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的味道

2017-06-22 16:13刘莉
地火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英子钻井队

刘莉

自从小英子被她妈踹进油坑那天起,她在我心中就与众不同了。那天她从油坑里爬出来,头上顶着一片原油,在阳光下闪出七色光芒。她走在我们前头,忍辱负重地带领我们来到村后水泡子边上,寻找一种叫“地皮”的植物。若干年后,我看到一幅外国油画——《自由引导人民》,我一下就想起了这一幕。那个下午,小英子多像一位头戴皇冠的女王。也许从那一刻起,她注定是一个非凡的女孩。后来,她向我讲述病中的妈妈,在送往齐齐哈尔的路上,死在了她的怀里。她平静淡定的语调,让我更加相信这一点。再后来她当上了油田唯一一支女子钻井队的队长,成了报纸电视上被宣传的英雄人物,我一点都不奇怪。那些日子里,她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每次看到关于她的报道,我们过往的经历总会一次次重现,这仿佛给了我某种特权。直到四年后,报纸上登出一则关于她的“讣告”。之后,有关她的消息就迅速递减。在不断传来的痛惜之中,而我却觉得这个结果是在预料之中,因为“女王”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她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多么独特,多么悲壮,多么浪漫,只能使她在我心中的“女王”地位愈加牢固。

但是,小英子不在了,我的“特权”也随之消失。本以为她的时代过去了,很快,培育她的时代也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人物就如过眼烟云一般,随风而去,再也没人提及这个悲剧女英雄了。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她逝世十周年前夕,我意外地被一位记者约见了。

那是一位中年女性,长相普通,穿着朴素,像单位里的大姐,但她冷静而敏感的神情却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使我不得不唯命是从。她让我谈小英子小时候的事情。那时我刚刚从“以工代干”的身份转成了正式干部,在公司党委宣传部里负责宣传报道工作,在油田宣传战线上也算小有名气了,对宣传的套路自然是轻车熟路,所以就自作聪明地说要替她找出少年英子身上的“闪光点”。女记者立即制止了我的“苗头”,还带着一些愠怒,好像与“闪光点”有仇似的。她说她要写一篇报告文学,而不是宣传材料,这样的材料已经够多了。她要把小英子从主流政治宣传话语的位置提升到文学的、人的层面,以此作为对她离世十周年的纪念。当时我不懂,难道“宣传”不在人的层面吗?难道“人的层面”比“宣传的层面”还要高一层吗?在她的启发下,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并从那时开始,我树立了“文学打底”的价值观,让我的“宣传”有了一个提升,撰写的典型人物脚下才有了点根,相比那些捕风捉影任意拔高的宣传材料更能立得住、走得远一些。我得感谢这位大姐,虽然只接触过一次,却对我的价值观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果没有她,当我面临退休的时候,也许几十年花在宣传工作上的“奋斗”,就会被“无意义感”消解,让我的前半生变得既虚无又荒诞。即便这样,当我日后站在文学队伍里的时候,我依然会感到自卑,我认为我的出身不好,因为我干过宣传。

那天,在女记者的启发下,我成功地背离了宣传,不仅是语言,还有思想、情感、灵魂,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小英子爸和我爸都是从军队转业直接来油田的,不同的是,我爸来自南京军区,他爸来自沈阳军区,他们被分到一个单位,成了工友。1961年,油田开发会战的第二年,是三年困难时期最严重的一年,家属们开始陆续投奔油田讨生活来了。小英子家是在那年刚开春的一个下午突然出现的,来的时候拖家带口,老老少少的很是隆重。小英子是老大,六七岁的样子,肩上扛着露出棉絮的行李卷,手上提着装满杂物的水桶,走得已经够蹒跚的了,还要回头招呼着弟弟。她弟弟看起来刚会走路的样子,胳膊上却也挎个篮子。她妈一手夹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一手提着一只箱子,背上还背着个大花包袱。他爸推着手推车跟在最后。她奶奶虽然是小脚,但看上去却异常强悍,用地道的辽宁话数落人,说话的声音像从一截空管子里发出来的,慢条斯理却铿锵有力。

小英子一来到管沟村,很快就和大家成了朋友。这要归功于她有一种独特的技能,就是辨识大野地里的各种野菜。在那饥荒的年代,我们在她的指导下,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自力更生地解决着吃饭问题。而她的妈妈就是第一个喊出“自力更生,不吃油田一粒粮”的人,并成为家属管理站开荒种地的带头人。因为她农业技术高又特别能干,大家都叫她“韩大把式”。她可是我们管沟村的名人。因为有了她,管沟村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饿死的,但后来她却得了一种叫“攻心番”的怪病,前前后后只三天时间就死了。好像老天爷有意让一个人去牺牲,换来对更多人的拯救。

