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然青青

2017-06-22 11:10侯健飞
前卫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徐俊海峰新兵

侯健飞

我一直想写写天津的杨柳青,却一直没有写。前些年是没有时间,目标也散漫,不知道是该写初恋呢,还是该写写那条冰冷的子牙河。结果,从20世纪80年代到二十多年后的2011年冬天,都没有写成。

2011年12月30日凌晨,手机铃声把我惊醒,来电显示:海峰。摁下接听键,却是海峰的妻子宝红的声音。宝红叫了一声哥,然后说:“海峰今天夜里走了……”足足有十秒钟,我都没反应过来。

海峰姓贾,是我的同乡战友。

天津到北京,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然而,二十多年来,我却忙工作,忙家事,很少回到那个刻在心壁上的地方。

三天后,海峰的丧事办完了。当天深夜,我坐下来想,是该写写杨柳青的时候了,但刚写下杨柳青青四个字,却有一团东西忽然堵在胸口,我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的原因,一是因为心痛,二是自责,三是屈辱。今年元旦一大早,我再次收到海峰遗孀宝红的问候短信:“祝愿大哥新年快乐。”我回复:“弟妹吉祥如意。”我没有告诉宝红,两天前的2016年12月29日,我开始动笔写海峰与我的点滴往事,这一天,正是海峰去世五周年忌日。

海峰走后前两年,每逢重要节日,我都会接到宝红的问安电话。那短短的一两分钟,既是我的伤痛,也是我的安慰,可是我也知道,这也是宝红的伤痛和安慰。然而,几年里,我却很少主动联系他们母子,不是不想联系,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近两年,宝红改用短信问安了,我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

心痛就不说了,这是一言难尽的感受。

自责的是,在海峰去世前一个多月,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是正常的,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说话。

他说:“老哥,来天津待两天吧,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来待两天吧。如果来,要穿着军装来啊,新式军装很威武,但我一直看不明白那些符号,就想和你照张相,永远留着。”

我因为开着车,什么也没想就说:“哪有时间啊。等过几年退休了,再回杨柳青看你,好好待几天。”最后我问了一句,还在开饭店吗?生意怎么样?他说是,生意也可以。因为自己胃病犯了,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饭店主要是妻子在打理。我问手术没大事儿吧?他说没大事,一个小手术。

其实,海峰这个电话,主要是告诉我,他得了大病,而且做了手术,甚至离大限不远,他很想和我见一面。然而,我天生心性愚钝,头脑简单,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层意思。或者说,我平时太相信海峰,完全想不到,一个刚四十多岁的汉子,竟与死神握手了。

所谓屈辱,现在看来,事情绝不是多么严重和了不得。不过,当时的心境太糟糕了,消化这个不良反应,需要很长时间。但是,这件小事,却关乎一个军人对战友和战友情的理解和认知。我现在如实写出来,与大家共勉也好。

那天凌晨,宝红电话里告诉我,海峰临终前几天嘱咐她,他归天后,希望我这个战友能来看看他,并帮助料理一下丧事。宝红说,海峰只让通知我这一个战友。

这算是遗嘱吗?我想是的。遗嘱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有思想的生命,是一个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遗产;我认为遗嘱的意义与这个生命的意义是等同的。

至于后事具体安排,宝红在电话里没说,只希望我尽早赶过来。她说海峰老家离得远,父母兄弟最快也得晚上才能到天津。

那天,虽然是正常工作日,但我所在的部门工作尚不算太忙。我一口答应,早晨上班请假后就赶过去。

放下电话,窗户刚刚泛白。那个冬天的北京,雾霾已经很严重,要是天空晴朗,太阳已经在楼缝之间了。

当我拿着《离京报告表》走进领导办公室时,领导还是惯常的领导表情。这个领导原本不是这个表情的,没成为领导之前,他素来以与群众打成一片示人,而且和蔼可亲。一年前他成为单位的主要领导,同事们私下说:是群众手摞手把他抬进这把交椅的。

领导看了请假理由后,一脸严肃地说:“一个战友去世,还需要你去奔丧吗?我们谁没有战友?又不是直系亲属,上班期间请假出京奔丧合适吗?”

我一时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短暫的不知所措后,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我似乎闻到了自己鼻腔里有一股血腥味儿。

“我只请两天事假。这个战友就像我的亲兄弟。”这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像来自遥远外空的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古怪的声音,像在冰雪中冷得发紧,有微微的颤音。

“要不,我下午下班后赶过去。”我的语气并不是坚定的。

“我看不合适,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下班后干部出京,也要特殊情况才行。这样吧,你先去征求一下××的意见。” ××是单位另一位领导。

我伸手接过请假表,在转身向外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陈旧的木偶。

请示了另一位领导,换填了一张表。给宝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只能晚上赶到了。

下午6点多,我在北京南站准时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城际列车。晚上7点多,已经转业在天津市工作的战友刘长海在站前接我。上了长海的车,谁都没有心思说话,直接驱车赶往天津西郊杨柳青。

我并不赞成作家把同事与自己和他人间的纠葛付诸笔端。因为,作家的笔保持不了中立立场;尤其不赞成利用文学作品对曾经的上司或长官进行挞伐,甚至恶意丑化。近期,我读到汪曾祺先生一篇创作谈,他说自己的小说和散文之间,也许并没有太明显的界限,所以难免对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加以主观描述,以表达自己的主张。汪先生说,只要是客观真实的、善意的,即使写到亲友、同事或上司的某种缺憾,如果对方还是个听得进别人观点的人,也是无妨的。我觉得汪先生不愧是智者,短短两句话,道出了文学的功能之一,那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如果,你明明知道某个人的某件事情不好,或者做人出了问题,不论这个人是领导还是朋友,哪怕是有血缘的亲人,你不指出来,这是你自己的心出了问题。现在,我接受了这个观点,所以如实写出海峰去世时,我请假奔丧遇到的一件小事儿。现在想来,领导当时也没有错误,清朝为官有丁忧之规,那是旧朝,封建朝规。而当今军队条令条例中,并没有规定战友病逝可以奔丧。中国军队很大,人人都有亲密战友,如果奔丧之风盛行,部队肯定要出乱象。我服从了命令,这体现了军队和军人职业的特殊性,官兵必须遵守“令行禁止”这条准则,有规矩才有方圆,这是一个军人要融入血脉的原则。

说到军队的特殊,当然也要讲到战友情谊,这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以我所见所闻,全人类的友情当中,战友情是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情谊。如果和战友在战火中劫后余生,这种生死交情会世代相传。心平气静地讲,之所以当时有一种屈辱感,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我和海峰私交笃厚,情同手足,而是觉得,锥心泣血的战友情受到了某种侵害。领导也是军人,从职务、军龄和思想层次上,领导难道真不理解战友情深吗?非也。那为什么会有这个插曲?我必须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了,平时的工作表现、为人处世、尊敬领导、团结同志等等方面,我做到位了吗?

