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

2017-06-29 19:02冯锐
啄木鸟 2017年7期
关键词:韩松老白刘秀

冯锐

生命的强大与脆弱并存。为保卫油田,这个城市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已有七十八位民警和二十八位油田保卫人员因公牺牲,有四百二十八位民警和油田保卫人员因公负伤……

——题记

引子冬至

“都听见没?吓唬一下,也别整过劲儿喽。”逼人的寒气中,狄成的呼吸留下茂盛的轨迹。于是,狄成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洁白雾气团团包围了。冬至的早晨,狄成手里拿着一方便袋同样洁白如玉的包子,凝视着弟弟和一帮奇形怪状的手下,希望他们能够领会自己的意思。黝黑肥胖的狄成把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走,干他们去……”

这件事情的起点,是以盗窃管道原油为生的狄氏兄弟想把偷来的原油高价卖给刘秀旗下的化工厂,而刘秀拒绝了。狄氏兄弟自恃有刀有枪有兄弟,就想来点儿狠的。于是,狄氏兄弟和手下装满三台商务车,带着短猎枪出现在刘秀面前。

“你以为管道里的原油是唐僧肉?你以为唐僧肉是谁都能吃的吗?”刘秀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怒火,上嘴唇的两撇小黑胡子也是纹丝不动,他的气场明显压过另一边,“朝这儿打,来,朝这儿打……”

刘秀把脑袋像鸭子一样平伸出来的时候,脖子上的血管脉络膨胀饱满,而狄氏兄弟和手下们被更加厚重的雾气包围着,他们呼吸急促,面面相觑,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当然,刘秀这边也不是一个人,但只有孔二虎、油缸子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狠茬儿,其余的人,金边眼镜、老白、弈成、君刚、刘翔,都是文质彬彬的。面对狄氏兄弟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张狂样子,他们都气定神闲、一言不发。

劉秀几乎是追着老四狄汉,请求用脑袋吃上一枪。只有一只眼睛的君刚,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刘秀身后。老白是个瘸子,却在狄氏兄弟那伙人面前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在狄汉的眼神和老白对视的瞬间,老白笑了笑,那笑容诡秘、冷酷。狄汉躲过那个眼神,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真正把狄汉吓尿的,是他开枪的一刹那。

狄汉开枪了,但没对准刘秀的脑袋,而是在扣动扳机之前抬高了枪口。狄汉明白,自己这一枪下去,其实是打死了自己。听到枪响,无论是狄氏兄弟这一边,还是刘秀那边,除了刘秀和手下那个刘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有了某种应激反应。枪火从头皮上擦过,刘秀眼睛都没眨一下。提着枪刀到处狐假虎威的狄汉,遇到刘秀这样地道的东北老歹徒,就没了骨气。

枪响过后,嘴里叼着一根烟的狄汉僵在那里。体格健壮的刘翔瞬间夺过他的枪。刘秀冷冷地说:“把枪还给他,让他再打,往关键地方打。”

狄氏兄弟原本以为整日西装革履的刘秀一帮人没啥大不了,却没想到,刘秀是个疯子。狄汉垂头丧气退回商务车,对着正在吃包子的老大狄成大喊:“大哥,没吓唬住……”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吃包子的狄成噎了一下。

刘秀的办公室是典型的中式装修,他身后那面墙上挂着一杆老秤,秤砣是油黑色,秤盘也是油黑色,秤杆却是折断的。这杆秤,被设计师很恰当地置于中式装修的整体氛围中,又像是整个装修的点睛之笔。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刘秀的目光眺望远方……

刘秀旗下三家化工厂连续发生爆炸,是在那年冰雪初融的时候。得知消息的节骨眼儿,刘秀正陪伴母亲在江边。母亲的身躯已经弯得像一只虾,刘秀笔挺挺站立一旁。

这条江,是爹生命的终点。刘秀和兄弟刘锦每年都会在父亲的祭日跪在江边。爹的骨灰就洒在眼前的大江里,他曾经是一位石油工人,爹的爹,也是石油工人。最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刘秀也曾经是一名油田工人。所以,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石油工人。

爹是被偷油贼打死的。过往的梦里,无数次出现爹最后挣扎的画面,这使得刘秀心底始终存留着一种对抗血腥残暴的冲动。他凭借那种冲动,一步一步走出了如今的模样,狄汉的那点儿伎俩吓不倒他。

母亲的眼睛早已接近失明,仅仅有那么一点儿光感而已。母亲感受江水的时候,主要是靠耳朵。刘秀和母亲的身影,形成了一个剪影,这个剪影时常会在江边出现,数十年如一日。

许多年前,江边的剪影是三个,中间是身材笔直的娘,两边是大儿子刘秀、小儿子刘锦。后来,当了警察日益繁忙的刘锦不见了,陪伴在娘身旁的只有大儿子刘秀。那剪影一高一矮,一个笔直高挺,一个逐渐弯曲。时至今日,笔挺挺的身影依旧,那个日益弯曲的身影似乎已经弯曲到最大限度了。爆炸发生之前,用耳朵感受江水的娘,正在凝神倾听,仿佛那滔滔江水中有来自老伴儿的声音……

1960年3月,铁人王进喜打井时突然发生井喷,当时没有压井用的重晶石粉,王进喜决定用水泥代替。因为没有搅拌机,王进喜带头跳进泥浆池里用身体搅拌。刘秀的爷爷是跟着王进喜跳下去的工人之一。爷爷跳下去,他那年轻的儿子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们一起制伏了井喷。

爷爷和王进喜的合影,始终悬挂在那个干打垒土房里最醒目的位置。1960年出生的刘秀和1974年出生的刘锦,都是望着那张黑白照片长大的。王进喜和爷爷在火炕上喝白酒,咕咚咕咚就像喝凉白开。要是下酒菜里有点儿肉片,王进喜总会夹给眼前那个蹦来跳去的名字叫刘秀的小男孩儿。

提起爷爷那一代人,刘秀和刘锦都很纳闷儿,每天都在喝玉米粥吃咸菜的爷爷们,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钻地挖油井,而且是年复一年?爹的身子骨反而赶不上爷爷们健壮,那次用身体搅拌水泥的经历之后,身子伤得不轻,不久就调到了油田保卫部门,和工友董和平结伴,终日巡逻保护石油管线。

上世纪七十年代,巡逻石油管线是很轻松又很光荣的工作。一瘸一拐的董和平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身体残疾,不能生育。两个人在密布的磕头机中迎着阳光行走,他们觉得可以这样和石油管线一起慢慢变老。刘秀的爹向董和平许诺:“如果我再有个孩子,就送你……”

第二个儿子刘锦来到世间,刘秀爹果真要将孩子过继给了董和平。娘舍不得,爹说:“和平也不是外人,况且是为了国家绝了后。和平亏不了咱儿子。以后,咱俩可以再生。”

娘还是舍不得:“又不是小猫小狗,说生就生。”

爹执意要送,娘拗不过爹。

董和平说:“原本就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即使真的要了這孩子,他也姓刘。”

娘听了这话宽慰多了,于是同意了。既然刘锦还姓刘,而享受过天伦之乐的董和平更加喜欢孩子,所以几年后他又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董双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巡逻石油管线不再那么轻松,因为已经有了“油耗子”。而且油耗子越来越多,就像依附在石油管道和油井上的老鼠,爹和工友董和平也成了众多油耗子们报复的目标。爹,是这个油田历史上,为保护石油牺牲的第一个专职保卫人员。刘锦养父董和平的人生也彻底变了。走过战争年代炮火硝烟的他,目睹老友牺牲的那个夜晚过后,他的精神失常了。

刘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啊,好在,给我留了一个爹……”

刘秀哭着对刘锦说:“弟啊,我就那么一个爹,却没有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王进喜那年去北京看病再也没有回来。油耗子越来越多,爷爷百思不得其解,爷爷经常看着他和王进喜的合影背着手踱步、叹息。令爷爷更加悲愤交加的是,在那个漆黑的暴风雪之夜,爹和一伙偷油贼鏖战,鲜血染红了白雪。爹被偷油贼投进了冰窟窿……爹在冰雪消融后浮出水面,他的面色和白雪一样白。记得那一年,母子三人一次次来到爹牺牲的地方抱头痛哭,爹的鲜血凝结在那里,一个冬天都是鲜红鲜红的。那种鲜红的记忆,始终深深印刻在刘秀心里。虽然没有和年幼的弟弟交流过,但他相信,经常喜欢独自发呆的弟弟,也会有这样的记忆。

成年后尽管过继给了董和平,刘锦并没有失去这个家庭给他的爱与温暖,兄弟之间的情谊反而因为距离而加深。

生命里最为悲伤的日子,刘秀和刘锦始终被爷爷温暖的胸膛笼罩着,爷爷那双有力的大手虽然粗糙,却同样炙热有温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陪着两个孙子。爷爷去世前一个月——那时的爷爷已经卧床不起,刘秀和刘锦曾经轮流和他掰手腕,却谁也掰不过他。那种力道,永久存留在刘秀和刘锦心底深处。

爹娘早有约定,身后都将骨灰洒向那条江。刘秀记得,母子三人将爹的骨灰洒向江水之时,爹的骨灰是那样洁白……多年以后爷爷去世,老人的骨灰也是这样,洁白得就像深冬里的雪。后来刘秀知道,并不是所有人的骨灰都是洁白的,有些人的骨灰的确是黑色的……

董和平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年老体弱,长期休病假和去外地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锦的两个娘经常见面,经常因为日子拮据偷偷抹眼泪。

刘锦和董双红从小就是破衣烂衫。刘秀这边,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笑声始终在。兄弟俩比赛做俯卧撑,比赛放屁看谁放得响,更会时常弯着胳膊,看谁的肱二头肌更大……所谓的将来,并没那么遥远。弟弟从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儿,到一名神采奕奕的大学生,身着警服站在他面前,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第一次从警校放假回家,望着弟弟身着笔挺的警装,刘秀抚摸着弟弟的警衔和徽章:“将来,你能把爹的案子破了吗?”

刘秀三十岁结婚,妻子蒋梅是采油二厂一个科级干部的女儿,却总是以高干子弟自居。他们的儿子刘翔出生后的那几个月,刘锦放学后经常跑过来给侄儿洗尿布。可惜,那段温暖时光的热度,很快因为蒋梅的薄情而散去了。

“你有钱吗?你家太穷啦……”嫂子蒋梅总是冷嘲热讽,“你两个家都不如别人一个家,你家要是有钱,我就能帮你调到公安局里最好的部门……”

委屈,刘锦始终没和哥哥讲过。多年之后,侄儿刘翔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有所成,却不想回国发展。刘秀说:“你是石油工人的后代,必须给我滚回来。”可刘秀的话再狠也不管用,没想到刘锦一个电话,轻松就把侄儿召回来了。刘锦说:“孩子,叔叔没白给你洗尿布……”

为了贴补家用,刘秀不值班休息的时候,就骑着爷爷留下的三轮车,背着家里那杆老秤,迎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外出卖刀鱼。刘秀人帅秤足,街头巷尾的老头儿老太太家庭主妇都喜欢买刘秀的刀鱼。可有时,一秤盘子刀鱼刚要称,城管冒出来了。

刘秀体力超棒,他骑着三轮车疯狂逃跑的速度,可以甩掉城市里所有城管的追逐。但老公做小买卖,却让蒋梅无法忍受。一个黑夜,蒋梅看到满身雪花的丈夫归来,直接把他的秤杆撅断了:“丢人现眼!”

刘秀在骂声中逐渐清醒。他和刘锦商量。商量的时候,兄弟俩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外边下着鹅毛大雪,最后一杯酒相碰,刘秀做了一个决定:离!

离婚后,刘秀辞职了,他从倒卖油井旁边落地油的小生意干起,从给油田各个企业一砖一瓦的体力活干起,直到后来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

许多年来,刘秀遇到过太多的脸谱。刘秀发现,太多的脸谱背后都隐藏着一颗黑色的心。狄氏兄弟把枪口对准刘秀的一刹那,刘秀脑海中突然一闪念:这帮小子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刘秀与弟弟刘锦,继承了老一代油田工人的基因。两个人都像油井一样结实、牢靠。若干年后的这个初春,冰雪初融的时候,刘秀陪着母亲在江边。化工厂那边爆炸的消息传来,蘑菇云升起,烈焰红黄夹杂……

狄老大打来电话,威胁刘秀说日后要么一比高低,要么和谐共处,他们的原油,他的化工厂不能不收。刘秀的回答抑扬顿挫:“人啊,就怕自不量力。我会在今年冬天看到你们兄弟的骨灰。你们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市局新局长隆子洲即将上任之前,常务副局长鲁奎主持了一次特殊会议。这次会议,却是刘秀召集的。隆子洲后来谴责这个会议的时候,鲁奎说那并不是一次会议,而是一次省厅与市局刑侦专家共同接待群众上访的行为。

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领导柳家胜,市公安局领导鲁奎、张克平,市局刑警支队长刘向东四人围坐在会议桌一角。柳家胜说:“这帮王八羔子不知深浅。对于打击盗窃国家原油案件,省厅新到任的文厅长已经连续批示十一次了,我们是不是得出点儿彩啊?”

鲁奎说:“没错,狄氏兄弟称霸一方,民怨很大,我觉得涉黑是一定的。”

张克平说:“秀才集团是市里重点保护企业,企业有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一次高效率的打黑行动轰轰烈烈开始了,狄氏兄弟刚刚想立棍儿就被撅了。

刘翔实验室里,刘秀召集手下议事。这个城市里,只有最核心的朋友才知道刘锦是刘秀的弟弟,而知道刘翔是刘秀独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同各类油耗子缠斗二十多年,刘秀早已做好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措施。

“咱们油田这点儿油啊,产量逐渐下降,越来越精贵,是谁想偷就偷的吗?狄氏兄弟以为他们是谁?今天我再告诉大家一个特殊情况。全世界每个油田的石油,成分都是有细微不同的,我们这个油田的石油成分最为特殊。你们都知道,我们企业里多了一位麻省理工学院材料专业的高才生,他现在已经在咱们这儿的石油里提取出了一种特殊元素。这种元素加入导弹或飞机涂料当中,会大大增强隐身效果,什么萨德系统之类的全失效……我这么说,大家都明白了吧?我们的企业将在两年之内上市,前景不用我说。谁要是偷了原油暗地里谋利,别怪我刘秀不客气!”

第一章 劫法场

“明天,我要劫法场……”

深冬的夜晚,当我接到韩松电话的时候,正睡意蒙眬。曾经无数次在电影里小说里遭遇过这个词,却完全没想到,寂静的夜里,会从老友韩松口中听到这句怪话。

我顿时困意全无,韩松那边却是一阵大笑。公安厅那边要是知道今晚有两个警察在开这种玩笑,我们的警服一定不会穿到天亮。

时间过得飞快。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导致全球的能源产业重新洗牌,美国通过压低油价打击俄罗斯,我生活的这座石油城市也受到波及。油田效益不佳,人们脸上愁眉不展。在油田工作的媳妇已经没有了前些年暴发户般的嘴脸,不再埋怨警察工资低,不再埋怨我整天看报纸没出息,有时还会对其他人说,多亏找了一个公务员,多亏找了一个警察。

每天下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后,我终于可以安心看张报纸了。额外增加了警衔工资后,我的待遇进一步提升,她甚至主动向我提起:“要个孩子吧。”

我带着满足感对韩松讲起这些时,他却绷着脸对我说:“你媳妇,小市民……”

一份《南方周末》时常陪伴着我。我不喜欢值班的时候听某些人吹牛胡扯,更不喜欢听某些人对这个职业无休止的抱怨,所以我常常读书看报打发时光。就是因为这张报纸,我有时会羡慕其他城市,原因是那些城市总有各种事情整版整版发出来,而且发出来的文字都那么深刻。终于,这一次,报纸破天荒为我的城市发了整版。

从上一个冬季省厅展开打黑行动开始,狄氏兄弟成了整个城市热议的话题。明天就是枪毙狄氏兄弟的日子。而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冷的早晨,我将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

报纸用两个整版通栏刊发与狄氏兄弟有关的那些事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张压题照片:狄老大抱着肩膀,穿着黑色大衣,旁边就是一口井……

关于狄氏兄弟是否涉黑,争论始终没有停止。每一个涉黑团伙被打掉的前前后后,这样的争论都不少。狄氏兄弟做的坏事不需要一一罗列,我曾经翻阅过大量法律书籍和资料,作为一个警察,我觉得他们涉黑毫无疑问——打打杀杀的事情一箩筐,重伤害、命案应有尽有,涉毒涉赌涉黄,偷来的原油强卖化工厂不收,直接派人制造爆炸事件。

但这一天报纸上的照片,设计得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这是为涉黑团伙张目?意思是说有人给狄氏兄弟设置了一口井,然后让他们掉下去?可细读文字,却也不是,这篇稿子同样写得奥妙精深,那种中性意境把思考空间留给了读者。

毫无疑问,这篇报道中给人印象最深的采访对象是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

“我认怂了,我的哥哥们罪有应得,我觉得给他们定性为黑社会不为过,犯了国法领了死刑,判决书我没意见。但我要说,举报我哥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比我哥哥他们还要黑得多,他们更加罪该万死……”狄威接受采访的照片赫然刊登在报纸上。狄威面目清秀,知性十足,与她哥哥们的凶悍之气完全不同,“我们家,基本上算是被满门抄斩了,但有我在,这个事情没有完……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四个哥哥去承受了,但情理上的事情我接下来会办……对办案民警,对国家法律和审判机构,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今天许下的这个诺言,是针对把我兄长们置于死地的另外一股涉黑势力……”

话到这里,记者提醒狄威:“这不是诺言,这是威胁,你一个弱女子,你觉得这种威胁有用处吗?”

“我相信,有正义良知的人会和我结伴而行。接下来,法律和道义都会站在我这边。就像我的哥哥们做了那么多违反法律的事情,最后失势、失道,直至走上断头台一样,有的人同样应该是这样的结局。我说到做到。在这里,我要对那些人说,你们打着终结罪恶的旗号干掉了我的兄长们,但你们更要明白,电影里那个真正的‘终结者最终是将自己熔化在铁水里的。想做终结者,就得承受终结者的代价……”

这篇报道的结尾挺深刻:“也许,这已经是结局;也许,在这个结局后边还会有结局……”

深刻归深刻,我觉得狄氏兄弟这个小妹还是很幼稚的。她说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她那些黑心哥哥们完全罪有应得。我扔下报纸,回卧室找老婆去了。

明天我就要执行押解狄氏兄弟的任务,而且我押解的是狄老大,重任在肩啊。当然了,危险应该是没有的,黑老大到了这份儿上,还能出什么幺蛾子?我干的工作就是将狄老大押解至刑场,在他生命的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一路走好”。通常我转身不久,就会听到枪声。几声枪响过后,罪恶的生命就此魂飞魄散,这是必然的结局吧。

……

在这个深夜,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接到韩松的电话,而且这个电话竟然和狄氏兄弟有关,和狄威有关。我更没想到,狄威所说的会和她“结伴而行”的人,竟然是韩松。

这家伙,吃错药了?

“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

我始終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韩松的人,也始终认为自己知道韩松那个破旧电话本扉页上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应该是莫忘初衷吧。

“行了,你这一辈子的目标都实现啦。你在警校的时候,想当个刑警队长,眼下已经当上啦,够本啦。”我和韩松搂着一堆大绿棒子——啤酒瓶——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总这样寒碜他。

他也总是摇摇头:“不行,现在还是副的,我得当正的,一把手的大队长。”

前一段时间,韩松又对我说:“我的欲望长大啦。现在,我的目标是当局长啦。”

韩松搂着大绿棒子狂饮的那副熊样,一点儿看不出《楚辞》里的那句“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会是这种人的座右铭,但我从来没拿这个和他开过玩笑。我俩反正是一辈子的朋友,一切慢慢走着瞧。

韩松常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好女人太少啦,就像好喝的大绿棒子再也找不到了一样啊。”我一直觉得,这家伙对女人的爱和情都是碎片化的,他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当他谴责当代女性很滥的同时,我总想对他说,其实你的爱也很烂。当然我不会说,韩松和我亲如兄弟,他咋个样子我都不介意。

虽然常年拈花惹草——其实最多是占两句口头便宜,而且从事着他最喜欢的刑警工作,可我觉得韩松一直是闷闷不乐的。直到他遇见狄威,我才明白什么叫被打了鸡血。那个夜晚,眼看着他的心气越升越高,我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我们是警察,但我们也是普通人,其实,我们都没那么大的尿性。

那段时间里,狄威一直四处奔走,她说要给兄长报仇,却又承认几位兄长罪有应得。在大多数人眼里,她的一切举动仅仅是个笑话,但在韩松那里似乎不是那样。确切地说,韩松态度明确,他就是要帮助狄威。韩松意气风发,他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他还向我保证,这跟荷尔蒙无关。

“不要脸……”師傅马钧铁为了这个事情,几乎是追着韩松要甩过去一个大耳雷子。师傅很讨厌韩松整天和那个小丫蛋折腾。

韩松边躲边说:“师傅啊,以前我不要脸的事情的确没少干,这回可要长点儿脸啦……”

夜里搂着老婆的时候,是我最能觉得天下第一的时刻。

每次夜里值班和巡逻,我最想念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在无数个日子里,她会埋怨我挣钱太少,而且常年霸占我的工资折,只给我一点点够买报纸的零用钱,但完全不影响我的幸福感。当警察这么多年之后,我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两个单一感觉,一个是巡逻时的冰冷街头,一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温暖怀抱。我最喜欢的是巡逻时分接到她的电话,最讨厌的是在搂着她时接到与工作有关的电话。

很不争气,电话响了……

“明天枪毙那几个人,你去吧?”

“我去啊,我押解那个狄老大。”

“明天,我真要劫法场,你帮帮忙呗?”

“劫你个球,你敢来劫法场,我就敢把你就地正法。”

“把我干掉了,你这辈子就没朋友了,你傻啊……”

“你自己一个人抽风吧,我不和你说了。”

“别挂,别挂。我就是想你了……抱歉啊,我知道你夜里总是忙。媳妇的腰间盘凸出好利索没有?别整犯病了,下手轻点儿啊……”

我听见韩松的坏笑。那年我带着媳妇去北京做腰间盘手术,是韩松给我联系的301医生,这家伙的路子确实野。进手术室之前,韩松带着责怪的语气对我说:“看你把媳妇弄的,都凸出了……”

他这番话的确提醒了我,也许真是我造的孽。我就夜里那么点儿能耐,白天当警察却不那么成功。此刻,这小子又是在提醒我啊。

“记着呢。啥时候喝点儿啊?”