本来就是假小子性格的小英子,没了妈以后就更不把自己当姑娘了。她的长相也像男孩子,长方脸,细长眼,也许是太瘦的缘故,颧骨很高,使她的脸看上去很有棱角,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但不管是假小子还是真小子,我们都毫无悬念地走到了青春期的门槛上,性别为我们帶来的生理特性是改变不了的,但想不到小英子的特征会来得那么早那么猛烈。

有一天早晨上学的路上,她很神秘地对我说,她来例假了。其实在这之前班里已经有先例了,每天上课间操时都会有几名女生在教室里不出去,她们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等我们离开教室以后,她们就凑成一堆,叽叽嚓嚓地说着悄悄话,所以我也盼望着自己能快一点和她们一样拥有那样的特权。可是我和小英子一直都平安无事,根本没有那个迹象,以为那事距离我们还很远。后来我才知道那事来之前是没有任何迹象的。小英子例假的突然到来,使我觉得终于该轮到我们了,我当时是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她。我突然觉得小英子再也不是能爬树的小英子了,即使她还能爬树,今后她也不会再爬了,她得像那些女生一样变得娇气十足,走路不敢快走,手不能沾凉水,不能做操,不能干活,书包里神秘地放着一摞叠得像煎饼似的粉红色卫生纸,一下课她们便神经兮兮地往厕所跑。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小英子果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下了课也不出去疯了,而是像得了病似的趴在桌上昏睡。我对她的状态很好奇,总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就龇牙咧嘴地说:“腰疼得像要折了。”我就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你小小年纪哪有腰?”她就说,“不信等你来了,你就知道了。”她的话在不久的将来得到了验证,初潮的惊喜立刻就被来自体内深处的、很闷的、有些发苦的、巨大的疼痛掩盖住了,那种滋味让我想起一句那个时代经常用来形容坏女人的话:女人是毒蛇。因为我只有像一条蛇那样身体不停地扭曲才能暂时抑制一点疼痛,当我得知这种事要跟随我三十多年、四百多个周期时,我简直都有些绝望了。

那个时期我们是多么痛苦啊,我们的乳房也开始发育,弄得我们两条胳膊都不敢高抬,恨不得整日护着前胸。它们先是变硬,硬得像塞进了两个铅块,后来又逐渐变软,表面的皮肤好像适应不了突然的膨胀而长出了蛇形花纹,整个乳房像被气吹起来似的,淡蓝色血管在上面盘旋着。我想不明白那里面装进了什么东西,我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被碰破。我们的前胸变得沉重而碍事,我们的身体也由干瘦突然变得丰盈起来,弄得我们不得不告别跳皮筋、跳格子、抓人儿等以奔跑和跳跃为主的游戏。这时,大人们就会说我们长大了、安稳了、变成大姑娘了。而小英子是我们班女生中,发育得最完全彻底的一个。她的乳房使她所有的衣服都无法系扣了,那段时间她常常和我说起对自己乳房不停变大的担忧,她害怕会长出和她妈一样的一对巨乳。那时如果她妈还活着,一定会责备她妈,为什么把这个基因遗传给了她。没办法,她给自己缝了一件“小衣服”,其实就是一块一尺宽的白布,腋下密密地钉了一排扣子。这“小衣服”如果放在今天,简直就是一件刑具。它把小英子的前胸硬是挤压成一大片了,像糊在前胸上的一滩泥巴,白布的下沿还淌出一些来。即使这样,她走路时整个前胸还是要跟着乱颤,所以她养成了含胸的习惯,使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女看上去有点老气横秋的。

我们变成大姑娘了,而那时的油田,也像我们蓬勃发育的身体一样,进入了青春期。地下的石油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产量高得吓人,稳稳占据了全国的半壁江山。油田到处都呈现出一派大好的景象,产业大军迅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各行各业到处都需要人。我们从管沟村中学毕业以后,一天都不想耽误,立即就要把青春献给油田。

小英子羡慕我的工作,说我当变电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在控制室里按电钮就行了。而她是采油工,整日里要在荒郊野外巡井,既不安全还不省心。而我却觉得她的工作好,一个人管十几口井,分散作业没人管,多自由,又能挖野菜,又能采蘑菇的,上班就是散步,工作就是散心。所以我经常在下了夜班以后就去找她,和她一起上井,她也在休班的时候跑到我们变电所来,但是她不敢跟我上班,只是在我宿舍里等我。因为她不敢进开关场,那里面的高压线纵横交错,还时不时地“刺啦刺啦”地闪出蓝火花,主变和各种设备从内部发出不同的响声,让她害怕。再说变电所也不允许外人进入,所以我陪她上井的时候比她陪我的时候多。

