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淮之上

2017-06-22 09:50张凌云
前卫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淮阴淮河淮安

张凌云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是宋人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山河沦丧,家国残破,虽心有余而力不逮,多少慨叹,化作满腔的忠愤填膺,以词作论,其影响力堪比岳飞的《满江红》,成为宋词中的一首爱国主义杰作,千百年来激励着人们以浩然正气。

于我看来,抖落历史的面纱,这首词最吸引我的却是事物的本体,淮河。

没有哪条河流像淮河一样充满着玄机和暗喻。黄河是博大的,长江是壮阔的,这两条华夏民族的母亲河,有太多的文章为之吟诵,而夹在它们之间的淮河,许多时候身影并不是那么高大,甚至容易受到忽视。就像两扇巨大的铁门,关闭之时,人们只听到訇然的巨响,却看不到两扇门之间的缝隙。

而淮河,正是夾在黄河与长江两扇铁门之间的那道缝隙。

江河淮济,古称四渎。《尔雅·释水》:“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史记·殷本纪》:“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应该说,淮河的地位,自古以来就并不低,仅列长江黄河之后,惜乎由于地理位置,决定了其命运的多舛和身份的尴尬。淮河地处南北文明交汇的要冲,在古代是北方蛮族与汉民族主体交锋的前线。翻开一部中国历史,自魏晋始,淮河一带就经常辟为主战场,南北力量在此达成均势,淮河也不再是一条单纯的地理意义上的河流,而成为界河,成为华夏民族与北方蛮族的分界线。

这种分界甚至在大一统的时代里仍然存在。淮河以南,是南方,淮河以北,是北方,淮河渐而成为一种文化心理上的鸿沟,一河之隔,区别井然。巧合的是,纯粹从地理学上划分,淮河也成为南北方天然的屏障。沿秦岭淮河一线,冬季日平均温度在0℃左右,年降水量在800毫米左右,依据这些最重要的指标,淮河以南划归亚热带湿润性气候,以北划归暖湿带半湿润性气候,秦岭淮河也成为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巧合耶?命运耶?

从这个角度看,张孝祥在800多年前写下的这首《六州歌头》,的确带有某种先知或预言的色彩,如禅宗所说的暗藏机锋——长淮望断,淮河截断了南北,截断了风俗,截断了文明,“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站在淮河之滨,怎能不充满历史的怆然与悲凉呢?

更让世人为之慨叹的是,淮河不仅在历史或文化里象征性地断截了,而且在现实空间里实实在在地断流了。

由于黄河长期夺淮入海,造成一条原本独自入海的大河沦为无处可走的附庸。今日的淮河,大部分水量经洪泽湖以下淮河入江水道注入长江,小部分水量经新中国成立后开凿的苏北灌溉总渠注入黄海。可以说,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数百年间,特别是黄河最后一次夺淮于1855年结束,改经山东大清河入渤海,留下一条淤塞的废黄河水道后,淮河事实上丧失了入海口,浩浩河水在苏皖大地肆意泛滥。“小雨小灾、大雨大灾、无雨旱灾”的灾患频发,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曾经诗情画意的淮河地区,竟成为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真实写照。

从严格意义上说,如今宣称全长约1000公里的淮河,只有上游和中游,而没有下游,在洪泽湖以下已然成为长江支流,与历史上那条单独入海的淮河无法相提并论。某种意义上,淮河也是中国七大河流中唯一没有终点的河流,它在洪泽湖以下就断流了,结束了,消失在跌宕起伏的历史使命和反反复复的地理版图中。

