,赶快试试合不合身?”

范树桐抓起来,是件织了一半的毛衣,竹针还插在上边。心里的气就顶到了喉咙,对老婆说:“你长没长脑子?凡事都得讲个调查研究,你不能听风就是雨呀!”

原来,范树桐去北京的第二天,老婆收到一包快递,一打开,就是这件东西,里面还夹了张打字的字条:范局长领着小情人去北京,这是小情人给局长织的贴身毛衣。

范树桐把那半截毛衣狠狠摔在地板上,骂道:“这他妈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老婆仍不甘罢休,指着范树桐带回来的烤鸭说:“你看它,死了嘴还硬。”

范树桐给气得晚饭也没吃,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班上,临近中午的时候,司徒剑来了。司徒剑也不绕弯子,开口就说:“范局,您同组织部沟通了吧?关于我‘诬告的事,应该有结论了吧?是不是应该形成文字材料了?”

范树桐也不绕弯子,说:“沟通了,但目前还没有结论。”

司徒剑问:“为什么?”

范树桐说:“组织部接到的检举揭发郎会计有重大贪污嫌疑的材料上,白纸黑字落着你的名字,这怎么解释?”

司徒剑给惊得身子一抖,说:“我从来没给组织部送过任何材料,怎么可能?落着我名?对一下笔体不就清楚了?”

范树桐说:“是电脑打字,没有笔体。”

司徒剑说:“这纯粹是栽赃陷害,这才是诬告!”

范树桐说:“你需要证明这材料不是你写的。”

司徒剑说:“本来没有的事,让我去证明不是我做的,我得怎么证明呢?”

范树桐说:“所以现在没法下结论。”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司徒剑的心火又浇了层油,呼呼地烧。回到办公室,使劲地吸烟,一会儿,办公室里就云山雾罩了。两只苍蠅在缭绕的烟雾里盘旋,又咚咚地撞窗玻璃,在窗面嗡嗡嘤嘤上下乱窜,终于找到了窗缝,仓皇飞走了。

司徒剑渐渐地冷静下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显然是栽赃陷害。做这种事,无外乎几种人,一是得罪过的人,借机会报复;再就是与副处调有利害关系的人,在这里搅浑水,一旦把司徒剑的事搅黄,他也就有了机会。可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司徒剑都是靶子,都是倒霉蛋,现在,让他证明那封从天上掉下来的“检举信”不是他司徒剑所为,如何证明呢?

一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吃晚饭的时候,老婆告诉他:“明天女儿男朋友的父母要请吃饭,同咱们见见面。”司徒剑问:“为啥要明天?”老婆说:“明天是周末,你过糊涂啦?”

司徒剑的确过糊涂了,直到第二天中午走进饭店,脑子里还感觉一片混沌,进了包间,就更糊涂了,除了女儿男朋友和他的父母,还有一位,竟然是原先的顶头上司——刚刚退休不到一个星期的梁副局长。梁副局长笑着说:“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今天我是来贴桌的。”

原来,梁副局长是女儿男朋友的表叔,先前在纪检部门工作,调到文广局不到两年就退休了,此前,孩子恋爱一直没有上升到家长见面的层面,所以一直都不知道有这层关系,直到前不久,男朋友的家长要准备今天的举动,这才恍然大悟。今天的见面有一点订婚的味道,正式谈到了有关婚嫁的事,双方客客气气,场面很融洽。结束后,出于礼节,司徒剑请梁副局长到旁边的茶楼喝茶。

自然要问到司徒剑的情况。副处调考核之前的事梁副局知道,之后的事他听了直皱眉。而梁副局透露的情况,居然更让司徒剑大跌眼镜。当初,市委组织部收到的举报郎会计的材料上,举报人除了司徒剑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早已退休不在本地,电话停机根本失了联系;另一个人组织部找到他,人家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司徒剑问这两个人是谁,梁副局笑着摇头,说:“你别问了,我虽说退了,但有些是组织原则的事,你也别难为我,该对你说的我自然会对你说。”

梁副局是个很正直的人,在没有这层关系之前,对司徒剑的印象始终不错,在他晋升副处调的问题上也一直主持公道。郎会计刚退休的时候,马出纳也曾努力争取副处调,当时范局为难得没办法,曾想对组织部放弃这个名额,那些日子,马出纳整天来找司徒剑,出谋划策,共同向领导请愿,甚至施压,还提出让领导向组织部申请两个名额。范局回答说:“我不是没跟上边提,组织部当时就否定了,说给了你们别的单位找我怎么办?再说这虚职的职数也是有规定的,你们只能放弃,但不能多要,还是自己去摆平吧。”后来的事司徒剑心里也有数,马出纳在背后一直没闲着,做了不少的功课。

梁副局喝着茶,若有所思地说:“你副处调的事一直都不顺,临考核之前还出了差头呢。”

司徒剑说:“是不是我和马出纳的票数旗鼓相当?这话范局对我说过。”

梁副局微微一笑,眼睛里很有内容:“这是个常识,全局几百号人推荐投票,哪那么巧就一票不差?”梁副局说:“既然范局都对你说过,我也可以说了。本来事先班子研究拟定的推荐人选是你,可推荐投票后范局又把我们几个招到办公室,说票数旗鼓相当,到底考核谁。当时谁都默不作声,后来我说,既然是旗鼓相当,那就原先拟定推荐谁就考核谁呗。哎,我这不是让你领情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咱们有这层关系,只是为你打个抱不平。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别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说。我不知道你和范局以前怎么样,反正我感觉范局对你好像有些看法。”

司徒剑说:“说句到家的话,我虽然没有打过他的溜须,但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工作上绝对服从,该做的认真去做,还时时处处维护他,虽然没有过实质性的感情沟通,但他不该对我有什么看法呀。”

梁副局说:“既然是这样,那还是那封检举信的事。机关里有些议论,我也耳有所闻,说写材料的人是想通过郎会计,把领导往监狱里送。”

司徒剑心口一震,说:“有那么严重?”

梁副局说:“流言惑众,众口铄金。我在纪检部门干了那么多年,这方面的事见得多,无中生有污蔑冤枉的事常有,关键是看领导信不信。其实你的事说简单很简单,单位给你做份材料,说明一下情况就完了。”

司徒剑说:“可是现在非让我证明那材料不是我写的!”