“喝点儿,今儿晚上就得喝点儿。我明天真要去法场,我要陪着一个人看狄老大他们最后一眼,你得帮帮我忙……”

“狄老大?你咋和他扯上关系了?”

“你别害怕,除了生活作风,你对我啥事儿都是放心的,对吧?”

“到底咋回事,你要折腾什么名堂?开枪毙人的当儿,你让我帮啥忙?我能帮你啥?”

“你也知道你是个笨蛋,你帮不了我啥。我就是让你帮我做点儿小事儿。”

每次韩松污蔑我是笨蛋的时候,不知道为啥,我都很开心。很久没有这小子的消息了,来了电话就说要劫法场。我知道他不可能干这种事情,但他一定有啥文章。韩松这人胆子大、性格怪,在警校时人缘不差,但纯铁就我一个。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个受荷尔蒙支配的家伙,工作出色这没话说,但到处留情也是事实。我经常怀着无比嫉妒的心理义正言辞:“别总和女孩儿瞎折腾行不?”

韩松总是说:“亏你还是我老铁,你一点儿不懂我。”

我不懂他?他这话,总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觉得我是特别懂他的,而他并不懂我。韩松一直尊称外表憨厚的我为兄长,其实我啥能耐也没有,直到眼下还是普通特警一枚,关键时刻披上铠甲,一声令下我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目标。

好在我的身体一直强壮,绝对对得起特警这个称号。我曾经追吐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从我的发型就可以看出我的精干,除了头顶薄薄一层常年维持在半厘米左右的黑发,周边全是秃秃的。特警队里,只有我这种骨干才敢于常年保持这种发型。记得小时候,我妈称这种头型叫尿盆头,周边光光上边一个小盖盖的意思。现如今呢,人们把这种发型叫炮子头。我不是哗众取宠,留这个发型主要是常年各种训练出汗太多,图方便而已。

这段时间我右胳膊始终疼痛难忍,原因是前几天抓捕安寿县的越狱逃犯时,我被吊在直升机上好多天闹的。当时我戴着头盔风镜,挎着冲锋枪,一根缆绳吊在我的后背上。支队长让我保持这个样子,做给别人看的意义远大于抓捕那个逃犯。逃犯落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很多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我,我的特写照片发在了全国各大网站和许多报纸上,可惜的是,没上我最喜欢的那张报纸。

吊在直升机上飘来荡去,脚下一会儿是茫茫林海,一会儿是玉米地,单调的景色让我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曾经中过枪的左腿和完好的右腿悬在空中——那次枪战,我击毙了一个坏家伙,立了一等功。我肯定是睡着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努力回忆刚刚做过的梦——我梦见了在警校的那段时光。

警校那会儿,我和韩松每个周末都去师大院子里那个丁字路口。我们在那儿分手。我向左走,去电影院看大片儿,他向右走,去和女孩儿约会。看完电影,我会回到那个丁字路口,如果韩松在那里等我,那就意味着他和女孩儿没戏了。如果看不见他,那就说明他把人家勾搭上了——总的来说,他在路口等我的次数比较多。

我羡慕韩松,至少他想到就做,他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不行。我现在仅仅是一件工具,抓人的工具,目标别人都锁定好了,我的任务就是等候命令,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扑上去。说我这样的人是鹰什么的太文绉绉,当我扑上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像一只狗,一只不必有太多想法但却很凶猛的狗。其实,我也想像韩松那样,追自己想追的女孩儿,抓自己想抓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即使别人给我介绍的这个丑老婆,我也忍了。

尽管如此,我受到的表扬却一直很多,比如忠诚,比如可靠,这些元素让我在警校时成为了学生会主席,也让我成为了特警队的第一捕吏。押解狄老大,我责无旁贷。我要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等法官宣读完死刑复核材料,一路押着他去刑场,最后还要把他身上的锁链扣在地环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好……”

我是不是很变态?还没有送某人去刑场,我的脑海里却在反复预演着枪决的情景。

闲啊,当特警实在是太闲了。一年下来,除了训练之外,高精尖的刺激任务实在是太少了。真实的特警生活就是这个德性,电影里惊心动魄的飞虎队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呢,配合法院执行死刑一类的任务,就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了。于是,相关的一些场景便会在空洞洞的脑海里频繁闪现了。

多余的精力需要发泄,酒精当然是很好的渠道。只要有人找我喝酒,我一向來者不拒。于是,要劫法场的这位,深夜约我喝酒,我欣然前往。无论如何,托韩松的福,前半夜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后半夜我就亲眼见到了,我很开心。

如果单位里知道我在枪决狄老大的前夜和他的妹妹喝酒,是绝对不会让我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的。但警察也是人,总得有些秘密吧?况且,韩松不可能劫法场,我也不可能为了狄家做任何违反原则的事情。

我赴约,主要是想看看韩松这小子又要弄什么名堂。我原本认为,韩松是在利用这个机会买好狄威,说不定我还要假惺惺配合他一下,谁让我们是兄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深夜让我对韩松有了重新认识。至少此时的韩松,跟荷尔蒙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抽泣,没有怨恨,明天哥哥们就会被押赴刑场,狄威的表情却一直很淡定。

我的对面,坐着我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韩松,以及他带来的这个叫狄威的女孩儿。与报纸上侃侃而谈完全不同,眼前的狄威很沉默,甚至是有些阴冷,可以看出她平常也是少言寡语的女孩儿。

我和他们二位之间,摆着一大盘子牛肉串、羊肉串、烤腰子、烤板筋,以及一堆大绿棒子。小店老板依然在不断上菜,韩松说:“够了,够了,啥也吃不下去,不要再上了……”

啤酒撸串那点儿钱,媳妇还是保障的。这个店,我经常和朋友几串羊肉串撸得直冒火星子,啤酒却是一直喝到后半夜。时间久了,老板也就成了熟人。老板满头大汗地说:“洪图说了,今晚有他最好的朋友,要上硬货。”

韩松最喜欢撸串,眼下却没啥胃口。于是,我们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我们不用交流,也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比如……

“你帮她?你为什么帮她?”

“我帮她,有帮她的道理……”

这样的对话,我们可以省略,因为这是老友间的默契。

“那张报纸,我看得很细……尤其是那口井。”

我提起报纸,韩松把一串肉撸光,往嘴里扔了一瓣儿大蒜,然后提出要求:“明天,她想和她的大哥拥抱一下,能多坚持一秒就多坚持一秒,最好还能多说上几句话。”

这个,我能做到。我看看韩松,又看看狄威,两个人似乎不容置疑地相信我是和他们一伙的。狄威说:“来世,我们还是兄妹。麻烦您告诉我大哥,安心走。只要有机会,小妹会给他报仇。”

我点点头。我可以传话,给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传话,没有什么不妥。我拿了一个肉串递给女孩儿,她礼貌地轻摆小手:“告诉我大哥,小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一切请他放心。”

“我会尽力。”

“最后那点儿时间,请对我大哥多多关照。如果大哥那边说什么了,也告诉我,好吗?”狄威干掉一杯酒。从她干杯的姿势看,她是喝酒老手,却是有几分浅薄的那种……

这时,狄威转脸对韩松说:“谢谢你,韩松,你真是个好人……”

韩松的反应清清淡淡,似乎根本不需要感谢的样子:“这不算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一定帮你把刘秀那帮人一网打尽。”韩松干了一杯酒,问我,“知道刘秀吗?狄老大炸了他的化工厂,所以狄老大就这样被干掉了……刘秀,给人家挖了一口井。”

我想起来了,狄氏兄弟有一条重要罪状,就是把偷来的原油强卖给一家化工厂,对方不收,他就把化工厂给炸了。刘秀这个名字我也有印象,好像不只经营化工厂,还是房地产开发商。对我来说,这类人也处于灰色地带,他们和黑社会之间有恩怨,那也不稀奇。

韩松看了看狄威,又转过头对我说:“关键的关键,狄威手里有一张光盘,都是与刘秀有关的犯罪线索。所以,她说报仇不是闹着玩的。”

狄威说话了:“我的哥哥们的确没少惹祸,这个我认。但是,刘秀也绝对不是好东西……”

我插话说:“我已经看报纸了,明白你的意思。你一个女孩儿,公开叫板,不怕那边报复你?”

“我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还能把我一个弱女子怎样?”

我很忧虑:“能够证明刘秀有罪的光盘怎么会在你手里,他们知道吗?会不会给你带来危险?”

狄威说:“其实,光盘一共有三张。我大哥被抓前,放我这里一张。他的那张提供给警方了。还有第三张,在刘秀的一个手下那里,他是一心想反水刘秀的人,我们这边的两张光盘都是来源于他。三张光盘,证据层层递进,一定可以将刘秀置于死地。”

这么秘密的事,女孩儿都肯告诉我,看来她对我很信任,当然,这是源于对韩松的信任。这让我也有点儿热血沸腾的感觉了。我问:“你哥哥的那张提供给警方了?没有后文吗?”

韩松回答:“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石沉大海。所以,接下来的事我来办,我要把每一个证据搞得结结实实。”

狄威说:“当时,我哥哥留了个心眼儿,他交出那张光盘,有投石问路的意思。结果,警察真是不争气。如果他们对第一张光盘足够重视,一定会牵出刘秀所有的罪证,第二张、第三张光盘一定也会交给他们。现在,既然第一张投石问路的没了踪影,第二张和第三张也就没必要再给他们了。”

韩松问狄威:“如果不是刘秀身边的核心人物,不会掌握那么多情况。那个人是谁呢?”

狄威淡淡回答:“具体是谁我不知道,我大哥跟他也只是电话联系,没见过此人的真容。不过,我有他的号码。总之,刘秀身边不是铁板一块。韩松,你要是真能够帮助我,我们不会是孤军奋战。”

韩松说:“其实,警察这边也有人暗中给刘秀助力。洪图,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我一个人的打黑除恶行动马上开始了。明天把狄威照顾好,听到没有?”

这小子,当着外人也一点儿不给面子,好像我是他小弟似的。算了,谁让我俩铁呢?

他们两个走了,我回到家里刚刚躺下,又接到韩松的电话。韩松说:“明天你一定照我说的办,面子一定给足,我要彻底感动她。今晚你配合得不错,给你一百分!”

“你到底是啥想法啊?我的智商可跟不上你。”

“说你是傻子,你就是傻子,别以为每天看几张报纸你就聪明了。还不明白?把她掌握的那些情况都弄出来,我能立大功,未来当局长也不是不可能……”

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我差点儿没能按时起床,都是韩松闹的。交友不慎,没辙。

昏昏沉沉到了单位,又从单位奔看守所。转眼间,戴着脚镣的狄老大已经从看守所里走了出来,被交到我和另外一位特警手里。当然,两人一组的押解小组,我是组长。

“我负责陪你走最后一段路,有啥要交代的你就说。”

狄老大一声不吭,失魂落魄,却又硬撑着。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类似哈达的白色围巾,估计是家人给他预备的吧。黝黑肥胖的狄老大围着一条洁白如玉的哈达,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从看守所出来,我们上了囚车,我在路上给他点了一支香烟,他接过来贪婪地吸着。

很快,囚车到达法院。下了车,狄威就冲了过来。由于有约定,我让狄威有机会拥抱了他的大哥。狄威满眼泪水,信誓旦旦地说:“哥,放心走,我给你报仇……”

狄老大颤抖着,流着眼泪轻声安慰:“不要紧,不要紧,大哥惹事儿啦,对不起啊……”

拥抱时间很短暂,当然,没有我的配合就不会有这一幕。韩松很快识相地将狄威拉走,狄威已经最大可能地延长了她与哥哥的拥抱时间。老二、老三、老四在我们后边接踵而至,狄威也想和他们互动,却没有任何机会,因为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给她帮忙。狄威依然努力向前冲,一旁的韩松拉扯着她。四兄弟都竭力向小妹妹这边张望,可以看出她是他们唯一的牵挂。

那边还在宣读死刑复核之类的法律文书,狄老大却向我投以感谢的目光,好像宣读的一切与他没有关系,只是他的身体始终颤抖着。我把狄威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他,那些话我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外人察觉不到我和狄老大的交流。

宣读判决完毕,我押解狄老大返回囚车奔赴刑场。一路上,狄老大吸光了我整整一包烟,我的副手在一旁皱眉,似乎是在谴责我:给他抽那么多干啥?

漫天大雪飞扬,到了刑場周边的时候,已经有周边居民占据各种各样的位置看热闹。此时,距离刑场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瞬间跃上数量路虎揽胜,卷起阵阵雪烟,狄老大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那里。那个小高地可以一览无余看到整个刑场。狄老大脸上现出一丝无奈,摇头叹息。

我和狄老大小声嘀咕的那句话,副手是听不到具体内容的——或许能够感觉到我在和死刑犯交流。这种交流是正常的,每次押解死刑犯,都会有类似交流,只不过没人知道我昨夜和眼前这位的妹妹在一起碰杯。然而,狄老大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我和副手都听得很清楚。走下囚车前,他在不大宽敞的囚车里向我礼貌躬身:“谢谢……务必转告我妹,千万不要给我们报仇,我都不是对手,她一个小女孩儿,不能自不量力……”

我给狄老大扣好地环,他便跪在那里等待行刑了。逼人的寒气中,狄老大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洁白雾气团团包围了,那雾气洁白如玉。我快速转身离开,狄老大光秃秃的脑袋冻得红彤彤。

第一声枪响,狄威就昏倒在韩松怀里,任凭韩松怎样呼叫也没有任何反应。从那一刻开始,她完全不像报纸上表现得那么刚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没有恢复过来,哪怕是韩松跟她提起报仇的想法,或是索要刘秀身边那个卧底的联系方式、光盘等,狄威都是麻木不仁的样子,显然是惊吓过度了。

那一天,法警的枪法不太好,似乎补枪很多。那一天,狄威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嫂子们已经取回了兄长们黑色的骨灰。

第二章 黑色骨灰

死刑执行日,这个车队一大早便风驰电掣驶向刑场,清一色的路虎揽胜,卷起一路雪烟,天上成群的乌鸦盘旋跟随。车队最终停在了距离刑场不远处的一个山丘上,也就是狄老大生命的最后时刻进入视野的那个山丘。他一度把视线集中在那里,但那个小土堆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无法越过的山丘了。

那个山丘距离刑场不远不近,站在那里可以目睹刑场内发生的一切,却又不会被刑场那边的法警反感。那些作为看客的附近居民,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山丘才是观摩行刑的最佳位置。

其他人都下车了,刘秀还在车上,车窗的缝隙中不断有缕缕烟雾溢出。

这一天受刑的四兄弟是他多年以来的对手。大地被茫茫白雪覆盖着,那个五十米见方的刑场寂静无声,被红色砖墙包围,里边一个鸟兽脚印都没有。囚车,从远处驶来,到了刑场院子的铁门前,法警将铁门开启。四兄弟陆续下车。于是,四个被剃了光头的肉脑袋暴露在寒风中了……

刘秀依然坐在车里,他的一帮手下,诸如老白、孔二虎等人,在山丘上目睹着这一切。一度呼风唤雨的狄氏四兄弟,因为涉黑走上死地,全国各大媒体都在连篇累牍地讲述着他们的罪恶发家史。

曾经是四兄弟涉黑专案组长的柳家胜,因为成功打掉四兄弟黑恶集团,由省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提拔为经保总队长。他在接受采访时说:“狄氏兄弟的覆灭,是正义的胜利,他们都有着强大的关系网和保护伞。可以说,从去年冬至到今天冬至,一年时间的较量,不是我们打掉他们,就是他们打掉我们……”

柳家胜接受完采访,第一件事就是给刘秀打电话,算是一种庆祝。狄氏兄弟黑恶集团的案源,就来自于刘秀。最后的发展结果没有让刘秀失望,更没有让刘秀的手下们失望。四兄弟所有的罪恶都被翻出来,他们的保护伞遭到查办。

刘秀笑着对柳家胜说:“我就在刑场不远,枪还没响呢……”

放下电话,刘秀把烟屁股扔到外边的雪地里。他闭上眼睛,先是听到整齐的枪响,而后不久,又听到连续四声枪响。这四声枪响之间的间隙不长也不短,显得很有节奏。枪声惊起了树枝上的乌鸦,当那些乌鸦开始盘旋的时刻,刘秀下了车。

刘秀说:“你们这些黑心骨头的人都看好了,要是脑袋不够用,也许某天也有人会站在这个山岗上看我们的热闹。”

孔二虎说:“大哥,我们兄弟都死心塌地跟您干到底。”

刘秀默不作声。

这个时候,刑场那边传来了几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凄厉的哭喊具有无穷的穿透力,越过山岗,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山丘这边是没有人在意这些的。刑场总会有哭声,这次的哭声和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刘秀心说:“惨啊……”

车队下了山丘,又奔向火葬场。当天中午,女人们为丈夫收殓骨灰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人群当中的刘秀等人。那个特殊时刻,女人们也曾经和刘秀有过对视,刘秀准确地知道她们各自是谁,她们却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仇人刘秀。刘秀亲眼看到了狄氏兄弟的骨灰——的确,那些骨灰都是黑色的。

寺庙的钟声响起,很多人慕名汇聚于此。

小的时候,韩松经常去那个寺庙玩耍。那时的源涕七十多岁,那时的寺庙破旧不堪,就连大雄宝殿也让旁边的烈士陵园占了。除了一些像韩松这样好奇又淘气的男孩儿经常骑自行车来玩耍,整座城市没有几个人对这里感兴趣,甚至有很多人不知道这里。

那个时候,刘秀已经定期光顾,在一间破旧的偏房里打坐、跪拜。蹦蹦跳跳的韩松不止一次从那个偏房门前跑过,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但从未打听过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更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刘秀。韩松只知道,这位虔诚的佛教徒在打坐时,静得就像一尊佛像。他的这种静气,韩松有些望而生畏。

寺庙里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彼此不知道谁是谁,也不必知道谁是谁,但代表他们每个人的那点点香火,都在一个香炉里相遇焚化。韩松喜欢默默注视那点点香火,化作袅袅白烟而去。

上学期间,韩松有空的时候总会去看望源涕,但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去了。那些年,源涕靠着种植中药材维持寺庙生计,韩松经常到庙里干活,暑假时浇水种菜,锄草收采药材;冬天为源涕劈柴、引炉火,还经常把公安局食堂里的大白馒头送到寺庙里。韩松拿馒头的时候,他爸韩立国已经是市局副局长了,无论他在食堂怎样胡闹都没人敢吆喝一声。

韩松不信佛,但就是喜欢到寺庙里玩,喜欢与源涕,还有两三个年轻和尚开玩笑。在韩松心里,那时的源涕与公安局大院那位看门老头儿差不多。

现今,寺庙已經完全变了模样,烈士骨灰早已迁到附近的烈士陵园,所有建筑焕然一新,寺庙规模也扩大了不少,香火很旺。已经接近百岁的源涕,看起来比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精神。人们传说源涕打卦解签尤为神奇,但一般人是难以得到这个待遇的,甚至见源涕一面都难。而政界要员和大老板们都以能够见到源涕法相为荣。

寺庙那边人山人海、香火缭绕的时候,韩松反而不喜欢去了。偶尔去的那么几次,有时也会遇到那个打坐的刘秀。许多年了,韩松依然不知道他就是这个城市里大名鼎鼎的刘秀。

二十多年来,源涕从来没有给韩松算过卦,韩松也从来不相信源涕有那么神奇。在韩松心目中,源涕就是一个身上经常有一股酸味的老头儿。眼下,韩松觉得自己应该带狄威见见源涕,他希望通过宗教的力量让她摆脱痛苦,当然,更关键的是,能够提供他想要的东西。

早年一起劳作过的瘦弱小和尚慧及,如今已是肥头大耳,弥勒佛一般。他为韩松禀报后,当然毫不费力地得到了源涕的应允。

一般的香客,源涕是不会出面的,但韩松不是一般人。源涕燃香诵经,为狄威的兄长们超度。狄威的情绪竟神奇般得到缓解,而且,对韩松更加信任了。

狄氏兄弟原本有很多生意,歌厅、洗浴、宾馆等,大多是黄赌毒藏匿于其间,但他们从来不让小妹狄威触碰这些。他们兄弟从小一起打打杀杀起家,坏事做尽,却一起努力呵护着最小的妹妹狄威。他们把狄威送到英国读书,虽然这个妹妹学习天分差一些,他们依然花费重金,想帮妹妹拿下一个文凭。可妹妹游遍欧洲列国,文凭硬没拿下来。

狄氏兄弟为妹妹在市区买下一处门面,狄威从英国归来,就在那里开餐馆。狄威也只有这点儿本事了,所谓英国的留学经历,除了虚荣心,什么也没剩下。但她的留学经历对餐馆经营倒是也有好处,很多食客都是慕名而来。如果不是哥哥们东窗事发,狄威会踏踏实实地经营她的餐馆,她的生活不会起什么波澜。

大哥落网前一天,专门来到店里和狄威交代后事,交给她一张光盘,还向她透露了刘秀身边的那个人。但大哥嘱咐她,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不要和对方联系。那么,时机什么时候成熟呢?大哥的回答是:“天知道。反正我想指望这个立功减刑什么的是不可能了。”

大哥失魂落魄,就連他最喜欢吃的包子也一个吃不下了。那时,狄威还没意识到事态会那么严重,更想不到四个哥哥全都上了刑场。她记得,那天她还说了很多安慰大哥的话,她清楚地记得大哥脸上的苦笑。

哥哥们出事后,狄威复仇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她想起了那张光盘,想起了哥哥提供的刘秀身边的卧底,更意识到自己应该寻找一个真正能够帮助她的人。这个时候,韩松进入了她的视野。

何烨、华生、韩松,还有我,我们在警校读书的时候一直来往密切。韩松和狄威勾搭上以后,我们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在各种场合出现。韩松这小子每次遇到我,总会和狄威故作亲密,他那示威式的骄傲表情隐含着针对我的潜台词:你没有,气气你……

韩松与狄威形影不离,也没有离开某些人的视线,只是韩松全然不知。宣读死刑复核那天,省厅的柳家胜在现场,刘秀的手下老白、孔二虎也在现场的隐蔽处,有人给他做了密拍。省厅专案组认识每一个与狄氏家族有关联的人,韩松却是新面孔。查来查去,终于得到准确消息:韩松,刑警支队一大队副大队长。

谁也不明白,整天陪着狄威折腾的警察韩松到底要干啥。

“超度?一群黑心肝,怎么能超度?下地狱吧。”刘秀的手下们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清一色露出了轻蔑的笑。

刘秀的目光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圈。他们不知道,刘秀同时也在想:笑吧,谁知道你们的心,是不是更黑?