那时我们经常听说采油女工被强奸的事,小英子也碰到过几次险情。她说有一次去厕所,冬天,大概在黄昏时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小英子解完手站起身后无意间向下看了一眼,这一眼险些让她跌落进深深的粪坑。只见在被冻成尖塔的粪便之间,站着一个戴了口罩的男人,正朝她刚才解手的地方仰着脖子偷窥。那人被小英子发现以后只在刹那间就不见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小英子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除了我之外。她觉得像吃了一个哑巴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不过,经过我的分析,她还是稍稍找到了一点平衡。我说那流氓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一定是被你的尿浇得够呛,再加上天色已暗,他根本看不见什么,白白被淋了一身尿,要说吃亏他倒是真吃了大亏呢。虽然我这样安慰她,但我的心里还是觉得小英子已经不纯洁了。

虽然我早就懂得恋爱了,但还远远没有到达渴望肌肤之爱的程度,所以,当我一次次地听说认识或不认识的采油女工在荒郊野外被人强奸时就恐惧,甚至觉得采油女工就是被强奸的代名词。我总是用异样的眼光审视她们,然后就会觉得她们是一群不干净的人。那时听人说,一个姑娘如果和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她的屁股就会变大。事实上我在草原上看到的采油女工们的屁股,也真的都很大,这就说明对她们的传言是有道理的。所以,像我们这些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专门按电钮的女工们就有些瞧不起她们了,她们的身份有点像今天的“小姐”。

但是,小英子在我的心中是个例外,我坚信她还没有被强奸,尽管她的屁股也变大了。

是谁让采油女工们背上了不干净的坏名声呢?人们都说是和她们一样都在大荒甸子上干活的钻井工、作业工们。他们是油田上最累、最苦、最脏、最孬的工种,谁家的小子要是被分到了钻井队作业队就意味着找不到对象了,就像他们自己编出的顺口溜一样:钻井工人一声吼,找个老婆没户口。进了钻井队、作业队,再想调出来比登天还难,所以,一些人就会觉得自己没指望了,就更加放荡不羁。说来也怪,在他们的队伍里相貌堂堂而又血气方刚的所谓“好小伙”特别多,人们就说这些小伙子娶了农村媳妇儿真是太可惜了。

好小伙子為什么没干上好工作呢?因为他们大都是不好好学习的,这些人往往在学校里就开始混事了。他们穿着奇装异服,书包里常放着菜刀砖头棍棒之类的凶器,下课后聚在一堆儿练摔跤,常常是玩着玩着就真打起来了。一个瞪了眼珠子说:“我操!”另一个说:“我操你妈,你还真打呀!”然后就下起死手来。那些围观的人也立即分成两派,于是砖头横飞棍棒满天。本来在一旁欻着嘎拉哈的我们女生们,被吓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喊着抱头四散,而那些打架的男生们反而不喊也不叫,他们闷住气,使的是内劲,发出的声音只是“噼哩扑隆”的混战声。我们的尖叫声惊动了学校保卫处的老师,这老师可不是白给的,一般都是从部队转业的军人,专门练过格斗,在他们身上“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根本就不成立,所以淘小子们最怕的就是保卫处的老师。打架的人见势不妙,就一窝蜂似的蹿出了校园,那老师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聪明的人就开始改变方向逃命了,那老师就盯住一个追,抓住这个倒霉的带回去审,其他同学也就散了。这些爱打架斗殴的人都是些心气比较高有点想法的,比如想吃得好、玩得开心、追到漂亮女生什么的,这些想法不通过竞争是得不到的。他们整天想着那些好吃的、好玩的、长得好看的,当然就没心思学习了。好不容易混到了毕业,赶快参加工作挣钱好去实现理想吧。但把他们分到钻井队、作业队啥的,他们的父母也没办法,只怪自己的孩子不争气。有不想去的,他们的老子就骂他:“你活该!”

儿子就还口:“你没本事!”

那老子就急了:“你个小崽子,钻井队怎么不好?和我们当年吃的苦比起来,算什么?啊!”