梁副局摆弄着茶杯,很无奈地笑了……

事后,司徒剑越想越生气,此事窝囊的不单单是他司徒剑一个人,还会产生什么样的示范效应?只要是打着“举报”的旗号,就能达到栽赃陷害的目的,如此祸害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想不遭祸害,只能对谁都讨好,不仅要像狗一样取宠于上司,就连周围所有的人也都不敢有丝毫得罪,否则,就是司徒剑如今的下场!说大了些,此事将改变一种政治生态。那封虚无缥缈的检举信,居然把他推到了如此尴尬无奈的境地。梁副局说得对,关键是领导信不信。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分析,现在看来范局不仅是对他司徒剑有看法,而且是到了怨恨的地步,那封信恰好是个借口,明知你无法证实到底是不是你所为,那就无限期地拖下去,直到拖黄。实践证明,许多事都是可以拖黄的。《三国演义》里最常出现的话就是“静观其变”。妈的,与其这样拖下去,倒不如就让它起变化!怎么变?不是说我诬告么?我明告你怎么样?郎会计一身??谁都知道,尤其是在基建项目的工程上,一旦事发就是一场地震,到时候恐怕不是郎会计一个人的事了,带病提拔,罪莫大焉!来吧,一不做二不休,死逼无奈,怪不得我了。

写这种材料用不着什么格式,一二三拉条目就行。司徒剑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在自己办公室的门缝里捡到的一张电脑打的字条,上面罗列着一大串有关工程项目款的问题,一笔笔数目非常详细,触目惊心,一看就是内行且知情人所为,尽管司徒剑对塞字条的人很厌恶,认为是个既有心计又苟苟且且的小人,但现在看来,这字条毕竟提供了大量的事实,于是也顾不得什么,一股脑地将那字条上的内容全都抄在材料上,最后的落款也不用电脑敲,就用笔签名。既然实名举报,干脆实打实着,明目张胆。

给局长送材料的时候,司徒剑感觉有些气宇轩昂,不过礼节上仍然保持着对领导的尊重。叩门进去,呈上材料,司徒劍说:“范局,这是我写的举报材料,上面有我的签名。关于那份所谓的诬告材料,我实在是无法证明不是我所为。我请教了一些人,可都同我一样,束手无策。死逼无奈,只好弄假成真了。请范局过目后把这份材料送给组织部,并说明我的态度。”

范树桐赶紧把眼睛落在材料上,一共十几条,全都是时间地点事件和数目字,没开头没结尾,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这十几条,就像那基建工地上的钢筋,根根戳在肺管子上。范树桐闪着嫩茄子样亮光的脑门上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雾,下意识地去掏手帕,却蓦地清醒过来,在心里叮嘱自己:可不能表现出不镇静呵。手就在口袋里拐了个弯,掏出香烟来,拿出一支衔在嘴上,又拿出一支想给司徒剑,可一抬眼睛,眼前已经没了人影,门默默地关着,像先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范树桐把香烟狠狠地掼在写字台上,那支香烟却立着在台面上跳了一尺多远,一副很调皮的样子。范树桐再把材料细看了一回,脑门上细密的汗雾已汇聚成了几滴晶莹的汗珠,有一颗不堪重负“吧嗒”一声掉落到台面上。范树桐掏出手帕擦了一把,这才察觉嘴上还衔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他“呸”地将香烟吐掉,仰靠在转椅背上。

范树桐把吐掉的香烟重新捡回来,点燃,大口地吸,灰蒙蒙的烟雾就在头上盘旋,像他脑袋里的思绪一样。香烟一会儿就烧尽了,再把先前跳了一尺多远的那支拾起来,点燃,大口地吸。

操起座机,拨通郎会计,告诉她司徒剑把她告了,列出了十几条,条条见血,怎么应对吧。郎会计轻松自如地说:“把材料一压,拖黄,拉倒。”范树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说拉倒就拉倒呀?先前就想拖黄,结果把人给逼急了,这回来真的了,再拖,再拖把你自己拖进纪委去了!”电话里就没了动静,像似进了太平间。范树桐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咯嗒”撂了电话。不想郎会计马上就打回来了,撒着娇说:“范局长,生气啦?我的好局长,别生气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把告他的材料撤回来不就完了呗,噢,局长。还请局长帮忙圆道圆道,跟组织部沟通一下,咱撤了,放他一马……”范树桐甩手撂了电话,心说到底他妈谁放谁一马呀。

不过气归气,还真得照着郎会计的话去办,于是拨打组织部。组织部可不像郎会计,电话总是忙音,录音的女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此用户正忙,请您稍后再拨”,接着又是叽里咕噜地一通洋文。范树桐也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拨,可就是不通。

直到下班回到家,才打通了付部长的手机,范树桐走进卧室,关紧门,说了白天的事。付部长火了,说:“组织部是谁家开的呀?说告就告说撤就撤?”

范树桐压住肚子里的闷气,软软地说:“付部长,您听我解释……”

付部长急急地说:“不用解释了,我什么都清楚了。实话对你说,今天司徒剑到组织部去送了一份材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十几条,要求组织部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不然,他继续保留向上一级组织部门申述和向纪检部门举报的权利。这件事已经惊动了部长,现在来看,必须要有个说法了。”

范树桐脑袋里“嗡”地一响,尽力软软地说:“付部长,那您看现在我需要做什么?需不需要做个材料说明一下情况?”

电话里的付部长显然有些不耐烦,说:“做材料?怎么做?说人家是诬告?肯定不行;说不是诬告,是事实?那不是等于承认了人家提出的这十几条?那么,你、我都要承担‘带病提拔的责任,这还不算,纪委一旦介入怎么办?这不是引火烧身吗?你说吧,怎么办?”

范树桐一时也没了话,似有无数小虫在骨髓中爬行,就像白天的郎会计一样。过了一会儿,付部长也像白天的范树桐一样,“咯嗒”撂了电话。范树桐正看着手机没着没落地“嘟嘟嘟嘟”响,忽然卧室的门开了,老婆慢慢悠悠地晃进来,阴阳怪气地说:“大伏天把门关得这么紧,不怕热出疖子?打个电话还得猫起来,啥绝密的事儿呀,这么见不得人?”

范树桐正心似猫抓,不由怒火中烧,把那一个劲儿“嘟嘟”作响不知好歹的手机“嘭”地摔在床上,冲老婆吼:“你他妈别再添乱啦!”

小姨子逼得紧,岳母的房子没卖上价,很快就出手了,有知情人说:“就这房子的质量结构位置,又是学区房,至少损失了七八万。”可岳母却挺高兴,说:“这回可好了,总算摆脱了魔鬼,只要她不闹,以后就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岳母得了一半卖房款,就催着大女儿替她买房子,正逢滨河路新区的“伊甸园”开盘,开发商老总是司徒剑当年一个青年点的,就去找他,还真给面子,选了个好房还优惠了许多,岳母手里的卖房款交了首付,其余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按期交付。岳母就让大女儿赶快张罗装修,水路电路镶瓷砖,说来也巧,镶瓷砖的瓦工又是司徒剑一个青年点的,下岗许多年,这些年就靠给人装修房子维持生计,同样下岗的老婆给他和泥倒沙子泡瓷砖地当小工,外加弄午饭。司徒剑赶上一回他两口子吃午饭,席地而坐,瓷砖摞起来当饭桌,吃着外边买来的用泡打粉发起来的又大又暄一捏不大点的馒头,就着红赤赤的麻辣烫,青年点的同学还用牙咬开一个塑料袋装的劣质白酒,用一个旧搪瓷缸给司徒剑倒了一些。司徒剑有胃病,已经好久不喝酒了,这会儿不喝怕卷了人家面子伤了人的自尊,于是接过酒,也席地而坐,拿出当年在青年点时的架式,跟老同学撞了碗,仰脖干了。那天下午,司徒劍特意早早地回来,同干活的老同学闲聊,让他两口子早早收了工,到附近的小饭店里请了他们一顿。老同学喝得高兴,说:“你现在是国家的大公务员,我是个下岗工人,你还能特意早回来陪我唠嗑,请我喝酒,你——”他竖起了大拇指说:“是这个!”司徒剑心里苦着,我还大公务员,在我的人群里,我不也是个受气的主么?老同学好像钻到心里看了,说:“人和人不一样,都是一个青年点混出来的,人家就是开发商大老板,我就得在人家盖的大楼里干小活儿,操!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服。人家亲家是谁?”司徒剑问:“是谁?”老同学说:“市建委一把主任!要不是仗着他亲家,他跟我一个?样!”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瓦工活干完了,付了工钱,正赶上中午饭口,司徒剑就又请了老同学两口子一顿。明天木匠来,房子里的沙子水泥剩瓷砖什么的得收拾收拾,司徒剑就又返回去。年龄真有点大了,加上天气太热,稍一动就浑身热汗,干脆脱了T恤和裤子,这样能清爽许多。

“哎呀,这房子太好了!姐夫,听说你认识开发商老总,也帮我买一套呗!”