要说刘秀此生最为痛恨的,就是偷油贼。自己的老爹命丧偷油贼之手,刘秀又怎么能不心中有恨?

“这油啊,是咱爷爷咱爹那一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底子,一想到这些原油被油耗子一罐车一罐车地拉走,我就难过。”刘秀对刘锦说。

“哥啊,人家都说你也沾偷油的腥儿……”

“你信吗?”

“不信,但别人不一定不信……”

“哥哥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会对不起咱爷、咱爹。咱们是老石油的后代,名声最珍贵。我有我的原则和方法。”刘秀笑笑,“放心,我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提起有你这个弟弟,我也理解你无论到哪里也不提起有我这么一个哥哥,你过好你的正经日子……”

“你好好经营生意,我当好我的警察。”

“说真的,我要是想让你当官,倒是不难。你们那些局领导听话着呢。”

刘锦明显对哥哥这样的表述不认可:“当不当官的我不在乎。关键是做事,你说呢?”

刘秀总是西装革履,刘锦总是一身有些退色的警装。谁也不知道,这两种装扮背后有着怎样炙热的兄弟情。

“双红还好吧?”

“他为了帮我抓油耗子,天天和油耗子混在一起,真是辛苦他了。”

董双红和刘锦一样,都是董和平的牵挂。虽然董和平精神不佳,但心中还是满满地装着这两个儿子。刘锦和董双红捆绑在一起,一心想在抓捕油耗子方面取得突破。

刘秀对刘锦说:“现在,我也到了一个很特殊的时间节点。我也很想通过双红的眼睛,发现手下一些人的更多问题。但你们俩,要格外注意安全。”

江面和陆路,密布着油料外运的各种通道,有合法也有非法,有明道也有暗道。夜晚,江面和陆路总会黑影闪动,刘秀也曾是其中之一。

“这几口井是我的……”

“这几槽子油是我的……”

“别找不自在,你让开……”

黑夜里,刘秀遭遇过太多类似的无赖。爹的命就是被偷油贼夺走的,刘秀怎么能容忍他们?刘秀下手狠,在油耗子当中是出了名的。

刘秀没有和弟弟说谎,他从来不偷油,但他抢油,抢劫那些偷油贼的油。到最后,这个城市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油耗子,都必须把偷来的油料乖乖上缴刘秀统一外卖,这是整座城市里地下石油交易的潜规则。

最初,刘秀把那些偷油贼和他们偷的油料送到公安局的鲁奎那里,但不久后就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偷油贼们很快会被放出来。在那个公安经费严重不足的年代,鲁奎也是无奈,以罚代处换来的经费,按照他自己的话说,都用在办案和食堂了。于是,刘秀只好自己处理那些偷油贼。

刘秀的大多数手下都是被他打服的。老白曾是偷油大户,刘秀打折了他一条腿,落下终身残疾。最终,老白选择臣服于刘秀。许多年来,刘秀每天都在享受着油耗子们的纳贡,却又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油耗子。刘秀的手下金边眼镜、老白、孔二虎、君刚、弈成等人,在刘秀面前服服帖帖。刘秀望着他们的表情,总是带着几分怒气和阴森。

“从今天开始,所有人不要再偷一滴油,我们从正规途径搞油。刘翔的技术已经成熟,提炼稀有元素卖给军工企业,将会是我们企业转型后的利润爆发点。但是,我们只卖给国内军工企业,外国政府或企业一律免谈。企业发展到今天,应该尽量正规化,我争取带领大家做大,集团若是上市成功,大家未来一起干干净净做富豪……狄氏兄弟完蛋了,但他们临死之前一再举报我们偷油,如果大家继续以往的勾当,我不放心。企业发展到今天,各位也应该扬眉吐气撕掉贼的标签了。刘翔,记住,从今天开始,在座中的任何一位给工厂送油,免收。”

刘翔点头答应。

刘秀阴着脸接着说:“希望大家明白我的好意。”

刘秀给大家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手下人听了当然很振奋。但有些东西,是他们舍不得抛弃的,贼的标签也不是刘秀说去掉就能马上去掉的。刘秀对于这一点是有预估的,尤其是从老白、孔二虎、弈成等人的微妙表情上,刘秀看出了挑战。

刘秀旗下有多个化工厂,其中的育才化工是当地最为知名的民企,利税大户。工厂大门前有一个牌子,上边写着公安机关重点保护企业。这个牌子已经很旧了,但的的确确是公安局给挂上去的,而且当年举行挂牌仪式的时候,还是韩松他爸、时任老局长韩立国给揭去的红绸子。

秀才集团当然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业务涉及石油化工和房地产,还整天嚷嚷着未来会上市。刘秀自称是搞土建起家,靠石油化工发家。最近这些年,秀才集团又靠着房地产产业的强劲态势,成为当地家喻户晓的知名企业。除了普通民宅开发以外,秀才集团建在城市中心的写字楼项目也更加令人炫目,那三幢标志性建筑高耸入云,A、B、C座对应的名称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人们往往称其为“三炷香”。

但這只是外人眼中的秀才集团。

死对头狄氏兄弟垂死挣扎时,狄老大曾向市公安局局长隆子洲反映育才化工厂是被盗原油的集散地,称刘秀不仅使用赃油生产,还进行赃油倒卖。隆子洲对狄成的这句话印象深刻——普京惹事儿把油价弄得这么低,刘秀的化工厂为啥还能利润丰厚?那是因为他的原料都是偷来的,零成本……

一年一度的“两会”期间,政府组织了一次职能部门与企业家的座谈会,被省厅派至这个城市出任公安局长已经一周年的隆子洲与刘秀第一次见面,彼此毫不客气。隆子洲到任这一年见证了干掉狄氏兄弟涉黑团伙的全过程,其间屡次接到举报,称这个城市最大的油耗子是刘秀。

隆子洲说:“刘总大名鼎鼎。我是初来乍到,但是眼里不揉沙子。”

火药气息是有的,刘秀显得异常沉静:“干掉一粒沙子,是政绩,比如干掉狄氏兄弟。干掉所有沙子,那才是成绩。成绩,更让人佩服。”

刘秀的回答,令隆子洲倍感意外。

刘秀接着说:“局长来了一任又一任,民警换了一茬又一茬,谁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隆局,我祝您成功。您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话。我啊,是油田老工人的后代。”

隆子洲的表情竟然松弛下来:“我知道打击涉油犯罪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国家领导人有批示,我们新来的文厅长短短时间内也已经连续批示十一次,我们的决心,当然是干掉所有沙子。”

“文厅长对于这个省来说是新的,您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是新的,但这个城市有很多旧的情况,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一切,就看文厅长和您能够承受多少压力,能够抵挡多少诱惑了……如果您没让我失望,我会尽地主之谊,竭尽全力给您想象不到的帮助。反过说来,您若是没那个能耐,我也爱莫能助。”

隆子洲与刘秀,彼此对望的眼神显得扑朔迷离。

“两会”期间,我和韩松、何烨都在安保现场,我在车上备勤,韩松与何烨在责任区到处溜达巡逻。我在车上玩手机看朋友圈的时候,何烨给我打来电话,说要一起见见韩松。尽管安保无小事,忙里偷闲,我们三个还是很快见面了。

虽然是我们三个人见面,但那两个家伙根本就没拿我的存在当回事,见面和我连招呼都不打,两个人就直接步入火光四射的桥段了。

“你离那个丫蛋远点儿。”

“和你啥关系?”

“别不知道好歹。和黑社会家族沾边儿,你疯过头了吧你?”

“你要是天天陪我喝咖啡,我就不和她疯了。”

话不投机,何烨怒气冲冲转身离开

“我提醒你,现在很多人对你有误解,你不要太招摇。”话不投机,何烨怒气冲冲转身离开。

韩松赶紧追上去:“哎,别走啊。何烨,我实话实说还不行吗?你也知道,狄氏兄弟是刘秀那边提供的案源,他们双方仇大着呢。那个狄威掌握着刘秀的一些致命证据,我是想把那些证据泡来……”

我也跟上去,帮韩松作证:“这个千真万确。”

韩松接着说:“但有一点先说明白,我可不是为了讨好那个狄威,或是给她家报仇,你别把我瞧扁了。我就是想寻求真相,真正干一场打黑除恶的大事。”

我给双方打圆场:“你干大事儿行,但何烨的提醒也没错,我看你都快为那个女孩儿走火入魔了……”

我的这句话惹了祸。何烨加快脚步。

韩松狠狠瞪我一眼,赶紧追上何烨:“我在女孩儿方面哪儿那么容易走火入魔?何烨你知道我……”他拦住何烨,从兜里拿出一个油光锃亮的桃核,那是韩松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外出抓人时,何烨送给他的吉祥物。“这个,我走到哪里都带着,辟邪,不只是求身体上的平安,也求精神上的平安。请放心,我不会走歪路的。”接着,韩松又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在何烨面前展开,上边是何烨的字迹:你是一朵蒲公英,飘啊飘,飘到哪里都是家。

韩松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随身带着。时间越久,感觉越珍贵。”

“我不是让你烧了吗?”

“怎么舍得?”

何烨的样子气鼓鼓的。若是后退若干年,何烨肯定会一个大嘴巴扇过去。现在,她已经不会那么冲动了。她走上前,给韩松整理了一下领带。面对这个韩松,何烨的表情很复杂,是喜欢?是讨厌?我整不明白。

“祝你好运,坚持你想坚持的吧……”何烨走了。

两个人的对话,我真是听不大懂。但我知道,在警校的时候,很多人都追过何烨,而何烨却专心致志追韩松。毫无疑问,韩松喜欢何烨,却又对何烨若即若离。后来有一段时间,何烨对韩松像对仇人一样。韩松工作以后又反过来找何烨,人家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感情啊,就是这么古怪,即使折腾的当事双方,也不见得弄得明白。

“两会”后不久,我被调入刑警支队。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调转,是隆子洲局长钦点。他还和我进行了一次单独谈话。他对我说:“我从多个侧面了解过你,你忠诚敬业,老成持重。打击涉油犯罪,最需要你这种年轻人。你要掌握一些实情,领导和同志们都是什么样的状态,如实告诉我……过一段时间,我会把你和一些同志调入油田支队,品质不过硬的,一个不要。希望你多学习刑侦业务,早日成为刑侦骨干。”

我当然很激动,可媳妇得知我调转的消息却不以为然:“就是个屎窝挪尿窝,你看人家韩松,多有能耐啊,人家都提拔多久了!你还傻高兴呢……”

韩松几乎每天陪伴着狄威,陪她痛苦,陪她忧伤,陪她去寺庙,陪她去吃哈根达斯……

“这个女孩儿嘛,”韩松几次蜻蜓点水地对我说,“虽然吃过点儿洋墨水,但骨子里还是比较浅薄的。要不是为了案子,我不会和她多待一秒钟。我……其实……最想和何烨一起吃哈根达斯……”

“你和狄威喝茶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带着我?”

韩松怒不可遏:“说你是大傻子,你就是大傻子。你是把人家大哥押到刑场的人,她见到你得啥心情?这叫血仇!你有没有点儿政治素质?你以为你天天看报纸你就有思想啦,醒醒吧你……”

“哦,你和狄威,我有点儿懂了。但你和何烨,你俩到底咋回事?”

“记得《大话西游》里的台词吗?曾经有一段最真挚的感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

“不用曾经,我感觉现在还在那儿呢,你现在就开始珍惜,来得及。”

“不行,我得干点儿大事攒点资本,要不不般配了。”

“拉倒吧你,等你般配了,何烨弄不好都是别人的了。”

韩松怒了。

“以后我和哪个女孩儿互动,以后我泡谁,你都不要乱评价!”

“你就是一个傻子,不要以为看几张报纸就档次提升了。”

“你知道不,我想给狄威过生日,给她个惊喜,我就在公安网查她的生日,结果查出来十六个本市开房记录。就这么个玩意儿,我还得给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你以为我真的走火入魔了?我是在为职业理想屈尊呢……”

我其实是很自卑的一个人,我也很肤浅,我的爱情也很浅。狄威那种女孩儿,我是看不出她的心的,可韩松一眼就能看穿。潜意识里,我羡慕韩松,羡慕韩松的聪明,羡慕韩松与某个女孩儿的互动,更羡慕韩松与何烨的互动,但我没那个本事,只有羡慕的份儿。

韩松整天泡着狄威,狄威渐渐有了恢复状态的意思。忧郁不振的狄威出现了转机,一个韩松自认为无比宝贵的电话号码就在这个时候浮出水面。狄威说出那个号码的时候,韩松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好啊,你的魂儿终于回来啦!”

狄威第一次给对方打电话,刚报上名号,人家就挂断了,接着再打,对方不接,发短信也不回。

喝咖啡的时候,韩松会托着下巴望着狄威发呆。韩松后来对我说:“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打黑除恶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是立功心切,我会立马跳起来走人。我是个有事业心的警察,所以才会这样坚持……”

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通过韩松的这句座右铭,通过发生的一些事情,我的确感觉到他似乎一直在坚持着某些东西,只不过不是那么清晰罢了。

韩松还对我说,狄威和她的哥哥们一样,长得从里到外都黑,骨子里除了复仇没啥内涵,他不喜欢她这种现代派和撒野派。他说他永远只喜欢何烨。可是,提起何烨,韩松总是说着说着脑袋就耷拉了。

那段时间,狄威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愁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过去,饭店的经营有哥哥们做靠山,食客如云,眼下生意惨淡不说,工商、税务、卫生防疫、消防、派出所全来了,狄威完全没有能力面对那些。更要命的是,这个饭店的店面,是哥哥因为债务纠纷从朋友那里抵来的,却没来得及过户更名。如今,原房主上门索要房产,官司打到了法院。

韩松出手,把工商、税务、卫生防疫、消防、派出所都摆平了。法院那边虽然没有结果,韩松也为狄威出谋划策。折腾来折腾去,韩松似乎成了狄威唯一的依靠。哥哥们的女人和孩子们,随着哥哥们的灰飞烟灭也都散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在狄威的生命里出现过。

“洪图,搞完这个案子,我就青史留名了。”事实上,韩松闲来无事已经很久,他对我说,“工作干再多也没用,关键是得有关系,得有市局某个领导帮你忽悠。早年我抓那么些坏人,一个副科都不给我。这回,我破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案,就谁也挡不了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没关系?你爹不是公安局长吗?”

“这个局长爹,还不如没有。不让他疏通关系还好,我只要提起这个话题,他就会骂我没出息。他是不会为我说一句好话的。我这个官二代比一般人进步都难。”

“再难,也比我强吧?你好歹有个局长爹,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这话就是小市民思维,难怪我骂你这么多年。”韩松很气愤,“我那个爹啊,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绝对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可谁信呢?你都不信,别人就更不信,你说我活着多难……”

第三章 佛与哈根达斯的日子

“韩松,我不要你了!”

两年了,马钧铁这句话对于韩松来说始终字字千钧,曾经无数次打断他所有的美梦。马钧铁转身离开,背影是那样决绝,没有一丝原谅与留恋。韩松追了出去。马钧铁却已经上了警车,重重摔上车门,调头离去,闪烁的警灯将卷起的浮雪染得火红……

韩松拼尽全力追啊追,被警灯映红的脸庞很快恢复了雪白。酒馆门前那条街,只有一百米长,但韩松却觉得路的另一端遥远没有尽头。纷飞的大雪很快将他笼罩,韩松像一个雪孩子,而这个雪孩子的脸上清晰地呈现着两条泪河。酒气浑浊,但那两条河中的泪水却是清澈无比。

两年前,韩松因为竞聘失败情绪消沉,每天买醉解忧。那天,他喝了整整一个下午。当时,队里的战友们正在抓捕孔二虎,但无论谁打来电话,韩松都不接,包括自己的恩师、队长马钧铁的电话。案子办完了,队里的老大哥刘锦受伤进了医院。

马钧铁腾出时间来到那个酒馆,看到韩松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便决绝地说出了那句话。两年了,师傅从来没对他笑過一次,从来没分配给他一次像样的任务。即使前段时间韩松二次竞聘,成功当上了副大队长,马钧铁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对他不理不睬。有时,刘锦办案会找他帮忙;有时,他自己也会弄些案子搞搞。每次到马钧铁那里签字办手续,马钧铁却只看卷,从来不抬头看他。

但无论怎样,马钧铁永远都是韩松最为信任的人。他把狄威给他的光盘,当着马钧铁的面播放。马钧铁看着那些资料,冷静异常。

“哪里弄来的?”

“狄威,就是狄成、狄汉的妹妹,我想办法从她那里搞来的线索。”

“在报纸上发誓为兄长报仇的那位?”

“就是她。”

这一次,师傅似乎耐心了一些。马钧铁剜了韩松一眼:“她要报仇,于是就找到了你?你们怎么认识的?”

“以前不是总去她那个餐馆吃饭嘛,慢慢熟了,她家又遇到这种事情……”

“你想通过这个事情,打掉刘秀,然后立一大功?”

“是啊,师傅,这两年,您也知道,我也没咋干活,所以这次……很上心。”

“嗯,这个案子如果你给破了,美人儿的仇报了,估计你也得升官。”

韓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尽管马钧铁眼中寒气逼人,但毕竟这是两年来师傅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话。

“美人儿不美人儿的不要紧。师傅,您知道,我还是有上进心的,不想当官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突然,马钧铁拍案而起:“官、官,就知道官!没有官当,你就不办案了?功利心怎么总是那么强?你看看人家刘锦,资格比你老不老?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还是一个普通科员,人家像你这样天天要官了吗?一个副科没提上,就像个孙子一样。当副科了,你又干了什么?你脸红不?你到处送礼拉关系,把本应该属于刘锦的副科级都抢走了……”

“师傅,我……”

“别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个徒弟,我受不起!”

“您,您误会我了……”

“滚犊子!没人要你的狗屁线索,你泡你的妞,做你的当官梦去吧!”

噩梦还在继续。下午,市局纪检书记鲁奎代表市局党委找韩松谈话了。

“韩松,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人民警察。”

“我……我咋能不知道?”

鲁奎拿出一些照片,包括他陪狄威在刑场,包括他陪狄威在寺庙……

“你知不知道,我们与狄威的哥哥们是什么关系?假如你和狄威成了夫妻,你自己还能不能当警察,你想过吗?”

韩松想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年纪轻轻,整天和她在一起,前途就都报废啦!”

“书记,我有我的想法……”

“你有啥想法都不行。你爸爸是老公安局长,你也算我的孩子辈,我才和你说这么多。这样的女孩儿和你在一起能是真心?你想没想过,她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滋味?”

韩松不以为然:“真心?她真心不真心,和我啥关系?”

鲁奎没有听懂韩松这句话的意思,但感觉有点儿挑衅的意味。鲁奎不想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了,要不是新任局长隆子洲要求他约谈韩松,他才没这兴致。过场走完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是:眼前这个小子可以快点儿滚蛋了。

夜晚的人们,在城市不同的角落演绎着各自的人间烟火。而雪野下面那方土地时刻暗流汹涌,黑色的原油澎湃激荡,争相涌入人类虔诚面具背后密布的欲望沟壑。

原油是生财之路,对那些以偷油为生的油耗子更是这样。兄弟二人,一个成为了油耗子的驾驭者,一个成为了抓油耗子的老猫。

韩松不知道刘锦就是刘秀的弟弟。马钧铁知道这个秘密,但他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马钧铁自幼与刘秀私交甚好,成年后却始终无法弄懂刘秀,他也常常敞开心扉与刘锦一同探讨刘秀是否与涉油犯罪有关。最近一段时期,反映刘秀涉油犯罪的线索第一次比较清晰地出现了。是确凿证据?还是栽赃陷害?一切不得而知。

另一方面,最近对徒弟韩松的各种议论太多了。不仅如此,韩松也在不断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实着那些议论,令马钧铁对他越来越反感。

韩松被师傅骂得一头雾水。正好有同学来看他,他决定晚上还是去大喝一顿。

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都在单位忙碌着。王强远在广东工作,出差来此办理一起涉毒案件,一时难有结果,准备会会老同学便打道回府。酒桌上,还有王强的几位广东同事。

“韩松啊,有案子……”

“喝酒呢,去不了……”

“韩松!有大油耗子……”

“喝酒呢,不去……”

雪夜,餐馆里热气滚滚,一连两个电话挂断后,韩松与警校同学王强频频碰杯。狄威端坐一旁,冷眼旁观。她端详每个人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偶尔的浅笑却没有任何温度。

王强说:“韩松,案子要紧,你去吧,咱们都是当警察的,有案子不能不去……”

韩松说:“洪图在特警队值班,华生在办案,连何烨这个大美女也在办案,我再不陪你喝一杯,也太不讲究了吧?咱们毕竟八年没见了!”

韩松与何烨,每天都能够见面,他们的办公室很近。所谓的相隔遥远,主要是心理上的距离。何烨几乎不怎么搭理韩松,这是两个人在警校时就养成的坏习惯。一般人看不明白两个人到底是咋回事。何烨一度坚定地认为韩松这个人无志无求。我把韩松笔记本上的那些话背诵给何烨听,何烨嗤之以鼻:“我知道你俩穿一条裤子,你就给他贴金吧。”

我总感觉,韩松与何烨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误会。对于和狄威的互动,韩松坚定地认为自己要干点儿大事了。干成了,何烨就会对他有个准确定位。狄威也好,别的女孩儿也罢,韩松都没杂念。要说这个世界上对于韩松最为恐怖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何烨有男朋友了,何烨要结婚了。

“大半夜的,又是周末,刘锦这个大折腾,折腾啥?”

这么一会儿,手机上已经有刘锦的十来个未接电话了。韩松看了一眼手机,扔在酒桌上,举起一杯冰镇啤酒和大家接着干。

王强说:“韩松,据说你当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很猛啊,现在也太不敬业了吧?”

