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从来晚成

2017-06-27 17:04乔敏
书屋 2017年6期
关键词:艺术家

乔敏

“我习于冷,志于成冰。”当年木心这一句诚恳不讳的剖白,我终于在嗜读其书多年后,才从另外一位深敬的先生身上,切实明晓了更深的含義。体验过热闹,拥有过盛名,渐渐冷却,最后自绝于喧嚣,遽然地归于一个人长途跋涉的冷寂与自在——所谓热闹,梁文道在《我读》里写道:“刘再复一上台讲他的‘性格组合论,底下居然有上万的观众”,那样的盛况早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埃,我辈无缘亲见;后去国离乡,再复先生迎来了生命的冬季,在彼岸的落基山下得到大自在。他盈盈然笑着对我说:“我是已经冷静了,冷却了。我现在跟野兔、松鼠的关系,已经大于跟人的关系了。”

“你说,是少年得志好,还是大器晚成好?”先生忽然发问道。

未及我答话,先生倏然微笑,眼睛一亮,笑纹从眼角直荡漾到耳边:“大器,从来晚成!”

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谁能不向往张爱玲的那句“出名要趁早啊”的憨厚直白;可目睹无数少年天才在高峰猝然消逝,从此与“山登绝顶”再无交集,实在令人扼腕叹惜——这般,怎可与层层蜕变、步步提升,而终于达至化境,获得鸢飞鱼跃之生机的终身艺术家相比?终究,是后者更能长久地打动人心罢。

而人类的精神归属感和方向感也实在神奇,无论时间和地理上相隔多远,总能在相视的一瞬间,觉察出那艺术家是不是自己的良师益友,像一种莫名的缘分,他一开口,你就懂了,继而感叹:彼一如我,我一如彼。

三年前的秋天,我负笈香港。至今,仍旧感慨当初的这一选择:幸亏,我来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勇气与执拗,和一种精神上天然的方向感,自顾自选定了要漂泊的异乡——没错,是天然、自愿选定的。彼时,我相信,香港的自由空间会给我的文学艺术征程以新生,再不愿蹀躞于从前大学课堂的沉疴与乏善,再不要继续被这“艺术几乎变成只剩名词术语的时代”捆缚。然而,我直至现在才越来越明悉了,我的幸运决不止于来到香港,而是,遇到了剑梅师和再复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从曾国藩、曾纪泽,林长民、林徽因,傅雷、傅聪之后,可曾还有一对父子或父女,还在用家书与论学作日常问候、以不竭的精神追问搭建天伦并同知音的桥梁么?

第一次去剑梅师家见先生是傍晚,有些紧张,走在学校下山的路上,急步如飞,到了门口,又踟蹰。轻轻地叩门,门开,先生戴一顶灰帽,穿一身格子衬衫配西裤,微笑着坐在沙发上等我。那时我如何能想到,两年之后,我竟有福气常常来到先生在香港的家中,无数次聆听他对我一个人讲述的“私塾小课堂”。

“我讲的,不是偏门、冷门的知识,是常识,但是别人以前没发现,没讲出来。”

讲学难在提纲挈领,没有纲领,如同没有骨骼,也不会有高度。先生教给我的,正是纲领,还有无数启发性的“点”,以点带面——结构出一张思想性的“艺术之网”。

“林黛玉是‘贾府公敌啊,孤芳自赏,只有宝玉一个知音。其实他们两个修的法门不同:贾宝玉是修的是‘爱的法门,他是准基督,博爱,类似庄子所讲的‘齐物论;黛玉修的是‘慧的法门,她的智慧、诗才永远高人一等,她追求的是‘逍遥游。所以黛玉最后一定会死,虽然如何死的并不是最要紧,因为,她怎么可能活在关系社会里?黛玉给宝玉补了八个字‘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补得好,境界高,她一生便是无立足境。”