司徒剑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小姨子就站在身后。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敲敲门。”

“门开着,不用敲呀。我进来半天了,都看一圈了。”

司徒剑赶紧去抓裤子,可身上腿上的汗水粘着灰尘沙土,太脏了,于是去卫生间冲洗。

小姨子却尾随而至,撒着娇说:“嗯——姐夫,帮我也买一套呗,我太喜欢这房子了,求你啦,啊,姐夫!”

司徒剑摆着手示意她回避,一边说:“求人的事只能一次,再去,人家就烦咱了。人家盖房子是要赚钱的,便宜了咱,人家就损失了。咱得知趣,不能再求人家了。”

小姨子根本没动,说:“不行!反正你得帮我,谁让你是我姐夫啦!你要是不帮,我就要这房,钱给你,就这么办!”

“不是说好了么?你老妈的卖房款给你一半,各自买房,就这么解决了,你怎么还闹?……哎哎,你回避一下,我要穿裤子去。”

“我都没怕,你怕什么?谁没见过咋的……”

司徒剑心里别扭着,忽然听到走廊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抻头一看,居然是老婆和岳母!小姨子见他惊愣,转回身去,四双眼睛相遇,撞出的全都是尴尬。

老婆来到卫生间门口,冲着他厉声道:“你是人是鬼?!躲在这干什么?!赶快套上你的皮!”说完拉着岳母和小姨子进屋去了。

司徒剑有口难辩,急忙冲洗了一下,去穿了裤子和T恤,又要对老婆和岳母解释,还没等开口,就被老婆顶回来,老婆蔑视地瞥着他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赶紧离开这。”

老婆和岳母满面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热得。显然是误会了。司徒剑知道这个当口解释也没用,女人生气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他正要离开,小姨子却嚷道:“姐夫,这件事说好了啊!”

这无异于趁火打劫,司徒剑给气得火冒三丈,吼道:“什么事说好了?你说清楚!”

小姨子但笑不语。老婆却吃不住了,吼:“司徒剑,你赶快离开这!滚!”

直到傍晚老婆才回家。司徒剑把做好的饭菜摆上桌,用眼神示意她吃饭。老婆换了衣服洗了手脸,坐在餐桌前,却摆弄着手机不去拿筷子。见他要说话,老婆却先开了口,平静地说:“你千万别跟我解释,越描越黑。”

司徒剑也平静地说:“我不做任何解释,只说一句话,你换位思考,假设你做那种事,就算再缺少理智,也该把大门关上吧?”

老婆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机拿了筷子开始吃饭。司徒剑一边吃饭一边叙述了白天的经过,老婆也没再打断他。

就在司徒剑和老婆开始心平气和吃饭的时候,范局和郎会计他们也在准备吃饭,只是地点不同。饭局是郎会计张罗的,地点是“牛人奶吧”楼上的包间。这地方太隐蔽了,真是个挂牛头卖猪肉的地方,楼下的奶吧,是母子、情侣、时髦青年喜欢光顾的温馨场所,面门临街,透过玻璃墙面对的是恬静的小广场和四周温柔的绿茵,“奶吧”背面是一条幽静的窄马路,从后门进来穿过仓库、厨房,打开一个貌似墙壁,足可以假乱真的暗门,却是楼梯,上到二楼是摆满各种书画、工艺品和收藏的别致的让人感到有些陌生的老式旧橱柜和与古董差不多的老式家具,再上到三楼,才是这间装修豪华气派泛着古典欧式韵味的大包间,墙上挂着临摹的油画,墙角斜放一台古旧的立式钢琴,就连壁灯也是蜡烛式的。现在是盛夏,开着空调,要是在冬天,壁炉里还会燃起红彤彤的火苗。

范局和郎会计还有她的一个“闺蜜”正在恭候付部长。三个人面前各放着一杯插着吸管的“牛人”酸奶,已坐了好一阵子了,付部长是今天的主宾,他不来不能开筵。见范局面露焦急,郎会计就看一看闺蜜,闺蜜就拨手机,可对方不接,闺蜜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拨。终于通了,闺蜜面带笑容,说:“哟,大部长,什么时候到哇?我们已经恭候多时啦……”电话里不知说些什么。闺蜜说:“我的大部长,八小时之外就别再摆大架子了,接接地气,联系联系群众……今天,我们就是等到半夜,也要把你这大部长等来,实在不行,过一会儿我给嫂子打电话,替你向她请假!……”说完,也不等对方的反应,闺蜜手指头一摁就断了电话。

在一旁看风景的范树桐心说:“这小女子可真不是一般人,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谁跟堂堂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这么说话。这世上的事也真是阴阳契合,男女有别,不好解释的。”

氛围有一点僵硬,三个人就不约而同地用嘴衔了吸管,象征性地吮一吮“牛人”酸奶。这个地方是闺蜜推荐的,一位企业老总带她来过。一年多以前,也是这个地方,也是郎会计做东,也是这几个人,只是大约在冬季,壁炉里燃着红彤彤的火苗。闺蜜虽谈不上年轻聪慧妙曼殊色,但有长着一副肥而不腻身材的郎会计的衬托,她真的就是窈窕淑女了。当郎会计把闺蜜介绍给付部长的时候,部长的眼神里有一丝电光一闪而过,这当然瞒不过洞察秋毫的范树桐,和擅长察言观色的郎会计。那天的气氛和谐而又温馨,平时表情凝重少言寡语的付部长平易近人,妙语连珠,以致改变了他以前留给范树桐的一贯印象。酒至半酣,范树桐观察到付部长的眼睛有些不太安分,劝酒词也越来越长。闺蜜甜甜地笑着说:“祝酒词最好要像女人的超短裙,越短越好。”这句话让范树桐产生了一种联想,范树桐感觉自己有些龌龊,赶紧掐断思路,暗怨自己不该这么想。听郎会计说,闺蜜先前是一家药厂的人事员,工作蛮出色的,后来药厂倒闭,职工被买断,她才去桑拿浴当按摩师的。郎会计察觉,她的閨蜜开始藏心眼了,面对刨根问底的郎会计有时躲躲闪闪,好像她们乘着同一条游船行驶在宽阔平静的水面上,而水下却沉积着一座古城,那里藏着更深邃更妖娆的风景。今天的举动郎会计先和范局做了沟通,范局何等老道,心有灵犀,只是担心付部长推辞,果不其然,范树桐的电话付部长根本不接,直到中午接了,却一口回绝,郎会计只得又拜闺蜜出马。闺蜜正怀着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怨恨,便披挂上阵,一套花拳绣腿,还真就把付部长整疲软了,可没想到他变化多端,又在推辞。闺蜜无奈,压住心头火再施神通,当初,那个企业老总就是这么拿下的。难怪“恋”字上是“变”头,下是“态”尾,爹个屌丝,世上的男人全都一个样,该管的东西管不住,事后就想赖账,哪有免费的西餐!