韩松说:“敬业不敬业,那不重要,提拔的时候和这个都没关系,我以前也不是没经历过。”

王强说:“韩松,你的变化可真大。”

韩松说:“别那么说啊,我对得起这身警服,我曾经为它拼命N次,以后还会有N次。只不过,今天是周末,你来了,我得陪。工作干多了心寒,酒喝多了心才热!”

王强同来的一个兄弟操着广东腔说:“不要这么悲观啦,哪里干工作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啦,净土哪里那么容易找啦……兄弟,你去忙吧,办完案子,抓完人,我们接着喝。今晚喝不上,我们在广东等你,来日方长。”

韩松细声慢语:“不要来日方长,我们今晚就喝透它……”

刘锦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身上带着雪花。

韩松说:“锦哥?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哼哼,我知道你这个人,八年不换酒馆,恋旧!”

韩松说:“今儿晚上,你要是办案,我不陪你去;你要是坐下来喝酒,我欢迎。你看,这是我同学王强,我们毕业八年没见。今晚我哪儿也不去……”

刘锦向王强抱抱拳:“王强,欢迎你,实在不巧啊,今晚有重要案子,等下次我请。”

韩松说:“你请什么请,我见他一次都得八年!你耽误了我们兄弟相会,我们再聚不定猴年马月呢!”

刘锦摇摇头,笑着对王强说:“这位兄弟别见怪,韩松其实很优秀,从来不是临阵脱逃的人,也从来没给你们警校同学丢过脸。不过,我觉得最近他是有问题,若在以前啊,让他三十年不见他爹也会先拼命完成任务,他在工作面前那才叫无情无义。他现在这样,和你八年没见就黏黏糊糊,肯定思想有问题了……”

韩松突然有点儿脸红:“停、停,你把我研究这么细致干啥?狄威都没这么研究我……”

刘锦说:“狄威不用研究你。你忠贞不二,是当今时代典型的英雄儿男,哪个女孩儿遇到你都是免检。但在工作方面,等哪天不忙,我在这儿灌你几杯,掏掏你心里话,也不知道你最近在工作上为什么这么不积极……”刘锦顺势对他耳朵小声说,“今晚孔二虎可能有动静,我一个人整不过他们……只有咱俩干活儿才顺溜。”

孔二虎?韩松听到这个名字立即起身,和大家干了一杯后随即离开。

就在一周前,韩松和狄威到电影院看《老炮儿》,刚刚要熄灯的时候,眼看着孔二虎和油缸子分别带个妖艳老妹儿走了进来,而且坐到了自己前一排。死冷寒天的时刻,穿着貂皮的孔二虎和油缸子都敞着怀,露出雪白色的无痕衫,无痕衫罩着他们满是肥肉的皮囊。

韩松对狄威说:“看见没,进来的那两位,是刘秀的手下,你的仇人。”

貂皮很黑,无痕衫很白,韩松的眉头却是皱巴巴的。不知道为什么,韩松见到这两位就有捂鼻子的冲动,他潜意识里会闻到一股臭气。但是很多人却都喜欢围着他们转,比如那些老妹儿。那些老妹儿的黏糊眼神,时刻表明孔二虎和油缸子已经将她们全身心迷倒。

孔二虎一边往座位上走,一边打电话。虽然孔二虎也是努力压低声音,但还是影响了其他人看电影。孔二虎和油缸子这副德行,是这座城市里炮子们的标配,即使人们心中有怨气,也没人敢惹。

孔二虎沒看到韩松,韩松有心吆喝一下让他把电话挂了,但最终还是没出声。《老炮儿》开演半天了,孔二虎那边还是电话不断,依然影响着别人。前排,挨着孔二虎的有一对儿情侣,女的忍不住了:“电话能不能不要打了,影响大家看电影……”

没等孔二虎回答,孔二虎身边那个妖艳老妹儿先怒了,旁若无人地说:“影响谁了?影响谁了?你看谁说影响了?”

碰到这样的无赖,那女的非常气愤,但依然很礼貌地说:“别人不说,不代表人家没意见……”

孔二虎还在打电话,他的暴脾气老妹儿接着说:“谁?谁有意见?”

整个电影院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回答,那种带着某种威胁味道的语气轻而易举让所有人成了缩头乌龟。

“说这话,你们要脸不?”韩松终于忍不住了,他那清晰的声音盖过了电影里的台词。

这一发声过后,孔二虎像猎豹一样从前排窜起,扑向韩松所在的位置。

如果孔二虎知道是韩松,打死他也不会逞能。孔二虎扑过来的时候,韩松借着他的冲力,一手抓住他的黑貂皮,一手握住他光秃秃的后脖颈,将孔二虎咕咚一下推入两排座椅之间。

韩松用力极猛,孔二虎摔得极重,卡在那里一动不动。电影院里漆黑一片,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恍惚中给人的感觉就是:前排那个家伙冲到后排要打人,却失足摔倒了。

肥胖的油缸子又冲过来,依然重复了孔二虎的动作,而且重重压在孔二虎身上。两个披着黑貂皮的肉团,将两排座椅之间的缝隙挤得满满的。混乱之中,韩松带着狄威离开了。

当晚,孔二虎和油缸子报警,称他们看电影时遇到地痞无赖闹事。他们还拿着撕坏的貂皮大衣说:“这个,得赔,得赔啊……”

韩松的电影票是用手机订的,办案民警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他,也用这个方法找到了更多的目击者。

韩松对上门的警察一顿奚落:“挺上心啊,这是当命案搞呢?”

韩松知道,如今的孔二虎和油缸子,在人脉上已经有着很深的积淀,即使在公安局也不例外。这要是一个普通民事纠纷,不会有警察那么快就找到他。

办案警察找到目击者,目击者普遍指责孔二虎看电影打电话,态度嚣张,是他们要打别人,结果自己摔了。甚至还有人说:“后排那位,好像是怕前排那位摔着,还拉了他一下,但没拉住,就是这样……”

真是公道自在人心,大多数人虽然当时不敢站出来,但心里是雪亮的。他们的证言有力证明了韩松的无辜。韩松自己也说:“咱当警察的,关键时刻得出手,对不对?我原本想拉他一下,但他的貂皮太滑了,没拉住啊……”

孔二虎最终得知后排那位是韩松的时候,只好暂时把报复的想法放一放。他当然知道,韩松不好惹。

要说这个孔二虎,韩松和他绝对有缘分。

八年前,韩松刚入警不久,第一天值夜班,就碰到市委书记家大公子陈国栋和女商人蒋梅同时遭遇抢劫的案子。这还了得!各种限期破案的批示一个接着一个,承办这个案子的韩松和师傅马钧铁压力巨大。

调查费尽周折,终于孔二虎走进韩松的视线。但就在各种证据都指向孔二虎的关键时刻,陈国栋却矢口否认孔二虎是抢他的人。韩松的感觉是,有人在帮孔二虎,而且做通了陈国栋的工作。

韩松的感觉没错,的确有人在帮孔二虎。就在警方调查孔二虎的时候,老白一瘸一拐找到了陈国栋……眼看着案子就要破了,韩松警察生涯的首场胜利近在眼前,不料陈国栋的矢口否认终结了他的美梦。面对孔二虎的笑容,韩松以苦笑回应:“你行!”

很快,那起抢劫案就像从来没有发生一样,无人再提起,却深深印在了韩松心里,而老白也从孔二虎那里收获了永久的忠心耿耿。

当初那个案子,是谁帮助了孔二虎?韩松一直耿耿于怀。

八年来,孔二虎偶尔因偷油进入侦查视线,韩松与他的交锋时常会有。但凡抓住孔二虎一点儿把柄,韩松都会把他往死里整,可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面对韩松,孔二虎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因为孔二虎在公安内部的好朋友一天比一天多,韩松不能把他怎么样。但韩松知道,他和孔二虎,永远不可能化敌为友。

“行,你把我忽悠来了,孔二虎呢?”

韩松已经换上了警服。刘锦为他泡了一大杯绿茶,让韩松喝了解酒。孔二虎一时没有消息,韩松故意寒碜刘锦。但韩松心里知道,既然刘锦那边有线索,今晚就一定不会白来。只是,刘锦并没有跟他解释什么,而是拿起一本《读者》,好像看得挺投入。

走廊里乱糟糟的。这个夜晚,刑警支队似乎正在搞统一行动,但却是一次奇怪的统一行动,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奇怪。奇怪在于,这次统一行动,刑警支队长刘向东不知道,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张克平也不知道。除了综合大队、技术大队和专案三大队以外,专案一大队全体、专案二大队包括韩松在内的四名刑警全部有所动作。

韩松说:“今晚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刘錦说:“一大队搞案子,和咱们碰一起了。”

这个时候,三大队刚刚参加工作的刑警谢晖探头探脑走了进来。今晚,他们的大队长侯伟并没有组织队里办案,谢晖脸上带着几分失望。

谢晖说:“韩队,一大队何姐那边抓的人黑压压,你们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韩松说:“今天我休息,不办案。”

谢晖鼻子尖动了动:“酒味不小啊!我们大队今晚也没案子,我就是在家待着没事来支队转转。韩队,咱俩走啊,接着撸串去。”

刘锦放下手中的《读者》,对谢晖说:“我刚把他整回来,你还想把他整出去?”

刘锦一瞪眼睛,谢晖立马灰溜溜离开了。

外边的雪越下越大。韩松把绿茶往刘锦杯子里倒了一多半,又拿起水壶往自己杯子里续水。刘锦马上阻止。

韩松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喝绿茶吗?”

刘锦说:“最近心脏不好,早搏,越是喝茶越是厉害。”

其实,韩松是由衷钦佩刘锦的。整个支队里,韩松最钦佩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队长马钧铁,另一个就是刘锦。上次竞聘,自己的这个副大队长位置原本是刘锦呼声最高,由于韩松耍了点儿“小手腕”,副大队长的官帽就被他摘下了。但事后,刘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抓人办案依然全力以赴,对待韩松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锦哥,你真没生我气?我抢了你副大队长的位置……”韩松借着酒劲儿,第一次试探着问刘锦。

刘锦放下《读者》:“哪里来的气?队副也好,队长也罢,对我来说,当不当无所谓,就像喜欢钓鱼的人,能钓鱼就行了。”

韩松说:“但大家都知道,是我抢了你的位置……”

“你不抢,也有别人抢。领导那儿我从来不走动,谁关注我啊?你坐这个位置,我还舒服些。”刘锦起身,把自己的运动鞋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让韩松穿上,“冰天雪地的,一会儿要是跑跑跳跳,你那皮鞋可不行。”

那双鞋,很臭。韩松皱皱眉,但并不嫌弃,麻利地换上了。

两年前,刘锦抓孔二虎时翻墙掉进一个坑里,腿受了伤,一直没好利索。刘锦让韩松换上运动鞋,意思是这个夜晚如果有追人的活儿,还得由韩松承担。

韩松说:“锦哥,你的为人,真的没话说。但我觉得,领导那儿,你还是应该走动走动。你懂事儿些,提拔就能快些。你也知道,刚来那五六年,我破了多少案子,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一个小副科都没给我……过年过节的,弄两瓶茅台,去拜几个菩萨。其实,不在乎你送什么,那就是个敲门砖,让领导知道你心里有他。”

刘锦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我给我爹上坟,都没买过茅台呢……”

油田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一抖。这话,绝对不是瞎说。老一代石油工人都有着粗壮的臂膀,一副副粗壮的臂膀令一滴滴黑色的原油在这座城市汇聚,点亮了将这座城市引向璀璨辉煌的第一盏烛光。

刘锦儿时的记忆中,他出生的这个城市总共有四个要素:茫茫的白雪、成群的乌鸦、密布的油井上起起落落的磕头机,以及身着厚厚羊皮大衣的两个爹和他们的同事们。现如今,这座城市又给刘锦的记忆里增加了一个要素——油耗子。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令刘锦感觉麻酥酥的字眼,甚至取代了他对成群乌鸦的记忆。成群结队的油耗子在黑夜里四处乱窜,刘锦不知道,哥哥刘秀和这些油耗子到底有没有瓜葛……

韩松说:“锦哥,今晚我喝酒了,酒后工作不怕遇见督察?”

刘锦说:“怕啥?我给你作证,你喝酒是在下班后,业余时间喝点儿小酒不违纪,你是酒后加班。”

刘锦的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对韩松说:“走,有戏了!”

“哥,我们抓到油缸子了,你快点儿啊,我怎么感觉心里发毛呢?”采油三厂的保安队长小董给刘锦打来电话。

油缸子是条大鱼,盗油本领与孔二虎匹敌,也是孔二虎的死党。原本是要抓捕孔二虎,却抓到了油缸子,刘锦非常兴奋,但也非常着急。他担心孔二虎就在小董周围不远的地方,油耗子夜间作案,从油田保安那里劫走同伙的事情很常见。

油缸子落网的地点是裤裆巷。裤裆巷不是城市中的街巷,位于郊区的茫茫雪野当中,两条油田公路的交会处。油田值班室地势略高,无论多大的风雪,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两条油田公路在那个位置交叉,就像一条硕大的东北棉裤在雪野中无限伸展。

这条棉裤的一条腿,伸向一片塑料大棚和星星点点的村落,另一条腿伸向密密麻麻、磕头机密布的采油三厂主作业区。裤裆巷被马钧铁的二大队称为一号目标位置,一号目标位置是二大队辖区,这里经常会有油耗子出入,刘锦那次追逐孔二虎受伤也是发生在这一带。按照市局要求,油田犯罪由刑警支队和油田支队交叉打击,刑警支队在侦破各种要案的同时,油田犯罪也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小董他们将肥胖的油缸子五花大绑。油缸子对小董他们怒目而视,眼睛瞪得溜圆溜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戴着手铐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还真像一只硕大的肥鼠被老鼠夹子擒住。

一直被油缸子这样的眼神盯着,小董越来越不安。油耗子每次盗油都不孤单,一定有同伙在不远处接应。房间内空气闷热,油缸子满脑门子都是豆粒大的汗珠。小董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然而,就在小董刚刚因为这股清新的空气松弛了几秒钟的时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是孔二虎。孔二虎和手下把油缸子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去,随后伸出左手:“把钥匙拿来!”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斧子。小董拿出手铐钥匙,却直接把它扔到窗外。孔二虎大怒,举起斧子欲砍。小董面不改色,孔二虎手起斧落,其他保安吓得闭上了双眼……

不过,孔二虎的斧子没有落在小董身上,而是落在油缸子手铐中间的锁链上。锁链被砍断,油缸子一脚将小董踹到墙角。随后,几个人鱼贯而出。保安队院子里,两辆白色路虎揽胜刚刚发动,孔二虎等人却发现一辆警车疾驰而来,直接将大门堵上了。警车上下来两个人,孔二虎都认识,一个是刘锦,一个是韩松。

“二虎,咱们还用再过过招不?”刘锦、韩松非常自信地站在孔二虎面前,刘锦一手握着枪。

孔二虎是油耗子,二大队的刑警都知道,但谁也没有找到確凿证据。要说,孔二虎和支队很多人都非常熟悉,有时也会给支队某些刑警提供线索,比如三大队的侯伟。因此,孔二虎在平安无事的时候,总会腋下夹个小包到支队转悠,大家听到最多的是支队长刘向东、三大队大队长侯伟等人对孔二虎半真半假的训斥。

孔二虎见到韩松就会说:“韩松,要点儿线索不?油耗子的。”

韩松总是答复他:“你的线索我不要,等哪天我要你,你就是大油耗子。”

偷油的人都叫他孔二虎,而二大队刑警们往往称他为孔二泥鳅。二大队每次在野外遭遇孔二虎,都会有一番恶斗,可每次抓到孔二虎,又没有足够的证据给孔二虎判个实刑,往往是过几天就出来了。所以,二大队的人一听到孔二虎的名字,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现在,面对刘锦和韩松,孔二虎意识到,要脱身不那么容易了。他一把拉过油缸子,直接送到刘锦面前:“油耗子,你拿走!我刚刚要把他送到你们队里。”

这就是孔二虎,从来不按照套路出牌。刘锦、韩松不吭声,继续看他表演。孔二虎冲着一帮手下说:“我刚才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要把油缸子送到刑警队?”

一帮手下连连点头称是。孔二虎又冲着小董等人说:“几个小保安,你们有执法权吗?油耗子放你们这里安全吗?自不量力!万一你们谁和油耗子勾结,把人放了呢?”

孔二虎的手下都笑呵呵的,像看热闹一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孔二虎接着对刘锦说:“我可不是第一次抓油耗子了啊,你们公安局有记录。我刚才发现有人偷油,一看是油缸子,我熟啊,我和他太熟了,他怎么能这么干呢?我就决定带着他去自首……”

的确,孔二虎没少抓偷油的,这是他清除异己的小手段,只要不是自己这边的人,统统抓了送公安局。虽然二大队这边总和孔二虎过不去,孔二虎却是三大队大队长侯伟的所谓线人。侯伟那边每年都会因为孔二虎的举报抓获很多油耗子,三大队的打击成绩从来都比二大队高,甚至比何烨的一大队还要高。

韩松说:“二虎,说完了吗?说完就跟我走。”

“韩松,在我手下小弟面前,给我点儿面子。”孔二虎嬉皮笑脸。

韩松二话没说,上去一把扭住孔二虎的手腕,给他上了背铐。孔二虎疼得龇牙咧嘴:“我是见义勇为的人民群众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人民群众?你也配!”韩松环视孔二虎的手下,“你们是老老实实跟我一起走,还是等我一个个上铐子?”

当着一帮手下,孔二虎觉得特别没面子:“韩松,以前你收拾我,都是咱俩自己,顶多有一两个你同事,今天我这帮兄弟在这里,你太让我没面子了!”

“你他妈一个油耗子,跟我谈面子?”

韩松的暴脾气是众人皆知的。那个夜晚,也许是酒气未消,韩松狠狠发泄了一次。他把孔二虎的手下像打保龄球一样左摔右打,那些人慑于韩松的威名,没有一个人敢反抗。刘锦原本想上去拦阻,又觉得那样会长了油耗子的气焰,便一动没动。

孔二虎怒不可遏:“你不就是刚刚当个小官吗?脾气又长了?告诉你,老子能让你这个官当不成!还以为你爹是公安局长那会儿呢?今天,我当着这些人的面,宣布两件事儿,一是宣布你免职,二是宣布要你的命,你等着!”

听着孔二虎的狂言,韩松不怒反笑:“小样儿,我等着你。”

第四章 连续三次被查否的涉黑线索

孔二虎第二天上午就被取保了。那个上午是我到刑警支队工作的第一天。从特警支队到刑警支队,我只是把那一对儿大号哑铃带了过来。

刑警支队长刘向东专门把韩松找到办公室狠狠批了一顿。刘向东说:“你爹是局长的日子早已经是过去时了,你现在一定要稳当点儿,否则出了事儿没人管你。那么多人一起控告你打人,你还想不想干了?”

韩松说:“孔二虎明目张胆去抢人,这难道也能取保?”

刘向东说:“也不知道你这个副大队长怎么当的,就你这点儿业务水平……刑拘油缸子一点儿问题没有,刑拘孔二虎……这案子到了检察院那边就是个退卷,比这结实的案子到了检察院都得退回来,何况这个?要不是我和克平局长一再做工作,孔二虎告死你!咱们警察现今是弱势群体,你知道不?”

韩松说:“你让他告!千万别不告啊!”

刘向东说:“行了,你是我爹,你走吧,马上把孔二虎和那几个无关手下放了!”

第二天,孔二虎专门来到韩松的办公室,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韩队,我取保了,别忘了我的承诺,两个承诺……”

刚刚过去的一夜里,韩松还在纠结一些小事情的时候,何烨的一大队却是大动作不断,呼呼啦啦抓了很多人。紧随其后的上午,整个刑警支队都在忙碌。

无事可做的韩松靠在办公室门框子上,眼看着何烨、华生他们在走廊里出出进进。那个无所事事、一身名牌的侯伟也在走廊里闲溜达。侯伟的头型很特别,看起来就是社会上的炮子。这个城市里,有不少警察都是这副头型。我本人也留着这种发型,韩松经常对我说:“你这好发型,被一帮驴马蛋子糟蹋啦……”

何烨是华生的队长,我也被调入何烨的大队。给何烨干活,我怎么干都毫无怨言。何烨参加工作不久曾经去科索沃维和,归国后当了刑警。别看她是女流之辈,而且年龄不大,支队内外没有人不服她。

在走廊里无论遇到谁,何烨都会用各种方式和别人礼貌地招呼,有时一句话,有时一个眼神,有时摆摆小手,有时拿着手中的案卷冲人家晃晃,总是显得特别有人情味。而华生几乎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看上去就是个有些自闭的小胖子。遇到我和韩松,他倒是挺亲热的,有时候会故意撞一下我们的肩膀,遇到别的同事,他总是沉默寡言,给人一种旁若无人甚至傲慢的印象。每次各种民主测评,他的得票都很低。而韩松要好许多,他的群众基础没问题,最后问题都出在领导那里,比如他第一次竞聘失败。

过去的那一夜里,在特警的配合下,何烨带领华生等人端了育才化工厂,抓获二十多个嫌疑人,扣押了四百多吨来路不明的原油,以及各种生产物资和账目。奇怪的是,马钧铁带领手下刑警曹海、于强,也参加了其中的行动。

韩松倚着门框子看热闹的时候,马钧铁、曹海、于强押着老白出现在刑警支队的走廊里。老白是育才化工厂的法人,也是秀才集团里的重要人物。马钧铁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很重。走起路来,马钧铁的每一个脚步都是那么坚定。戴着眼镜的老白一瘸一拐,走在马钧铁三人的前面。老白就像一条软软的眼镜蛇,而马钧铁则像一块厚重的黑铁块。

马钧铁从韩松身边走过,就像韩松根本不存在一样。韩松不由自主地离开门框子,挺直了身体,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韩松羡慕曹海和于强,因为他们可以像自己以前那样时刻不离马钧铁左右。韩松眼看着马钧铁三人将老白押进讯问室,随后就听到了马钧铁瓮声瓮气的吼声。韩松听不清马队在吼什么,但明白一定是那个老白不太配合。

老白说:“快点儿问,我中午还有事情。”

马钧铁说:“我们在你的工厂里发现了来路不明的原油。油缸子那车来路不明的原油,也是运到你们那里的吧?”

