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小舅

2017-07-08 11:53韩庆祥
齐鲁周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小舅姥姥

韩庆祥

每个周三晚上,济南六里山一个不大的小院,一群人以文学的名义聚集到一起。周三读书会——自2011年11月启动以来,坚持纯文学性、公益性,是山东省作家协会创作基地,荣获“2015-2016·第四届影响济南年度群众文化活动”殊荣。本期“半城湖”,刊登两位周三读书会成员的散文和诗歌。

时间抹平了伤口,留下无数永恒的瞬间——流落台湾六十多年的小舅,是大历史的见证者,内心深处荒凉而悲怆;三十年前因车祸去世的初恋女友,成为诗人心中永远的怀念。

妻子的娘家,在济南泉城路南边一条东西向的胡同里,胡同不长,却牵出长长的故事。

早些年,照相还是个奢侈的事。城里人家,都喜欢把家人的照片挂在堂屋里。七十年代初,我第一次拜访岳父母时,看到条几上方的相框里照片挺多,其中有一张泛黄的大照片,特别显眼,照片上是一位身穿军装、打着裹腿、挎着盒子枪的人,他长得浓眉大眼,帅气刚毅,双目炯炯有神。妻子指给我说,这是她的小舅,这张照片是他随大军南下时,跟着立功喜报寄到章丘刁镇的姥姥家,随后就没了音讯。

小舅16岁那年,国民党抓壮丁,每户凡有两个男子的必须抽一个去当兵。大舅已结婚,大妗子哭着不让走,小舅见娘为难,就替哥哥在地方民团当了兵,后来地方民团被解放军收编,他跟着部队挺进河南,支援大别山的刘邓大军,又回援山东。那时候姥姥整天牵肠挂肚地打听小舅的去向,济南战役前夕,部队在章丘休整,姥姥不知怎么得到消息,挪着小脚,雇了毛驴,一路打听着,竟然在枣园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儿子。

后来全国解放了,看到好多当兵的都衣锦还乡了,唯独小舅杳无音信。姥姥天天坐在村头上,望眼欲穿,还一天一次去村公所催问,等来的却是一块烈属牌,上级说小舅在打金门时牺牲了。可姥姥说什么也不信,她想念那活生生的儿子,手里捧着仅有的这张照片,天天念叨他的乳名,还请人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卦是高山跑马,知道你儿在东南,要带着孙男嫡女一大家子回来。”她信了,见人就说,我儿活着,还活着,他一定得回来看娘。

老人家从四十年代就这样盼着,想着,熬过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从一位年轻妇女,熬成白发老太。七十年代初,姥姥呼喊着儿子的小名,带着万千牵挂离开了这个世界。

八十年代中期,一封从新加坡经香港辗转寄到刁镇的信,让岳母家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信是繁体字,收信地址是解放前的区划和乡公所,落款写了小舅的大名和小名,为了印证身世,还补充说胡同口有个鸭子湾和大槐树。信文很短,一是问候,二是告知已成家,有两儿一女,生活不错,让家里放心,唯独没说他在哪里。那时,两岸关系还很紧张,他是怕给家里带来麻烦。天啊!四十年过去了,小舅还活着!随后,托人打听过信封上的发信地点,那只是个香港海员俱乐部。

台湾开通大陆探亲之后,小舅托老乡捎来他全家的合影,我们才知道他住在台北。岳父岳母立即召集全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让来人捎回去,从此双方终于有了联系。

因为小舅在海军医院工作,军人不准回大陆探亲,他就迫不及待地申请提前退役,于1992年偕同台湾籍的舅妈回到日夜思念的家乡。我们借了几辆汽车去遥墙机场接机,机场相见,亲眷们个个泪流满面。接着,小舅迫不及待地赶往章丘,在娘的坟前痛哭失声,长跪不起。他哭着说:“娘啊,我还没来得及孝顺您,您怎么就不等等我呢?儿是打金门时被俘的,被国民党押送到台湾,一去40多年啊,我没有一天不想家!”小舅的一身西服,在坟前弄得又是土又是泪,他那双大手,忘乎所以地抓着坟地的土,像要把亲娘再抱出来……

从那,小舅每隔几年就回大陆探亲。2010年,得知小舅因心脏病住院,安了起搏器,我们这些晚辈就跟团去台湾探望。走出桃园机场,小舅老两口亲自迎接。当天晚上,又派车把我们从住处接到他的家中。他老人家把台湾出产的各种奇珍异果摆了一桌子,恨不得让我们一下子尝遍。夜深了,因为我们不能脱团,小舅又开车穿过台北市区,把我们送回住处,还向导游索取了行程表。从第二天起,他让小儿子请假,开车陪着我们环岛而行。旅行途中,他的小车总比我们的旅游大巴先抵达景点,在花莲,当他得知我们这个40人的旅游团都是山东人,就提前买好珍珠奶茶,站在车门口送给每人一份。有的同乡推让,他说我来台湾六十多年,第一次接待咱山东的乡亲,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