付部长终于来了,行色匆匆,似乎很忙的样子。西式餐桌主宾的位置正虚席以待,落座。身着雪白围裙的漂亮服务小姐送上一件玻璃器皿,里面盛着柠檬水,几个人象征性地蘸了蘸手,撇下。开胃菜是一小碟鱼子酱,接着是一盘法式焗葱头汤,副菜是晶鱼配酒店汁。直到主菜蘑菇汁薄牛排和芦笋黄瓜生菜西红柿沙拉上来,僵硬的气氛仍然没松弛。

也是没办法的事,四个人各怀心腹事,被冷落已有时日的闺蜜想逼着眼前的人回到蜜月去,这当然是极具战略意义的,她甚至做好了打一场自卫反击战的准备。范树桐是想让此枢纽成为自己摆脱困境的转机。做东的郎会计亟不可待地想让闺蜜做先锋,范局助阵,让眼前这位大权在握的人,像半年前一样为自己将事情摆平。最难受的当数坐在这三个人面前的这个人,真乃众矢之的,今晚简直就是个“鸿门宴”,明知己为鱼肉,人为刀俎,谁还愿意抻着脖子把脑袋往菜板上放?之所以来了,也真是身不由己,没看见么,那小女子的菜刀都举起来了,再不来,恐怕她一挥手那菜刀就冲着脑门子劈过来了。啥叫“硬着头皮”?这回算是尝到滋味了。

正尴尬着,付部长的手机响了,习惯性地先看号码,是老婆,接了,老婆说:“哎,你赶紧回来,出事啦!你小舅子让别人给打了,打得头破血流,在医院缝针呢!”

包间很静,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况且那三个人也都在竖着耳朵听,付部长也就不回避了,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说:“你那个糟糕弟弟一年到头乱事不断,谁也管不起,就别操那份心了。你去医院看看,估计没什么大事。”

电话里说:“这回情况不一样,我说一个名字你听听——司徒剑!”

全体惊讶!付部长感觉事情非同寻常,对电话里的老婆说:“我这就回去。”于是借机告辞。

三个人将部长送出门,叫了“的士”,复上得楼时,情绪全都好起来,尤其是郎会计和范局。于是,气氛就像壁炉里的火苗,自由自在地释放着温暖,无拘无束地营造着色调。

就在郎会计和闺蜜陪着范局吃布丁喝红酒的时候,付部长的小舅子正躺在慈善医院外科门诊的条床上缝针,护士用酒精把个血葫芦似的脑袋擦洗出来,上下左右一共缝了十七八针,小舅子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还嘴巴啷叽地骂,搞得医生护士直皱眉。正在一旁打手机的魔鬼扭头说:“你消停一会儿吧,配合配合。”小舅子说:“我配合个鸡巴!”

半小时前,小舅子挨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魔鬼同小舅子在街边吃烧烤回来,一进楼门口,背后闪出一个高大壮汉,魔鬼一声尖叫,早被一掌推开,壮汉横在小舅子面前,手里攥着一条四棱的椅子腿,一字一板地说:“我让你整明白,我就是她老爷们,今天来找你算账!你妈的嫩驴吃老草,搞得我妻离子散,我今天就要看看你这牙口有多硬!”说罢手起棒落,小舅子顿感腮帮子一麻,听见嘴里的牙“咯嘣”一响,就像刚才吃街边烧烤咬到了肉串上脆骨的声音一样,血也像摇着啤酒瓶手掌一拍平底“啪嚓”一响瓶盖顶开酒水飞蹿而出一样,眼前的四棱木上下翻飞,似出神入化的金箍棒,棒棒击中根本无法躲避。魔鬼早已逃之夭夭,留下满地打滚的小舅子一边挨揍一边听着叱骂:“小鳖犊子,你不就仗着你个鸡巴姐夫吗?操他妈的他个狗贪官,这帮驴操的,把好好的企业整黄买断,把咱们弄下岗!上访就抓,整屋里关着,操你祖宗的!你去告诉他,来抓老子,老子坐家里等他!……”

魔鬼给老娘打电话,八十多岁的老娘瞪眼来不了。给姐打电话,干响铃没人理。给司徒剑打电话,说身上没带钱,让他赶紧带钱到医院来。司徒剑撂了电话也不再接,心里别扭成个大疙瘩,心说,带钱过去,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再说了,你的小爷们挨打我给你送什么钱?他不是有姐姐姐夫么?找他们呀。

魔鬼终于打通了大姑姐的电话,毕竟是亲弟弟,大姑姐不一会儿就到了,交了钱,听见弟弟和对象正在骂司徒剑,顿时火冒三丈,叫道:“司徒剑?他敢下这狠手?报案,抓他!”就给派出所拨了电话。气急败坏的魔鬼也不拦。结果司徒剑坐在家里,就被上门的俩警察给带到派出所去了。询问,一头雾水。喊来当事人对质,魔鬼来了却一言不发,后来问得急了,说:“那叫你带钱到医院你为什么不去?”司徒剑气得差一点骂出来,吼道:“那你就诬告?!我凭什么要去送钱?!”警察例行公事,做了笔录,放人。

刚出派出所,手机响了,老婆说:“我在浴池洗澡,才看手机,魔鬼打了一串电话,你也打电话,什么事呀?”司徒剑烦躁地说:“啥事也没有,回去跟你细说!”

司徒玉容做了很多工作才说通了上司,办了停薪留职,按照父亲的安排,先回去到老爸同学耿彬主政的报社去临时上班,过渡一段时间再正式调入。虽然费了许多周折,但毕竟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从海南飞回的时候,她特意在青岛逗留了一下,去看望已分别了几年的大学密友。第二天一早,同学请了假,开车送她去机场。

汽车刚刚驶上高速公路,司徒玉容忽而产生了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第六感觉?”……蓦地,她发觉左手中指上的那颗祖母绿宝石戒指不见了!心中顿然一抖,脑子里立刻飞快地回忆,却总是一片空白。好一阵,似乎想起来了,那颗情义无价的宝石戒指忘在了宾馆301房间的枕头底下!

虽然没有声张,可是她蹙眉的表情还是被机灵的同学发现了。同学问她哪不舒服,她说:“没什么,我的戒指忘在宾馆了。”同学焦急地说:“马上给宾馆打电话,我在前边的路口调车。”一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说:“昨天我联系酒店的时候,留了电话,你自己找。”

星海酒店是四星級酒店,服务便捷,电话很顺利地就打通了,司徒玉容说明了情况,可能是觉得事情有点大,总台把电话转给了一位姓栾的值班经理,栾经理说:“我马上叫人去拿,请您放心,我们这里从来不丢东西的,回头见。”

汽车在高速公路的前方路口调转车头,很快就返回市内开进酒店。总台的一位服务小姐把她们请到了栾经理的办公室。栾经理为她们沏了茶,然后说明情况。栾经理说他接到电话后,立刻让客房部经理和一位服务员同去301房间,可是戒指没拿到,301房间已经收拾完了。

“谁收拾的?”司徒玉容问。

“当然是负责三楼前20号房间的服务员,今天早班的服务员叫郑桂兰。”栾经理说。

“问她不就得了?”