老白说:“油缸子的油送到哪里我不知道。至于工厂里来路不明的原油,我不具体负责原油的来路,你可以去问我的采购科长刘翔。”

“我先不问他,我只问你。国家给你这个小厂子一年的原油配额总共一万多吨,你看看你们的实际消耗量!”马钧铁把一个账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我们的企业对这个城市的贡献是巨大的,是你们公安机关的重点保护企业,牌子还是你们公安局长给挂上去的。企业有什么违法问题,你该找谁找谁,但我希望不要影响企业的正常生产,我们可是全省非公有制企业纳税五十强……市委主要领导对我,也不会像你这样没有礼貌!”谁都听得出来,老白的话中带着威胁。

马钧铁还要问什么的时候,谢晖喊他去开会。出了讯问室,谢晖在马钧铁耳边嘀咕:“马队,别那么生气了,张局来了,和刘支队大喊大叫呢,这个老白估计一会儿就得放掉……”

马钧铁非常吃惊:“放掉?谁的意见?”

谢晖说:“我感觉是张局的意见。”

马钧铁说:“为了抓这个老白,我们可费了很大力气……”

谢晖说:“那是一定,咱们这活儿,难干啊!”

他们又从韩松身边走过,马钧铁依然没有理他。韩松又开始羡慕谢晖,羡慕谢晖可以和马钧铁那樣亲近地说话。谢晖走过去又折回来,对韩松说:“哥,开会,叫刘锦一起来开会。”

这天上午,刑警支队的会议室里充满火药味。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张克平与刑警支队长刘向东是这次会议的主角。即便会议室的门关着,刑警支队的走廊里依然可以听到愤怒的吼声。

大怒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张克平。张克平说:“这么大个行动,怎么能够事前不汇报,事中不汇报,事毕依然不汇报?你们想干什么?”

刘向东说:“张局说得对,这是咱们的工作规矩,政治规矩!”

张克平说:“何烨,你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谁给你的胆子?”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昨夜发生的一切,原本就是奇怪的。这样大一个行动,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与刑警支队长事先全然不知。所以,无论两位领导怎样发脾气也不为过。张克平说:“重点保护企业的牌子在那里挂着,那是老局长亲手挂上去的。市委主要领导对这个企业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你们现在捅了马蜂窝,怎么收场?”

何烨说:“张局,证据确凿……”

刘向东打断她的话:“我们公安机关是听党指挥的,是党委政府的刀把子。党委政府为了地方经济发展殚精竭虑,我们公安机关要配合。当然了,虽然对方是利税大户,如果有犯罪行为,我们必须打击,但要统一行动,必要的时候还要向市委领导汇报,你们这样一哄而上是不成熟的,也是不负责任的!”

张克平说:“我一大早就接到了陈建书记的电话,他很生气。他亲口交代,对育才化工这样的企业采取行动要慎重,请示汇报很重要……”

“陈书记那边,我去解释……”不知什么时候,市公安局局长隆子洲突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一年前,隆子洲从省厅下派到本地担任公安局长。与张克平比起来,隆子洲带着几分儒雅,消瘦的外表使他看起来没有时下官员比较流行的那种气场。

隆子洲给人的感觉是按部就班,墨守陈规,说起话来惜字如金。隆子洲不恋权,非常信任自己的班子成员,所有权力都按照分工下放。但是,隆子洲平日里并不清闲,他每个周三都会亲自接访,而且是雷打不动,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微博都是向全社会开放的,老百姓反映的热点、难点问题大多由他亲自操刀解决。

“作为公安局长,不和老百姓保持面对面零距离是不行的。如果没有接访的勇气,如果没有接听老百姓电话的勇气,还当什么公安局长……”隆子洲从来不避讳自己的观点,但这样的直白往往会得罪兄弟市公安机关的局长大人们,因为隆子洲做到的,他们的确做不到。所以,隆子洲是一位真真切切的亲民型局长。

有人说:“是不是好局长,看看他屁股底下的座驾和指尖的香烟牌子就知道。”

要知道,在这座富得流油的城市里,隆子洲乘坐的只是一辆普通的中华轿车,基层单位的车都比他的强。比如,何烨、马钧铁、侯伟到外地办案时,开的是途锐、丰田大吉普,经常令外地同行们的瞳孔放大。当人们知道他们的局长日常乘坐的是中华时,无不竖起大拇指:“你们局长,像样。”

无论走到哪里,围绕隆子洲的都是赞誉声。隆子洲却总会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因此而满足、而松弛;相反,隆子洲总有一种特别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就来自对涉油犯罪的思索。

最近一段时间,隆子洲感觉自己的疑心特别重。在打击油田犯罪方面,隆子洲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暗流,始终围绕在自己左右。他不好说谁是叛徒、谁是内奸,他也不想说出这样的话,更不想发现这样的人。

表面上看来,全市公安机关每年都会打掉数目可观的盗油团伙,抓获大量涉油犯罪嫌疑人,缴获大量被盗原油。主管刑侦和涉油犯罪的副局长张克平也好,刑警支队长刘向东也好,油田支队长何景利也好,都兢兢业业的,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是,隆子洲就是放心不下,总是感觉某个人内心深处有什么文章。

刑警支队长、油田支队长都是市局党委成员,除了副局长张克平以外,还另有四位党委成员,包括政治部主任、纪检书记,以及两名副局长。外表看来,油田支队长何景利、政治部主任王平、副局长邱国瑞和隆子洲的气质差不多,都比较儒雅;张克平和副局长李德胜、纪检书记鲁奎则比较强势。李德胜分管交警、治安、出入境,鲁奎主管纪检督察,邱国瑞分管网安、技侦、鉴定中心等技术类警种,常务副局长和纪检书记均是党委副书记。

隆子洲经常会仔细观察这几位班子成员,张克平显得虎虎生风,李德胜非常敬业,邱国瑞是典型的技术型领导,与分管业务无关的事情一律不关心……

没有人知道,隆子洲一直有一个心头大患。纪检部门已经报上来一个处理名单,都是与油耗子有勾连的民警。隆子洲担心这支队伍中还会有人与盗油巨贪有关联。这种关联,也许在基层,也许就在班子成员当中。虽然市委领导和油田领导多次对公安机关打击油田犯罪高度肯定,但隆子洲始终不敢盲目乐观。

这一次打击育才化工,是隆子洲亲自指挥的。他的目的就是拿刘秀旗下的化工厂当作试金石,他要通过这次行动考验一批人,同时也警告一批人。隆子洲希望自己的这支队伍坚不可摧,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掉队。在隆子洲心中,警装最为贵,他知道有人多么深爱它,有人多么痛恨它。隆子洲更加清楚,有的人虽然身穿警服,但其实已经不是警察了。隆子洲希望自己的行為能够成为一种召唤,召唤那些曾经的战友们重新归队。

隆子洲激情满怀,张克平与鲁奎私下里交流的时候,却对他意见很大:“作秀,这是作秀。怀疑别人,不代表他就行……”

“陈书记那边,我去解释。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我的命令。”

局长隆子洲突然驾到,身后还跟着鲁奎、李德胜等党委班子成员,张克平与刘向东都感觉有些突然。隆子洲对何烨、马钧铁等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示意他们出去一下,房间里只剩下几个局党委成员。

隆子洲说:“育才化工厂涉嫌偷油的线索,我已经批示了三次,三次结果都是一个‘否字。虽然举报刘秀旗下企业的是狄氏兄弟,但我们也不能不重视。”

张克平显得很有耐心:“局长,每次调查确实都是按照程序一步步来的,真的没有查出什么。”

鲁奎说:“单凭狄氏兄弟临死前几句咬人的话就断定刘秀涉黑,不够严谨。”

隆子洲说:“要说不严谨,不严谨的事情还有很多。据我所知,有些局领导曾经专门约请刘秀到公安局,商量打掉狄氏兄弟的问题,这恰当吗?公安工作这么干,难道不会落下一个黑吃黑的名声?有一种说法,说是刘秀给狄氏兄弟挖了一口井。那么这口井,公安内部是否有人也挖了两锹土呢?”

鲁奎立即回答:“局长,这可是有人乱扣帽子。狄氏兄弟的犯罪事实清清楚楚,任谁也翻不过来。至于案源嘛,的确是刘秀那边过来的。严格来说,当时他来公安局算是一次上访行为,而且是省厅和市局联合接待的上访行为。”

张克平补充说:“接待阵势是大了一些,但毕竟人家是那么大的一个企业家,市委书记见了都客客气气的,我们能不重视吗?”

鲁奎说:“这个刘秀不是一般人。他们家世代都是油田工人,他本人也在油田工作过。早些年我在基层当民警的时候,他就抓过许多油耗子送到我这里,他是很有正义感的人。他的父亲就是被油耗子打死的,是油田历史上第一个因公牺牲的油田保卫人员。”

刘向东说:“至于狄氏兄弟提供的线索,我觉得是狄成临死前乱咬人。刘秀那么大个企业,难保里面的人良莠不齐,要说一点儿问题没有,那也不可能,但绝对不会像狄成说的那么严重。挖井的事,就是报纸上的标题党,吸引人眼球的。”

“省厅文厅长上任时间不长,已经针对打击涉油犯罪进行了十一次批示。我觉得,这十一次批示就是十一道金牌。不要再说我们打击涉油犯罪战果多么显著,还差得远呢。不久前,省厅刚刚处理了一名为油耗子充当保护伞的干部,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隆子洲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些人。也许,像他们说的,一切都是出于谨慎?还是像自己怀疑的那样,他们中的哪个人出了问题,或是都出了问题?他没法下判断。于是,他把问题引向了具体办案人员,这样大家都有台阶下,也有利于他进一步观察。

隆子洲问:“每次调查育才化工厂的都是侯伟的大队,是不是他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呢?”

张克平说:“侯伟政治可靠,业务精通,不会有问题。不过……也许是侯伟有顾忌,重点保护企业嘛,调查起来不那么彻底也正常。”

刘向东说:“是啊,局长,基层刑警办案也不容易。”

隆子洲说:“我一向反对给企业加挂重点保护的牌子,一旦保护不好,就会给你加个‘伞字,成了‘保护伞。当然,现在已经是既成事实,那也没办法。但即便是重点保护企业,也不能无法无天。我们查处他们的违法行为,说到底,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能够提醒他们悬崖勒马,不要越走越远。我想,一个守法企业的经营者,应该和我们公安机关想法一致。”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隆子洲这样一番表述,对于这件事情的后续处理给足了空间与想象力。

张克平喝了一口茶水,首先打破沉默:“我刚才也对办案刑警说了,证据确凿的,该抓就抓,不必客气。”

刘向东说:“下一步,我们会深入调查育才化工厂,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问题。既然已经动手了,企业员工也好,企业经营者也好,谁出了问题,绝不手软。”

隆子洲问:“那么,孔二虎的问题呢?”

刘向东说:“孔二虎原本就是侯伟的线人,帮助我们侦破了很多大要案。偷油行为他肯定是有,但他不干这个,也不能给我们提供像样的线索,线人哪有不沾腥的?”

张克平接着说:“回头我和侯伟谈谈,让他把前三次查否的情况详细说明一下,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文章。每天忙忙碌碌,有时太相信他们也不行啊!”

刘向东说:“隆局,我和克平局长对刑警发火,您别误会。这样大的行动,我们就是觉得有统一组织比较好,一是防止执法出纰漏,避免哪个企业领导到市领导那里告刁状,二是有利于深入开展工作。”

这是隆子洲担任局长以来,第一次越过分管领导,直插基层指挥办案。不过,他也给自己的部下们留足了余地,即使张克平、刘向东、侯伟当中有哪一个环节与盗油企业有关联,也可以通过隆子洲今天预定的思路解套,最终把所有责任推到某个不法企业员工身上。

这一次,隆子洲也只是想敲山震虎,希望自己的战友,乃至那个不法企业,对法律多一分敬畏之心。至于两者之间怎样沟通互动,隆子洲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双方就此悬崖勒马。但是,隆子洲也清楚,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如果是那样,一场真正的恶战终会来临。

韩松说:“真安静……这怎么突然就静下来了?”

会议室的门依然关着。隆子洲进去后,那个房间里便没有传递出来一点儿声音,更没有了张克平那种瓮声瓮气的吼声。会议进行的时候,韩松、华生、刘锦和我在华生的办公室里闲聊了一小会儿。我还是在玩哑铃,华生还是盯着手机玩游戏。突然,后背靠着门框的韩松闭上眼睛,嗅了嗅,装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啊,青苹果香水,当年的味道……”

的确,韩松的鼻子堪比警犬。何烨从他后边走来的时候,他嗅出了她的味道。

华生听了,立即放下手机凑了过来,也做出嗅的动作。何烨用力将他们推到一边:“没正形儿!”

没有外人的时候,华生和韩松总会轮流这样与何烨犯贱。我虽然保持著一副假正经模样,可心中难免也痒痒。当然,何烨从来不会为此真的生气。

香奈儿的青苹果香水,是何烨的专用味道。这种味道也是她在韩松、华生和我心中的标志性味道。这种味道,可以迅速把我们带回警校无忧无虑的时光。

在警校里,暗恋或公开向何烨示爱的人一大片,华生和我当然不能免俗,只要有机会,都会使用各种办法讨好何烨。不过,所有讨好何烨的人都知道,韩松是他们面前最强有力的挑战。我早就知难而退了,华生是个发面白馒头,知道何烨不是自己的菜,总是唉声叹气,他的梦想就是有我的肌肉和韩松的智慧,华生总是说:“如果那样,何烨就是我的了……”

何烨说:“都小声点儿,没发现那边气氛比较紧张吗?”

我说:“隆局来了,谁还敢大声?邪不压正嘛。”

何烨说:“你敢说张克平邪?”

我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一动育才化工厂,你看他这气生的。”

“烨,你们这次行动,张克平和刘向东难道不知情?”没有外人在场,韩松总是称呼何烨为烨。

何烨说:“这次行动是隆局安排的,而且专门提出让马钧铁配合。隆局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做好保密工作。据说他已经三次批示张克平、刘向东那边调查育才化工厂涉嫌盗油的情况,但结论都是查否。”

华生一边玩游戏一边说:“查否?都是侯伟他们干的,他不和育才那边有联系都奇怪了。”

何烨制止:“算了,别乱说,咱们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韩松问:“抓孔二虎也是隆局布置的?”

何烨说:“当然。虽然孔二虎有可能和育才化工有着某种联系,但这次行动,孔二虎和育才化工厂原本是两条线,也就是个抓人的简单问题,马大队长就交给你了。”

华生说:“这一次,咱们算是经受住考验喽,看来咱们都是忠心耿耿啊!”

“忠心耿耿?”韩松突然来了精神,问一旁乐呵呵的刘锦,“这次抓孔二虎,是马大队让我去的?”

刘锦乐呵呵点点头,韩松顿时心花怒放。

正说着,马钧铁走了进来。韩松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师傅。韩松知道,这么重要的任务,师傅能够交给自己办,说明他对自己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了。韩松时时刻刻希望重新得到马钧铁的认可,时时刻刻都希望回到马钧铁身边冲锋陷阵。

马钧铁依然对韩松不理不睬:“刘锦,跟我来一下。”

韩松也要跟着,马钧铁冷冷甩给他一句:“没叫你。”

在何烨等人面前遭到冷遇,韩松觉得有点儿没面子。马钧铁和刘锦出去后不久,韩松也悄悄离开了。

韩松来到刘锦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小个子陌生人。昨晚抓了这么多人,韩松突然在刘锦办公室见到陌生面孔,马上警觉起来:“你找谁?”

韩松的语气有点儿冲,对方却很淡定:“我是马钧铁的朋友,他让我在这里等他。”

韩松斜着眼睛打量他一下,很不舒服地转身离开,然后蹑手蹑脚来到马钧铁办公室门前。韩松想和马钧铁谈谈,简单表达一下自己这两年来的想法,他想为马钧铁出点儿力,想多多执行昨晚那样的特殊任务。

韩松在门前侧耳倾听,里边并没有声响。他轻轻推开房门,把脑袋探了进去。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僵住了——韩松看到马钧铁和刘锦打开一个旅行袋,里面满满的都是一沓一沓的红色钞票。马钧铁和刘锦悚然回头,三个人的目光相遇。

寂静,维持了五秒钟,马钧铁起身,怒气冲冲地对韩松说:“你给我出去!”

韩松缩回脑袋的瞬间,房门被马钧铁重重关上。紧接着,韩松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第五章 别拿耗子当朋友

韩松心慌了,从未有过的慌。连自己无比尊敬的师傅都这样,想干掉刘秀那不是痴人说梦?

不久,韩松看到马钧铁和刘锦走出那个房间,他们两手都是空的。接着,韩松又看到马钧铁与刚才那个戴金边眼镜的小个子男子寒暄了一阵,那人随后离开。马钧铁转过身看到韩松,依然是冷冰冰的眼神,眼神中带着某种不快。那个眼神似乎是在告诉韩松,他目睹这一切很多余。

韩松只觉得脖颈子发凉。他不想谴责马钧铁和刘锦,只是为他们担心,他害怕他们和油耗子这样搞下去,一定会玩完。他心理嘀咕:“师傅,锦哥,你们这是要干啥?师傅,晚节不保;锦哥,是不是穷疯了?收油耗子的钱,太危险了!你们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这是炸锅的一天。

油缸子和育才化工厂采购科长刘翔被刑事拘留,孔二虎被取保了。育才化工厂法人老白没到中午就离开了,陪着他走的是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小个子男子。

“必须把刘翔弄出来,知不知道?”电话里,刘秀给老白下达命令。

老白回答:“放心,一定把他弄出来。”

老白开着牌照98888的白色玛莎拉蒂飞一样冲出刑警支队大院,刹那间,卷起漫漫浮雪。玛莎拉蒂是老白的最爱,座驾是刚才那小个子男子给他开来的。

何烨望向窗外:“我们抓他们费了牛劲,他们走得倒是轻松。”

华生抱着肩膀:“别伤感,我会再给你抓回来。”

韩松说:“别伤感,只要你喜欢的,我们都给你抓回来。”

何烨白他俩一眼:“不贫你俩就活不下去?”

外边白雪茫茫,食堂里热气腾腾。我和马钧铁、韩松等人坐一桌,人手一个大馒头,每人一大碗白菜猪肉炖粉条,狼吞虎咽。刑警支队的食堂比特警队强多了,我一下子干掉四个馒头,满头大汗,完全没注意到韩松和马钧铁之间的微妙变化。

隆子洲密令何烨动了育才化工厂,参与行动的每一个刑警都由他钦点,包括马钧铁、刘锦等人,结果却是高调打击,低调处理,刑警们都不大理解。

华生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我觉得,很多东西不对路,查这样的案子为什么蜻蜓点水?为什么不深究?”

韩松望着马钧铁,目光带着几分疑虑。但面对马钧铁那种强势的眼神,他有点儿喘不过气。马钧铁死盯着韩松时,刘锦却一直望着韩松笑着。韩松直接躲避了刘锦的眼神。

韩松谁也不看了,只顾低头吃,转眼间,一大碗粉条白菜都没了。他又盛满一大碗,继续吃,但耳朵一直支楞着。

何烨说:“隆局告诉我,这次算是敲山震虎,不要深查,深查查出咱们的民警就不好办了,给所有人一次机会。下一次,杀无赦。”

这顿饭,韩松不再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以最快速度吃完,最后,一口气将碗中的残汤喝个精光。何烨感觉他这个中午怪怪的,望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问。

眼看韩松要走,刘锦对他说:“韩松,下午把枪带上,要是有抓人的任务,咱们随时走。”

韩松看了看刘锦,僵硬地点点头。

下午,召开了全局科所队长大会。由于和打击油田犯罪有关,油田支队、刑警支队和各分局刑警大队侦查员全部参加会议。针对育才化工厂采取行动的消息也传至省厅,省厅经保总队长柳家胜专程赶到。会议开始,便宣读了对和油耗子勾连的违纪民警的处理意见。

主席台上齐刷刷全是警监,领口露出清一色的白色警衬,这阵势令人肃然起敬。坐在隆子洲身边的柳家胜最为显眼,他的气场绝对盖过张克平、李德胜、刘向东等人的总和。作为省厅几位知名的总队长之一,柳家胜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气压山河,他喜欢骂人是出了名的,总是说:“下手不狠点儿,镇唬不住这帮王八羔子。”

柳家胜给省厅党委递交的工作成绩单一直很厚重,比如在引领全省公安机关打击油田犯罪方面战果显著,省厅党委曾经给他记过一等功。柳家胜曾经胸前挂满功勋章,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公安英模表彰大会。有着这样的资历,他的粗口也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理解。

不过,在他的老处长隆子洲面前,柳家胜却一直十分谦恭,很少爆粗口。当年隆子洲在省厅担任治安处长的时候,柳家胜连个小科长都不是,他最佩服的就是隆子洲。这天,隆子洲讲话的时候,柳家胜也是神情专注,凝神静听,一点儿也没有平时目中无人的样子。

隆子洲说:“我们发现育才公司的偷油行为非常及时,要是等它‘长大了,可以‘甩开膀子干的时候,不知道还要损失多少原油呢。”

韩松说:“没想到隆局也挺虚伪啊,又打又放,像老猫玩耗子。他这么干,谁能相信他会免俗呢……”

华生不以为然,小声对我嘀咕:“还等,等什么等?人家早就长大了,已经甩开膀子干了很久了……”

其实,除了何烨,几乎所有参与这个案子的人都这么想。大家都在觀望,都在揣摩隆子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隆子洲接下来的话,很快令所有人打消了顾虑,明白了隆子洲的良苦用心和打击油田犯罪的决心。

“大家都知道,油田犯罪这东西,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油田那些保卫人员变节的就不说了,先说说咱们油田支队。景利支队长告诉我,油田支队这边,刚刚计划有点儿小行动,全市大大小小的油耗子就全知道消息。甚至,油田支队的办案车辆刚刚开出院子,油耗子那边所有偷油行动就同步停止。再说刑警支队,育才化工的案件线索,我批了三次,三次都给我查否了,什么意思?这次处理育才化工厂,我自己直接选了若干位侦查员,事实证明,我选对了,马上有了声响。这些同志经受住了考验,我由衷钦佩你们!