但淮河毕竟是淮河。它在漫长的岁月变迁里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自李唐在江淮地区设置淮南道以来,淮河的印记就深深烙刻在这片大地上。宋置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并设两淮宣抚使、两淮制置使等,从此两淮的概念不仅深入人心,更有多种说法。以方位分,淮河以北称淮北地区,以南称淮南地区;以风俗分,大抵以江苏、安徽两省界或运河为界,以东称淮东,或称淮左,以西称淮西,或称淮右;以城市分,安徽省内有淮北、淮南两座城市相对,江苏省内亦有淮阴、淮安两座城市相对。概言之,在今日之淮河两岸,大些的城市有淮北、淮南、淮安,出名的剧种有淮剧,著名的菜系有淮扬菜,淮河文化以它独特的魅力,特别是糅合了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包括运河文化的某些特点,绵延渗透在全流域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我将目光落到了一座城市身上,淮安。

如果说淮河是黄河与长江两扇大门关闭时露出的那道缝隙,那么淮安就是固定两扇门中间的户枢,那道缝隙射出的光有多长,照得有多远,很大程度在于户枢的坚固和灵活状况。

如果要挑一个城市,淮安大概是淮河流域最佳,也是唯一的形象代言人。

太多的兴衰荣辱聚集于这座城市,无论风云际会还是沧海桑田,淮安都是最佳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一部淮安发展史,差不多就是淮河变迁史,淮安兴盛则淮河畅达,反之亦然。

淮安,寓藏“淮水安澜”之意,光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与淮河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但是,名字的背后,却是一部复杂而纠缠不清的历史,如同千百年来淮河水系的不断变化。

淮安地区的建城史大致可追溯至秦汉时期。秦置东海郡,始设淮阴县,治所在今淮安主城区西南码头镇一带,因位于古淮水以南,故名淮阴。两汉沿袭旧制。值得一提的是,西汉初年韩信因战功被封为淮阴侯,其封邑正是淮阴县故地。魏晋时因战乱广陵郡治一度北迁,淮阴替代了扬州,成为郡守所在地,从此跻身府城。南北朝时该地区政治格局发生重大变化,由原来的一城独大变成双城并峙,今淮安主城区东南,即淮安区位置另设山阳郡,淮阴郡保持建制,但位置摇摆不定,有时迁至古淮水以北,故称淮阳郡。入唐及宋,政治格局进一步变化,置楚州,州治为山阳县,淮阴为县,地位下降。元朝设淮安路,这也是淮安作为历史名词第一次出现,其登场远比淮阴要晚,治所仍在山阳县,同时废淮阴县,改称清河县。明清格局大抵与元相同,淮安路改淮安府,治所保持山阳县不变。

回顾漫漫两千多年建城史,总体格局是淮阴建城虽早,而地位不断下降,治所又飘忽不定,淮安建城虽晚,地位却不断上升,同时治所基本固定在今淮安区一带。这就在所谓两淮之间形成了一种有趣的跷跷板,此消彼长的现象,必然导致一种折衷,那就是清江浦的崛起。

清江浦的崛起离不开漕运的繁荣。清江浦于1415年开埠,正是明成祖即将迁都北京,江南粮仓成为国之重库的前夕。随着运河航运的持续勃兴,清江浦逐渐取代了原来的淮阴、淮安旧地,成为淮安一府最繁华富庶的地区。以清江浦为中心的淮安,也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运河沿线的四大城市,号为“东南四都”。

那应该是这座城市历史上最意气风发的时代。明代的淮安府,坐辖二州九县,幅员之广,品物之蕃,令人称叹。明正德《淮安府志》极赞其壮景:

“淮安,为江北一大都会,二城雄峙,辅车相依。跨淮南北,沃野千里,淮、泗环带于西北,湖、海设险于东南,怀维扬而襟吴越,引汝、汴而延齐、鲁,水陆交通,舟车辐辏,诚南北之襟喉,天下之控扼。”

