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藏不住的

蔡崇达

我六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海。虽然，我是海边的孩子，而且我的父亲，就曾是一名海员。

那次看到海，是在去外祖母家的路上。沿着乡间的小路，跟在母亲的身后走，总感觉，怎么路边的甘蔗林那总传来明晃晃的亮光。我趁着母亲不备，跑过甘蔗林，这才看到海。

追来的母亲气急败坏。她说：“你父亲不让你知道海的，就怕你觉得好玩自己跑来了，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其实父亲担心的不仅这个。回到家里，父亲郑重地和我说：“我小时候就是老觉得海边好玩、船上生活好玩，这才过上后来的生活。但海上太苦了，我希望你在镇上的中学读好书，不要再做和海相关的工作。”

东石——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或许有太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十几年来，镇区一直往反方向发展，整个小镇在集体逃离那片曾带给他们乐趣和磨难的海洋。然而这片试图被父母藏住的海，却因父母的禁止，而越发吸引我。

再次在去外祖母家的路上，我突然放开步子往甘蔗林那边冲，母亲气恼地追我，我被追急了，竟噗通一跳，海水迅速把我淹没了，那咸咸的海水包裹着我，把我往怀里搂。我看到海水之上碎银一样的阳光，铺满我的瞳孔，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

海是藏不住的。父母因为自己曾经的伤痛和自以为对我的爱护，硬是要掩饰。我因而听到海浪声，以为是风声；闻到海腥味，以为是远处化工厂的味道。然而，那庞大的东西还一直在涨跌着，而且永远以光亮、声响在召唤。我总会发现海的，而且因为曾经的掩饰，反而更加在意，更加狂热。

那次被水淹后，父亲卻突然带我去航行。那真是可怕的记忆，我在船上吐得想哭都没力气哭出声，求着父亲让我赶紧靠岸。从那之后，我不会疯狂地往海边跑，然而也没惧怕海，我知道自己和它相处的最好方式是什么。那就是坐在海边，享受着这海风亲昵的抚摸，享受着包裹住我的庞大的湛蓝——那种你似乎一个人但又不孤独的安宁。长更大一点，我还喜欢骑着摩托车，沿着海岸线兜风。

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到和它相处的方式。每片海，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生活也是，人的欲望也是。以前以为节制或者掩耳盗铃地掩藏住是最好的方法，然而，无论如何，它终究永远在那躁动起伏。

我期许自己要活得更真实也更诚实，更接受甚至喜欢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更喜欢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处理、欣赏各种欲求，各种人性的丑陋与美妙，找到和它们相处的最好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能把这一路看到的风景，最终全部用审美的笔触表达出来。

我一定要找到和每片海相处的距离，找到欣赏它们的最好方式。

（选自《皮囊》，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赏析

甘蔗林那边，明晃晃的亮光吸引着刚刚对世界睁开懵懂双眼的稚童，海就那么静静地待着，散发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无关生计，无关现实。父母刻意的阻扰反而更令人想去拥抱那片海。这种心思你是否也曾有过？来自心灵深处的消息告诉你“这就是我喜欢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过这样的一片“海”吧。

千方百计的掩饰变成了赤裸裸的面对，浪的裹挟和怒吼让人认识到海不仅仅是安静平和的，它还是躁动易怒的，“我”在这场可怕的记忆里学会了和海的相处方式，也学会了和欲望和生活的相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