“问了,她说没看见。”栾经理说:“这样,我叫她马上到这来。”

那位名叫郑桂兰的服务员来了,穿着白色工作服、靴子,左手的一只红色胶皮手套还没来得及脱掉。栾经理介绍了,说你们可以谈一谈。

司徒玉容简单叙述了情况。郑桂兰说:“我没见着,打扫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见着。”司徒玉容说:“栾经理,我可不可以和郑小姐单独谈谈?”栾经理说:“可以,请。”司徒玉容说:“郑小姐,我们去301房间好吗?”

走进301房间,司徒玉容坐在沙发上,并示意请郑桂兰坐。郑桂兰却径直走到床前,抓起枕头立在床头,说:“我今早打扫房间之前,当时枕头就在这,枕头底下有没有戒指我是没见到,我什么都没见到……”

望着神色有些异样的她,司徒玉容打断说:“郑大姐,我离开后,有据可查的只有你进来过这个房间,况且你又是负责打扫这个房间的,所以我只能找你谈,对吧?另外,这颗戒指有特殊的意义,我必须找到它。如果你能帮助我,我会衷心地感谢你,并且在物质上予以重谢。请你帮我找到它。”郑桂兰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那双红色的胶皮手套,不再说话,却嘤嘤地哭起来。

司徒玉容焦急地看了看表,说:“时间很紧,我还要赶飞机,暂时谈到这吧,请你再考虑考虑,拜托了。”就走出了房间。

再回到经理室,栾经理不在。客房部经理和另外一位服务员——也就是先前同她一起去301房间的服务员急问:“怎么样了?”司徒玉容摇摇头。客房部经理说:“刚才我查了总服务台记录,您是7点55分退房的,郑桂兰8点开始打扫房间,房间打扫后又没住新客人,非常简单。”另一位服务员说:“打扫房间也是各负其责,郑桂兰负责3楼前20号房间,除了她和她爱人,谁也不插手。”

“怎么,她爱人?”司徒玉容纳闷。

服务员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说:“噢,她爱人常来帮她打扫房间。”

客房部经理有些恼怒,问:“今早又来了?怎么搞的!”

司徒玉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可就复杂了。你们这里有保卫人员吗?”

服务员说:“有,有保卫科。”

客房部经理说:“我再去问问她,实在不行再找保卫科,请您稍等。”

不一会儿客房部经理就回来了,微微摇头轻轻叹气,说:“她说她什么都没见着。”服务员就抓起电话要了保卫科。刚说两句话,就被进来的栾经理给打断了,栾经理说:“谁叫你挂保卫科了?”服务员吓了一跳,立刻放了电话。栾经理说:“司徒玉容女士,这件事就不必惊动保卫科了吧,我们会处理好的。”司徒玉容说:“栾经理请别误会,因为今早打扫房间的不只郑小姐自己,还有她爱人……”栾经理就愠怒地看客房部经理。客房部经理说:“上次我已警告了她,谁知……”司徒玉容说:“我时间很紧,马上就得赶飞机,这事是保卫科的本职工作,交待给他们,我就不等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进来,高声大嗓道:“刚才谁打的电话?话还没说明白咯嗒撂了。咋回事儿呀?”

司徒玉容说:“栾经理,您看……”

栾经理只好说:“噢,这是保卫科小王,这位是301房间的客人司徒玉容女士,今早退宿后一颗戒指落下了。”

王保安说:“啊——明白了,301来人没?”客房部经理说:“没有。”王保安说:“那问郑桂兰不就得了?问没?咋地她说不知道哇?笑话,她不知道谁知道?出鬼啦?什么?她爱人?她爱人来干啥?那更简单了,一问就妥。司徒女士你等一会儿,这事交给我了。”

司徒玉容说:“我时间很紧,不等了。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和通讯地址,先谢谢你了。栾经理,谢谢你们,再联系吧。”

栾经理说:“请放心,我们这里从来不丢东西。”

从酒店出来,汽车重上高速公路。老同学边开车边安慰,司徒玉容也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可心里还是轻松不下来。那枚祖母绿戒指是雷鸣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就这样丢了?

一路顺畅,但心情郁闷。一出机场出口,雷鸣就捧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迎上来,一边接过她的行李车。雷鸣一眼就看出了她情绪低落,她推说旅途疲劳。他让她坐在车后座,说:“你可以小憩一会儿。”于是把车里的音乐调到最弱,驾车驶上高速公路。

到休息站的时候,司徒玉容见有咖啡自动售卖机,就拿钱包要取硬币,就在打开钱包的一瞬,她给惊得目瞪口呆——那枚祖母绿宝石戒指就在钱包里,绿莹莹的光刺得她感觉有些窒息!

思维霎时被刺激得高度兴奋,情景在脑海里快闪起来:昨晚洗漱时她把戒指放在了枕下,这是她的习惯。上床后还是兴奋,就立起枕头靠在床头看了一阵微信。今早起床习惯性地拿起戒指,这时手机响了,同学说已在楼下餐厅等候,让她抓紧洗漱下楼,送她去机场……到底是怎么把戒指放进钱包的,这细节一点印象也没有。

雷鸣说:“你愣什么?这戒指怎么放钱包里了?”

她说:“是早上洗漱时放的。”一边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买了咖啡给他,他说:“你怎么不喝?”她说:“我要去洗手间。”

她不想让雷鸣知道戒指的事。在卫生间里,她拨通了星海宾馆栾经理的电话,请栾经理不要再追究戒指的事了,今早同郑桂兰谈话时,得知她是低保户,下岗工人,还要供孩子读书,自己身体也不好,所以丈夫常过来帮她收拾房间,她太不容易了。栾经理说:“困难归困难,品质归品质,这件事我们一定要认真追查。现在已经停止了郑桂兰的工作,让她认真反思,主动交代。请司徒女士放心,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这是四星级宾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关系到我们的名誉问题,请您放心吧。”司徒玉容还要说,却不知该说什么。身为记者,她居然不会说话了。她实在没有勇气承认事实。对于郑桂兰,“对不起”是远远不能赎过的。司徒玉容的心在疼痛……

岳母又住院了。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反正离休干部全额报销,干脆把医院当旅店住。这些日子,司徒剑前脚离家去上班,小姨子后脚就到,说要结婚,逼着老娘把新房给她,又吵又闹老娘抵挡不住,打电话叫大女儿回来过两次。所有的事只瞒着司徒剑。岳母怕哪天魔鬼发疯把姐姐家给砸了,就赶紧去住了医院。这也是老婆才跟他说的。岳母说:“魔鬼要是不怕砢碜就叫她到医院去闹吧,不过医院肯定有人管她,她不怕赔她就去砸。”司徒剑简直哭笑不得,心说老丈母娘平时做事糊涂,这件事却想得聪明。心里想着事,人已走进了单位,刚进大门,却迎面撞上了岳母。司徒剑惊讶道:“你怎么到这来了?”岳母小声说:“进你办公室说话。”

司徒剑把岳母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回手关严门。岳母也不坐,说:“魔鬼又去医院闹了,就是要我的新房子,我不给,她就逼着我来找你,要跟你借十万元钱买房。”

司徒剑气不打一处来,说:“她买房凭什么跟我借钱?”