“我们这座城市,因油而建,因油而兴。我们这座城市,与国家能源安全密切相关。原油被盗,不但产量下来了,产品价值消失了,连投入的成本都收不回来,国家的损失翻倍啊。有同志会问,每年缴获被盗原油不少了,每年刑事拘留的油耗子也不少,这也不像是不作为啊?但是,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糊弄过关,不要以为我隆子洲不知道,有的人打击油耗子,总是打十保一。也许,你们打掉的那十个偷的油加在一起,也赶不上你保护的那一个。我想问问大家,这样的局面,我们希望永远保持吗?大家以为,我们城市每年丢失的原油只是缴回的那些吗?事实证明,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们城市里隐藏着更大的油耗子,他们已经严重威胁了国家的能源安全。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我们今天的会议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说小呢,无外乎是公安机关千万次工作会议中的一次;说大呢,我们的这次会议直接与国家能源安全有关。所以,今天我在这里宣布,为了国家能源安全,油田支队大换血!何烨、马钧铁、刘锦、华生、洪图全部调入油田支队,接下来具体还选谁,由何烨、马钧铁负责。

“同志们,我不想看到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卷到偷油活动当中。我相信,你们战友之间也是彼此充满爱护,不希望有人掉队。我与你们台上台下,你们之间左左右右,应该拧成一股绳。我们彼此才是最亲的人,不要和那些偷油硕鼠搅在一起。耗子,最恨的其实就是猫。有些同志收了耗子的钱,拿耗子当朋友,殊不知耗子多么恨你,最终吞下苦果的还是你自己……

“这次,我们碰了一下育才化工厂,只是想投石问路敲山震虎,希望自己的戰友,乃至某些不法企业,对法律多一分敬畏之心。我希望这些人就此悬崖勒马。从今天开始,谁再偷一滴油,谁再配合不法分子偷油,谁就是在向我隆子洲挑衅,是在向我们公安机关挑衅,公安机关绝不会放过他……”

隆子洲的讲话很动情,整个会场群情激奋。这样精彩的讲话,就在人们最后要热烈鼓掌的时刻,竟然传来了鼾声。

韩松正反复琢磨着“最终吞下苦果的还是你自己”这句话,正在为马钧铁和刘锦担忧的时候,突然被那鼾声吸引过去。

大家左看右看,发现那鼾声来自交警车务处长贺光明,许多人不由自主冷笑了一下。这位贺光明,每天玩弄车辆、玩弄号牌,个人富得流油,社会上路子更野,说话办事早就不像个警察了。

贺光明曾经是马钧铁的部下,因为办案能力实在太差,就调到交警队站岗去了。最近几年,贺光明三晃两晃晃到车务处长的位置,级别与受瞩目的程度远远超过了马钧铁。管理车牌子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关注度,当然也有财富,比如给大款们操作个888之类的号牌,随随便便就能到手十几万甚至几十万。

最近几年,贺光明逐渐和战友们拉开了距离,渐渐忘记了许多人,包括师傅马钧铁。与此同时,贺光明却是刘秀的座上宾,孔二虎、老白等人的车牌子,包括老白那部98888的玛莎拉蒂的牌子,都是贺光明一手操办的。

让隆子洲光火的是,贺光明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和不少市领导有着良好关系,隆子洲几次想拿掉他也没能成功。局党委的意见也不统一,党委内部有人帮着贺光明说话,如分管交警的李德胜、纪检书记鲁奎等。李德胜与鲁奎强调,车务处长这样的敏感位置,谁干都很难干净,贺光明毕竟经验老到,虽然口碑不佳,但没有任何能拿到台面上的违法违纪事件。隆子洲到任后则一直对他进行观察,所以也没有过多表态,有些人想表演,暂时就让他们表演吧,不能因为这一个人打乱了整体部署——只要这个人别捅娄子。

当参会人员把注意力集中在贺光明的鼾声上时,柳家胜小声对隆子洲说他想讲两句,补充一下,隆子洲直接拒绝了他:“我一会儿还有事儿,你出席了就很好了。”接着,隆子洲转过头,对台下说,“贺光明,贺处长,醒醒……”

贺光明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曾经拿着五十万现金送到隆子洲办公室。当时,隆子洲就曾这样对他说:“贺光明,贺处长,醒醒……”

这次,在台上看到贺光明这副熊样,隆子洲忍不住又强调一遍:“我希望咱们当警察的都长点儿志气。我说的不只是案件侦查部门,也包括一些窗口管理部门,尤其是通过权力寻租致富的那部分人……和耗子们交上了朋友,你还以为你很高端,其实你在他们心里什么都不是。有些油耗子的车牌号码很霸道,怎么来的?只是单纯的公开拍卖吗?我的话点到为止,请那些人自己比照一下,好好想想……”

贺光明擦擦口水,一脸懵懂的样子。而柳家胜等人的表情都很深沉,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鲁奎对柳家胜嘀咕:“隆局人是好人,但……”

“怎么没有我名儿啊?”

散会后,韩松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刚才在会议上只顾激动和兴奋了,隆局宣布油田支队新人选的时候,并没有他的名字。韩松突然感觉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信任,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抛弃感,就像当年马钧铁在大雪之夜对他说:“韩松,我不要你了……”

针对油田支队换血问题,隆子洲会前专门和党委成员们简要交换了一下意见,这当然也是出于班子团结的考虑。隆子洲在班子成员当中威信响当当,任何一个决策都有理有据,他的意见没人反驳,但讨论人选时,提到韩松,鲁奎、刘向东坚决反对。他们认为韩松和狄威的关系不清不白,是否能够经受住考验还是未知数。何景利不了解韩松,张克平的意见比较中性,但他认为既然换人,就一定要换没风险的,所以大家就把韩松否了。

可是,当鲁奎提到孔二虎因为韩松粗暴执法正不依不饶告他的时候,隆子洲的脑神经动了一下,他对大家认定的这个不靠谱的韩松突然产生了兴趣,但既然其他人的意见都比较一致,他也不好反驳。隆子洲觉得不必着急,良马劣马,逐渐会见分晓。

这次油田支队换血意义重大,能够进去就是最大的光荣。隆子洲造势已经造到这种程度,作为一名刑警,工作在这样的氛围里,是非常容易建功立业的。韩松坚信,虽然隆子洲把话说得那样重,但油耗子和他们的保护伞们是不可能收手的,人为财死嘛。所以,未来与油耗子的较量是非常有戏码的。韩松没去成油田支队,哭死的心都有。

恍恍惚惚的韩松来到张克平办公室门前。轻轻敲门,里边传来张克平瓮声瓮气的声音:“进来。”

韩松进来的同时,侯伟刚好走出来。按照上午会议的约定,张克平约谈了侯伟,但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侯伟讲得头头是道,诉说了自己诸多为难之处。张克平让侯伟写个三次查否的说明,交差了事。韩松看到侯伟笑呵呵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应该和张克平谈得不错。

韩松走进张克平办公室,张克平客气地起身,给韩松拿了瓶矿泉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兜递给韩松。“韩松,这个你拿回去。”

韩松一下子就明白了,里边肯定装着自己送给张克平的二十万现金。那本来是父亲韩立国准备给他娶媳妇用的,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出来。韩松立即拒绝:“张局,别……您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不成敬意,您留着,我走了……”

韩松起身欲离开,张克平把他按在沙发上。“韩松,你给我听着,当时你非要给我拿钱,那架势,我要是不收你好像就活不下去似的。现在官也给你提了,你把钱拿回去。当警察的确不容易,但你要有信心,不要助长歪风邪气。”

韩松心下狐疑,当初我要不是会来事儿,给你这二十万,你能提拔我?你今天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张克平说:“你第一次提拔失败,主要是你们支队长刘向东反对,说你虽然能干,但还不成熟。”

韩松说:“但是,当时刘支队对我说,是市局党委对我不认可啊……”

张克平笑了,点燃了一支烟:“副大队长这种小官,主要还是支队长说了算。按理说,刘向东可是你父亲一手提携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在你人生的关键时刻往下拽你。他说市局党委不认可,市局党委认识你是谁啊?而且,像我们这些你父亲的老班底,也犯不上压制你啊?你的第二次提拔,我倒是狠压了刘向东一下,告诉他有市领导交代,你是一定要提拔的……算了,韩松,过去的事不提了。这钱你不拿回去,我是不会让你出这个门的。”

事情来得太突然,韩松有点儿摸不出门道。钱回来了,心里当然美滋滋的,但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因为有一些事情他想不明白。难道是张克平在挑拨自己和刘向东的关系?韩松对刘向东的印象一直不错,尽管他总是批评自己。关于自己的提拔,他也始终认为是张克平在主导。

突然,韩松想起了孔二虎,想起孔二虎给他“免职”的诅咒。难道张克平在玩弄手段?

果不其然,张克平接着说:“韩松啊,也不怪刘向东不站在你这边。你年轻,做事确实欠考虑。比如那个孔二虎,你抓他就抓他,发生那么激烈的冲突有必要吗?他前脚取保,后脚就带着一帮手下告你,他的一个手下正在做鉴定,说是眼眶被你打骨折了……”

韩松立即紧张起来:“骨折?不会吧?当时我很注意的。”

张克平说:“一旦确定是骨折,你就麻烦了,那可是轻伤害,要负刑事责任的。”

韩松真的有点儿害怕了。他是刑警,明白轻伤害意味着什么,一旦负刑事责任,别说副大队长,警察都当不成了。“不会,我绝对不会把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弄骨折的,我心里有数。”

张克平说:“要是有呢?”

韩松说:“如果有,就是陷害!”

张克平说:“可是,有一大帮人指证你。就连那个保安小董也说,你的确像打保龄球一样,把孔二虎的手下打了个遍。”

韩松说:“小董为什么要帮他们作证?”

张克平说:“油耗子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小保安,怎么敢跟他们较劲儿?我看,你是危险了。油田支队换血,名单里没有你,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韩松此刻高度怀疑张克平与孔二虎是一伙的。二十万现金早不退晚不退,为什么偏偏现在退?但是,张克平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韩松感觉有些误会他。

张克平说:“韩松,你放心,邪不压正。一会儿,纪检的鲁奎书记还要找你谈,你态度一定要好些。纪检那边的意思是免你的职,交检察院处理。这,我觉得也太过了点儿。免职肯定是不行的,党委会上我和隆局都不会同意。至于孔二虎告你嘛,如果你坚信自己没有问题,我还是站在你一边的。”

韩松一个劲儿点头:“您放心,我心里相当有数。他们说眼眶骨折,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没打他们眼眶一下。张叔,您无论如何得帮我,我要是被油耗子弄开除了,也太给我爸丢脸了。”

张克平说:“你放心,咱们还斗不过他们?但记住,一会儿到鲁奎书记那里,态度一定要好。”

韩松临走还是拒绝收回那二十万,张克平最后从中抽出一沓钱,那是一万现金。张克平说:“行了,这些就当你小子孝敬我的,其他的拿回去。”

那天上午孔二虎取保出来时,手下一帮人正在外边等他。这些人都是前天晚上被韩松像打保龄球一样收拾的那些家伙。孔二虎见到董双红,照着他的右眼眶子就是一拳头。董双红右眼立马血红,眼眶子瞬间青肿。

孔二虎上前,仔细看着伤情:“你昨晚被韩松打得挺重啊,做鉴定去吧,肯定骨折了……去告他!”

听了孔二虎的话,大家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一起点头。随后,孔二虎拨通了市局党委副书记、纪检委书记鲁奎的电话:“大哥,韩松也太给你们警察丢脸了,太影响警察形象了,粗暴执法,把人都打骨折了……大哥,不开玩笑,我特烦他。”

鲁奎从民警做起,当过刑警大队长、分局副局长、政委,直至市局纪检委书记。对于纪检委书记这个职务,鲁奎一直认为屈才了,他觉得自己为这个职业付出的辛苦,当局长是应该又应分的,而且自己完全有这个能力。打掉狄氏兄弟的过程中,鲁奎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似乎也引来了许多非议,人们都说局长大位与他失之交臂,原因就在于打黑行动。

私下里,鲁奎和老白关系要好。刘秀当年抓获的第一伙盗油贼,就是交到还是普通民警的鲁奎那里的。结果,连贼带油都不了了之。刘秀找鲁奎理论,鲁奎却告诉他要识时务。

以此事为分水岭,刘秀反其道而行之,开始抢劫偷油贼的油,其中包括最难搞的老白。收服老白后,刘秀让老白和鲁奎继续交往。后来,鲁奎发现刘秀竟然是老白的大老板,就开始和刘秀套近乎。刘秀对老白的驾驭始终稳固,而老白则能够影响鲁奎。

老白他们偷来的每一滴原油,都必须乖乖交给刘秀。他心底是不服刘秀的。老白的能量很大,自认为上到省市领导,下到鲁奎这样的小芝麻官儿,都在自己紧密编织的关系网里。老白一直在等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他会毫不手软地干掉刘秀,但那个时机似乎一直不那么成熟。

做警察许多年了,鲁奎见到过太多起起落落。许多同行,涉黑涉恶身陷囹圄。为了避免重蹈他人覆辙,按照报备,孔二虎和老白都是鲁奎的线人。

对于鲁奎和油耗子的交往,隆子洲郑重地提醒过鲁奎。

鲁奎解释说:“隆局,我们佩服你的决心,也基本赞同你的方法,但我不是给您泼冷水,油耗子的腐蝕能力,是很惊人的。碎片化打击一个油耗子,很容易。但若系统化干掉一个组织结构严密的涉油犯罪集团,那是要做充分准备的。”

隆子洲说:“真的吗?有那么难?我觉得这个问题,主要还是决心。”

鲁奎说:“当然,决心是最重要的,但只有决心远远不够。我希望局长能够理解,有时和油耗子接触多一些,其实也是一种谋略。”

隆子洲说:“我不赞成这种谋略,这种谋略有时会成为腐败的借口。”

隆子州与鲁奎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在佑才化工的建设现场,老白等人陪着刘秀查看施工情况。

“保质保量施工,不要从中捞油水。”

“不会,不会。”

“孔二虎和油缸子偷油被抓了?”

“没啥证据,已经取保出来了。”

“我们之间说话,还说什么证据?偷了就是偷了。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也看到了,育才化工都被查了,警方一直盯着我们呢。风头这么紧,况且企业的前景我也跟你们说过了,怎么狗改不了吃屎呢?”

“我们……辜负了大哥的一片苦心。”

“这些年,我们在公安那边辛辛苦苦建立了一些关系,这是我们的资源,不要再因为偷鸡摸狗这类小事去消耗这些资源了。我们要走向正轨了,让人家也都省省心。”

老白陪着刘秀来到佑才化工正在建设的实验室。老白介绍说:“这个实验室的设备,占了整个化工厂建设资金的六七成。”

刘秀说:“值得,非常值得。这个实验室,就是将来我们所有人的金饭碗。为什么不让你们去偷油,因为我们有更赚钱的事情做。天天偷鸡摸狗,自降身份,做那些没档次的事,不值得!”

“大哥,我们这些人这辈子遇见您是福分,但我们境界都不高……我们不偷,会有其他人偷,可惜了……”

“那可惜什么?贼的帽子,你们想扣一辈子?”

老白说:“大哥,我有一个想法,您别生气。兄弟们都是当贼出身,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考虑大家这么些年辛辛苦苦,也没少为企业做贡献,您就让兄弟们在外放手干个一年半载,等咱们企业上市了,大伙兒一起起个誓,彻底金盆洗手。然后呢,兄弟们在油田的各个位置给国家站岗,保证一滴油也不让别人偷走。”

“我说过不行,就是不行!我刘秀从来就没让你们偷油,更反对你们偷油,你们是知道的。这么些年,我是替国家收了你们的赃油,最后又想办法给你们一个好前程,你们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

“大哥,你这么说,兄弟们会伤心。”

“伤心?谁敢?我看是你伤心!”

“大哥,消消火,我们是老兄老弟了,我这一瘸一拐一辈子跟着您,就是为了好好做人。我只是考虑兄弟们……”

“别和我来这套,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有几粒儿屎,你是那么有情义的人吗?和我装什么蒜?二虎和油缸子这次的事,下不为例。现在,我告诫大家,我要强制大家做好人,从今天开始,你们和贼字一刀两断。”

听了刘秀的话,老白表情叵测。

韩松敲门的时候,鲁奎清清嗓子:“进来。”

韩松出现在鲁奎的视野里。鲁奎心中涌起一种兴奋。看到韩松,他就像看到了一个即将被自己任意摆布的小猎物。

一切,都看韩松的表现。一切,都看鲁奎的心情……

张克平一再叮嘱韩松态度要好。可是,一想起鲁奎上一次和自己谈话的情景,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抵触。张克平的叮嘱也就忘在了脑后。

韩松进门说:“鲁书记,您找我?”

鲁奎说:“哦,你来了?惹祸了,知道不?”

韩松说:“我惹啥祸了?不就是把油耗子削了吗?”

鲁奎眉头一皱:“你应该成熟点儿了,不能总是意气用事。你和那个狄威的关系还扯不清楚呢,现在又有人告你粗暴执法,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韩松有点儿赌气:“这都是污蔑。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没意见。”

鲁奎说:“现在的市局,弥漫着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氛围,这是害人的氛围。自以为是的人越来越多了。”

韩松听了更气愤:“我觉得现在正是市局风气好转的时候,您作为一个纪检书记说出这样的话,特没水平。”

此刻,即使韩松说软话,鲁奎都不一定饶了他,何况他还这样的傲慢。

鲁奎啪地一下狠狠拍了桌子:“你能不能对自己负责点儿?你这是在和局领导谈话!你和狄威的事情姑且放一边,但这次你把人打伤了,关乎的是你还能不能当警察的问题!”

韩松原本也不想顶撞的,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和鲁奎气场不合,似乎有一种力量,强拉着自己和鲁奎对抗。

鲁奎说:“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同事,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和你爹也这样说话吗?”

韩松说:“鲁书记,还是那句话,该怎么处理,我认。至于我爹,我爹那是哪朝哪代的。我的事情,您看着办。”

说罢,韩松起身出门。

鲁奎望着韩松的背影,一个劲儿运气。

好男儿,不屈身、不攀缘。韩松也在运气。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机响了,张克平、刘向东、马钧铁、何烨相继给他打来电话,心急火燎地说的都是同一句话:“韩松,你找死啊!你怎么能给鲁奎送钱?”

韩松这才想起,从鲁奎办公室出来时,忘记拿张克平还给他的那个纸兜,里边装着十九万。

鲁奎发现这个兜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收礼收得多了,以这么嚣张的态度送礼的,韩松还是第一个。鲁奎感觉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当即以一种高度廉政的姿态,将十九万交给纪检委党风室,并说明韩松为逃避处理,送十九万现金贿赂他,要求立案,固定事实。

这个夜晚,公安局开锅了,大家都在议论韩松给鲁奎行贿的事。鲁奎这样高调地把韩松往死里整,韩松反倒笑了,自言自语:“想弄死我,没门儿!我还得好好活着,好好当警察。咱们走着瞧吧……”

临到家门口,韩松接到了孔二虎的电话:“松啊,我说话算话吧,这个警察你马上就要当不成了。记住了,下一步,我要你的命!”

没等韩松回答,那边电话撂了。韩松再回拨,想骂他,但那边电话关机了。韩松有心给鲁奎拨个电话挑衅一下,想想还是算了。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度过这次危机,给鲁奎打电话,无非就是撒撒气,也没啥实际意义。

从昨夜到现在,韩松太累了,又生了一肚子气,回到家,没脱警服便躺在了床上。韩松把手机扔在一边,谁来电话也不再接了。腰间那把六四手枪有点儿碍事,他把它取下来也扔到一边。

鼾声很快响起。韩松心大,睡得很快。睡梦中,孔二虎出现在韩松的梦里:“韩松,我要你的命,要你的命!”

韩松梦呓:“扯淡,你来呀……”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韩松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黑影正渐渐靠近。

第六章 危险互动

“我中午还有事儿……”

接到电话的时候,老白一直很不耐烦。

老白按照刘秀的要求,让金边眼镜给马钧铁送去一百万酬劳。

马钧铁还真的收了。老白知道,公安局里和他们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越来越多。这一次,又多了这位赫赫有名的马钧铁。

回去的路上,老白对金边眼镜说:“都什么年代了,公安局里怎么还会有想不开的人!”

金边眼镜无声一笑说:“我觉得公安局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收咱们钱的人,另一种是收不到咱们钱着急的人……”

这天中午,老白开着玛莎拉蒂,一阵旋风般从刑警支队大院冲出来,他急着要去赴约。

约他的是蒋梅。

蒋梅说:“最近这次去澳门,输透支了,你要是能给我个工程,就全捞回来了。”

老白负责育才化工厂的经营,是刘秀的核心手下。连手下都开着玛莎拉蒂,何况刘秀?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想,蒋梅更是不能免俗。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错过了刘秀。但是,这样的抱怨有什么用呢?蒋梅是不敢面对刘秀的,即使儿子刘翔,也不认她这个妈。为了获得几单生意,她不得不屈尊和刘秀手下的马仔虚与委蛇。

老白开着白色玛莎拉蒂旋风般把蒋梅卷走,又一阵旋风般驶到那幢欧式洋楼跟前。蒋梅的双眼瞪得溜圆溜圆。但是,在老白面前,她不能太掉价,当她走下玛莎拉蒂的时候,努力振奋精神,想让自己显得更加风情万种。

不过,即使再没心没肺,蒋梅也感觉到老白有些诡异。但她不在乎,只要能拿下佑才化工的工程,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只要能够得到实惠,她甚至不在意用自己的身体做筹码,做些危险的互动。

会所里,老白望着蒋梅若有所思。蒋梅的目光却落在了大厅里的那架白色钢琴上。蒋梅觉得,应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优雅。

晚礼服长裙是青莲色的,衬托着蒋梅绝佳的身段与白皙的脸庞。蒋梅起身来到钢琴旁,没有征求老白的意见,就把修长的手指按压在琴键上。柔和的灯光下,长裙的青莲色与钢琴的白色琴体非常协调。悦耳的旋律随之响起,蒋梅在钢琴方面有点儿小功底。

老白却没这份耐心:“蒋梅,你先别整这个,过来,有事和你说……”

老白能够带她来到最私密的一处会所,蒋梅是满怀感激的。所以,她完全没有在意老白的不耐烦。虽然老白把她从钢琴上撵下来,让她有些小尴尬,但她也没有任何不快。今晚,她会努力给他一个最深的印象,然后彻底搞定他……

这个夜晚,刘锦顶着雪花回到家里吃了一顿晚饭。妻子为他包了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刘锦最喜欢吃妻子包的水饺。妻子擀的饺子皮不软不硬,特别有口感,饺子里猪肉和脆脆的酸白菜紧紧裹成一团,一咬一口油。

第一锅饺子煮好,刘锦先用筷子把饺子一个一个夹开,蘸好调料,轻轻吹吹,晾凉一些,夹给失明的母亲吃。直到母亲吃饱,刘锦才动筷子。家里弥漫着升腾的蒸汽和醋香味。母亲说:“冻上一点儿,留着给你哥……”

哥哥过着哥哥的日子,刘锦和母亲过着他们自己的平常日子。

曾经的不幸似乎已被淡忘。四十岁的刘锦中年得子,儿子刚刚两岁两个月,家庭生活有了全新的节奏。母亲尽管看不见,可她的脸始终朝着刘锦,仿佛能够清晰看到儿子一样。

刘锦一口气吃完三大盘水饺,帮助妻子收拾完毕。儿子睡了,妻子陪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劉锦感觉特别惬意。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

妻子说:“我包的白菜馅儿饺子好吃吗?”