不仅如此,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的相继设立,更把這座城市的荣耀推向了高潮。自1451年明代设立漕运总督,至1904年清光绪裁撤漕运总督,管理全国漕运的最高机构,即总督漕运部院一直设在淮安,不仅管理长达3000多里的运河全线,并且还经常兼管地方行政事务,下辖仓储、造船、兵丁多达2万余人。除了主管运粮的漕运总督府,主管治水的河道总督府也于1677年由济宁迁至淮安,虽然此后由河道总督拆分的南河总督于1861年裁撤,但清廷下令原漕督兼管河务,称为河漕总督,一时淮安风头之劲,天下无双。清江浦就这样逐渐走上历史前台,曾经人烟较少的“闲旷之地”,很快便成为“侨民宿贾,巨室鳞次”的通商大埠,至清乾隆年间达于鼎盛,人口50余万。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1855年,黄河结束夺淮历史北徙,运河水源锐减,河道逐渐梗塞不通;1872年,江南漕粮全由上海轮船招商局承包海运,运河的地位一落千丈;1911年,津浦铁路通车,更是给赖由运河繁荣的城市致命一击。无论清江浦,还是老淮安城,都不可避免地衰落了,20世纪初清江浦人口已骤减到不足10万,曾经九省通衢的地位一去不返,淮安再次退居幕后,成为近代史上一座默默无闻的城市,空望着枯瘦的大运河水和废弃的黄河故道,留下无尽的追怀和叹息。

我无意为一座城市作如此细致的梳理回顾。我想说的是,作为全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淮安是一面镜子,折射出的是整条淮河的迷茫和困顿。

整条淮河,尤其是江苏境内的下游地带,始终在反复多变中矛盾挣扎。也许可以类比黄河,但贯穿北中国的黄河自有一种磅礴伟力,无论河道如何变迁,都具备相对独立的人格指向,淮河则相对柔弱了许多,更为低洼的地势加上南北文化的对冲挤压,决定了其在更为强大的对手面前容易迷失方向。

还是以淮安为例。近一个世纪来,很少有城市像它一样,仅命名上的繁复多变,就难以让人辨清它的身份。

民国初年,撤淮安府,山阳县改淮安县,清河县改淮阴县。抗战胜利,新四军解放淮阴城,取清江浦简称成立清江市。1948年,淮阴城区与淮安城区合并,称两淮市,市府驻地清江浦,农村为淮阴县。新中国建立,全境称为淮阴专区。1970年,改称淮阴地区,专署驻清江市。1983年,撤淮阴地区,清江市更名淮阴市,市区设清河区、清浦区,下辖淮阴县、淮安县等11县。2001年,淮阴市更名淮安市,淮阴县更名淮阴区,淮安县更名楚州区。2012年,楚州区更名淮安区。2016年,清河区、清浦区合并为清江浦区。

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更名背后,纠缠的是淮阴淮安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孰轻孰重,孰强孰弱,很难有个终极性的结论。《论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些年来人们在“正名”方面所做的努力,大概正在于一种心理寓示吧。

其实,这正是这座城市,包括这方水土在时代变迁面前彷徨无定的真实写照。

淮河下游的江淮文明,就像时间之上的沙盘,可以摆出漂亮的沙雕,但缺少稳定的根基,在灾患和机遇之间被任意摆布,时而湮没无闻,时而惊艳四座,因此经济文化的影响力也无法持久绵延,如同那条失去入海口的河流,随着季节的起伏,呈脉冲式的亢进与衰竭。

的确,淮河下游无法像江南文明拥有稳定的基体,喜怒无常的水系更迭,造成地瘠民贫,居无定所,不管农耕商业,都无法得到有续的滋养或者稳固的内生动力。某种脆弱的,靠外力推动的短暂繁荣可逞一时风光,但无法在历史长河里获得恒久的光芒。

譬如淮安,这颗淮水之上最闪亮的明珠,它的繁荣依靠的是贯穿中国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而非淮河自身,而且,即使在它最繁荣的时光里,也只能辐射方圆不过数十里的清江浦,出了府城,各个州县依然是民生艰难,百姓苦厄,一边是樯桅林立夜舞笙歌,一边是茫茫泽野遍地荒凉,远不能起到江南诸城振臂一呼带动四方的示范作用。

