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逸天真
——读董其昌《草书杜甫诗》卷

2017-06-26 10:44沈江
中国书画 2017年3期
关键词:董氏董其昌题跋

◇ 沈江

淡逸天真
——读董其昌《草书杜甫诗》卷

◇ 沈江

董其昌(1555―1636)明末著名书画家、文学家,字玄宰,号香光,别号思白、思翁等,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赠太子太傅,谥文敏。著有《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容台集》等。

昆山市昆仑堂美术馆藏董其昌《草书杜甫诗》卷,是旅日著名书画收藏家朱福元先生所捐赠,卷长310厘米,高31厘米,绢本,书录杜甫应制诗四首。书法字势飞动,淡逸天真,墨色古雅,装帧如新,杨新、薛永年先生鉴定为董书之上品。顾工先生曾撰文,认为此卷虽无题跋,也未见著录,但无碍其为董其昌精彩之作。他认为如此杰作如非出自墓葬,传于世者应有鉴赏家题跋,此作题跋定为古董商裁剪,去装饰另一幅伪品。我颇同意其观点。至于此作书写的时间,他也作了分析考证,认为是1617年董其昌63岁前后的作品,可参看其文《出入之间:董其昌的人生及艺术─由董其昌〈草书杜甫应制诗四首卷〉说起》。

董其昌是有明一代书画艺术的集大成者,他的艺术思想和书画创作对后世影响巨大。《明史·文苑传》有记录当时董其昌书画受追捧的盛况:“名闻国外,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董其昌《容台别集·题跋》中也有其自述言:“在礼部时,高丽进贡使者询知余坐堂上,便谓异事,想笔迹亦流传彼中。又同年夏子阳黄门使琉球归,追请余书,以应琉球使人,曰:‘彼国中所宝如白集故事,不如诸夏或在此耳’。”可见董其昌生时其书法亦为海外诸国所宝,其名如唐代白居易一样家喻户晓。清代康熙、雍正和乾隆诸帝都推崇董其昌书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致使董书风靡。康熙在董氏墨迹后题跋说:“华亭董其昌书法,天姿迥异。其高秀圆润之致,流行于楮墨间,非诸家所能及也。”乾隆帝更是喜爱董其昌书画,他得到董其昌为好友陈继儒所画《婉娈草堂图》,欢喜异常,先后题跋二十二次之多,几乎占尽画面所有空白。董其昌曾为高僧莲池大师写《金刚经》一卷,藏于杭州云栖寺,乾隆题跋竟有六次之多。清代帝皇统治中国,外示儒术,内用佛老之道,特别是顺治、康熙、雍正和乾隆诸帝,对佛法的修证都达到很高的程度。他们推崇董书与自身修证佛法不无关系,因为董其昌也是大禅师。外族入主中原,从政治出发,融入汉文化而统治汉族,是历史的经验,其过程也颇艰难,必须树立和选择一些标杆式的人物,董其昌学问精深、通禅、书画大家、明末高官、社会地位显赫,综合诸多条件,身后的董其昌成为影响清朝历史文化的标杆人物,也不作为奇。

董其昌书法被列为“书家神品”,其所得在“淡逸天真”上。康熙帝评其书曰:“每于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微云卷舒,清风飘拂,尤得天然之趣。”此乃深研董书,颇为相契之言。如用此语来品鉴昆仑堂所藏此幅草书长卷,也十分相宜。

[明]董其昌 草书杜甫诗卷 31cm×310cm 绢本 昆仑堂美术馆藏

晚明之时禅风盛炽,士大夫是推动和鼓荡这一独特社会文化运动的中间力量。陈垣在《明季滇黔佛教丛考》中指出:“万历而后,禅风寝盛,士大夫无不谈禅,僧亦无不欲与士大夫接纳。”董其昌作为社会精英是这股文化大潮的亲历亲为者,晚明四大高僧除藕益智旭之外,董氏与其他三位紫柏真可、憨山德清和云栖莲池都有密切的交往。董其昌的老师陆树声也深契禅理,为紫柏真可(达观禅师)所印证。董其昌在23岁时从学陆树声门下,他与佛法的渊源不仅早,而且有名师的指导。董氏悟道是在万历十三年乙酉(1585),31岁时。这年秋,他赴南京乡试,落第而归。在《容台别集·禅悦》中他记述道:“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严击竹因缘,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和尚舌头,千经万论,触眼穿透。是乙酉年五月,舟过武塘时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识不行凡两日半,而后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