就拿和海峰的交往说,北京和天津如此之近,我却和亲密的战友海峰十多年没有见过一面。

我离开天津杨柳青是1986年年底。五六年后,海峰写来一封信,说他退伍了,在杨柳青的青光镇找了对象,结了婚,就不再回故乡回鹿山了。

又过了两三年,海峰夫妇带着一岁大的儿子回乡探望父母,路过北京时,到我家住了一个晚上。那时我的现状不好,儿子也就三四岁,爱人没有工作,自己工资又低,暂借的一间平房四面漏风。那几年,坏情绪昼夜占据着我,也没有多大心情坐下来好好叙叙旧——事实上,从我和海峰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什么,就有了主次之分。海峰在我跟前,很腼腆很被动,总像低我半头,说话办事总要顺着我。起初,我以为海峰就这种性格,后来发现,他对其他战友却不这样。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黑脸勇士,代理排长五年下来,他所带的排成为全团军事训练尖刀排。看来,友情和爱情很像,喜欢一个人,服从一个人,是说不清理由的。

有了儿子的海峰不像过去那样爱笑了,人也发闷。我把这种变化归结于海峰的心结未解。海峰当兵七年,五年代理排长,最终没能提干,连吃商品粮的志愿兵也没有转成。一家三口从我家走时,我努力凑了几百块钱。海峰没有推辞,默默地接过钱,抱着儿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又过了几年,天津老乡武叔家给孩子办喜事,我回杨柳青住过一晚。那天晚上是别人请客,在坐的除了老乡一家,还有退伍或转业后留在天津的几位战友。

海峰很快就喝高了,临散时,非闹着要结账,把几个战友惹得不大高兴。他为什么要闹着结账呢?按他语无伦次的说法是,他当时在天津开了一家饭店。意思很清楚,这个在战友们眼里一直比较穷困的人,如今开了饭店,挣到了钱,他要好好请我和其他战友喝回酒。

喝酒前,大家在饭店门前等我。我下车,一一与战友握手寒暄。海峰最后一个上来,握住我的手,半天也没有撒开。就在大家往饭店里走的时候,海峰突然一把抱住我,呜呜地哭出声来。我略有难堪,只能和海峰相拥着拐到门边一角。我感到海峰很瘦,浑身都在颤抖,他的泪水是冰凉的,一大片泪水濡湿了我的脖子。其他人都站在门里望着我们,他们像我一样认为,海峰见到久别的战友,太激动了。

海峰去世后,当年在场的阿姨说:“怎么也想不到,海峰是个短命人。当时大伙儿也奇怪,一个大男人,刚一见面,还没喝酒呢,就抱头哭起来了,是不是他自己有预感?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吉利。”

现在我想,没有人知道海峰那天为什么泪如泉涌,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事过之后,我想海峰会回想此事,他认为,虽然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如此失态,但他认为我这个战友能懂他。其实,当时我也不懂。如果我真的懂他了,当时就不会有那种尴尬感。回到现在,我才懂了——海峰在生活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压力——严重胃炎是当兵第二年就确诊的,但什么时候恶化成胃癌的呢?还有,海峰一个人背井离乡,虽然在杨柳青留下来,成了家,有了儿子,还开了一家饭店,但他遇到了什么困难,内心有何痛苦?我能不能帮助解决一下?这一切,海峰生前一字也没有向我提起过。

20世纪80年代初期,南方战事未决。隆隆的炮声似乎就在我们心里响着。尽管应征体检时没有人提到还在进行的边防战事,但我们知道,那几年,很多家境好、吃商品粮的青年不那样热衷当兵了。

天津的老百姓,都知道西郊杨柳青有个代号52914的部队,这就是隶属原北京军区的舟桥团。之所以驻军杨柳青,因为此地有一条著名的河,叫子牙河,江河是舟桥兵的阵地和战场。

杨柳青之名,因为太过诗意,还因为年画,那是我最早记住的外乡地名。大约在我小学毕业那年春节,父亲从镇上揭回一张杨柳青年画,是两个粉嫩粉嫩的胖娃娃合抱一条大鲤鱼。那年春节,多少个夜晚我侧躺在炕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一心一意地欣赏这张年画,我甚至记下了鲤鱼有多少鳞片。有天晚上,竟发现鱼嘴动起来,一张一合的;哪怕父亲灭了灯,我仍不愿意闭上眼睛,幻想着有一天,能去看一看这个印年画的地方。谁能料到,十年后,梦想实现了,绿色运兵火车就在画一般的杨柳青停住了。

子牙河,一条传奇的内陆河。北源滹沱河,源自五台山;南源滏阳河,源自太行山。两河交汇于河北省献县,东流直下进天津市区,最后入海河,长约七百多公里,流域面积七万多平方公里。子牙河流经的天津市静海县,有个子牙村。子牙村边有个土方台,传说就是姜太公的钓鱼台,子牙村又叫钓台村。无疑,子牙河的确是因与姜子牙存在某种历史渊源而得名。

1985年11月中旬某天,一列绿色的火车把五百多个新兵拉到天津杨柳青火车站。火车站很小,也很破烂,列车停下时正值傍晚。那时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这些从北方南下的新兵穿着并不合体的的卡棉军装,一个个歪歪扭扭,千姿百态。因为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兵,都没有见过世面,人人都很紧张,整个小车站乱哄哄的,只有接兵的军官可以大声喊话,不停地发出各种指令。

我们下车列队,歪七扭八,不成队形。按军官点名顺序登上罩着篷布的卡车。半个多小时后,新兵被送到舟橋团北营房。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赶上停电,整个营区黢黑一片。当我把背包放到指定的区域铁架床上,一转身,发现一口雪白的牙正对着我笑。

