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坝洪村那天

2017-07-18 18:54简媛
滇池 2017年7期
关键词:芒果树阿婆大叔

想去坝洪村,并非我一个人的想法。还有一个叫路的男人。他说他一年有 300天在路上,就把父母取的名字改成了路。我独自出差在云南,只是在某个夹杂熟人与陌生人的聚会上提及,我有一天的空闲,想去坝洪村走走。所有认识或不认识我的人都盯着我问,坝洪村是哪里?比大去坝洪村那天 理、丽江更美吗?有酒吧有音乐有美人吗?那只 是一个即将消失的深谷老村。这句话我藏在心短篇小说 简媛 底,没有说出口。

路是那晚唯一没有就此发表观点的人。深夜的时候,路发短信给我,说,他愿意陪我去坝洪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刚刚百度,得知那是一个即将消失的古村。是好奇吗?我问。周围都太脏太吵了,不知那儿怎么样?他说。我有车,他又说。仿佛把这当成能博取与我同行的筹码。我沉默了。电话里挂断了般没有一丝声响。几分钟后,他说,可以吗?好吧,我同意了。便挂了电话。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和你有一样的执念——浪费时间去寻找鸟不拉屎的破地方。那晚我做梦了,梦见了墨非 ,他对着我说了许多。醒来时,什么也记不住。唯独记得他在梦里说过这句话。

在百度地图上,能搜到去坝洪村的路,这一点能证明它并非与世隔绝。让我陷入荒野求生的是通往坝洪村的那条羊肠小道。用羊肠小道来形容这条路,似乎带有抱怨的情绪。可路宽着实只能容纳一辆车。左边是悬崖,右边是峭壁,没有路肩,兴许一个大幅度甩方向盘,就会招来灭顶之灾。我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路一直安慰我,说他车技很好,开过盘山公路,穿行过沙漠、包括崎岖的悬崖小路……那些来自他的遥远陌生的词条,敌不过眼前看得见的风险,我开始后悔自己的任性。直到车停在了谷底,一条泛着银珠的小溪似玉带盘缠在葱笼如冠的灌木面前,我那悬着

的心才放下来。

坝洪村到了。路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我,声音里裹着得意,带些挑衅的意味,似乎在说:我是值得信任的。我没有搭理他,却分明有了另一份此刻才自心底升腾起的笃定。

还没有见着村子的模样,一个行人也没有。

越过小溪,沿着一条有着明显足迹的泥道,穿过屏障似的绿篱,眼前的空旷令人豁然开朗。几棵三人合抱不拢的芒果树,卫兵似的,守候在村口。引起我格外注意的是中间那棵主干上有一个树洞的芒果树,洞不小,看上去能容纳两个大人。我回头时,恰巧撞见路的眼睛,带些令人茫然的诡异。他说:你听过关于树洞的故事吗?我的沉默让他愈发兴奋。他继续说,从前有个国王,一有心事就躲到一个树洞里去说。后来树洞上的每片叶子一看到国王就发出声音——国王有心事……

他怎么看出我有心事。我望着眼前高大茂密的芒果树,阳光透过叶缝将光线撒在地面形成彩色的光斑。潮湿的落叶上有水雾在袅绕。满腹的心事突然往外挤。憋久了,是会生病的。路抓住我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躲闪着,将眼神投在泥地上,一群蚂蚁有条不紊地往前爬,如同这里的一切——井然有序——通往村里的路,是土石相拌,夯实而成,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没有明显的石阶,却有攀爬之处;一丛低矮的房屋,全是泥砖垒成的泥土本来的颜色,一栋一栋,并非规划,却是有序地依着小路两侧排立。

我和路行走在仿佛只有两个人的村里。四周很安静,能清晰听见犬吠、鸡鸣、鸟叫,甚至牛哞。所有的小道,我一条一条去走。累吗?枯燥吗?路试探着问我。其实我也在心里担心他有没有厌倦。

拐过墙角,一窝小鸡,“叽叽喳喳”声,脆生生的,仿佛迎接我们的到来。

迎接我们到来的还有沿路的火龙果树。躲闪着缀在枝上的火龙果像羞红了脸的花。我一直以为火龙果是高高挂在枝上的。见到它矮矮地挂在满是针刺的枝上,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惆怅,仿佛贴近泥土的必是承受了生活的重的。而望着高大挺拔,叶冠阔如庭院的芒果树,我又生出不同于此刻的敬畏——原来芒果需要攀爬方可获得。