四月的台湾,天气已经很热,这位80岁的老人家带着起搏器环岛相伴。他舍不下家乡来的亲人,珍惜相处的每一分钟。

台岛八日游行程匆匆,在桃园机场,与舅舅一家依依惜别,我们邀请小舅常回家看看。他说老来还有个心愿,要亲自带领子孙寻根,让孩子们与大陆的亲人走动起来。

去年中秋节,小舅率领一家三代六口人一起回来。他的孙子高中毕业,考进台湾著名的“成功大学”,趁未开学,亲自带他回来认祖归宗。小伙子个头1米8以上,身材魁梧。走进刁镇老宅,小聚拉着孙子的手不住地嘱托,像要把那份故土情结复制到后代的血液里:那小饭桌是小时候用过的;那两个木箱,别看油漆多处剥落,那是陪伴亲娘一生的嫁妆;墙上挂着亲娘的老照片,他顾盼着,抚摸着,可以想象,老屋的每個物件都在记忆中千百次亲近过。睹物思人,老泪纵横。

院里那棵老枝嵯岈的石榴树,结的果子特别多,他掰开一个,给不认识石榴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品尝,边吃边说:“老家的石榴真甜啊!”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根部,分蘖出茂密的新株,也是家族繁衍吉祥的化身吧。他们三代人在破旧的老屋前合影,照片上,大家都像咧开嘴的石榴一样满意地笑着,只有小舅的神情是那样凝重,他也许又想起魂牵梦绕的当年情景,多少思绪在岁月长河里汹涌而来。

小舅妈告诉我们一件高兴的事,小舅被台北市评选为“模范父亲”。小舅妈给我们看“模范父亲”颁奖现场的照片,在隆重喜庆的奖台上,老人家手捧鲜花,在亲朋好友簇拥下,刚毅富态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他紧闭着嘴唇,没有笑容。有了这个名气,再加上传奇的人生,台北当地的媒体多次要求采访,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他无法绕开自己的经历,开口不如缄默。

从小舅的神情看得出,这位流落到对岸的原解放军战士,虽然儿孙满堂了,但内心深处却始终荒凉而悲怆;尽管他离开大陆已经整整一甲子,却穷其一生都没有真正融入台湾这个第二故乡,因为他仍然苦苦地坚守着大陆的“根”,正如他的乡音一生未改,那种强烈的孤独感和令人震撼的无奈,像一片被风吹散在异乡的落叶。

中秋节后,济南和章丘的晚辈们到遥墙机场为小舅送行,握别的瞬间,小舅眼圈红了,他神情凝重地向安检门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无限怅惘。台北的小舅,是那场金门血战的见证人,当年的逝者长已矣,但作为幸存者,他在有生之年,感情的纠结如同台湾海峡的波涛,会永无停歇地拍击着两岸的土地。

一九八七年十月七日

是平常的一天

幸福的一天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

你乘上单位的班车

从莱芜张家洼铁矿出发

先到泰安,然后换火车到济南

左等右等你没来

空荡荡的出站口

只剩我一人久久张望徘徊

原来,班车驶出半小时

迎面开来一辆发疯的大货车

鋼铁和钢铁猛烈相撞

发出痛苦的尖叫和痉挛

霎时,撞碎了我的梦

你像一只蝴蝶

飞向另一个世界

悲痛像颗炮弹飞来

在我身体里轰然爆炸

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是我青春的祭奠

从此每年的这天

都是我的另一个清明节

每年烧给你的火焰

都是我流血的思念

岁月驰过三十年

我还是常常想起你

你编织的毛衣

依然给我温暖

你唱给我的歌

“辽河从我家门前流过”

(鞍钢支援莱钢随父来山东)

依然响在我耳畔

你写给我的三十多封信

完好如初,每次读

依然能看见你灿烂的笑脸

三十年,悲伤在心里

已垒成一座高山

为什么,人世间

美好总是闪电一样短暂

痛苦忧伤都是永远

一九八七年的爱情

□袁建中

猜你喜欢
小舅姥姥
“老洋漂”的多彩生活
忙忘记了
姥姥的老歌谣
“老洋漂”的多彩生活
雪姥姥
姥姥的枣树
八旬姥姥活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