那儿子定是再不敢还口,轻了老子又要讲起当年,如何吃不饱穿不暖白天黑夜连轴转誓死拿下大油田,重了的瞅见铁锹拎铁锹,瞅见管子抄管子,这小子就要挨顿胖揍了。没招了,只得拎了行李离家出走般地到钻井队作业队报到去了,心想:走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那钻井队作业队就成了混混聚集的地方,队长要镇住他们就得有两下子,技术好只是一个方面,关键还得拳头硬。这帮小子如果服了队长,个个都是好汉,干活不偷懒,工作讲义气,急难险重抢着上。反之,这支队伍可就不好带了,“钻井狼,作业虎”说的就是他们。所以他们就落下了壞名声,我们女孩子见到他们都躲着走。

变电所因是安全要害单位,所以都建在远离人群的荒郊野外,我工作的那个地方下了交通车要走四十多分钟才能到。那年夏天,通往变电所的这段路上就搬来了一部钻机,很快围着钻机摆上了一圈板房。这板房里住着的就是被老子骂出来的“虎狼”们,他们挡住了我们上班的路。下了交通车,满眼都是齐腰深的荒草,“虎狼”当道,我们不敢过。所长就组织了一次全所职工会战,任务就是在荒草中重新开辟出一条进所的小路。我们这边干着,那边井队就传来口哨声和起哄声,对方是清一色的男性,而我们变电所绝大多数是女性,他们明显处于强势。我们所长又是个大学毕业的小白脸,文弱书生似的,仅有的几个男同事在对方的气势下,也都成了 货装着听不见了。从那天起,这口哨声就成了我们上班路上的一种威胁,一种险情的前奏。

一次,小英子到我单位找我,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家。走进那条新开的小路中,两边的蒿草刷拉刷拉地响着,草最高的地方都快没我们脖子了。不远处站在高高钻台上的“虎狼”们,一目了然地看着我们。我总想朝他们那边张望,监视他们的行动,看他们过没过来。我这一回头不要紧,他们就以为我对他们有意思了,接着就喊出不堪入耳的话来:“姑娘姑娘跟我走,搂搂抱抱摸摸手……”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袅悄儿地赶紧走自己的路,生怕再把他们惹着了,而小英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根本不在乎他们,转过身朝着他们喊:

“臭流氓,不要脸!”

钻台上的人听了小英子的骂声,反而像得到了某种奖励似的,流氓话升级了:

“一男一女钻进小树林,看看没人,脱了裤衩,摸摸肚脐,支起小钢炮,对准小油门……”

小英子还想骂他们,我赶紧制止,可她却说:“他们就是过过嘴瘾,不会来真的。”

我这就不明白了:“他们不会来真的,那是谁强奸了采油女工呢?”

“动手的不动口,动口的不动手。”小英子很在行地说。

我想一下,她的话是有道理的。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草丛里发出一阵“嚓嚓”声,心立即提到嗓子眼了,因为原来听师傅们说,他们在上班路上遇见过狐狸。虽然狐狸不主动咬人,但它会放屁迷你,被它迷住就惨了,它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就像传说中的拍花子一样。我和小英子站住了。那声音越来越近,我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时我们嗅到了一种味道,我不假思索地对小英子说:“别喘气,狐狸放屁了!”同时把手捂在鼻子上。

小英子眼珠转了转,说:“不对,是油味儿。”

我不管那些,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捂小英子的鼻子,心想闻到那屁味就晚了。

小英子甩开我:“油味儿!是油味儿!你连油味儿都闻不出来?”

我半信半疑地叉开手指缝,试着闻了闻空气中的气味。这种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们是闻着这味儿长大的。那寒冷而漫长的冬季,我们就是靠烧原油取暖的,整个村庄都笼罩在这种有点呛还有点苦的气味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石油,只要寻着石油味儿就能找到人。后来,村庄里通了天然气,油池子被填了,可这石油的味道却没有消失。此时,空气中弥漫着的,正是这种气味。

小英子警觉地看着声音的方向,我意识到一个穿着油衣裳的人正在向我们靠拢。那就肯定不是狐狸了,我们稍微轻松了一下,又被另一种恐惧俘虏了。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站住!”

我和小英子本来就是站着的。这时从草丛中钻出两个身穿黑蓝色工服的男子,我特意看了一眼他们左胸上印的标志,是“钻井”二字。这是两个黑脸青年,头上顶着一个糊满了原油的安全帽,显然是井上当班的工人。奇怪的是,他们看我们站住了,只犹疑了一下,立即就扭头不见了。像狭路相逢的两头豹子,虽然胜券在握,却不屑于交手。

我和小英子对视了一下。她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我看着他们逃走的方向,两个安全帽像两块原油,在雪白的芦苇穗的海洋里起起浮浮,像压着两个溺水而亡的幽灵。

我仔细回想着他们的长相,想印证“好小伙”的传言,但他们逃离得太快了,只留下一瞥白的眼神。

从那天以后,我再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听到来自钻井队的口哨声、叫喊声甚至谩骂声就不再紧张了,甚至变成伴奏的音乐了,使我们四十分钟的长路不再寂寞单调。可是,这音乐不可能长久,“逐油而迁的部族”注定不会只对着我们歌唱。果然,在深秋时节,井队搬家了。没了他们的叫喊声,没了打井的轰鸣声,变电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忽然觉得,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工作,真是挺没意思的。