这就是我和海峰的第一次照面。记得当时只分了班排,床铺并不指定,完全是自由组合。那时的铁床是上下铺,等我转身时,海峰把自己的背包毫不犹豫地放在了我的上铺。

第二天号声响起,天也亮了。这时才正经看清一个排战友的模样。当年这批新兵共有三个连,我所在连是二连,我和海峰分在一排一班。

海峰身高与我相仿,说话声音不高,嗓子有点儿粗。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他的皮肤黑得吓人。应该说,海峰是几百名新兵中最黑的一个。按说,从北方来的农村兵,没有几个白净的,除了县城和林场吃公粮的几位战友是正常肤色,剩下的全是麻皮土豆一样的手脸。

我长海峰一岁,他十八岁,我十九岁。虽然出生在同一个地方,但因为故乡地广人稀,如果不是一起当了兵,直到老死,我们也未必见上面,更別说友情了。

新奇而紧张的新兵集训开始了。开训日,我们这批新兵第一次看到最高长官团长,他高高地坐在主席台上。团长在训话中说:

“也许,你们这批兵,三个月集训没完,就得开赴前线。为什么?轮战。当兵就是为了打仗,我们舟桥团是军区里的特种兵,一个军区只有一个舟桥团,其他兄弟军区舟桥团都上过前线了,只有我们一直是后备。这对于一个有着光荣战史的英雄团是一种耻辱。”

应该说,备战的气氛是特别的。不论新兵还是老兵,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我因为有父亲的参战经历,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心却是定的。那个冬训最令人难忘的,也是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的,就是天津杨柳青的冬天,为什么比一千公里外的家乡还要寒冷。

春节前后,整个北营房,除了伙房不时冒出的热气让人温暖,到处是冰天雪地。那时的老旧营房之寒酸,以及艰苦的集训生活,真是不堪回首。走队列半天下来,汗水浸透棉衣,队列一解散,十多分钟后棉衣就要结冰。来不及喝一口热水,开饭的号声就会响起。战士们立即列队,唱歌,然后依班次进入食堂大厅。

各班在饭桌旁立定,人人后背像驮着一块冰。肚子的咕咕声响成一片,只等新兵班长一声令下:“打饭。”大家个个像百米冲刺奔向饭桶。霸气和手快的,会抢到两个馒头,其他的,只好吞咽半生不熟的大米饭,或者二米饭。

北方人喜欢面食,因为从小习惯了。虽然后来知道,比家乡更北方的东北三省也生产大米,而且,有的地方还产一流的优质大米,但我的家乡回鹿山地区,地处内蒙古、河北和辽宁三省交界,这个地方不产稻米。由于几个世纪都贫穷落后,穷人吃大米,那都是过大年的时候,也只是偶尔吃一两顿而已。

我和海峰都是穷人,虽然吃不惯米饭,但毕竟是大米,不能说不喜欢。但那种掺了高粱米的二米饭,因为常常蒸不熟,简直难以下咽。还不到两个月,我的胃痛就难以支撑了,常常在夜里疼得睡不着,可我谁也没有说。

某天深夜,海峰从上床悄悄下来,小声在我耳边说:“肯定是胃坏了,天天喝凉水,米饭半生不熟,你又不去抢馒头,胃不坏才怪。明天你不能再训练了,向排长请个假,去254医院看看吧。”

我没有同意。第二天,海峰背着我找过排长,我知道后很生气,为什么生气?我自己当然知道,主要是怕影响进步。其实海峰也明白了。从此,海峰再不提看病的事儿。每当开饭,他就不顾一切地去抢两三个馒头。我还没有盛上饭,他已经把馒头硬摁到我碗里了。因为我同意海峰对病因的判断,虽然有点儿不过意,也就接受了。为了不让其他战友说什么,海峰自己再也没有吃过馒头。

大约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泡在床下的衣服,总是还没动手,就被海峰抢先端走了。他说,胃病最怕冷,一冷就疼得厉害。我当时并没有想一想,这个病痛的体会,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冬天啊!一碗温水泼出去,还没有落地,已经冻成冰粒儿。泡在脸盆里的的卡军装,十分钟后就结了冰碴儿,用手一提,硬得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塑料布。

现在我敢断定,海峰的胃病,是和我同一时期落下的,而且比我严重得多。

曾几何时,我对军队魔鬼化训练是有微词的。然而,兵当久了,年岁大了,中外战争的实例和影片看得也多了,终于领会,新兵集训乃至平时训练,教官如果对部下不够残忍,那就是对家国和部属的不负责任。

按惯例,新兵集训教官由全团选调,一般是骨干老兵或正副班长担任。

一班长是一位舟桥连的副班长,姓程,来自南方某省。行伍出身的人都有体会,新兵要过新兵班长这一关是非常难的。第一难是语言关。过去部队有一句著名的话:大家从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既然来自五湖四海,乡音乡情就在所难免。特别是乡音,我们这些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的农家子弟,哪有机会接触外乡人外乡语!结果,一个叫徐俊的同乡战友,因听不懂南方话,第一个当了活靶子。

徐俊说他上过初中,实际也就是一个小学文化。文化水平低,理解能力就差。走队列是新兵集训中最基础部分,几天下来,徐俊同志除了听懂了立定、稍息、解散和齐步走、跑步走之外,程班长的其他话,他好像都听不懂。在走队列这个基础课目上,徐俊出尽了洋相。大家向左转,他向右转,大家向前一步走,他莫名其妙向后一步走。

几天下来,虽然战友们意识到,这个程班长相当狂躁了,但谁也没有料到以后的日子会是这样。

徐俊挨打,是在大家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发生的。

某天上午,天空飘着雪花儿。在新课目“向后转走”这个环节上,“啪”的一声,程班长的手掌掴在徐俊的左脸上。声音很响,挽起耳朵的棉帽一下子甩在我的肩膀上。全班十个人,按身高列队,我排在徐俊右侧。徐俊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帽子从我肩膀掉到地上,大家谁也没敢动。

“捡起来!”程班长吼了一声。我不知道其他人听懂没有,反正我没有听懂。徐俊肯定听错了,他晃了一下,竟向前跨了一步,出了队列。啪的一声,这回抽的是徐俊的右脸。徐俊又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我让你捡起来!”徐俊还是没有听懂,他向后退了一步,站回队列。这回,排在徐俊左侧的海峰听懂了,他回身捡起徐俊的军帽。就在海峰刚直起身子时,程班长跟上来一脚,正踹在海峰胯骨上。