岳母唉声叹气地说:“魔鬼说,你欺负了她,还雇凶打了她对象,不借钱,就找你单位领导。”

司徒剑气贯额顶,“啪”地一拍桌子,吼:“她放屁!血口喷人!太无耻了!让她告,她敢来,我砸折她腿!”

岳母说:“你别嚷,我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可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先她一步来,也是为了你好,她要是来你单位一闹,不论是真是假,对你影响都不好。对了,她还给玉容打了电话,跟玉容的男朋友吵了一通。”

司徒剑问:“玉容刚回来,怎么又把她扯进来了?”

岳母說:“这是魔鬼说的,具体情况你问问玉容。到底怎么办,你有个数。我走了。”

司徒剑打的把岳母送走,立刻同女儿通了电话,女儿一说,差一点把司徒剑气炸了肺。魔鬼逼老娘要房子,她老娘顶不住,就骗她说这新房子是以玉容男朋友的名义贷款买的。谁知这下魔鬼立刻就炸了,吼:“这么说,那房票不就是雷鸣的名字了吗?那将来这房子不就成了老雷家的房子了吗?你这个老混蛋!……”随后魔鬼就打了玉容的电话。司徒玉容丈二和尚,云里雾里不知她说些什么,魔鬼说:“你别装傻,快叫你的小对象,赶紧把房子给我交出来!”当时雷鸣就在女儿身边,听得清清楚楚,气不过,接过电话辩白。魔鬼气急败坏地骂人,雷鸣也顶了几句。不想魔鬼关了手机,十几分钟就到了雷鸣单位,找到领导,说雷鸣对她耍流氓。公安局领导把雷鸣从外面招回,问明了情况。可魔鬼不依不饶,逼着公安局领导,让雷鸣写保证,闹了两个多小时。领导无奈,便让雷鸣当面向魔鬼道歉,还写了保证书,保证今后尊重小姨,不再不讲礼貌。

司徒剑气得浑身冒虚汗,一连抽了好几支香烟,仍感觉心在“突突”地抖。本来是打算去组织部的,可这种状态怎么去呢?直到中午,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午休的时间刚结束,司徒剑就到了组织部。进市委机关大门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外站了一大堆人,扯着一条白色横幅,上面印着黑字——查处“伊甸园”烂尾工程,还我们血汗钱!经过门卫的详细盘查,认真登记,才放他进去。组织部这次却没用预约,办公室主任就送他去见付部长。

付部长很客气,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说:“我跟办公室说过,司徒剑同志来不用预约。其实,有诉求很正常,有诉求一定有诉求的缘由嘛。”

司徒剑有些感动,欠身接了茶杯,说:“部长说得对,现在,这楼门外就站着一大群人,人群后面的大马路旁停着三辆闪着警灯的防暴车。不过,我倒觉得这未必就是坏事,这说明老百姓还把这大楼当做父母官,当做晴天大老爷;如果有那么一天,这楼外的大门前冷冷清清一个上访的都没有,那可就要坏了,那时候老百姓可就不把您当做父母官了。”

付部长的脸色有些变化,司徒剑却没有察觉,继续说:“我的诉求是:一、要证明我先前没有给组织部寄过举报郎会计的材料,这种子虚乌有的事,让我证明不是我所为,我无法证明;二、我后来送的举报材料是被逼无奈,而且是实名举报,这符合组织原则。《党章》第一章第四条里有:党员有权利向党负责地揭发、检举党的任何组织和任何党员违法乱纪的事实,要求处分违法乱纪的党员;三、我要求组织上对我的事情尽快进行调查核实,如果我有问题,请组织给予处分;如果没有问题,请批复我的副处级调研员职位。”

付部长从案头拣出一份红头文件,说:“这是一个月前组织部下发的13号文件,里面很明确:各部门各单位对拟内部产生的市委管理领导干部建议人选,如遇举报,应对举报反映的问题进行核查,并作出是否影响使用的结论性评价。”

付部长收起文件,说:“你应该非常清楚了吧?”

司徒剑说:“付部长,我请求将文件复印一份,可以吗?”

付部长说:“你们单位有,你可以回去查。”

司徒剑告辞。到一楼门卫仍需要登记,落了时间。刚出大门,就被要求还血汗钱的人群围住了,他忙解释说我不是楼里的人,是来办事的,才得以脱身。

司徒剑直接回单位去见范局,把刚刚在组织部说的话重复一遍。范局抓起电话,让办公室把市委组织部13号文件送上来,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办公室把文件送来了,范局翻看了一会儿,念道:“对举报反映的影响干部提拔或者重用问题,一时难以核查清楚的,应暂缓列为建议提拔或者重用人选。”

范局放下文件,眼睛盯着司徒剑说:“你应该明白了吧?”

司徒剑说:“范局,我可以看一下文件吗?”

范局微笑着说:“看文件有级别规定。”

司徒剑从牛皮纸袋里拿出那份来之前刚刚在办公室复印的13号文件,翻开,说:“范局,在您刚才读到的那句之后,紧接着的内容是:同时抓紧核查,弄清情况,提出意见。”

司徒剑眼看着范局的脸色在瞬间起了变化,他扔了手里的香烟怒道:“你的文件从哪来的?!”

司徒剑说:“范局,文件从哪来的好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我没有篡改文件内容,没有断章取义,您是不是应该按照文件的要求办?”

范局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重新拿出香烟点燃,吸着,说:“你的问题难以核实,你说第一封举报信不是你写的,可后来你实名举报的材料里,内容同第一封的内容很多处都一样,甚至数目字都一点儿不差,这怎么解释?说你是诬告,看来不屈你——当然了,这后一句是群众的反映。还有一件刚刚发生的事,就在你来这里的十几分钟前,你小姨子刚走,她反映你诱奸她,说给她房子给她钱,还雇凶打人,另外还提供了一份你女儿男朋友写的‘保证书,这是怎么回事?”

这回轮到司徒剑失态发怒了,他腾地站起来,说:“纯粹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我岳母什么都能说明白,可以去调查嘛!还有我老婆!”

范局用手示意他坐下,说:“她们都是你自己家里人,不能作为证人。”

司徒剑说:“小姨子也是自己家里人,她肆意诬告就可以成立吗?”司徒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掏出香烟点燃,大口地吸。烟雾弥漫的办公室一片沉闷。有顷,范局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事,你没有处理好。你可以申述,但要有程序,怎么可以隔着锅台上炕呢?”