也许可以说,淮安只是虹吸效应的一种版本。这种独受垂顾的孤岛现象,甚至不如它上游的皖北平原。皖北虽然同样饱受灾患,但资源分布相对合理,有着相对均衡的社会经济关系。翻开历史地图,淮安以下,淮河沿线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城市,而上游却先后出现过寿州、濠州、临淮、泗州这些州郡乃至国都,这固然跟淮安以下河道较短,沿海成陆较晚有关,但某种意义上,淮河到淮安也就结束了,淮安以下,淮河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地理名词,一种掩盖在岁月和地表的褶皱里,泛不起太多波澜的地理名词。长淮望断,至淮安终于画上一个句号,你听不到古徐国走远的脚步,听不到洪泽湖怒吼的浪涛,听不到泗州城淹没的悲鸣,更听不到大海奔腾的潮响。当所有的乳汁和慈爱都给了淮安这个孩子后,作为母亲的淮河累了,她走在看不见尽头的沙漠里,身影渐渐地缩小、模糊,直至消失。

一句话,当一条原本应当拥抱大海的大河失去了目标,再多的峥嵘也注定只是悲剧的插曲。

天高云淡,冬寒渐远,一座青灰色的城楼出现在前方。

楼是大名鼎鼎的镇淮楼。位置在老淮安城,今淮安区的中心。

我循着历史远去的呼吸追寻而来,为的正是解析并重构心中的淮安城模样。

镇淮楼不算高,城门之上两层堞楼,典型的古城楼样式。看上去不老亦不新,据说始建于北宋年间,显然后来多有修葺。略感意外的是孤零零的一座城楼,周围既没有城墙相连,也没有其他建筑,任凭人们在楼下穿行休憩,原来所处的是一个不大的广场。

更感失望的是看不到水的身影。察看地图,才知道镇淮楼不仅与里运河有一段距离,更离京杭运河相距甚远,遑论淮河了。镇淮楼原来也不叫镇淮楼,而叫鼓楼,因震慑淮水之需更名。

如此想来就多了几分失落。于是仔细对着地图,揣摩起这座十多年前来过一次,印象早已模糊的城市。

淮安的面容已发生巨大变化。光从体量看已翻了数倍,城市面貌亦日新月异,林立的高楼宣告着这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无论东西南北,显然远非历史上的任何两淮时代可以企及。

但我更关心这座城市的水系,没有水,或者看不到淮水的踪迹,再漂亮的城市也是一座废墟,一座又高又大而面目全非的废墟。我看到水系在今天的淮安城依然有着复杂的流向,从南向北,依次是苏北灌溉总渠、京杭运河、里运河,再北是曾经的黄河故道,如今盛满了清水,沿岸有古淮河文化生态公园,最北是沟通淮海地区的盐河。洪泽湖躺在淮安的西南方向,一根粗大的水道蜿蜒东去,流向长江,其余两股绕过城市的边缘,轻轻托其于沁凉的掌心。

可以这么说,今天的淮安城已迁徙至淮水以北。入江水道在西南摆了摆手随即远去,即使将苏北灌溉总渠当作淮河下游,城市的主体亦在北方。假若严格以淮河作为南北分界的话,淮安由一个更多偏向南方的城市,变成北方城市了。

这正是历史的可爱之处。历史是多义的,充满着暗喻和不确定性,何况本来摇摆不定的淮河。我不由想到这座城市诞生过的一位伟人。

他是共和国第一位总理周恩来。“生于斯,长于斯,而渐习为淮人”,原籍绍兴的周恩来总理如是说。淮是什么?从水,从隹,本意指最清的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但有些东西无法改变,无论走到哪里,淮人淮风,都是属于自己最本初,也是最宝贵的财富。

由此我又将目光上溯至上古时代。在商周先秦时期,在未有淮阴城之前,淮水上下亦有文明产生了。那时我们的先祖还被称为东夷或淮夷,还被中原先进文化所鄙视,如同一叶弱小的扁舟,飘泊在荒芜少人的江淮之间。