小英子管理的几口井位于远离村庄的一片原野上,井与井之间有一块家属们种的菜地,所有种类的蔬菜几乎都能找到。那一年的夏季,我看到小英子家的厨房里堆放着各种新鲜蔬菜,我指着那堆菜诡谲地看着她,她很坦然地说:“我们都偷菜,谁不偷谁是傻子,过几天苞米下来了我带你偷苞米,烧着吃,贼香。”

就在那一年蔬菜正旺的季节,我又来到小英子的井上陪她巡井。她提个圆柱形的小铁桶,每到一口井,她都要爬上小白房的房顶操纵着一根细细的铁丝说这叫“清蜡”,要特别小心,否则会造成一种事故,把什么东西掉进井里,要想把它打捞上来是很难的,弄不好这口井就得报废,事故责任者当然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小英子在上面清蜡,我就在下面仰望着她。她总跟我说话,我怕她分心就制止她不让她说。小英子看我这么紧张就十分有把握地说:“没事儿,我心里有数,我们采油工不能和你们变电工相比,我们这活儿,拴块大饼子连狗都会干。”

当时我还不知道,小英子的技术是他们采油指挥部的尖子,她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就在技能大赛上得了个第一名。这些事小英子都没跟我说,是后来她出事以后我才知道的。

小英子清完了所有油井的蜡,然后我们就钻进了菜地,我们的首选是西红柿地,因为我早已口渴难耐,这种滋味让我原谅了自己的偷盗行为。我看见了那些结得成嘟噜成串的西红柿,来不及擦干净就往嘴里送。可是就在我们忘乎所以地埋头于柿子秧下的时候,我又一次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石油味儿,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人来了。

紧接着,我看到一双黑褐色的翻毛大头鞋,这鞋上沾满了油污,鞋带松松垮垮地系着,打的是个死结,我想到了“懒汉”两个字。就在我想再看一眼他的长相时,他恶狠狠地说:“不许动,把头低下!”

我们就像犯人一样乖乖地低着头蹲在那里。此时我有种濒死感,心想,完了,终于让我们摊上了。可是,几秒钟过去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们的脸看,他的目光好像带着高压电一样,让人心慌。这时那种石油的味道突然浓郁起来,好像刚才我的嗅觉被吓得临时关闭了,这会儿才打开,可一旦打开,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我被这汹涌的气味包围着,此时,我闻到了石油的另一种味道,那呛味中带着一点甜,苦味里渗出一丝凉气,再细品,竟闻出了一种奇异的芳香。这种味道像有某种魔力似的,我的头开始发昏,全身感到虚弱无力,手脚发凉,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人看我浑身发抖,以为我是被吓的,就先开了口,依然是命令式的:“你,”他指着我说,“坐下!”

我好像得到了某种宽大处理一样,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垄沟里。尽管我全身抖得厉害,但我还是想看一眼他的长相,真发生什么事时我也知道他是谁。可我的眼皮刚想抬一下,就被他发现了:“老实点,不许看!”

我被他的吼声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小英子先说话了:“你想咋地?”

那男子说:“咋地?你长得好看哪?”

“不好看,还劫我们?”小英子镇静地说。

“少废话,你哪个学校的?”男子有些不耐烦。

“管沟村中学的,咋地?”

我真佩服小英子的临危不惧。

“你呢?”他问我。

这时我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见他眉毛又黑又粗,两眼深陷,像隐藏在乌云背后的两颗闪着幽光的星星,盯你一眼就要把你看穿似的。他黝黑的脸上密布着青春痘被挤后的痕迹,两腮塌陷处尤其明显。我抖动着下巴说:“水电技校的。”

“少他妈跟我显摆,水电技校不是油田的‘小清华吗?在我这儿不好使,老子问你是哪个中学的!”

这时小英子不屑地说:“就你这‘付的,还知道‘小清華呢?告诉你吧,她是我们管沟村中学的尖子!跟你不是一个档次。”

“哦,管沟村啊,我常去,‘ 儿是我哥们儿。”他避重就轻,口气明显软了一些。

他说的“ 儿”是我们管沟村坏小子之一,属蔫淘型那种的,个儿不高,走路浑身乱晃 儿的呵地,所以就给他起个外号叫“ 儿”。小学三年级时他蹲级到我们这一届,四年级又让他蹲级,他就转到附近农村学校去了,等我们上了中学,他又转回来了,算是逃过了二次蹲级,好歹和我们一起毕业了。他被分到了勘探队,比钻井队作业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苦活儿。

“你是 儿的哥们,那你是谁?”小英子显然已经放松了警惕。

“少废话,你管我是谁呢!”刚刚的松动又紧回去了。

“你不告诉我是吧?我问 儿去。”小英子毫不示弱。

“你们管沟村的马子挺他妈‘付啊?”