“谁要你管!”这句带有浓重南方方言的话,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听明白了,但我这次听明白了。海峰趔趄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程班长举起徐俊的帽子。气急败坏的班长突然喊了一声“立定!”就走到一边生气去了。

雪下大了,全连只有我们一个班在风雪中被罚立定站姿,海峰就那样一直平举着徐俊的棉帽,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嗵的一声,一个姓刘的战友直挺挺地向后摔倒在雪地上,他晕过去了……

好像就从那天开始,海峰在训练中的差错也多起来。于是,程班长的注意力,时常从徐俊身上转移到海峰身上。实在说,吼叫和打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常常怒不可遏的程班长把打笨徐俊的力量,一半用在海峰身上。因为,在程班长看来,有些错海峰根本不应该犯,但海峰却常常犯得恰到好处,犯得正是程班长很狂躁的时候。很快,整个新兵连都知道,一排一班有一個大迷糊,还有一个二迷糊。这两个迷糊像一对难兄难弟,常常结伴罚站,在冰天雪地里面壁思过;在训练场上踢正步;在熄灯号吹响之后,一前一后慢跑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

某天下午,队形散开训练,徐俊更是五迷三道。这次,他的双颊被程班长用手套连抽了十来下。每抽一下,徐俊都下意识地哼一声。可能这哼的一声被班长视为挑衅,所以班长每抽一下都要喝令一声:“别吭!”

就在这时,海峰突然大声报告:“报告班长,我要撒尿……”

“啪”的一声,这是海峰那张黑脸上发出的脆响。

就在那一天,一股仇恨悄悄涌上我的心头。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对南方某省的人永远是敬而远之。几年后,家父去世了,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不要仇恨”,被我作为散文《回鹿山》的最后结语。但是,在我当新兵那一两年里,即使之前我听到过类似的教诲,也根本理解不了。那个时期,我心里常常涌动着仇恨的暗流。特别是在新兵集训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常常是既后悔当兵,又仇恨这可恶的教官。

快过年了,思亲想家的情绪像传染病一样在新兵中蔓延。一天下午,分列式训练。忘了因为哪个地方不对,程班长的大棉手套又狠狠地甩在徐俊左脸上。徐俊这回没有哼,但一股口水却从他冻僵的嘴唇里甩出来,甩在我的左脸上。我没敢擦脸,却分明看到徐俊昨天被打肿的脸和嘴唇,像气吹一样鼓起来。也许,那是我瞬间的幻觉,但在那一刻,泪水突然像决堤的江河,从我双眼滚滚而下。在那短暂的一两秒内,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而号啕大哭。

这次班长却没有吼我。他在队列前愣了一下,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你!你哭什么?”

是啊,又没有打我,我哭什么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为那次哭泣羞愧。其实,整个新兵集训期间,班长没有打过我一下,可我并非是十全十美的新兵。做错动作,动作不规范、不认真、偷懒时常有,但我为什么没有挨过打?有时候,我真想让班长抽我几下,以减轻我内心的疼痛。或许,程班长是爱才的班长,我不过是文化程度高一点儿,平时会写几句短诗,会画鲤鱼、荷花和月季,新兵连的黑板报由我和另一个战友来主办而已。

后来我明白,打人是极其容易上瘾的一种行为。就像一个人突然犯了罪,他会想,反正是罪犯了,犯一次也是犯,犯两次也是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就是这个道理。而被打者好像也上瘾,越打越蒙,越蒙越气人,这时候的打人者和被打者成了同谋。

客观地说,过去部队练兵,老兵打新兵,也算个不好不坏的传统吧。在越来越难练的集训课目里,徐俊每天都会挨打。现在我常想,带兵之道,并不是父子之道;即使父与子,过去棒打出孝子之说,也早就被当作文化糟粕摒弃了。那么,像徐俊这样比较迟钝的战士,用什么办法取代体罚和打骂呢?令人欣慰的是,听说如今的部队大大改变了作风,依法治军将彻底根除旧时的打人陋习。

大年二十九,全团新兵用相当漂亮的分列式结束了三个多月集训。我记得海峰是二号标兵。大家知道,分列式一号至五号标兵可不简单,是在全团新兵汇操中,直接由作训股长和参谋长选拔出来,不是全能高手,绝对是当不上标兵的。由此,可见海峰在训练中故意出错的良苦用心。

不出所料,徐俊没能参加新兵集训结束的分列式汇演。作为军旅人生的第一步,这真是个天大的遗憾。但我永远记得,全班十名战友,只有徐俊和海峰两个人,踢碎了三双黑布棉鞋。分列式结束时,海峰的第二套的卡军服已经千疮百孔。

第二年,我从天津借调到北京军区机关工作。后来知道,徐俊像绝大多数战友一样,三年义务兵期满,退伍回了家乡。程班长也早两年退伍了。从此,我再没有这两个战友的消息。我不知道,其他战友会不会时常想起那段新兵生活,他们怎么看徐俊这个大迷糊和海峰这个二迷糊。但是今天,当海峰已在天国的今天,一想到那个冷暖相交的冬季,海峰陪着徐俊挨打受罚,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落难兄弟,我的双眼就会蓄满灼热的泪水。

南方轮战仍然没有消息,新兵连生活快结束了。很多新兵都开始活动,想方设法分到汽车训练大队、修理连,或者技术连。那时的基层部队,除了特别优秀的代理排长,士兵已经不能直接提干。当兵的出路一是考军校,二是改转志愿兵,三是学一门将来退伍回乡能用得上的技术。我们这批农村兵,不论学历高低,学一门技术是第一愿望。在舟桥团,最大的热门技术是开车,或者汽车修理,而且,能学这两种技术的概率很大。即使是舟桥分队,也有一半是开车的,扛桥板的兵大约只占兵员的百分之五十。

这时候,就要过新兵班长的第二个难关。因为,除了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优等兵被团部内定,绝大多数新兵的分配,主要靠班排长的大力推荐。

程班长先是暗示我,两天后把我叫到背人处,明确告诉我,我可以分到汽训队,但是,需要花点儿钱,给各方面送送礼。我家太穷,当兵走之前两年,在七里八乡给人家玻璃窗和箱箱柜柜上画过油漆画,挣的钱到临走时也花光了。那时,新兵每月只给六块钱津贴费,我烟抽得厉害,一分钱也没有攒下。没办法,只得给姐夫雨生拍了加急电报,请求他无论如何寄一百块钱给我。可是,直到新兵分配头三天,我也没有收到雨生的钱。