我一直对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淮夷部落充满好奇与敬意。虽然史书语焉不详,只是说淮夷分布在淮河流域中下游一带,是松散部落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国家,参与过一些战争,后被吴国所灭,对其谱系源流也缺乏记载,但我认为其必是强悍有力的,充满着原始的拓荒意志和尚武精神。尽管当时的生产力还很低下,文明尚处于半开化的状态,但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不服输的基因,不向自然屈服,也不向先进文明低头,以区区一隅之地抗衡中原王朝长达数百年之久,在中国历史中留下“夷”这个鲜明的符号,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这些淮人的后代引以为傲。是的,这片土地上,必然有一些独居特质的东西,吸引着世世代代居住于斯的人们,并潜移默化改变着他们的信仰和性格。

所以,寻找淮河和淮文化的真正身影要远比我们眼前看到的困难许多。真相消融于时间,故事的主角缺席,如果仅从被现代地理重组得支离破碎的地表分析,便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我们需要一个点,或者一个支点,来撬动这条被无数次夺流、改道、泛滥、灾荒重压其上的河流。

我离开老淮安城,向它的西北方向,淮安主城区进发。

主城区的中心正是清江浦。距离老淮安城不到20公里。这两座历史上总是若即若离的城市,如今渐渐归拢在一起。目的地是清江浦楼,另一座淮安的文化地标。

清江浦楼有两座,老楼在运河南岸,清雍正年间所建,但规制太小,方位偏远,所以后来重建了新楼,地点在里运河的中州岛上。

驱车直奔新清江浦楼。当日阳光很好,一扫昨天的灰蒙阴晦。清江浦楼立在岛的尽头,重檐翘角,高大巍峨,古铜色的壁柱映在森然的蓝天之下,果然好大气派。我在楼下伫立良久,看面前的河水默默东流,泛出粼粼波光,耳边仿佛响起《诗经·小雅》里的声音:“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周围的现代文明渐渐退隐,眼里浮现的是垂野草青、堤岸低平的先民歌唱。

这里是淮安之行的终点。我想,它的确应该是最合适的终点,没有其他可以替代。

我原以为楼朝向南方,因为此前见过图片,以为它既然身处运河之中,那条南北走向的运河会决定它的朝向。不想里运河在这里拐了一道弯,将它的朝向轻轻挪向了东方。

这个轻轻的挪动意味深长。它将淮安,乃至整条淮河的走向重新定位。这座依托运河兴衰的城市,这条多灾多难反复彷徨的大河,该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作出新的取舍了。

属于运河的一页已经翻过去。淮安,包括淮河之滨的其他城市,不应,也不能将自己的命运连系在他人的命運上。如果说纵贯南北的大运河是一张弓的话,那么淮河本身就是一支箭,这支箭射出的方向,是大海。

也许被长期的水患折磨得失去脾气,也许一直沉醉于观赏运河弯弓的姿态,这条大河竟忘记了要射出那支箭,甚至忘记了回家的路。现在,是要跟过去说再见了。那条长期被割裂,缺乏清晰脉络,不畅达、不独立的淮河已成为历史,在淮安的下游,有着三线并行的蔚为壮观的另一条人工运河——苏北灌溉总渠。

我多次经过苏北灌溉总渠。那大概是整个中国东部最宽广、最安静的一条大河。笔直的河道,充沛的河水,两岸是连绵的绿树,无边的田野,其丰足祥和,远胜历史上的任何时期。可惜我没有见到航船。这是一条没有航船的大河,滔滔河水无言流向大海。我希望有一天,这条河不仅能供灌溉水利之用,还能重现当年樯桅林立、千帆竞渡的盛景,在长江和黄河两扇铁门之间,敞开出现在东方的熹光。

淮安正处于十字路口的位置。长淮之上,它既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又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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