“少废话,快报上姓名!”他们俩几个回合后,小英子似乎占了上风。

“哎!你就不怕我办了你!”黑脸男子扬了一下下颌,星眼朝她眨了眨。

“少扯犊子,快说你是谁!”小英子不太耐烦了。

“哎!那你是谁啊?”星眼似乎刚想起这个问题。

小英子大拇指朝向自己脖子说:“我,大名,肖凤英,堂堂正正,不像你!”

“哦,肖凤英?好像韩大把式家大丫头也叫这名字。”星眼若有所思地说。

“是,咋地?”

“你真是?行了行了,就冲你妈,今天放你一马!”

“你认识我妈?”小英子有点软下来。

“你妈谁不认识啊!赫赫有名的韩大把式,比十个老爷们都厉害,你真不愧是她生的。”

“咋地,不服啊?”

“你还来劲了是不?告诉你吧,我就是付浩。”

“啊?你是大付?”小英子和我都惊奇地抬头盯住他的脸,想在上面找到一些关于“大付”的痕迹。

“付”在我们的话语系统中不仅是对姓付人的简称,而是“混世”里的一个角儿,混得大的才能叫大付,比如某某某是个“大付”,而付浩是姓氏和角儿的统一,所以称他为“大付”就是一语双关,自然贴切。

大付是红星中学的,与我们管沟村中学距离只有五六公里,两个村的孩子就近上学,所以人员多有交叉,所以两个学校就像姊妹校一样,有啥事都瞒不住。大付因为被收容20天,当年也是一件挺轰动的事,因为这个就在众多“付”中成了“大付”。

传说付浩一次在村里骑自行车,与一大队的管工赵三才撞车了,赵愣说他是故意的,下车就要揍他。没承想这四十来岁的人却没打过十六七岁的。吃了亏的赵三才就向大队保卫干事张大炮反映了此事,并有意放大付浩平时的种种恶习。张大炮是大队保卫干事,武警转业的,会几下拳脚,身上还别着手枪,半大小子一般都怕他。张大炮早就想找机会收拾收拾付浩了,听了赵三才的话,他决定当众教训他一顿。

那时候我们上学是半工半读,半天上课半天劳动。那天下午,我们管沟村中学和红星中学各出一百人,要开展收麦比赛。为了赢得这场比赛,校领导在上午的课间操时间特意进行了动员,要求全体参赛师生必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以昂扬的革命斗志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那片麦田坐落在两村之间,是韩大把式活着的时候带领家属们开垦出来的第一块农田,原来种过玉米、黄豆啥的,是一块功勋地。地头原来有一个钻井队留下的油坑,那年小英子领着我们找“地皮”时路过此地,小英子骑牛玩被摔到了这个油坑里,她刚爬上来,韩大把式见此情景又把她踹了回去。小英子再次爬上来的时候,就成了头戴皇冠的“女王”了。现在这口井正在地的中间,成了这场比赛的终点线。

那天我们早早地来到地头,焦黄干硬的麦子知道这一天要掉脑袋,每一颗麦粒都举着一杆锋利的芒,刷啦刷啦地向我们示威。

两所学校的学生提着镰刀云集而来,各站一边,目标就是中间那口油井。随着一声哨音划过,双方齐刷刷地弯下腰去。只听刀割麦秆的声音响成一片,藏在麦地里的大沙虫惊慌失措地展开扇子般的红翅膀,成群结队地从我们头顶飞过,沙沙声震耳欲聋。很快,汗水杀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同学们一个个红头涨脸的。有的女生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老师就给她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不少男生都光了膀子,精瘦黝黑的脊梁在麦穗上移动,一点点地向中点靠近。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闯进了麦田,越过油井,直奔对面的红星中学阵地去了。

双方同学都直起了腰,只见那男子走到对方急先锋面前,对正埋头苦干的男生说了句什么。那男生嗖地立起来,裸露的上身像水洗过一样,两块胸大肌闪着亮光。他的脖子一梗一梗地说着什么。是那男子先动手的,他朝男生的脸上打了一拳,几乎是同时,男生手中的镰刀就向对方砍了下去,那人一躲,半条袖子就耷拉了下来,随后就有鲜血流出来。

红星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立即围上去拉架,这时那男子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一枪。大家全傻眼了,这才意识到他就是张大炮。我方老师大喊:“同学们,不要停,继续干,要乘胜追击,争取最后的胜利!”