当天晚上,海峰在食堂帮炊事班杀猪,看我单独上厕所,就半道截住我,迅速塞给我一卷钱。他说:“去给班长买两条好烟,要不你分不到汽训队。”我说:“那你呢?”海峰说:“我没多少文化,分到哪儿都没用。我身体比你好,要是你分到舟桥连,扛桥板你吃不消。”

在厕所我数了一下那卷钱,零零碎碎的,却有三十块。第二天中午,我请假到营房附近小卖部,给程班长买了两条好烟和一副单皮手套——到今天我都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给班长买一副手套。

新兵分配那天,一辆辆卡车庄严地开进北营房,依次停在操场上。我们三个新兵连几百名新兵,背着像模像样的背包,昂头挺胸,队列齐整。那时我们已经戴上了领章帽徽,经过三个多月的严酷训练,成了标准的军人,与在杨柳青火车站上的我们判若两人。

临近中午,突然狂风大作。为了让大家听清点名,军务股长找来一个手持扩音器。那个场面绝对令人难忘,不论风多大天多冷,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听漏了自己的名字。之前已经听说过,按往年惯例,越后叫到的越是好连队,汽训队是最后才能叫到的。

终于要开叫了,军务股长先对着扩音器吹了两下,试试声响,然后喊道:“点到名字的,跑步出列,上一号车。”

随后,操场上空回响起三个字:“特务连。”股长又重复了一遍。连队名称确定后,开始点第一个分到特务连的新兵。因为怕有重名重姓的,所以点名时,要报出新兵所在连、排、班。

即使再过一个世纪,我都不相信,那个冬天,全团第一个被点名分配的新兵竟然是我。

“新兵二连一排一班……”军务股长喊出我的名字。接着又重复一次。第二遍真听清了。真是我呀!要不是旁边的海峰架了一下我胳膊,我几乎要栽倒了。

客观地说,分我到特务连是非常合适的。我是同批兵为数不多的高中学历。特务连三个排,分别是警卫排、侦察排和通信排。应该说,特务连就是团首长的眼睛和耳朵。能写能画,正是特务连需要的特长兵。

海峰退伍后,有一回在电话里说到这次分兵,笑着说:“这是命啊,就像御前点状元,要不是第一个点了你的名儿,哪有你今天。”想想也是,五百多同乡战友,我是唯一一个考上军校的,要是当年开了车,一定会走另一条路了。

然而,我当时却很难接受分到特务连这个现实。痛苦程度不堪描述。一周后,海峰来特务连找我,我才知道他果然被分到舟桥五连。五连和特务连都在南营房,相距只有几百米。

那天他安慰我说:“特务连多好,住楼房,有暖气,是全团第一连,是最有前途的连。”海峰又说:“这多好,咱俩可以天天见着面,要是你分到汽训队,在北营房,指不定多少天才能见回面呢。”

那天,我特别注意看了一眼海峰的双手,手背还肿着,冻疮裂着一条条血口子。那是新兵连生活的烙印。

又过了几天,终于收到了姐夫雨生寄来的八十块钱。后来知道,那是父亲在家卖了一对羊母子。羊卖得贱,就卖得快,但姐夫雨生办事磨叽拖拉,八十块钱拖了好多天才寄出来。后来雨生说,那些天家乡下大雪,道路不能走,没有办法去镇上寄钱。

到特务连才一个多月,我的精神已经极度萎靡,胃痛再也坚持不住。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开始疼,吃上点儿东西会好一点,一两个小时后又疼;再吃点儿什么,又减轻一下……

我被批准到天津市区的254医院检查。胃镜诊断结果:胃溃疡和十二指肠球溃疡。是两个溃疡而不是一个,其中胃溃疡十分严重,医生担心胃穿孔后大出血。

254是军队设在天津最大的医院。那时的军医院,没有对外创收这种事情,对军人是很负责任的。门诊医生没有让我回部队,要求立即入院。

入院后第三天,赶上周末,海峰一大早来看我。医生说,上午还要再次做个胃镜检查,最终确定是否马上做胃切除手术。

听到可能切除胃,我绝望得不行。海峰劝我往好处想,不能悲观。他说,新兵连米饭生,凉水凉,训练又累,住上大医院,养些天就会好。他说他的胃也不好,情绪不好时,胃疼得就更厉害。这是海峰第一次向我说起他的胃病。

海峰陪我到胃镜室。嗓子先后被喷了两次麻药。几分钟后我躺到诊断床上,年轻的男军医却怎么也插不进镜管。小灯泡似的胃镜刚入喉咙,我就呕吐不止,浑身抖个不停。

医生说我太紧张了,紧张得整个食道在痉挛。一个毛毛眼女护士过来,俯下身用半个身体压住我。医生再试,这回伸进一截,但我干呕,呕得撑起下半截身子。医生有点儿生气,命令我下来平静一下。几分钟后,又喷了一次麻药,再躺上去,还是不行。医生一手举着像条蛇一样的胃镜管,一手捋下口罩,有些恶狠狠地对我说:“最后再试一次,还不行,直接下胃切除医嘱。”

我整个脖子都被麻药麻木了,里里外外麻木,但耳朵却出奇地靈敏。听了这话,泪水忍不住在眼里打转。这时,医生喊门外的海峰进来说,你压住他上半身。对毛毛眼说,你压住他双腿。这次我尽全力张大嘴配合,但小灯泡还是停在喉咙下的两三厘米处。医生转了几个角度,停下了。

这时我感到海峰像一个磨盘一样,死死压住我的前胸,一只大手摁住我的额头。我听海峰对医生说:“下吧,没关系,他没事的,他能挺住。”

这次胃镜检查,终于以医生失败告终。我被送回病房。海峰临走时却悄悄嘱咐我:“千万别同意胃切除,就是不同意,医院就不能切。”

他说他打听了,254医院自己生产了一种溃疡散,治胃病疗效很好,就是住院周期长一些。最后他说:“大不了穿孔了,穿孔后胃出血,反正在医院住着,那时再手术也不迟,就算赌一回命。要是切除了,在部队的一切前途都切了,将来退伍回家,连农活都干不了。”

