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笔墨等于零”说起

2017-06-27 22:50王宏任
书屋 2017年6期
关键词:林风眠吴冠中笔墨

王宏任

看了李工先生的《“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书屋》2016年第十二期)的文章,大有同感,李先生痛快淋漓地驳斥了那种认为“齐白石与鲁迅同样伟大”的观点,指出了吴冠中的杰出意义。确实,我很尊敬吴冠中先生对于中国画融合西方绘画改革方面所做的卓有成效的探索,他的作品卓尔不凡,不中不西,独具特色,代表中国文化艺术既保留传统又吸收世界优秀文化的发展方向,他的思想敢于指出中国传统观念的陈旧迂腐,他还有一句震聋发瞆的话:“笔墨等于零!”此话对于中国的传统艺术是沉重的批判与警示!

当代中国文化表面热闹非凡,其实空虚浅薄。仅就美术而言,加拿大人迈克尔·苏立文(他从二十四岁开始接触中国画,几乎认识二十世纪中国绝大多数绘画大师。他所著的《中国艺术史》是牛津、耶鲁、普林斯顿等等世界名校沿用四十年的教材)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二十世纪的中国艺术没有走出中国,对于世界的影响比较小,只是最近十到二十年,世界才开始关注中国艺术。”

他在回答另一个问题时也解释了走不出中国的原因:“中国的艺术界产生了许多自我重复的东西,不断地重复,失去自己的创造方向与道路。”这是他2005年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说的,这句话确实非常准确地指出了中国画的弊病。他指出:“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圈子里的病态,但大家只是说说,没有人愿意改变它,因为他们从中获利。有些大师的经典之作,譬如沈周、石涛,还是能够保值,并可能升值,但是其他一些当代艺术作品一定会贬值。”他认为“好作品的条件必须是:艺术家诚实、有激情、有技巧,有强烈的情感——消极、愤怒、绝望,或者快乐,他们通过作品来传达,是我们能感同身受的,这样的艺术家创作的作品就是好的!”而最近韩国文艺批评家金兑庭说:“中国当代美术确实走到非常危险的边缘。”而文化评论家陈传席认可金的话,他解释的原因是:书画家缺少起码的文化底蕴,缺少对于文化与经典的钻研,没有诗情与画意,唯知模仿、抄袭、炒作,其目的是赚钱。尤其是不少打着“文人画”的画家根本没有文化,腹无诗书经典,言行粗陋野蛮,行为举止像个痞子,画的内容也是丑陋的变形,缺少文化教养。

1904年,当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海外的康有为第一次站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杰作面前时,他被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大师的写实技法惊呆了,在钦佩折服之余,他不禁喟然长叹:“我国画疏浅,远不如之。此事亦当变法!”他在《万木草堂藏画目》的序言中写道:“中国画发展到了明清的正统派(即以“四王”为代表的文人画派),其衰颓已达到了极点,模山范水,梅兰菊竹,千篇一律,若不图变法,中國画学遂应灭绝。”他的主张是“今宜取欧画写形之精,以补吾国之短”。蔡元培在“五四”时期,身体力行地倡导以美育代宗教,不遗余力地引进西式美术教育,对中国画却表现出深深地失望,他写道:“我们现在除文学界稍微有点新机外,别的还有什么?书画是我们的国粹,却是模仿古人的。”陈独秀第一次明确提出打倒“王画(四王)”的口号,向传统绘画宣战,他在《美术革命——答吕徵》一文中明确提出:“要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人家说王石谷的画是中国画的集大成,我说王石谷的画是倪、黄、文、沈一派中国恶画的总结束。”“像这样的画若不打倒,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鲁迅虽然没有什么言论,但是,他推崇木刻与外国艺术应当是对于中国画的行动上的否定。

康有为、陈独秀对传统中国画提出的改革观点,使中国画坛出现了众多改良中国画的新论点,以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为主要代表。徐悲鸿作《中国画改良论》,把矛头直指一味模仿、陈陈相因的明清正统派画风,提出“从西方的写实绘画中获取借鉴,以之与中国的传统绘画中的明、清野逸派的笔墨相结合,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徐悲鸿对传统中国画与西画的态度是“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者融之”的观点,其所倡导的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观点有较大影响,以致在以后几十年里成为中国画变革的主流。

林风眠、刘海粟对时弊的抨击与徐悲鸿是相一致的。林风眠指出“国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几无生路的局面”,他主张“调合东西方艺术,以实现中国艺术之复兴”。他们都力图在自身文化内部建立一个现代发展的机制,使中国画走向世界。苏立文对于中国画与油画,亦即中西结合做得最好的,他认为是林风眠。

无论传统中国画的陈陈相因的重复,还是假“文人画”之名而风行一时的丑陋,他们的法宝都是“笔墨”图腾的崇拜者,古代二三流画家在其画作中,总是写上“仿某某笔意”的题款,中国画奉为经典的”六法”把“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放在首位,好像画画就是展示笔墨功夫,与内容无关,有关的是只要仿某名人笔意就行了。正是这种对于笔墨的过分依赖,使中国画走入只重笔墨、不重内容的陈腐老路而不思振拔。当年齐白石试图绘画改革,别出新意,但是无人问津,自己悲哀地写诗道:“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他果然画了不少牡丹,才有了活路。在中国,一个无名小辈想改革创新是非常难的。什么叫传统势力?这就是!而吴冠中这句“笔墨等于零”就是对于这种只重笔墨、因循守旧、不思内容更新的有力打击,他的意思是说:“在一幅画中,内容乃是非常重要的,表达什么才是绘画的关键,而用什么表达,乃是次要的。你们那么崇拜表达形式的笔墨,对于表达什么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中国的笔墨作为中国特色的思想传输工具本来是好事,但是被强调突出成自己独立特殊存在,并且把它推崇为比思想文章更重要的所谓的“艺术”,肆意夸大,把它神秘化,独立化,用之绘画,山水、花鸟、梅、兰、菊、竹的千篇一律,不要内容,只讲笔墨的什么神韵;用之写字,横涂竖抹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内容则唐诗宋词一抄,即称为世界上伟大之艺术,称什么笔上芭蕾、纸上舞蹈,并且有愚民高价收买,于是乎从事者众多。退休官员、破产业主等提支秃笔,混迹其中,妄充“书法家”,其中花样百出,丑态淋漓,字体上竞丑竞奇竞怪,竞至无人能识,浑如杂耍,这是打着崇敬之名重视之名对于中国字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糟塌与损害。这是外表形式上的荼毒,但是,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的损害与对于民族素质的污染则是非常严重的:这种恶劣潮流使一两代中国人重字而轻文,重写字而轻思想,重形式而轻内容,繁殖一批天天胡涂乱抹、趋古迷古却不读书、不科研、不能文、不能想、装腔作势妄称大师的浅薄无知无耻之徒。当此之时,笔墨精良而造诣深厚的吴冠中先生发此呐喊,实在是救中国文化科技艺术,尤其是挽救中国一代青年的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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