而对方却随着这一声枪响,全体都泄了气。就这样,我们管沟村中学最终赢得了那场比赛。

后来我们知道,用镰刀砍张大炮的男生叫付浩。

几天后,付浩被收容了,原因却是另外一件事。据说那天他正在上课,派出所的两名警察来到学校,直接闯进教室给付浩带上了手铐。传说他偷了学校老师的80块钱。又有人说付浩是冤枉的,所以出来后他扬言要报复,以后的事就不太知道了,反正从那以后,付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付”了。

那天在英子油井旁的柿子地里,传说中的人物忽然出现在眼前,我由最初的恐惧变成了兴奋,又加上几许崇拜。此时我特别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小英子比我还急迫:“那事到底是为了啥呀?”

“割麦子那天好好的,张大炮就来揍我,说我打赵三才了。那时我根本不认识张大炮,就是认识,我也不能老实兒地挨打,我把他肩膀砍了,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后来呢?”

“后来就把我抓了,当时我都不知道为啥,进去以后审问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怀疑我偷了学校的转学证和老师的80元钱。”

“你承认了?”小英子试探着问。

“不是我干的,打死我,都不能承认。”

“打够戗吧?”

星眼抬头瞅了一眼小英子,似乎是在判断她这话是不是幸灾乐祸,然后又低下头把一只蒙头转向的蚂蚁引到一根草棍上,没有回答小英子的问题。

“那你给我们讲讲里边的事吧。”小英子又问到,我也特别想知道。

“哎,就是反思,有二十来个人吧,都是般对般的(指年龄差不多),每天都盘腿坐着,一个挨一个,后面的把头抵到前面的背上,坐成一长串,上、下午各有一次放风,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这一个姿式。”

“挺难受啊。”小英子附和着说。

“每顿饭就给一个窝头,一块咸菜,根本吃不饱,出来的时候都皮包骨了。”付浩停了一下继续说,“回家时,我妈拿出半块月饼给我吃,我才知道八月十五都过完了……”

我们不再问什么了,可他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着:“我家孩子多,是我妈特意藏的……唉,不说这个了……当时我特别恨学校,一心想着报复,但后来丢钱那个老师到我家来了,和我父母赔礼道歉了,因为真正的小偷抓到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了。”

聊着聊着他俩也都坐在了地上,我们还边吃边聊,这块柿子地好像是我们家的。年轻人在一起,我们俨然成了朋友。

“你刚才那么凶,我还以为你是强奸犯呢。”小英子说

“算你们幸运,感谢 儿去吧。”大付说。

那天我们离开柿子地,天已经黑了。我们彼此都知道了工作单位,就真成了朋友了。大付就是在小英子井组北边刚扎下营的钻井队的人。

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小英子爱打扮了。那时油田上年轻女工们时兴擦一种叫“紫罗兰”的香粉,有袋装的,也有盒装的,盒装的比较贵一些,但粉质细腻,所以附着性就好一些。小英子寝室的窗台上出现了品质比较好的盒装粉。我的直觉让我明白了一切,尽管小英子不承认。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小英子和我的联系减少了,我完全可以理解。

再见到小英子,就是半年以后了。我们是在管沟村商店里遇到的,这是很难的。一是由于我们都倒班,回家的时间不一样,一般遇不上;二是她妈死了以后,她爸就和庆子妈结婚了,后妈虽然是个好人,但因为之前庆子妈与她爸的风言风语,她对后妈有些反感,所以很少回家。

我们虽然只有半年多没见面,但小英子的变化令我吃惊。最明显的是,一双单眼皮变成了很双的双眼皮,使本来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总是故意睁大着,眨眼的时候也不能完全闭上。在突然看到她的变化时,我忍住了惋惜的表情而表露出来的是与之相反的惊喜,我夸张地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然后再张开,由衷地赞美了她的美丽。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我想,对于她最好的赞美,就是假装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破绽,小英子掩耳盗铃般地相信了我的赞美,这一点我从她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这不是我虚伪,在已经既成事实的情况下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次路遇以后,我们竟然有七年没见面。这几年可能也是大家事业、家庭最要紧的时期,都忙着恋爱、结婚、生孩子去了,同学间的往来自然也就少了,但大家都在心里彼此挂念着。比如小英子,尽管我们不见面,但她的消息我比谁都更清楚。

小英子变成双眼皮以后,油田上成立了女子钻井队,她踊跃报名,并当了队长,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这些事都是从报纸和收音机里知道的。

小英子的照片上过很多报纸,我最先关注的不是对她的报道,而是她的双眼皮。可那时报纸上的照片不清楚,我就拿回家用我姥姥的放大镜看,可看到的更不清楚了,只是一些深浅不一的圆点。相反,拿远了看,倒能看出一些整体的效果来。因此,我把小英子的照片摆在我家的收音机上,这是我家最重要的位置。

我妈说:“哎哟,英子这丫头变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我就故意问我妈:“你说她什么地方变漂亮了?”