刘锦说:“好吃,超喜欢……”

深深一个饱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笑,刘锦又说:“最近太忙啊,有大案子,以后一段时间也许会更忙。”

妻子说:“你不是一直很忙吗?哪儿有什么最近和以后啊。你好好忙吧,我会照顾好咱妈和儿子。”

刘锦说:“过几年,我争取调到一个清闲点儿的部门,一定好好在家陪你,一定带着你和儿子去北京、去上海,咱们游遍天下。”

妻子说:“哎呀呀,算了吧。别开空头支票了,你好好干工作吧,谁让你喜欢呢?最近,心脏早搏好些没?”

刘锦说:“还是不行,一有着急上火,这心脏就不对劲儿了。今天吃了你的白菜馅儿饺子,舒服多了。”

聊得正起劲儿,电话响了。电话响起的一瞬间,刘锦与人间烟火有关的感觉便瞬间消失了。衣柜里,那身警装就像一副休眠的铠甲,随时等待刘锦披挂上阵。

刘锦火速穿上警服,和妻子摆摆手。妻子还浸沉在刚才的话题里,叮嘱说:“干完活儿早点儿回来啊,冰箱里还有饺子,明天早上吃。”

“给大哥留着吧。”

“我包了很多,够你们两个吃。”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风雪夜,刘锦离开温暖的家。他走出楼道,顶风冒雪走到警车旁,打开车门、上车、启动。妻子抱着孩子,一直在窗前眼巴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

儿子的小胖手指向窗外:“爸、爸……爸爸……”

自从我调进刑警支队,生活节奏一下子改变了,忙着完成支队里的各种任务,很少能够回家,和媳妇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冷淡。隆局宣布我和何烨、华生、马钧铁等人一起调入油田支队那天,媳妇向我提出了离婚。

我哭得像个傻子,求她不要离开我,但没有博得任何同情。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韩松的电话我也很少接,找我撸串之类一律拒绝。

他说:“你在造人呢?”

我缄默不答。

他说:“羡慕你的生活。”

我在电话这边掉眼泪也不解释。事实上,我觉得特别没面子。

我像变了一个人,我突然感觉过去的自己很天真。看书又看报,懂得了点儿小道理就觉得灵魂和身体一样强壮了,实际上却是虚弱不堪。我开始发自心底地羡慕韩松的洒脱,羡慕他的张扬,羡慕他活得真实,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黑夜,何烨、华生、马钧铁、刘锦,还有我,都在忙碌着。我们几个人被何景利叫到了油田支队。

文绉绉的何景利看着我们时,一直黏黏糊糊又真真切切地微笑着,那表情简直就像第一次做父亲的人,刚刚见到自己的孩子。他背着手,走到何烨近前点点头,又走到华生近前掐了掐他的胖脸蛋子,走到我跟前捏捏我的肱二头肌,走到马钧铁近前朝着他的肩头重重打了一拳,走到刘锦近前和他握了握手。然后,何景利右手攥紧拳头:“可算来点儿精兵强将。”

就像隆子洲在会上说的那样,何景利对自己的油田支队一度丧失了信心。一个又一个像样的案件线索摆着面前,他却无兵可派,眼看着这些线索被一个接着一个糟蹋,何景利的心情一直冰冰凉。对于今天这个夜晚,他期待已久,甚至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对大家说:“今晚,咱们就干活儿?”

马钧铁首先为刘锦请了假:“刘锦有特殊任务,他负责我们一直关注的一个线索,他就不去了……”

因此,刘锦得闲回家吃上了白菜猪肉馅水饺,直到所谓的特殊任务来临才离开家。

那一夜,何景利带着他们穿越雪原林海一路向北,来到二十公里外奎城郊区的一个土坝。眼前,是月光下一片明亮的雪野。视线所及的地方,似乎有一团黑黑的树林。雪野间,几辆油罐车在那片树林中进进出出。稀疏的雪花悄悄地落在每个人身上,大家都静静地,谁也不说一句话。

很明显,何景利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瞭望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华生终于忍不住问。

回答问题的却是马钧铁:“那片树林深处,有一个炼油厂,是老白背着刘秀干的。”

看来,马钧铁也是来过这里的。

何景利说:“我们的第一战,就在那片树林里。我们要找到那个炼油点,要一个不落地抓住深藏在这片树林里所有的油耗子。”

那一夜,忙碌的人们更加忙碌。马钧铁同时派出曹海、于强,一直跟踪着拒绝公务接待的柳家胜。

晚餐时,柳家胜与老白对饮,贺光明一直陪伴左右。每次柳家胜来指导工作也好,调研也好,结束时从来不在基层单位吃饭,朋友的豪车总是等在外边。一旦工作结束,立马上车走人,临走前会说:“不给大家添麻烦,我有朋友安排。”

柳家胜经常指挥全省各地公安多警种联动打击油耗子,也经常异地调警跨区域打击油耗子,他也会频繁组织召开各种新闻发布会公布战果。

打击油田犯罪,给很多人提供了一个呈现精彩演出的机会。但是,台上和台下,又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柳家胜几乎将全省所有的土炼油点都打光了,但育才化工廠绝对是个例外,他一直和育才化工保持着危险互动。

老白一伙在偷油、运油、销售及非法加工方面,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当然,老白等人干这种事情的时候,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像马钧铁一类的警察,经常会在偷油、运油的某个环节突然出现,使得他们在马钧铁这里的损失一直不小。

多年来,老白等人与柳家胜的私下往来,马钧铁早就有所察觉。所以,无意中马钧铁对柳家胜的私生活了解得越来越多。每当柳家胜被他的朋友们接走时,因为朋友的特殊性,也为了缩小知情圈,马钧铁不得不派曹海、于强跟踪。几次被动地调查柳家胜私生活的圈子,马钧铁对这个台上道貌岸然的家伙疑虑重重。

一楼餐厅,同样有一架白色钢琴。柳家胜、老白、贺光明聚在一起饮酒,老白那位戴着金边眼睛的助手也在。柳家胜、贺光明和那位助手有说有笑,看来非常熟悉。

柳家胜说:“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老白说:“利用这场虚惊,向来不懂事儿的马钧铁也被摆平了,坏事变成好事了。”

柳家胜说:“但是,隆子洲今天的表态很明确,这次一切不深究,但下不为例。”

老白说:“摆平他。我准备好钱,需要多少拿多少,我还真没遇见过和钱过不去的人。”

柳家胜说:“隆子洲是我的老领导,我很佩服他的人格,他绝对不会是马钧铁这样软骨头。隆子洲是那种表里如一的人。”

老白说:“表里如一?当一任公安局长,子孙后代都穷得叮当响?”

柳家胜说:“也不能这么说。隆子洲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不像我们这么现实。”

老白说:“我就整不明白了,咱们这也不杀人,也不放火,而且繁荣了地方经济,增加了就业,有啥不对呢?隆子洲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柳家胜说:“这一次,你们应该感谢隆子洲,他没深究育才化工的其他问题,你们说是采购科长的缘故,公安局也就顺着梯子下来了。这里当然也有你们的那些关系在发挥作用,但归根结底是隆子洲没想深究。先礼后兵,他先给你们一个面子。再有第二次,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老白说:“也不全是那样啊。我要不是把马钧铁搞定了,也不会这么轻松就放我出来。”

柳家胜说:“我原本以为马钧铁比隆子洲更加不通人情,看来我错了。”

老白说:“隆子洲这局长当得也够另类啊,要是我,早就辞职让贤了。”

柳家胜说:“你永远不会懂隆子洲那样的人。我们厅里老一代领导,都是这样的做派,隆子洲提拔得早啊,完全是那种作风培养出来的。再有啊,隆子洲他父亲就是老干部,凡事属于横平竖直的那种人。”

老白说:“这样的人,我老白也钦佩,老百姓都钦佩。可这样的人的确太少见了。现在,连马钧铁都和我们站在一起了,我们还担心什么?未来就是一马平川。隆子洲总不会亲自上路扣油车吧?”

柳家胜说:“这个马钧铁的确不好对付,以往你们油车被扣,我告诉他是我线人的油车,马钧铁都不会放行。这次,你们接上头是最好了,以后有事直接找他,我和他不犯话。他收了你们的钱财,就会替你们消灾。”

老白说:“这个马钧铁,连收钱的时候都是牛哄哄的,又臭又硬。”

柳家胜说:“行啦,收你的就成啦,你还在意人家什么态度?”

贺光明对他们的话题很不耐烦,几次端起酒杯又插不上话,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说:“喝酒,喝酒,来,这杯酒还没干呢。老白,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酒下得太慢了。”

老白说:“贺处长,干了这杯,五个9的牌照可要到位。其他方面,我不会亏待你,这可是秀总安排的啊。”

贺光明说:“五个6、五个8的牌子都给秀总了,这五个9的就别要了。”

贺光明的话音刚落,老白啪地把酒杯一摔:“我们白要了?装他妈什么犊子?”

贺光明白白净净,戴着个眼镜,被老白这一出给弄得有点儿懵。贺光明对于找自己办事的警察同仁可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但对老白是不可能的,即使老白这么臊他,令他颜面扫地自尊受伤,也只能逆来顺受,因为他拿老白的钱财太多了。

老白的张狂令柳家胜十分不悦,只好打圆场:“老白,你怎么和贺处说话呢?”又转过来对贺光明说,“光明,你个小兔崽子,都是自家兄弟,办事还兜什么圈子?你当交警的还不明白这个?老白这些年够兄弟义气,你还想咋地?”

柳家胜就有这本事,黑白通吃,而且两方面都吃得明明白白。

酒过三巡,几个人一起去拜见刘秀。穿越一条幽深的走廊,独坐的刘秀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大哥……”众人见了刘秀,都是一副毕恭毕敬崇拜有加的样子。

柳家胜与贺光明被老白灌得一塌糊涂,但柳家胜依然没有忘记和刘秀说正事。他把这次育才化工厂事件的前前后后,以及隆子洲的表态,加上自己的分析判断一股脑地都和刘秀讲了。

刘秀一句也没搭茬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烟品茶。在刘秀面前,柳家胜没有了在别人面前的霸气,贺光明也没有了平日的那种傲慢。此刻,两个人就像拿着成绩单回家的孩子,不知道家长对自己的分数会是什么态度。

好半天刘秀才说:“总之呢,这次还是老白他们的错。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们要金盆洗手了,不要再干了。但是,柳总队,多多费心吧。他们当贼,已经当出了惯性,还没有收手的意思。我老了,有点儿管不了他们了。”

老白赶紧说:“大哥,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不是不听您的话……”

刘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插嘴。“我是希望咱们兄弟干干净净做富豪,你们暂时理解不了,可以给你们一段时间。但是要记住,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谁也不许再偷油,这是红线。”

柳家胜说:“秀总,这么好的局面,说不干就真不干了?”

刘秀说:“什么好局面?哪里有过什么好局面?你看这帮稀奇古怪的人,一个个西服革履,像个人似的,骨子里都是贼。我好心好意让他们做干净的人,可他们不领情。现在这个隆局打得多狠、多准!他们要是听我的话,及时收手,我们的企业就不会给隆子洲留下把柄。”

柳家勝说:“隆子洲眼里的确不揉沙子,大家小心一些还是对的。”

“现在刘翔还在里边,你们打算怎么办?”响鼓不用重锤。刘秀并不接柳家胜的话题。

老白立刻回话说:“大哥放心,我一定把他平安弄出来。”

刘秀说:“这些年,我对大家特别严,你们偷的油都交给企业了。话说回来,我刘秀从来没有亏过在座任何一位。我们的企业一旦上市,偷油的这点儿利润,你们就不会放在眼里了。记住我的话,从今以后,一不可以偷油外运,二不可以私自在我们这个城市开设炼油厂。”

柳家胜说:“大家有这么好的大哥,一定要对得起大哥。”

刘秀冷笑:“家胜,他们怎么会对得起我呢?你要是现在开始追查,他们说不定个个都是挨刀的家伙,别高估他们……”

面对刘秀的无情评价,老白不敢作声。

刘秀转而对贺光明说:“贺处长,我们要的五个9的车牌一定要到位,钱不是问题。我的这些手下都很好面子,都很在意牌号上的事儿……”

老白终于有机会撒气了,对贺光明说:“还是你们交警牛啊,卖个车牌子就有效益,一点儿风险都没有……”

这时,柳家胜的电话响了,来电话的是隆子洲。

电话里,隆子洲问:“柳总,干啥呢?”

柳家胜回答:“隆局,我在和朋友喝酒,喝多了。”

“哪儿的朋友啊?用不用我也过去,给你捧捧场?”

柳家胜说:“不,不用。隆局找我有什么事情?”

隆子洲说:“没啥事,就是你这个厅领导来了,我怎么也得请你喝个茶啊,咱们一会儿坐坐?”

柳家胜说:“大局长请客,我哪儿敢不来?”

刘秀听出了是隆子洲的声音。等柳家胜接完电话,他有点儿阴阳怪气地说:“如果这个隆子洲一意孤行挡我财路,我不会客气。”

老白等人跟着露出了邪恶的表情。

柳家胜说:“秀总,咱们好好发咱们的财,隆子洲好好当他的局长,都没错。我希望大家不要伤了和气。隆子洲是我的老领导,是我最尊敬的人,你们一个手指头都不能碰他。”

隆子洲约柳家胜喝茶,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喝茶那么简单。柳家胜赶到茶社的时候,隆子洲已经备好了功夫茶:“喝点儿茶醒醒酒。”

白天在会议现场,隆子洲说了很多,但他觉得还是不够,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曾经的部下、如今的省厅经保总队长柳家胜。

隆子洲说:“家胜,记得二十多年前咱们一起在小酒馆喝酒的那段日子吗?”

柳家胜说:“记得,记得,那时咱俩一人干掉一瓶白酒都不是问题。”

隆子洲说:“那种喝法,多舒坦。现在,岁数大了,喝不动了,只好喝喝茶……”

柳家胜说:“当年,咱们也没啥好酒啊,几元钱的白酒。隆局,哪天我们真的好好喝两盅,我那儿有几瓶三十年的茅台。”

隆子洲突然沉下脸:“家胜,我现在不需要你陪我喝酒。我需要在退休多少年以后,依然能够见到你平平安安。等你也退休后,我们拿着共产党给的退休金,用干干净净的钱,买干干净净的烧酒喝,你能做到吗?”

柳家胜心里一颤:“大哥,您放心,我一定会平安,我不会失约的。”

隆子洲说:“别再叫我大哥,你现在已经和油耗子称兄道弟了,我们就不再是兄弟了。家胜,你说你真正的兄弟你不要,你以为人家真拿你当回事吗?”

柳家胜说:“谁是兄弟,谁是敌人,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隆子洲说:“清清楚楚?你看你下基层那威风的样子,牛气冲天啊。你是多大的领导?我问你,你现在到底端的是谁的饭碗?你看看你,肥头大耳的,看看你的手表,看看你的衣服,你的包,这套行头就得二十来万吧?”

柳家胜沉默。

隆子洲接着说:“要说你和油耗子没往来,谁信?”

柳家胜解释:“往来的确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接触油耗子,怎么打击油耗子?”

“这时候,你还和我讲业务?”

“大哥放心,我知道您的好意,我柳家胜绝对不会出事儿的。”

隆子洲更生气了:“不会出事?你的意思是我抓不到你呗?你也太猖狂了!”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在众人面前气场逼人的柳家胜,在隆子洲面前,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见到了家长。

隆子洲点着柳家胜的鼻子:“告诉你,悬崖勒马!你知道吗?今晚,你在和大油耗子喝酒,可我们的民警们在干什么?”

隆子洲把窗户打开,窗外的暴雪立刻被寒风裹挟进来。隆子洲指着外面:“你看这天,你看这天!我们的民警依然在工作,他们当中有的我熟悉,更多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他们都在追踪油耗子,总有一天会将所有的油耗子打得一干二净,你还不怕?”

柳家胜连忙站起来,冲到窗前,抓住老领导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说:“我希望大哥能够理解,有时候和油耗子接触多一些,其实也是一种谋略。有些话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说清楚的,但我的确没有背叛我的职业。”

窗户开着,房间内很快寒冷刺骨。隆子洲却仿佛没有感觉到。冰冷的气息令他头脑更加清晰,而柳家胜却不行了,口齿渐渐不清,老白灌了他太多的迷魂酒……

在这样一个暴雪之夜,有太多的人想到了暴利,却没有料到会有死亡。黑金染黑了一些人的良知,而一位公安民警的血,染红了洁白如玉的雪。

第七章 被鲜血染红的白雪

一个黑影悄悄逼近韩松。

警服都没来得及脱去的韩松,沉沉地畅游梦里,四仰八叉。右手指尖一尺远的地方,是他的配枪;左手指尖一尺远的地方,是他的手机。黑影首先拿起那把六四手枪,扔到一边,接着扑到韩松身上。

韩松猛然惊醒,下意识去拿自己的手枪,却摸了个空。惊恐中,韩松的嘴被堵住了,那是狄威热烈而火辣的唇……

韩松最初以为是在做梦,但很快清醒过来,一把推开狄威。

韩松说:“我是不是穿着警服呢?”说着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确穿着警服。韩松有些责怪地说,“我穿警服的时候,不能这个样子……”

韩松的手机在震动,他刚要伸手,狄威先拿起来,扔到更远的位置。下午一系列懊恼、憋屈无比的事情,令韩松心灰意冷。扔了就扔了,一切由它去吧……

除了饭店,狄威已经一无所有。韩松把住处钥匙给她配了一把,告诉她累了可以随时到自己这里休息。原本是说好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一人一个房间。

韩松说:“荷尔蒙遇到多巴胺,很危险。很晚了,你回房间睡觉吧。”

韩松语气坚定,这种坚定似乎伤害了狄威,她哭泣、转身,很落寞地回到房间……

韩松刚刚要睡过去,又咚咚响起敲门声。

“韩松,我们好好聊聊,行吗?”狄威在门外说

“韩松,我们好好聊聊,行吗?”狄威在门外说。屋内没有任何回音。

“韩松,我觉得,你心里肯定有一个人,要不,你不会这么不正常……”

韩松此时已清醒了,但依旧默不作声。

狄威接着说:“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的想法就是利用。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不可能不静下心来想想……”

韩松笑了,笑得有些无奈:“说实话,你别生气。我们的事情啊,得提前说清楚。我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根本上说是想干点儿惊天动地的事儿,你的仇报了,我的理想实现了,仅此而已。”

“我总感觉,你有点儿看不起我呢?”

“别乱说啊,你不应该缺爱吧,也不一定非得是我吧?”

“现在哪儿还有人敢爱我?经营这家餐馆,我看到最多的是那种无耻的嘴脸。看着人模狗样,在我这里现出原形的太多了!但是只有你是个例外。你是骨子里规规矩矩那种人,踏实。”

“谢谢你啊,洪图是我那么多年的老铁,都没看懂我。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把我看穿啦。”

“给个痛快话,咱俩行不行?”

“不行,咱倆不会往那个方向走的。我和你,就是合作,你要是觉得不妥,咱俩就分道扬镳。但你要有什么麻烦,我韩松会两肋插刀。”

狄威没有放弃:“韩松,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常常想你想着就流泪了。这种感觉,你懂吗?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几代人都翻不过身了。只有想起你,我才感觉生活有希望。”

“也不要那么说,等将来报了仇,你可以到另外一个城市,重新开始生活。谁也不会知道你的过去。要不,你现在也可以离开,报仇的事情,交给我。”

“算了,我知道你嫌弃我,我也的确没资格……”

“谁嫌弃你了,乱想。”

“说正经事儿吧。一直给我哥哥提供刘秀犯罪证据的人,今天白天突然给我来了电话,约我一起坐坐,而且还让我约你……”

“这是好事啊。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大哥说没说,他把线索提供给公安局的哪个人了?”

“听我大哥说,局长接待日那天,他是直接和市局新任局长说的。”

“我说的嘛。其实,公安局长对你大哥提供的线索是很用心的。估计刘秀一伙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报仇有希望了。”

“那个卧底说,他随时可以和我们见面。如果他掌握着刘秀的犯罪证据,肯定能把刘秀扳倒。”

当晚,刘锦见到小董就责怪他:“你怎么能给孔二虎那帮人作证,说韩松揍他们呢?”

从山东老家来此工作的小董没啥文化,更是一个标准的直肠子,听了刘锦的话反倒有些奇怪:“咋?揍了就是揍了,这怎么能撒谎?油缸子偷油,还打了我,我不是也说了吗?两边我都没说谎。”

刘锦无奈地摇摇头,拿他也没办法。但刘锦看得出来,小董这是性格使然,而不是在耍什么心眼。

几天来,马钧铁和刘锦都在裤裆巷蹲守,搜集偷油车往来的证据。这一晚,他们准备采取抓捕措施。这个线索来源于隆子洲,更确切地说,来源于狄成给隆子洲的那张光盘。这次扣车行动必须成功,才能把几天来的犯罪过程全部联系在一起,进而形成证据链,作为定罪证据。

“一个企业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离不开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原罪,尤其是我这样的企业。这个企业里有一些原罪的元素,但罪不在我,我的心不是黑色的。”刘秀对马钧铁说,“我也是被逼上梁山。钧铁,我希望你能够无条件相信我,但不要相信我身边的任何人,他们的心都是黑色的……”

马钧铁将信将疑:“你的手下们偷油,你能说你脱得了干系?你能不认账?”