“咱赌一回命。”海峰又重复一句。

第二天,医生果然决定手术。

“只切除三分之二,不会影响以后生活,胃是能再生的。”医生说。

但我坚定地摇头……我再三请求医生开恩,让我先住两个星期院,保守治疗后,再做胃镜看看。看着我的泪水,医生心软了。一周后,胃镜检查成功。医生反复看了片子说:“还真有明显好转,先保守治疗吧。”之后的每周一次胃镜检查,其痛苦让我终生难忘,但每次结果都有喜讯:好转,更好转。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竟住了三个多月。胃保住了,我体重竟增加了八公斤,身高也增长了四公分。

海峰和另一个战友来接我出院,欢欢喜喜的,回到杨柳青已经是夏天之末。

海峰在连队显然干得不错,还和炊事班建立了非常好的友谊。他第一次用挎包提着一大碗面条跑来找我时,是我出院的第三天晚饭前。那是一碗放了肉丝和芫荽的手擀面。我以为他调炊事班了,他说不是。舟桥连夏训苦,病号多,每天都要做病号饭。

“没事儿,放心吃,我没事就帮厨,和炊事班好得很,他们少浪费点儿都有了。你这胃是保住了,但得养,少吃米饭,多吃馒头和面条,养胃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海峰安慰道。

以后,海峰常常送面条过来,次数已记不清了。

1986年中秋节,连队会餐,各班可以自行组织。那时我在侦察排防化班。大家刚坐下来,海峰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用盘子盖着的大碗。他对大家笑嘻嘻地解释,说我胃不好,特意下碗面送来。战友们当然觉得我这个老乡好笑,平时就算了,今天不同。大过节的,满桌子鸡鸭鱼肉,谁要吃碗面?我也觉得有些难为情。那碗面一筷子也没动……会餐结束后,一个战友顺手把面条倒进垃圾桶。这时我看到有两个剥皮的鸡蛋,圆圆的,像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垃圾桶里望着我。

第二天,我和海峰说,我的胃病完全好了,不用再这样麻烦。其实我是有点烦了。海峰却笑着问我:“你没吃出来?那可是精粉挂面,是偷副连长的,两个蛋也是他的,他老婆来探亲了,有人孝敬精粉挂面和鸡蛋,咱也尝尝……”

谁都知道,在连队,骗吃病号饭是违规的,偷拿长官鸡蛋,事情也可大可小。但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就只好骗他;精粉挂面真不一样,好吃,那俩鸡蛋肯定是柴鸡蛋,更好吃。

过了中秋节没几天,全团突然暗流涌动。原来,到广西边防轮战的动员令终于下达了。随即,舟桥团正式得到一级备战的命令,所有休假探亲的官兵,三日内必须归队。团政治处开始有组织地安排特殊士兵给家里写信。那几天,子牙河两岸昼夜戒严,夜训也开始了。我是侦察排防化兵,由于住院三个多月,要加紧补上训练课目。

在这样紧张沉闷的气氛里,任何一次老乡聚会和私下谈话都被视为重要风向。某个深夜,我穿着闷死人的防化服,正在野地进行管剂侦毒训练,全副武装的海峰突然出现在侦毒现场。

我脱下防化服,与他并肩靠在一棵大树上。皎洁的月光下,海峰的白牙亮得耀眼。周围是半人高的杂草,树上的蝉叫成一团。海峰问我,是否给女友和父亲写了家信?我说写了。他说他也写了,可惜没有女朋友,只给父亲写了信,昨天挂号寄走了。因为我要训练,不便多聊,告别时他说:

“还记得新兵时,团长说,当兵总是要准备打仗,真要打了,好像连空气也不一样了。但是不用怕,我们是舟桥部队,万不得已,不会冲锋陷阵。你耳功好,打起来时,判断好炮弹落点就行。要是真打成地面战了,你就跟着我,紧紧地跟着,记住了吗?”

海峰这回没有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皮肤黑得吓人的海峰,有一双极其明亮的大眼睛。

但是,直到11月底,全团还在一级战备,轮战的正式命令一直没有下来。在我当兵一年零十六天的那天,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上了一台去往北京军区某部的车,不久,我在北京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离开杨柳青三年后,我考上了军校。毕业后走上以笔墨为业的文字道路。我不知道,海峰生前是否知道,我在以后的两个中篇小说中,都以他为原型塑造了舟桥兵形象。其中《迷糊》的主人公是徐俊和海峰的混合体,而《兵屋》则是讲海峰本人的故事。

去年,一家出版社编一套鲁迅文学院学员文丛,选了我一个小说集,我特意拿掉了《迷糊》一篇。不论海峰生前是否读过这篇东西,我都认为,当年发表这篇作品,是我一生的罪过——为了博读者眼球,我有一种嘲笑的意味在小说里,被嘲笑的主要是海峰和徐俊的混合体,尽管也嘲笑了程班长,嘲笑了新兵连,嘲笑了我自己。

还有,《兵屋》的内容来自多种信息渠道,道听途说的故事并没有生命力,海峰的军旅人生应该是另一番样子。

海峰在舟桥五连很快成为骨干,第二年当班长,第三年代理排长。在某次破冰架桥训练中,他第一次荣立个人三等功。因为冬训,子牙河北岸,长期设立了看管舟桥器材的小屋,这个没有营区的营房,是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海峰和一个战士坚守了三个冬天。当然,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个毗邻青光镇的小屋里,海峰意外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超期服役第四年,代理排长第五年初秋,一年一度的退伍工作又开始了。海峰是走是留,既是海峰的苦恼,也是连党支部的苦恼,延宕了几天,仍然没有结果。

最后一次退伍动员会当晚,海峰把一份退伍报告送到了连部。连长安慰说,支部最后还没有确定退伍名单,只是不知道团里今年能不能给五连一个志愿兵名额,如果给,怎么着也该是海峰的。

指导员说:“要不,再拖两天,摸摸团部的底。”

海峰却平静地对连长和指导员说:“我想好了,还是让我走吧。我再不走,挡着别人的路,压了好几个技术骨干,连队的工作不好做。”

连长和指导员沉默了一会儿。指导员说:“你评残的事情,也还没有准信儿,好在评残不受走留影响。咱们舟桥兵,腰腿坏了的,每年都不少,今年也是超额申报评残人选,能不能评上,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退伍走的头一天早晨,海峰独自来到子牙河兵屋。11月的天空,正飄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儿。海峰穿着摘掉了领章帽徽的旧军装,单腿跪在地上,最后一次给兵屋的小门涂抹绿色的油漆。这是保证器材小屋来年不受风雨侵蚀的必要措施,每年都要重新刷一次……