司徒剑说:“党员有权利向党的上级组织直至中央提出请求、申述和控告,并要求有关组织给以负责的答复。党的任何一级组织直至中央都无权剥夺党员的上述权利。这是《党章》的规定。”

范局说:“你把《党章》背得挺熟哇。”

司徒剑说:“不是背得熟,是这几条看得次数太多了,自然就熟。说实话,我生怕我的做法违背了组织原则。范局,我只要求,实事求是地尽快调查核实,并给出结论性评价。”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司徒剑心乱如麻,想去外面买盒香烟,谁想一出机关大门,就听见不远处的大马路上传来一阵阵刺耳的消防车的警笛声,顺着议论纷纷的人们的指向一望,远处的兴隆山浓烟滚滚,是山火!天色已近黄昏,远处天边一片黑霾压过来,云厚得如山,天也显得低了,山火暗红色的光有些瘆人。

下班回到家,做完了晚饭,也不见老婆女儿回来,电话也都不接,司徒剑就一边看电视一边等。最关心的自然是白天的山火。电视里“本市新闻”的女主播播报说:“山火是因住户生活用火不慎失火引发,驻军某部已派出一千多人前往协助消防官兵灭火,目前,火势已基本被控制,失火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接着是一段消防队员和解放军战士扑火的镜头,镜头拉开,好像天上还有直升飛机。

大门一响,老婆和女儿一起回来了。司徒剑忙盛饭端菜,一边问她们怎么才回来,电话也不接。洗了手脸的老婆、女儿坐在餐桌前,老婆一脸倦容,说:“我妈这回可是真有病了,昨天晚上开始高烧不退,各项检查都做了,临下班的时候确诊了,是……”老婆有些哽咽。

女儿说:“是淋巴癌。”

老婆抹着眼泪说:“晚上‘魔鬼又去医院闹,我说妈都这样了,你别闹了,谁知魔鬼干脆逼着我妈写遗嘱,不仅要房,连丧葬费都要。”

司徒剑气得摔了筷子,说:“真是魔鬼,简直丧尽天良!……”司徒剑本想说白天魔鬼去他单位的事,可一见老婆悲伤的模样,便把话咽了回去。

女儿说:“爸你别生气了,我姥都这样了,别的什么都没有用。”

老婆擦了眼泪说:“是,我妈自己也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都八十六了够本了。”

司徒剑说:“好,不说了,吃饭吧。”

谁也吃不下去。

老婆说:“我想明天我去要求转院,到省城医院再看一下。”

屋子里就沉默了,只有电视屏幕上的广告在不停地转换。

“爸,快看!”女儿指着电视屏幕说。

电视里出现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头发散乱,衣着不整,坐在一把审讯椅上,戴着手铐,哭哭啼啼地说:“都怨我呀,我想渍酸菜,就在院子里搭了个柴灶,没曾想来了一阵风,把灶下边的火刮走了,眼瞅着房山头的草窠子就着了,又一阵风,接着山上的林子就着了,我赶紧从井里压水,使盆接水往上浇,也不顶用呀,就喊,后来就有人打了电话,报告了消防队……都怨我呀,我老糊涂啦,我都后悔死啦,以后哇,下辈子呀,再可不敢啦,呜呜呜……”

女儿说:“假新闻!今天下午,我第一时间到的现场,这老太太还给我讲呢,说火是从那边的小洋楼那着起来的,那小洋楼的院子里总有人喝酒打麻将。老太婆指给我看,离她家有五六十米远处是一座别墅,围着墙院,靠着山根。我过去一看,公安早把那里戒严了,我还看见雷鸣了,他们正在侦察,说已经发现了好几个中华烟蒂,火源就在那。这会儿,怎么换成这老太婆了?这里边肯定有事儿!”

司徒剑说:“是呀,渍酸菜怎么也得在十月,現在才刚进九月,渍什么酸菜……”

老婆要求给岳母转院,医院却不准,说:“这种情况转到哪也很难发生奇迹,又是高龄老人,禁不起折腾,我们会尽力的。”

果然用了最好的药,注射一次两万元,好在岳母是离休干部全额报销。说来也巧,注射的时候,正赶上司徒玉容和雷鸣去病房探视,职业习惯,雷鸣一眼就发现那注射的药瓶上无国检标识,便问,护士支支吾吾无法解释,司徒玉容和雷鸣就一直追到护士站,吵声引来了主任,一听情况,主任心知肚明,便打马虎眼,司徒玉容也是出于职业习惯,不依不饶追根问底,终于在护士的衣兜里发现了带有国检标识的真药,护士当时就捂脸哭了。主任把司徒玉容和雷鸣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关紧门诚恳地承认了错误,表示立即改正,并请二位保持沉默,不要扩散,医院答应患者的一切要求,转院的事马上就办,并帮助联系,派人派车送到。

职业精神促使司徒玉容还是动了笔,她认为只有披露真实情况,才能杜绝此类事情再发生,连同那篇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写出的关于引发山火的真实原因的稿子一并送交。稿子却在主编耿彬手里卡了壳。报社是财政差额拨款单位,也就是说财政只管一半的开资,另一半由报社自己创收。怎么创收?当然是利用这张报纸到处化缘。中心医院每年固定给报社50万元的“宣传费”,此稿如果一登,来年的50万就砸了锅,报社的开资就缺了一块。类似司徒玉容这类的稿子,耿彬一年到头不知要枪毙多少篇,没办法,职业精神职业道德都要讲,但你首先得保证活着饿不死呀。关于山火情况调查的稿子就更不能发了,火源确实在别墅,可那别墅是付部长的,那天是他刚刚调进报社的小舅子领着广告部的一伙人在院子里打麻将喝酒,是随意扔弃的烟蒂引起的山火,至于后来怎么又变成了邻居老太婆,就不得而知了。据小道传闻,付部长正全力疏通公安法院,想免除对老太婆的刑事责任。这件事,公安、电视台都在全力配合,报社怎么能揭老底?何况又有报社的人在里边。

雷鸣却气不过,年轻人气盛,就把写医院的稿子发到网上去了,这下引起了波澜,医院也挺有神通,立马就把帖子删除了。局领导还找雷鸣谈了话,告诉他要专心工作,不要惹是生非。

市中心医院是省城医科大学的教学医院,它一上手,转院的事一路绿灯,其他的事也全部优先,岳母上午住了院就开始检查,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老婆拿着病志站在司徒剑面前的时候,他感觉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老婆说:“是良性!”

“什么?”司徒剑大惊,不知道自己失没失色。

“是良性!”老婆重复一遍。

司徒剑感觉像是被辣根呛了,虽然通透却被刺激得嗓子辣鼻子酸,眼泪就要流出来了。老婆抹着眼泪笑着说:“这下好了,赶紧告诉我妈去。”

谁知岳母却不信,说:“这病志是假的,你们骗我。”后来医生来了,解释了半天,说:“先前是误诊。”岳母哭起来,同病房的患者说这是喜极而泣。岳母嘟嘟囔囔地说:“我房子没有了,丧葬费也没有了,我无家可归了……”

耿彬请司徒剑喝酒。小包间里只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记得大学毕业的时候,一起收拾东西,最后装了鼓鼓两大旅行包旧书废纸,卖了四元钱,就想吃一回从未吃过的“李连贵熏肉大饼”,却只够买一张饼,结果二人每人半张饼,就着一碗汤,吃得满嘴流油。

司徒剑说:“还记得‘李连贵熏肉大饼吗?”

耿彬说:“一辈子都忘不了,真香,名不虚传。”

两个人就像当年一样,碰了杯,干了。

耿彬说:“先报告你一个本市最令人关注的新闻——山火扑灭了。”

司徒剑苦笑了一下,问:“火灾真正的原因找到了?”

耿彬用手势叫停。接着话题一转,讲了个“三八二十三”的故事。说:“有个无赖去沽酒,八个铜子一斤,三斤酒收他二十四个铜子,无赖却只给二十三个,硬说是‘三八二十三,酒家同他说理,无赖却咬定就是‘三八二十三。恰好有两个云游的和尚路过,小和尚就打抱不平,说无赖错了,不想无赖指着脑袋说要打赌,就赌人头和酒,若输了就砍头,赢了就拿走酒。小和尚就请老和尚评理。老和尚说‘三八二十三对,结果无赖赢了。小和尚不解,老和尚说,怎么能眼看着他掉脑袋不救呢?”