没有人这样阐释过《红楼梦》——我用“阐释”这个词,先生想必会批评、笑话我,他解释过多次,他不是红学家,没有在研究这部奇书,他是在感悟红楼:“曹雪芹把他的人生理想都寄托给黛玉了……《红楼梦》未完成,很多人视为憾恨,可是巴赫金有一个重要的理论,我非常赞同,即艺术有一种‘未完成性,所以《红楼梦》未完成,未必是坏事。”

“《西游记》里,孙悟空的乌托邦理想国其实并不在西天的灵山,而在最初的花果山。紧箍咒的存在,意即毫无束缚的自由是危险的,也是不可能存在的,他要去取得真经,要‘成佛,需要‘紧箍咒的限制。”先生对中国四大名著,爱一半,恨一半。每一次交谈,先生几乎随口就提及《红楼梦》与《西游记》,而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则颇多批评不满,一再扼腕:“艺术成就是好,可是这样渲染暴力杀人、权术权谋,大有问题。”先生斜倚在沙发的一隅,精神奕奕地讲着,我捧着奶奶泡的福建大红袍茶水,常常一坐便是一两个钟头。

去秋,先生开了一门课,讲文学的“慧悟”,接续三年前讲的“文学常识”。每逢周二清晨,通往教室的陡坡路上,缓缓走着一老一小,一路谈文学,聊琐事,路旁遍植青木,生机凛然,从盛夏一直绿到深秋,亘古不移似的,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相比三年前,先生的步子缓了些。先生说,在美国的居所他与李泽厚先生住邻居,常一起散步,“偶尔,我问他一个问题,他一句话就能‘点破关键,对我深有启发”。讲到这里,先生突然停住,笑容荡漾开来,眼睛都笑弯,像得了奇珍异宝的小孩。停顿几秒,又加一句:“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两人一路无话,就那样走着。”

而在接先生去课堂的路上,他对我讲过太多话了。先生在前面一步步踱着,时不时地停下揩揩额上的汗滴,笑说:“我呀,最怕热了。香港这么湿热的气候,真要命!”

我笑答:“所以您向往俄国。”

“对啊。如果是在古代被发配,我希望被驱逐到西伯利亚。”

我怀着私心,要继续听先生的警句和故事,那比理论更吸引我:“木心说,知名度来自误解。先生觉得如何?”

“我是知名度来自‘误批。”

这一句被我激将出来的对答,真是妙极,我不禁叫绝。然而戏言归戏言,先生自陈,去国二十多年,自己的进步很大,可反倒没有什么评论的声音表陈他的进步——是的,我不会因此觉得先生骄傲,善于自省的艺术家、思想家,最先敏感到的一定是自我的进或退——没有声音的寂寞,大约比被误解的寂寞更可怖吧?可是,这是文学世界的损失,不是先生的损失。有时候,读一本书的代价是,怀疑自己过去的认知;有时候,懂一颗心的代价是,将其他人的集体追求、时代潮向判定为错。

先生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写检查、流眼泪的能手。”只这一句,也许还不足为奇,历史是無影无形的“剪刀手”,剪切着一辈人的回忆,重塑着其精神风貌,可先生还轻轻地加了一句,他郑重地告诉我:“无怨,无愤,是写文章的大境界。”我好奇的是,那个徐徐讲述着中国当代历史最惨痛一页、亲身经历过知识分子“绝望的深渊”的先生,如何可以将自己当作“他者”,以全然静默甚至幽默的语调,向我透露其记忆的留存?先生说,饥饿记忆对于他们那一辈人是很深刻的,可是话头一转,他语调和缓甚至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可他极会抓鳝鱼,从小生在河边,早就是抓鳝鱼、吃鳝鱼的老手了,所以艰苦年代亦有一点生之乐趣……说罢,先生朗声笑起来,我听着,忽然从那个一味正红、鲜红、深红的时代印象里跳脱出来,彷佛听到了小河汤汤的流水声。