刘秀说:“当然认账,但我不认可你们新局长的这种打法。打击油耗子,表达些极端态度很容易,但一切不是那么简单,弄不好我会惹火烧身。”

马钧铁显然没料到刘秀竟会用这样一个词:“惹火烧身?”

刘秀说:“钧铁,我很了解你。你破案在行,这我承认。但我也实言相告,将这个城市的油耗子一网打尽,是个技术难度很大的活儿,你不行,隆子州更不行。”

马钧铁不大相信刘秀的话:“我相信,有决心,有抗拒腐蚀的能力,就一定行。”

刘秀说:“如果那么简单,我何必坚持到今天?如果那么简单,你我二人就足够了,何必还用隆子州下那么大的决心?钧铁,干掉那些油耗子,单靠你我绝对不行。”

马钧铁说:“那靠什么?”

刘秀说:“法治的力量,靠的是法治的力量,那种力量应该是一种专业的合力,需要把我自己也燃烧进去。你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复杂吗?是人性。人性把这一切弄得更加复杂了。我们绝对不是单纯同某个偷油贼较量,而是在和人性较量。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你不一定有事,我肯定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刘秀,如果最后证明,你是为了私利和我兜圈子,那我们这辈子的友谊也就结束了。朋友之间,欺骗就是背叛。”

“你应该了解我。我吃素很多年了,早已不是一个欲孽横流的人。我当然还有追求,但这个追求弄不好是要命的。这么说吧,如果我把手下这帮黑心肝都交出去,他们背后的各种力量一旦浮出水面,你知道其中的凶险吗?”

马钧铁问:“为什么不和隆子洲合作呢?”

刘秀回答:“我相信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打击油耗子最忌讳背对背零打碎敲,需要在接触中慢慢掌握他们的组织体系,然后一网打尽,最后还要有和这些人背后的关系网角力的思想准备和能力。零打碎敲最容易打草惊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还会给民警和民警家属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马钧铁说:“我可以约上隆子州,你们一起谈谈。”

刘秀说:“我俩已谈过,但我没必要再和他多谈,因为公安局里不缺和我有默契的人。如果他总是那样我行我素,自以为是,我是不会和他合作的。”

“你哥是一个复杂的人,我看不透他,但我相信他。”整个公安局,只有马钧铁知道刘秀和刘锦的亲兄弟关系。“但你哥哥的身边……没有好人。”马钧铁向刘锦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显得寒凉,“你哥哥有很多好的想法,希望你哥哥不要让手下们给毁了。”

马钧铁对刘秀企业的运作甚至比刘锦更清楚,更关注。在国内,刘秀和广东、福建的油商貿易往来频繁;在国外,他已经和新加坡以及海湾地区的石油巨贾构建了成熟的石油贸易网络。老白他们是没有这个能耐的。

马钧铁对刘锦说:“你大哥把生意做到这个程度,了不得。也许,A股市场上秀才集团作为一个石化股,很快就要出现了。我们有责任为他保驾护航。”

为争取油源,刘秀联手国内其他民营油企成立了“全国民营石油业协作商会”,并多次向国家发改委及商务部力争权益,甚至上书国务院,要求允许民营企业进入石油勘测和炼化领域,早日取得开采牌照。

2006年2月,《国务院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中指出,除国家法律法规另有规定外,允许具备资质的非公有制企业依法平等取得矿产资源的探矿权、采矿权,鼓励非公有资本进入商业性矿产资源的勘查开发,石油行业恰恰位列其中。

马钧铁知道,尽管从政策的出台,到政策的落地,还有千山万水的距离,但他多么希望刘秀事业的飞跃与质变能够尽快实现,因为他深知刘秀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刘秀说:“我知道他们不会就此罢休,否则他们就不叫贼了。我会想办法阻止他们。”

马钧铁说:“按说我没理由相信你,可是,又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相信你。”

刘秀说:“那么,交给时间吧。钧铁你记住,我也像你相信我一样相信你。”

茫茫雪夜,无论刘锦如何拨打韩松的电话,他都不接。

冥冥之中,刘锦觉得这个晚上落网的,一定会是孔二虎。这将是一次非常精彩的抓捕行动,今晚的一切将是非常有力的呈堂证供。所以,刘锦白天一再叮嘱韩松,今晚有特殊任务。

已经连续出现很多天的两辆盗油油罐车正行驶过来……

刘锦获得的情报显示,为争夺盗油点的控制权,刘秀手下两个盗油团伙的矛盾激化了。两辆盗油油罐车分别属于弈成团伙和孔二虎团伙,两辆油罐车疯狂地互相撞击。同时,分别押运两辆油罐车的丰田霸道和黑色捷达,也展开了厮杀对撞。

见此情景,刘锦开车顶着风雪风驰电掣冲过来。其中一辆由弈成的手下赵辉腾驾驶的油罐车,迎着刘锦的警车正向对撞,闪烁的警灯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碰撞产生的火花。在撞击发生前的一刹那,刘锦从车内跳出。油罐车随即加速逃离。

黑色捷达当然不是丰田霸道的对手,很快翻入沟内,撞翻黑色捷达的丰田霸道正要逃跑,刘锦站在路中央向天鸣枪。那辆丰田霸道似乎被惹怒了,竟摆出了与刘锦决斗的架势。丰田霸道突然加速。刘锦闪身,躲过丰田霸道,那辆车却径直冲过去,将刘锦的警车撞翻至路基下。

丰田霸道折返调头,继续向刘锦撞来。刘锦再一次鸣枪无效,丰田霸道依然持续加速。刘锦跃身而上,徒手抓住丰田吉普车的前护拦,双脚站在前保险杠上,试图逼停车辆……一支枪从驾驶室伸了出来,连续开火。刘锦左躲右闪。也许是车身摇晃不利于射击,也许是对方枪法不好,一阵枪响过后,刘锦依然毫发无损。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四百米……

丰田霸道加速前行,并将车体左摇右摆。零下25摄氏度的低温,对刘锦紧握铁护拦的双手是一种残酷考验。油耗子疯狂了,刘锦也疯狂了。汗水遭遇低温,刘锦整个掌心都冻结在铁护栏上。

无论怎样也无法摆脱风挡玻璃前的这位执着的警察,于是,疯狂的油耗子将车开下路基,来到一条极其颠簸的村路上,一次次大幅度扭动车身,一次次急刹车又快速启动。突然,刘锦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刘锦掌心的皮肤已经全部没有了,那层皮肤留在了铁护拦上边。刘锦一动不动,眼神没有了生机,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他的手枪通过枪纲与枪套相连,滑落一旁。

眼见已经得逞,丰田霸道转了一个弯,便回到刘锦近前。车上下来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凝结成团团雾气,幽灵一般俯视着刘锦。他看到刘锦的鼻尖在这个寒夜里已经没有了雾气,他看到那支手枪距离刘锦只有一尺远的距离,刘锦却没有任何抓取的意识……

没有触碰那支枪,却拿走了刘锦的手机。那幽灵一样的背影,翻阅着刘锦的手机,开始不停地颤动。看来,幽灵很生气,他把手机重重摔在雪地里。他的呼吸更加粗重了。片刻,幽灵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俯身拾起那部手机,拂去上面的雪,又摆弄了几下,似乎是害怕自己刚才的鲁莽弄坏了手机。积雪太厚,即使手机被重重摔在上边也没有任何损伤。眼看手机没有任何问题,幽灵将其像宝贝一样放入怀中。接着,返回了丰田霸道。

夜,静了下来。纵然幽灵怎样徘徊,雪夜中的刘锦已经没有足够的气息支撑自己起身了,甚至没有足够的气息支撑自己看清那个幽灵到底是谁,长得什么样……刘锦独自躺在雪野里,热血逐渐冰冷。

闪烁着灯光的救护车、警车在远处出现了。此刻,他仿佛听到熟悉的呼喊,刘锦耳畔响起:“爸、爸……爸爸……”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刘锦伸出没有皮肤的手掌,伸向远方……

赵辉腾和董双红分别驾驶一辆油罐车。赵辉腾认出了董双红,董双红也认出了赵辉腾。董双红曾经在弈成手下干过,他们这些司机身份的人都为了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总会在不同的偷油团伙之间乱窜,因为驾驶油罐车的司机总是短缺的。

后半夜,细密的雪花瞬间变作暴风雪。暴雪中突然响起雷声,那雷声逐渐密集,这就是非常鲜见的雪夹雷。赵辉腾一路搜索董双红,却在董双红家门前,看到那辆丰田霸道中的人在暴风雪中朝着董双红射击。赵辉腾幸运地把董双红抢走了,当然,他的本意并不是解救。

“那个人是孔二虎吗?他为什么想杀你?”

“不知道。”

“按理说,如果想杀你,我下手还差不多,你和他是一伙的,他为什么想杀你?”

“真不知道。”

赵辉腾抢了董双红的手机,看了看拨打过的电话,他明白了:“你是他们的叛徒?警察是你引来的。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眼见刘锦的遭遇,董双红的神经也受到了巨大伤害,他惦记刘锦的安危。直到第二天早晨,看守他的赵辉腾才说:“那个警察,死了。”

這个时候,赵辉腾依然认为是他本人撞死了刘锦。董双红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赵辉腾除了杀死他,别无选择。

“求你不要杀我,我的老父亲精神不好,我是他的独子,我还要给他养老送终。再有,你当时并没有撞死那个警察,他在撞击发生的时候跳车了,我看到了。是那辆丰田霸道把他撞死的!就是后来想干掉我的那辆丰田霸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想杀我吗?因为我看到他撞死警察了。”

“这么说,我没有必要杀你了。还多亏了你,要不我会以为是我杀了那个警察。你惹的事儿太大了。我不杀你,你的同伙们也饶不了你。”

赵辉腾立即将情况报告给弈成。一大早来到董双红家附近查找线索,当他们看到刘秀出现的时候立即离开了。弈成看到刘秀,非常吃惊,甚至认为是刘秀驾驶丰田霸道行凶,但仔细一想不至于啊,刘秀犯不上和他们任何人争什么。

弈成对赵辉腾说:“也许,刘秀是来找董双红询问一些情况,刘秀想通过董双红知道些什么。无论怎样,放走董双红对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把他关起来再说。”

严刑拷打之下,董双红一口咬定是孔二虎雇佣了他……

最近一段时间,刘秀那边的卧底频繁约请狄威和韩松见面,狄威还按照韩松的要求,将二人的对话录音。韩松和狄威活动的时候,常常发现有一个阴暗的背影,他在暗处一次次端详着韩松,一次次摇头。那个黑影,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卧底。狄威与这个卧底通话的时候,韩松曾经利用技术手段追踪过,这个卧底和刘秀的轨迹有多次交集。韩松对他是很感兴趣的,但是,那个黑影端详他的时候却是很失望的样子。

这天早晨,当狄威准备把自己和那个卧底的通话录音转给韩松的时候,韩松得知了刘锦牺牲的消息。

一大早,刘秀给董双红拨打电话,响铃响了几下就挂断了。刘秀来到董和平家,得知董双红一夜没有回家。临到董双红家门口,刘秀发现一辆越野车似乎是在见到他的一刹那,迅速加油飞奔而去。刘秀突然感觉双红凶多吉少,他对董和平老两口说:“刘锦和双红,都出远门了,得过一阵儿才会回来……”

这天早晨,刘秀给隆子洲拨了电话:“隆局,那么好的民警丟了性命,我对您太失望了……”

隆子洲却把这个电话,看作是刘秀的公然挑战。

这天早晨,妻子早早烧好了滚热的开水,只等着刘锦回家,就把冻饺子下锅。女人望向窗外,等待着丈夫的身影。可是,刘锦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早晨,韩松得知消息后马上打电话叫了我和华生:“洪图,过来干仗!”

听韩松的口气,我知道一定出大事儿了。

我们在秀才集团总部门前集合,直接来到刘秀办公室。一路上,我们见到了孔二虎、油缸子、金边眼睛等人,全部将其掀翻在地,扣上了手铐。

韩松从来没有见过刘秀的真容。他在现场把孔二虎逮住,将他两个胳膊扭起来,孔二虎疼得嗷嗷直叫。韩松问:“哪个是刘秀,告诉我……刘锦是不是你害死的?说!”

孔二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恐惧得浑身发抖。状元楼里一时被我们几个闹翻了天。

当刘秀出现的时候,痛苦中的孔二虎直接指认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但韩松不容分说,直奔刘秀而去。无奈的是,韩松加上我和华生,三个人都没有打过刘秀。谁也没有想到,刘秀竟然能有这般身手。

刘秀左躲右闪,他似乎也是怒火满怀,把我们几个揍得鼻青脸肿……

那个早晨,刘秀最终把韩松死死压在身下,扭着他的头,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你给我滚犊子,听见没有……”

那个早晨,刘秀像一盆盆泼脏水一样,把我们几个人一个接着一个扔了出去。

那个早晨,韩松和他的座驾被炸飞到空中,停车场内一台磕头机瞬间被炸瘫痪。

韩松一度感觉自己飘至了磕头机的顶上。身体摔到地上时,身下的积雪四溅开来。再后来,韩松丧失了记忆。

韩松被炸,市局选择了封锁消息。一个目的是迷惑制造爆炸的犯罪分子,另一个目的是防止在城市当中引起恐慌。

等记忆恢复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躺在担架车上,在一条走廊里急速穿行。那条走廊很长很长,走廊棚顶的灯光在迷离的视线中渐次掠过。迷迷糊糊中,韩松仿佛看到一个人,那个人将强磁炸弹安装在自己的座驾上。

那个安装炸弹的人不断变换着容颜……身体任凭别人摆布的时候,韩松像是给自己搞了一次嫌疑人大辨认。手术刀在他身体上游离的时候,没有人想到韩松大脑中的这次辨认活动。

韩松记不得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当他又一次被抬上担架车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了城市边缘那些冰窟窿,那是一种墨黑色的恐惧……

一切的一切,远非我这样的人所能想象。我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局长的器重也让我有点儿小骄傲。我的肤浅无法理解韩松,更无法理解马钧铁。

“你和刘锦的关系,准备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公之于众吗?”马钧铁问刘秀,“刘锦出了这种事情,我们都不愿意看到。我希望你还是要理智一些。”

刘秀刷刷流眼泪:“我说过,隆子州的做法不可行,但我没想到会搭上刘锦的命!庸才,庸才一个!我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不要你亲自动手,法律完全可以做到。我还是那个意思,越是这样的时候,你越要理智一些。”

“钧铁,我听你的。只要能够找出凶手,我怎么都行。但是,这么大的事情,家里有许多事情需要张罗,少了我怎么行?所以,我不会在意公开我和刘锦的关系。刘翔从小的尿布都是叔叔给洗的,他不去给叔叔送行,感情上也接受不了。”

“你放心,有那么多警察兄弟呢,我一定会安排好。你千万不要冲动,有些事情,我们都快计划一辈子了。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多大的痛苦,也得暂时忍一下。”

“钧铁,你放心。凶手就在他们当中,我会……老账新账和他们一起算!”

“当然一定是在他们当中,你的那些手下当中。真正的凶手一旦知道他们杀的是你的亲弟弟,问题会复杂许多。再有,你暴露了,对刘锦的清白不利。他是烈士,他是英雄,临到最后却暴露出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毕竟,很多人都说你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偷油贼。”

“我说过,时机成熟,所有幕后的人都会一下子涌出来,让我弟弟单枪匹马和敌人较量,隆子洲这样干就是胡来!”

穿着厚厚棉服的刘秀,在马钧铁的陪伴下来到刘锦的办公室。刘秀把弟弟的鞋子捧在怀中,哭泣着。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但是我弟弟……”

“既然已经隐瞒了这么久,那么就再忍耐一下。我们一起将真正的凶手逼出来。”马钧铁对刘秀说,“首先,我们要确定,是谁要炸死韩松?明摆着有人要嫁祸于你。”

勘查结果已经出来,韩松座驾底盘被安装了定时炸弹,但在这样一个特殊节点爆炸,所有人都认为给韩松安装炸弹的,一定是刘秀无疑。

忍着心中的剧痛,刘秀需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人。

柳家胜对刘秀说:“人命关天。不论是谁干的,必须交出去。”

鲁奎问刘秀:“实话实说,是不是孔二虎干的?我问他,他说不是,但我知道,他是不会和我说实话的。”

刘秀分别回复两个人说:“无论是谁干的,绝对会交出去,不会客气。”

办理这个案子,原本可以通过调取裤裆巷周边视频监控点的信息,获取那辆丰田霸道的行动轨迹,那是案件突破的关键。可是,那一带的视频监控设备竟然全是坏的,而且已经失灵很久。这些视频所在区域是鲁奎当分局长时的辖区,那些视频探头都是他花费巨资安装的,鲁奎被提拔至市局领导,科技信息化建设方面的政绩,曾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谁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刻,这些摄像头或是模糊,或是坏掉,无法发挥作用。

隆子洲气得浑身发抖,他在党委会上毫不留情:“科技信息化,投入了这么多人财物,难道是建设了一支北洋水师吗?即使是北洋水师,也能在关键时刻打上几炮呢!摄像头都成了摆设,倒查!”

面对隆子洲的怒火,鲁奎却脸不红,心不跳,辩称:“科技设备是有老化周期的,这么些年不改造,问题不在我。”

刘锦牺牲,引发了一股向隆子洲发难的力量。以魯奎为代表的一股势力与隆子洲为代表的主战派发生激烈争论。

鲁奎说:“刘锦当然是英雄,但这种牺牲有必要吗?有些人是不是要负领导责任?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和油耗子盲目交锋,这是拿民警的生命当儿戏。”

张克平说:“打击油耗子,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事情,更不能营造个人逞强的工作氛围。指挥不利,让刘锦失去了宝贵生命,得有人负责。”

但是,隆子洲的态度依旧强硬。

“今天,刘锦为我作证,老白这一百万我收下了,但却是为了打入盗油团伙内部。从今天开始,我老马要和老白称兄道弟。这一百万暂时不交纪检委,因为纪检委目前不值得我们信任,我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刘锦,录下来没有?”

刘锦出事前的上午,把马钧铁的话用手机录了下来。

那天夜里刘锦牺牲后,从丰田霸道上下来的幽灵翻阅了那部手机,意识到这部手机的重要价值。马钧铁发动了所有能够发动的人寻找这部手机,都没有结果。马钧铁更加知道,刘锦有一个重要线人,始终在给他们提供重要情报。刘锦一直通过手机短信、微信和那人保持联系。那部手机一旦落入油耗子手里,意味着那个线人也会暴露。

为了寻找这部手机,何烨用尽看家本领,通过手机QQ给刘锦的手机加挂木马,试图远程遥控读取手机内容。遗憾的是,就在她刚刚准备下载手机上的各种信息的时候,却眼睁睁看着这些内容被删除。毫无疑问,刘锦的手机落到了油耗子手里。

抓捕杀害刘锦的嫌疑人,看来已经是难上加难。韩松被炸,何烨一心想破案,围绕案发前后韩松的活动轨迹调取了许多视频监控,终于发现一个身穿黑色运动服戴着棒球帽的男子,从状元楼里走出来,给韩松的汽车安上了炸弹,又回到了状元楼。

更加想知道答案的,当然是刘秀。刘锦出事的那个夜里,刘秀被雪夹雷惊醒,心中的雷声便不再停止了。刘秀外表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滴血。

此刻,以隆子洲为代表的公安机关的很多人,都已经对刘秀恨之入骨了。隆子洲下达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刘秀及其手下的犯罪线索,随时准备采取抓捕行动,遇到袭击警察暴力抗法等情况,可以开枪。

这个命令够狠,但刘秀不在意。手下们对自己大概有着怎样的心思,刘秀是有一定预感的。他希望公安机关对自己的手下保持高压震慑,这样可以让他更加集中精力,寻找害死弟弟的凶手,还有那股试图挑战与反叛自己的力量。

“你们不要自作聪明。弄死一个人,要是对我们真正有用,倒也划算。现在看,划算吗?你们当中谁干的,我不想追究,但你们要记住狄氏兄弟都是怎么在那个山丘下边被干掉的……”

在荒野上的那个山丘,刘秀忍着心中的剧痛,把所有手下召集在一起。他们当中有的人昨夜嗑药太多,眼睛贼光锃亮。看到孔二虎的貂皮里边鼓鼓囊囊,刘秀不安地问:“二虎,你带家伙了?”

孔二虎说:“哥,最近特别没有安全感,我得时刻防范着。”

刘秀告诉他:“公安随时都可能动我们,带着这东西更麻烦。让我们陷入如今这步田地的,就是我们内部那位活心眼儿的人。二虎,那个人是不是你?”

孔二虎听了,紧张得蹦了起来,怀中的短猎枪都掉在了地上:“哥,哥,我永远不会背叛你,谁敢动心思害哥,我二虎直接干死他!”

回去的路上,刘秀正在闭目养神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感觉座驾突然加速。若干警车试图对他们进行拦截,局势顿时大乱。

二虎身上有枪,但他和老白似乎都嗑药了。刘秀皱皱眉对司机说:“加速,不要被抓到……”

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警车呼啸,路虎狂奔。追击的警车已经开始鸣枪,后来开始朝他们射击。谁也不知道警方想要干什么。老白在车内给柳家胜打电话求助,孔二虎给鲁奎打电话求助,两边的意思竟然都是说自己的梦自己圆。刘秀则给马钧铁打了电话,询问是什么情况,马钧铁也不知道详情,只是告诉他五个字:“想办法脱身。”

那天,追击他们的是曹海、于强等人,当然,还有我这么一位战神。

我一边追一边嘀咕:“奶奶的,还敢不停车?直接击毙算了,做笔录,取证,起诉,全免啦……”

马钧铁打来电话,告诉我们无论怎样不要伤了刘秀。驾车的二虎拐入一个街区的小路,在警车还没跟上来的时候急刹车,刘秀从上边跳下,找地方隐藏起来。二虎继续加速从小路另一个出口冲出……

其他人都跑了,二虎和老白落网。老白被子弹击中,昏死过去,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二虎半路上把枪扔了,警方对他进行了检测,查出他吸食过毒品,属于毒驾。老白身上还有冰毒,不过,他俩在警察面前,什么也不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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