我从来没有过问海峰退伍前后的细节。只知道,海峰当兵七年,退出现役时,三次被评为优秀士兵,六次受团嘉奖,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连续四年被评为舟桥团优秀共产党员。他同时带走的,还有一个破损严重的胃,和他七年寒暑落下的腰椎间盘突出,以及严重的膝关节炎。

2011年12月30日晚上7时许,战友刘长海的车拐上了天津西郊的西青大道。开车的长海侧脸看了我一眼,突然说:“咋还穿着军装来了?多不方便。”

我没有告诉他,一个多月前海峰那个电话,也没有告诉他,电话里海峰想让我穿着新式军装合个影的要求,更没有告诉他,“合个影永远留着”,竟是海峰一生对我的唯一一次要求。

二十五六年后的杨柳青镇,早已今非昔比,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找到杨柳青北郊的青光镇,长海多绕了不少路。在海峰妻子宝红的手机引导下,我们终于来到村口。

宝红和儿子建军在村口等着我。我以为海峰会在某个医院和某个殡仪馆,但宝红却说,没有,一直在家里等着。

车开不进去,步行过一条小胡同。在前面一大间平房门口,高挂着几盏灯泡,隐隐有歌声从平房里传出来。

这齐声合唱的歌声,缓慢、悠扬,既似曾相识,又很陌生。我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这是一首赞美诗《圣歌》。

宝红这时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哥,千万别难过,海峰信了耶稣基督,他没了痛苦,主接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天堂。”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笔直地立在门口。我不知道,一身戎装的我,此刻该以怎样的方式面对即将会面的战友。我对基督和天主知之甚少,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一个教友怀里,拿几支带梗的菊花。当宝红拿起一支白色的菊花递给我时,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难道,这就是我要献给海峰的礼物吗?一支小小的菊花,难道真是生者与亡灵相见的信使?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铁骨铮铮,曾经想血洒疆场的战士,怎么会信奉了耶稣?

只有宝红一个人陪我和长海走进灵堂。

只见一群统一着装的教友,在为亡灵祈祷。祈祷的《圣歌》正接近尾声。不一会儿,歌声停了,教友们安静地一一退出。

我慢慢揭开盖在海峰身上的归主单。他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完全暴露出来——这是令我意想不到的面孔,一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面孔。即使再过多少年,我也不愿意用文字描绘这副面孔。还有,海峰瘦小得令我震惊,像才几个月大的婴儿。但是,正如后来宝红一再重复的那样,我相信海峰最后是安祥地离去,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他平静地接受了主的引领。

在那一刻,我知道,那个尘世中的海峰真的走了,他像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一样去了天国。

我重新盖上海峰的脸,希望一个人陪陪他,宝红和长海很理解。他们刚一走出灵堂,我的眼泪再次流下来。

宝红在门外告诉我,按基督教习俗,吊唁亲友是不能掉眼泪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

就这样,我和海单独相处了有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真如基督教义所说,是做尘世的朝圣旅程,且怀着希望,聆听了亡人的永生之言。

按丧事计划,海峰31号要火化入土。为了能让我第二天早晨9点赶回北京上班,最后的送别仪式提前到早晨5点钟。

海峰的遗体被移到门外的灵棚里。他仍然盖着信徒子民的归主单,但整个面容露了出来。

海峰安卧在玻璃棺中。在众教友一遍遍赞美声中,看上去,他比昨天夜里魁梧了许多。

告别仪式要费点儿时间。我和长海被教友们非常友好礼貌地安排在离海峰最近的地方。年老的人可以坐下祈禱,他们在我身后放了一把凳子,但我不想坐,尽管几乎一夜没睡,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信徒的告别礼,是教会最后一次把亡者交托于天主。借着这最后的致敬,那些教友们,为海峰的去世和分离、也因与他的共融和重聚而再次一起咏唱《圣歌》。

一曲诵毕,另一首赞美曲响起,我已经与这里的情境融为一体。事实上,不论是俗人还是教友,此时都坚信,死亡决不能把亲人彼此分离, 因为我们众人都要走完同一条道路,将在同一个地方重逢。

……

教会司仪开始用他平缓的声音致主祷词:

“全能永生的主,海峰兄弟活着的时候善待生命,努力劳作,要离开的时候从容不迫,又满怀喜乐。永生的主,海峰曾受你的照顾和安慰,如今送他上路,死亡只是一个变化的门槛,跨过那道黑暗的门,将进入另一个光明的世界。所以,我们恳求你,收纳他到你天上圣徒的居所,并求你垂顾哀恸的亲友,恩赐大家永生重逢的希望。因主耶稣基督之名,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

全套仪规完成后,全体教友起立,大家面对逝者,一排排站好,集体诵读一首长长的赞美诗。

最后一首告别曲奏响,司仪宣读结束语:

“全能的主,你是圣善的,是生命之主。求你接纳我们为你仆人所作的祈祷。你善察人心,亦知道海峰兄弟愿意承行你的旨意,求你满足他的心愿,以你的仁慈,恩赐他加入天上圣者的行列。正如他在世时,曾加入你子民的行列一样。因主耶稣基督之名,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

……这是一场多么独特的葬礼!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场面!那是多么祥和平静的场面,没有我曾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没有哀伤的风,没有领导歌功颂德的悼词,没有抱头痛哭。逝者安卧于此,亲人们手持一支白色的菊花,安静地注视着他。那些教友们,以兄弟之情,合唱一曲曲舒缓、悠扬的送亡曲。大家环绕着逝者,一圈圈缓慢地走。他们的表情如此平和,他们的目光如此真诚,他们的歌声如此直达心灵。

十一

在海峰遗体运往火化场时,我如期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我必须兑现我对领导的承诺,由此看来,我这一生,真是俗人一个,注定是要戴着紧箍咒苟且地活着。列车开启那一刻,泪水又涌出来,原来,俗人的眼泪是流不干的。