荒唐的历史岁月,不懂得珍惜一个清白的灵魂,但先生知道,任它戏台上唱着怎样荒腔走板的戏,自己始终都应缄默——我不应!先生一次次对我说:要有“藏书”、“焚书”的气魄,不受这个风潮的操控,也不受出版发行的胁迫。可怎么才能做到呢,我没有追问,先生也没有继续说。是这样的吧,真正的艺术家爱惜自己的羽毛甚于爱惜世俗的声名——这样的艺术“洁癖”,将令一个创作者受益终生。

而对于治学,先生告诫我:“要有‘写史的观念与雄心!”他提议我写一部中国现当代美学史——我想,先生该不会天真到相信我此刻就有驾驭这样一部煌煌巨著的能力,他也许是看穿了我的怯懦与短视,鼓励我、提醒我想做一个好的学人,首先要有勇气和决心。

前段时间,一大早到了先生家,进门看见写满毛笔题字的生宣纸铺了满地。先生笑着说:“一边写字,一边等你。这一张,给你。”我难掩兴奋地接过来,长长的一张,飞扬的四字:“南飞诗人。”我大喜,继而又害怕。先生看透我的野心,却也高估了我的才华,看到先生灼灼的期许的目光,我一阵紧张。害怕什么?害怕做不到高瞻远瞩,辜负先生一番教诲。我还记得,先生坐在背对着落地窗的黑色沙发上,窗外就是湛蓝的海,他检查着我整理的稿件,突然停顿了一下说:“修辞的修为够了,你要重视思想。读书、写作要读、要写有思想性的文章,不然,伟大不起来……”古代希腊的小少年们,都有一个智慧老人在引路,我没想到,我也有这种远古的福泽。先生是那个西方寓言故事里的“花衣吹笛人”,他说几句,就常常带走我的思维思绪。

先生送我一本《吾师与吾友》,夜里读罢,伏案而泣。良久,抬头,窗台的月光有一点朦胧的蓝色在里面,屋子里是黑的,桌上的台灯是乳黄色的光。天地悠悠,人生难料,然而总有人是命运这个顽童的知音,配得上几十载的漂泊与苦难折磨,依然谦和,依然尊严。带根的流浪人,漂泊可以成为终生奉行的美学,但丁、昆德拉皆是如此,先生亦如是。

“这十几年,我对世界常常抱着感激之情,原因正是心中老是闪着一些温馨友好的名字,从女娲、精卫到曹雪芹,从荷马到托尔斯泰,从聂绀弩到范用,从东方的朋友到西方的朋友,每一个闪着阳光的名字都在对我说:不要对世界失去信赖,也不要对故国故土失去信赖。”读到这句话,掩卷微笑。最美的心最深的情,在晦暗的夜里也是会发光的,照见另外的人生,照亮一点前方的路。

木心曾在缅怀他的老师林风眠时写道:“一个艺术家,与历史上的艺术家的情谊是单向的,艺术在,人已不在。与同时代的艺术家的情谊可以由单向转为双方,赏其作品,慕其为人,近之,晤之,受启迪得教诲,饮其玄奥,效其风范。”此句恰可以表达我的内心隐衷:如果没有遇到再复先生,我不会是现在的我。

那日,在上课的路上,先生走在我前面。得知我那时因气候原因和水土不服生病,先生在电梯的高处回过头来,微笑说:“人生九九八十一难,都要克服,有朝一日,才能到灵山。”先生说完扭转回头,缓缓在前面继续走,我望着先生的背影,几乎落下泪来。

一个学期的时间如此短暂,走之前先生对我说他年纪大了,以后恐怕也不能再像这样来香港讲一学期的课。我不愿时刻提醒自己时间的紧迫,不愿去想先生回美国后我将再次感到的虚空。好在,先生告诫我的话,是没有时间性的,我们这些文学世界的雏鸟,唯有以对文学艺术终生的虔诚,报答艺术与前辈们的教养之恩:“艺术家可以拥抱时代,也可以冷观时代,更可以克服时代。我们要追求超越时代的后世知音,追求文学‘永恒的品质。这一点上,我绝不妥协。”

还有起始的那一句:“文学,是天才的个案。大器,从来晚成。”

猜你喜欢
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