司徒剑和老同学碰了杯,却感觉喝下去的是一杯苦酒。司徒剑若有所思,说:“讲感情,就怂恿了无赖;讲天理,就要人头落地。”

耿彬一边为司徒剑斟酒一边说:“我被人举报了。”

司徒剑吃一惊,问:“谁?举报了什么?”

耿彬淡淡一笑,说:“电脑打字的实名举报,三个举报人的确都是报社的,可纪委找到他们,却没一个人承认。”

司徒剑气得一蹾酒杯,无独有偶!

耿彬说:“举报的事儿都实实在在,说我定的,用公款买茅台酒送礼。纪委查了一个多月。买酒送礼不假,可送的都是给了咱们钱的单位呀,差额拨款,我不去弄钱,我这几百号人喝西北风呀?——我得了个警告处分。”

司徒剑越发觉得这酒味道苦。说:“我是‘过来人,你这件事就是你身边人干的,相当知情。这叫一石二鸟,既打击了你,又嫁祸于人。”

耿彬笑一笑,说:“我心里有数。纪委的人也认为我屈,不过举报查实,也必须照章办事。茅台酒我没喝一口,更没往家拿,我的这个处分,也算是个‘公伤。”

司徒剑骂道:“妈的,真是‘三八二十三。”仰脖把酒干了。

耿彬说:“你女儿是块好料,这人我是调定了。我这没问题,市委组织部我可是左右不了,最后得他们批。你是不是得放一放你的臭架子,想想办法。”

司徒剑无奈地摇摇头,说:“我自己的事儿都没办明白。”

耿彬说:“现在办事哪有不动真格的?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就看是谁说。现在的事,没有绝对的行,也没有绝对的不行,关键是看怎么运作……”

一进家门,老婆就问:“到哪喝去了?也不打个电话。”一边给他沏茶。

司徒剑坐进沙发,说:“耿彬。合計怎么调玉容呢。”

司徒玉容从屋子里出来,说:“我不调了,都跟我妈说了,我要回海南,后天就走。”

司徒剑惊诧地看着女儿,说:“你耿叔叔说了,调你调定了!”

司徒玉容说:“代我感谢耿彬叔叔吧,谢谢他如此看重我。只是我感觉我不适合这种生存环境,更不屑同那种人为伍。我已经决定了。”

司徒剑明白女儿说的“那种人”是指付部长的小舅子。本来心中有一个美好的憧憬,女儿调回身边工作,然后为她举行婚礼……他了解女儿,一旦做出决定,就难以改变,这一点酷肖自己。他下意识地看向老婆,老婆也正看向他,目光相碰,同样的无奈。一丝悲情从心底涌上来。

他蓦然想到了雷鸣,便问女儿:“你回海南,雷鸣怎么办?”

司徒玉容说:“我们自己的事,你就别管了。”

第三天,雷鸣驾车,司徒剑同老婆一起到机场送女儿。心底始终涌动着悲情,无话。要去安检了,老婆依然恋恋不舍,司徒剑悄悄拉住她。

依然是一束鲜艳的红玫瑰,雷鸣送给司徒玉容,眼睛却望着她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祖母绿宝石戒指,绿莹莹的光好似显出一些凄凉。司徒玉容也在看,那宝石光里不仅隐着离别的愁思,还藏着难言的内疚——她想到了郑桂兰。

从机场回来,老婆让雷鸣直接把车开到中心医院,岳母住院治疗期间,有些费用、手续还没有来得及结清。清单打出来了,老婆一看就很生气,本来是误诊,不但一分钱也不少收,而且有些药根本就没见着,虽说公费全额报销,但需要自己先垫付,好几万元,老婆没带够,就发怨气。结算的小姑娘也觉得委屈,说:“你跟我说没有用,我只管结算,有意见你找院长去。”老婆一气,就上楼去找院长,司徒剑也劝不住,只得跟着上楼。

院长看了岳母的诊断,客气地给他们沏了茶,现出一副弱势群体的神态说:“我们的设备陈旧,落后,早该更新,可是苦于没钱呐。这些年,水平高有经验的医生一个一个地离开,北京、上海、深圳,省城医院给你母亲确诊的这位医生原来就是我们这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没办法呀。我们也不想误诊,可是目前就是这种医疗水平,不然怎么能看出省、市医院的差别?就像省级医院同北京、上海那些大医院的差别一样。我们这几百号人,开资本来就困难,这回又实行药品零差价政策,钱从哪来呀?我愁得都睡不着觉哇。唉,恳求你们,理解吧。”

本来老婆是带着气来的,可这会却真的理解了院长,不想说什么了。院长却收不住了,说:“按理,误诊就应该是医院的责任,最起码所有的费用应该由医院负担,好在老人家是离休干部,全额报销。真的感谢你们,有这么高的素质。我遇见过多次的医闹,就在大门口烧纸放花圈,每回都扒我一层皮呀!真的感谢你们,今后无论老人家还是你们的哪位亲人,无论有什么事来这,只要找到我,一定全力以赴——但愿你们幸福安康,尽量不到这里来。”

院长千恩万谢地把他们送出来。刚进电梯,司徒剑的手机响了,是范局,让立即到他办公室去。司徒剑猜不准情况,但感觉肯定是同副处调的事有关。

果然。

范局说:“组织部下文,要对你的情况进行调查核实,我们要给你做个材料,需要你写一个情况说明。”司徒剑心说,可算是出头了!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说:“范局,怎么写,请您指示。”范局递过来一张印着市委组织部红色印章的笺子,司徒剑接过一看,立即变了脸色——原来是要核查他司徒剑是诬告!

司徒剑毛孔偾张,那张笺子在他手上突突地抖动着。有顷,他平静下来,把笺子扔回局长的办公桌,然后抓起局长的笔,拽出一张打印纸,就在范局的办公桌上刷刷地写起来:一、第一封举报信非我所为;二、实名举报我负全责,随时可以公开对质;三、永远保留向上一级组织申述和向有关纪检部门举报的权利。

司徒剑掏出香烟点燃,大口地吸,说:“请局长过目。”

范局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说:“你就这态度?本来还有希望,你这个态度,恐怕希望不会有了。”

司徒剑说:“我已不报任何希望,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掀掉扣在我头上‘诬告的屎盆子!”

范局也吸着香烟,声轻语重地说:“屎盆子?你小姨子的事,雇凶打人的事,还有你女儿男朋友的‘保证书,网上发的告医院假药换真药的帖子,听说你女儿还要调转工作?”

司徒剑说:“我无需做任何解释。我也有疑虑,可以说吗?‘牛人奶吧楼上的私人会所,兴隆山火灾的真正原因,郎会计的账目,还有她的那个‘闺蜜……”

范局呆呆地坐在那,盯着眼前桌面上的几张纸片。他心里清楚,那张盖着红印章的纸,无非就是想换回另一张盖有红印章的纸,用来给司徒剑盖棺定论,结束这场拉锯战。可是事情会这样简单么?你给司徒盖棺定论,司徒干吗?司徒不干,郎会计干吗?她的“闺蜜”干吗?看来拉锯战还得拉下去,谁胜谁负,真是难以预料呀。

司徒剑把没吸完的半截香烟扔进烟缸,起身离去。那半截香烟继续燃着,一缕蓝烟直直地升起来,似烽火台上的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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