禅修实践、参证悟道是董其昌人生的核心部分,开悟之人其人生境界是大有不同的,所谓虚空粉碎,大地沉平,圆融通透,触事无碍,内心的喜悦自然生发,虽然吃饭还是吃饭,睡觉还是睡觉,但前后有天壤之别。董氏在晚明时代拈出画分“南北宗”这一划时代的理论,其根源在他的参禅悟道上。董氏书法达到高妙境界,其根源也在于此。他以书画为禅修实践的工具,两者相辅相成,合二为一。他说:“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百万资,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还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

禅修法门核心在“舍”、在“放下”、在“离”,心神专注于一处,或呼吸、或话头、或佛号、或佛像等等,用此一念摒除万念(妄念),到达一念不起时,此一念也舍,也离,也放下,此时所合者乃其“本来面目”,董氏所言“始露全身”即此也。董其昌说,书家要离的不仅是“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而且是“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才可合神,合自家之神,即真如本性也。董氏书法能达到“淡逸天真”的境界其秘法在此也。

再来看董氏作书时的状态,或能见我所说乃非妄言。顾复《平生壮观》有记述:“先君述文敏作字时,案前敲金吹角,窗外烈风迅雷,耳中无所闻也。”顾复父亲与董其昌是好友,对董氏了解颇深。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也有记曰:“但不知云物何心,独于两地可以入画。或以江上诸名山,所凭空阔,四天无遮,得穷其朝朝暮暮之变态耳。此非静者,何由深解,故论书者曰:一须人品高。岂非以品高则闲静,无他好萦故耶。”“无他好萦”、“闲静”、“无所闻”以至于忘我,如此才能淡然,才能品高。

董其昌说:“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容台别集·杂纪》),他评米芾书:“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内典所谓无师智,画家谓之气韵也”。(《容台别集·题跋》),于此可见“淡之玄味”乃董氏书法所追求的境界,正如苏东坡所说:“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董其昌说这样的境界“必繇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必在生知”。那么董氏开出的药方是什么呢?是禅修。

此幅《草书杜甫诗》卷给人的另一观感是奇逸,整幅长卷笔势飞动,奇逸跌宕,随心所欲,天真烂漫,如入无人之境。董其昌在《容台别集·题跋》中有一则书论,他说:“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不入晋唐室也。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须善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九年见此意耳。”书法之妙,在奇也,中规中矩必为呆板无趣;书法之法,在正也,不正乃邪,去法甚远,董氏拈出“以奇为正”是深入妙法之言。这使我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僧巨然《层岩丛树图》,其诗塘有董其昌题署“僧巨然真迹神品”以及之后四五行跋文。“僧巨然真迹神品”几字特大,而之后的跋文越写越小,整篇布局成三角形放射状,字为行楷,端润秀逸,一派天机,此乃“以奇为正”之典型。奇可生逸,但必须有品,有德,有能,有柳下惠之德行者,才可坐怀不乱,不正之正乃为大正,由此奇逸生也。董其昌说,要于此参入。

董其昌最得意之书是他的小楷和小行书,因不愿作,其生时便“邈不可得”(顾复《平生壮观》),董氏《容台别集·题跋》中也说:“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多作意书,第率尔应酬耳。”此幅《草书杜甫诗卷》也当为董氏酬赠之作,但董氏又说:“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魏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其自视如此,四百年后的我们能不宝之乎。

(作者为昆仑堂美术馆副馆长)

责任编辑:刘光

[明]董其昌 楷书勤政励学箴214.5cm×61.8cm 纸本 辽宁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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