“说不上,反正变好看了。”我妈端详了一会儿说。

这就说明,小英子的眼皮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工的痕迹,非常自然,非常漂亮了。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在报纸上还看到了“星眼”大付的照片,他们俩都是大头照,并在一起,像一对夫妻。照片上面的标题是:“荒原上唱起男女对台戏”,副标题是:“钻井指挥部轰轰烈烈地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原来,付浩也当上了队长,这可真成了“大付”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偷偷地认为,这才是小英子干劲和激情的来源,但我不能说。

小英子照片下面,刊登着她们女队的挑战书,付浩照片下面是他们男队的应战书。这一场劳动竞赛,是当年最有新闻效应的事件。两个队的战绩成了广大读者最关心的本地要聞,所以,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两队战况的消息。报上说,两个队在这场竞赛中,比出了干劲,比出了成绩,更比出了友谊。

男方队长付浩说:“她们一点儿都不比我们逊色,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和她们打擂台,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劲,我们从心眼里佩服她们。”

女方队长肖凤英说:“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们就是要和男人比一比,男人能做到的,我们女人也能做到!”

报上又登出一张小英子浑身泥浆手扶刹把的照片,报道了她在一次抢险中的事迹:北方的冬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小英子为了抢修故障,浑身被泥浆浇透了,姐妹们让她回去休息,但她不肯,硬是和大家战斗到最后,终于制服了险情。下班时她的棉衣就冻在身上脱不下来了,是姐妹们帮她从那钢铁一样的衣壳里爬出来的。

我看了这则报道,真有点心疼她了。那泥浆仿佛也浇到我的身上一样,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小英子的妈妈还活着,我想象不出她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女儿的不满,也许还会像当年一样再把她踹回油坑里?也许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韩大把式,脾气就不再那么暴躁了,她也会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对女儿知冷知热,甚至还会说几句体己的话。

后来听说,小英子被冰冻的那天,正来着例假呢。打那以后,她那澎湃的经血就戛然而止了!韩大把式如果真的活着的话,我想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女儿恢复;亲妈虽然不在了,但她还有后妈,如果她能和后妈说一说的话,后妈也不会不管;她如果不愿意跟后妈说的话,跟我说,我同样不会不管。可是,她跟谁都没说。她可能不在意这些,她的心思都放到和“星眼”的竞赛上了。

当人们都在为小英子这个巾帼英雄而骄傲的时候,我却高兴不起来,钻井队的工作本来就那么苦那么累,压根儿就不是女人干的,又要搞这万人瞩目的劳动竞赛,她再要强、身体再好,也不能这么造害。再说她还没有结婚,万一落下什么毛病,可就是一辈子的事。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竞赛的热闹很快就过去了,报纸电台对她的报道也渐渐少了。

我的直觉又告诉我,小英子可能出事了。我找同学一打听,原来她得了肾病,而且很严重,已经发展成尿毒症了。当时,还没有换肾的说法,如果有的话,油田一定会想尽办法维持她的生命。

得知小英子病了以后,我一直想去看看她,可我的孩子还小,一直没抽出时间,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最后,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全班同学毕业后的第二次聚会,是专门为小英子送行的,聚会的地点是在殡仪馆。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油田的领导都来了,致悼词的是小英子单位的工会主席,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同志们: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为一位巾帼英雄送行。肖凤英,1955年2月出生,1971年参加工作,1973年入党。小英同志由于患病,医治无效,于1979年5月24日9时22分离开了我们。小英同志参加工作以来,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她在采油队工作时,是油田上最出色的采油工;担任女子钻井队队长期间,她巾帼不让须眉,刻苦钻研技术,带领姐妹们很快适应了岗位需要。她身为女同志,从不向组织提出任何照顾和待遇,和男同志一样战天斗地,克服重重困难,完钻时间和质量都超出其他钻井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小英同志的生命虽然是短暂的,但她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我们要向她学习,为祖国的石油事业奉献一切……

悼词念完以后,人们开始和小英子的遗体告别。我走近她的身旁,我想看看,曾经那么蓬勃的生命如何这般的脆弱?那个背包撂伞从老家奔着父亲来到油田的小女孩,是来讨生活寻生路的,怎么就走到了这般田地?可是小英子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我早就忘记了她的双眼皮是不是自然、恢没恢复好,我的眼前早已经模糊成一片了。

就在这时,我嗅到了一股带着奇异芳香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猛然想到,什么油味啊,这不就是青春荷尔萌的味道嘛!

一抬头,果不其然,我看到了“星眼”——付浩。

此时,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希望他早就把小英子强奸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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