后来我知道,海峰去世前七个月做了胃癌手术,胃整个切除了,但已经晚了。海峰知道自己得了癌,虽然看似平静,但心有不甘。他告诉妻子,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如我一样的亲友,他怕麻烦别人,也怕给别人增加负担。手术不久,癌细胞转移到胰腺,这一转移妻子瞒住了海峰。眼见海峰昼夜疼得厉害。早已经信了耶稣的妻子,再劝他皈依基督,但海峰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当此文基本完成后,2017年元月5日下午,我打通了宝红的电话。我虽然对各种宗教充满敬意,但毕竟是陌生的。因要写到海峰的最终信仰,所以我很想知道,海峰何时接受了洗礼。

宝红说:“哥,你知道海峰这个人,那么刚直强硬的人,他什么都不信。我也一直想,等你有空了,能来天津待两天,我好好给你说说海峰活着时候的事儿。他过得苦,我也苦。结婚时,连张床也买不起,四个板凳支块木板。孩子上小学了,还没有一件家具。海峰太要强。一个外地人,举目无亲,一张口说话就让人瞧不起。他当兵当的,一开始和社会融不进去。他看不惯一些社会现象,也不接受人家的思想和好意。他一直没有工作,啥烂活都干过,连去捡破烂的想法也有过。后来借钱租个门脸,说是开个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小门脸儿,几张桌子。海峰好客,不心黑,小饭店几年下来没赚着钱,还借了外债。他老家穷,七姑八姐听说他开了饭店,啥事都找他借钱。娶媳妇盖房子,没有一样他不管。他这个胃病,当兵时就落下了,我和他结婚时就疼得很厉害了。一直说上醫院检查检查,他就是不去,怕花钱。临去世前一年多吧,实在挺不住了,去医院一查,都晚期了……哥,你想,这样的日子我们咋过来的?我是从那时信了耶稣的。自从我信了基督耶稣,觉得日子好过多了,精神也好了,穷富不都是个活?为这事,我们老打架,还差点儿离婚。可直到他手术后卧床不起,我喂了他五六个月饭。癌细胞还是转到胰腺了。他疼得厉害,我看他疼就掉泪,平时我都不会掉泪了。临死前一周吧,我说,求你信了耶稣吧,信了就不疼了。要不你试试看,信了准不疼了。即使你不怕疼,就是为了我和孩子不难受,你也试试……可能为了我再不难受吧,那天他说信了,受了洗礼。果然就说不疼了,也能咽下饭了。一周后,他平平静静地走了,是主接走了他……”

我插不上话,听着宝红自顾自地诉说,我一阵阵心如刀绞。是啊,这是一对多么恩爱的夫妻啊,这是多么真实的一个普通退伍军人的生活啊。我想起来了,在海峰刚结婚不久,他电话里笑嘻嘻地说:“老哥,说了你都不信,咱这种人,从来没有撒过谎,更不会骗人。这回为了能娶这个媳妇,我说我属鸡,只比她大一岁。你以后见了面儿,可别说漏嘴啊。”我说,那你到底大人家几岁?他嘻嘻嘻地笑,像怕被别人听见似的,降低声音说:“五岁呢!”

电话那头的宝红,听说我要写一篇关于海峰的文章,就说:“其实,我也一直希望你写写海峰。他活着时,经常提到你,就总想见着你。海峰的生活过得虽然不大好,但他人是多好啊。他要知道你写了他,他在天堂准会特别高兴。”

我听不下去了……放下电话。就在正伤心的时候,宝红发来短信:“哥,来时提前告诉我,我好安排时间陪着你。”

我知道,关于海峰的故事,我其实还没有写,可是,我能写好海峰吗?

我说了,不论生前还是死后,海峰一家从来没有得到我实际的帮助。海峰死后,我为他独子读书和工作的事情,也主动询问过,也求过几位天津的朋友,但都因为孩子学历低,或者是孩子自己不愿意,没有找到一份特别满意的工作。一年前,天津的战友对我说:“你该劝劝宝红,她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成个家吧。”听了战友的话,我好像打个愣儿。但我想,海峰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宝红也是。如果宝红后半生有个着落,海峰一定是高兴的。今天和宝红通电话,我仍然没有勇气,说出劝她改嫁的事儿,于是又问到孩子。宝红说二十五岁了,有份工作,是在一家医院当保安,是他自己愿意干的。我想起来了,1993年八一建军节,海峰打电话向我报喜:“老哥,儿子生了,挺白净的,不像我这么黑。咱就叫他建军怎么样?长大了也让他当兵。”我说:“八一是咱当兵人的节日,这天得子,可谓双喜临门,小名建军,最有意义。”

最后,我问到海峰老家的母亲,宝红说还健在,跟大姑姐一起过。

十二

杨柳青是美的,依然是美的,美得天下闻名,不论是在年画里,还是在生活中。我与这个地方的感情是特别的。我常常梦到这个美好的地方,梦到那条子牙河,以及子牙河河面上,一群群飞舞的红蜻蜓。听说近年来,天津环境治理得好,子牙河的水涨了,河道也宽了,水也清了。我听了特别高兴。因为大家知道,以滹沱河和滏阳河为代表的子牙河水系,也是海河流域的标志性水系。在人们普遍感到华北地区水资源紧张的情况下,它们的现状将具有某种不可替代的典型意义。应该说,子牙河是华北人民的母亲河,有子牙河在,我的老部队就在。过去叫52914,现在叫66319。据说舟桥团完全是机械化作业了,部队伙食也大大改善了。我想这回好了,再也不会有那么多战友落下腰腿病,再也不会有那么多年轻官兵伤了胃,每年,也不用为了评残而你争我斗了。我准备今年开春就去一次。那时,天津西郊野花盛开,杨柳青青。我要到青光镇的海峰墓,去给他唱一首家乡小调。

我要告诉他:“海峰,杨柳青真好,它从来没有嫌你黑,嫌你穷,也不嫌你太过耿直,它以杨柳之美完全接纳了你,还把当地最美丽贤惠的女儿宝红嫁给了你。宝红为你生了个儿子,为你送终。这是你的福分。”

另外我要告诉海峰:“我的胃保住了,当年254医院自制的溃疡散真好,要是我早点儿像你关心我那样,关心一下你的胃,说不定也能治好,也不至于癌变。”

最后我想对海峰说:“海峰,看来我上不了战场了,太老了,又面临军改后,可能脱下军装。你不用再担心我单薄的身体扛不住子弹,其实呢,我和你一样,也舍不得这身军装。如果有一天,祖国还需要,以我这样老旧的身体,还在乎几颗子弹吗?海峰,请你在那边好好的,等着我们战友重逢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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