攀爬,让我对这个词有着切肤之痛的是一个叫墨非的男人。自 23岁认识他的那年起,我便在爱情的长河里攀爬了七个年头。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困在回忆的沼泽地里。我像闯入仙境的小精灵,和百年老芒果树对话,话落进芒果树深凹的纹路里;和挂在枝頭,发出清香的芭蕉细语,声音如奶牛涂在芭蕉的表皮上。多少时日困扰我的轻——如脱飞的蒲公英。似乎有既定的方向,又仿佛失去了一切——它们此刻去哪了。

不知什么时候,路牵住了我的手。在这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古村,牵手仿佛成了生命的支撑。我的脑海里令人无法理喻地出现别的画面:每天上班必走的路上,一直安静清扫街道的中年女人,她当街哭了,如同天空的哭泣。雨连续下了好几天了,像是要冲刷掉那团窝在人们心里的污物。女人哭得很伤心,许是真受伤了,中年承载之重,日复一日,如同扫地时愈来愈接近土地的背脊,又如被空中飘浮的尖锐刺破的气球,没了轻,只有重,重到只能贴近地面。我竟然羡慕这个敢于当街大哭的女人。不像我。听到墨非对我说出“分手”两个字时,只敢躲在无人的角落或流水哗哗的厕所大哭。任苦痛堆积在心中结成阴雨天的霉,任一年一年的韶华逝去或滞留在我眼角织成网。看见那个老人——一个站在几百年的芒果树下,发黑眼青的阿婆——我突然惊醒,阻隔自己接纳任何对我有好感的男人的心里障碍是“害怕”。

我感觉出,路握着我的手心里积着汗,湿漉漉的。他在害怕吗?我没有问,心里却分明起了些轻视之意。要离开坝洪村时,路说,幸好雨没有落成,出村的小道是经不起雨的。我见过坝洪村里贴着的地质灾害警示牌——这里时常有洪流——我发现自己又犯了自以为是的揣度的轻。我想到了父亲,及他的话——你还年轻,人性永远是你不应该去自度揣摩的,需要深入地去寻找、去发现。我仿佛才发现,存在于路额头上的川字纹和双眼的忧郁里有一种重。

在遇到站在几百年的芒果树下的阿婆之前,在确定每扇门都是紧闭的样子的时候,那些明显标示在土墙上的防洪标语或是洪灾逃亡时的引导标识也引起了我的恐慌。我以为我和路陷入一座刚被遗弃的古村,仿佛一场灭顶之灾即将来临。

笃定来自于阿婆,及她的眼神。阿婆个子不高,五官精致。她头发灰白,轻盈地从额头往后梳,细心盘起,靠颈后一枚银钗固定。她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如同此刻的天空,蓝白分明。她的年龄不好判断,光看外表,五十到七十都有可能。她身着蓝色土布上衣,拦腰围着一条黑色底子起五彩绣花的围裙,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口雨鞋,不曾在市面上见过的样子,独具特色。她是从分河边芭蕉园走来的。我从她手里提着的紫色芭蕉花判断出她的来处。相遇在那棵几百年的芒果树下,她看见我,和我们看见她,有着相似又区别的惊喜。她惊喜于还有人来这里,我们惊喜于这儿并非被弃。阿婆能听懂我们的语言,但阿婆因为天生有发声障碍,我们只能靠猜测听出她说些什么。交流并没有因为艰难而变得无味。

阿婆告诉我们,村里人几乎都搬走了,现在留在这的只有三户,都是喂牛的。她今年七十,老伴七十五,喂了二十条牛。飘荡在古村上空的各种气味里,最浓烈的当属牛屎气,我进村时就闻到了。可我和路都没有因此生厌。被那些飘荡在城市上空的汽车尾气窒息了的我们,仿佛对这种原生态的自然之气心怀久违的欢喜。树叶、瓜果落在泥里腐烂的气味;青色的小芭蕉珠链般垂吊在芭蕉叶丛中散发的是青涩的香气;芒果在六月份就全摘光了,可香甜仿佛还拢聚在树间空气里……

到了吃饭的时候。一只并没有遭到喝斥的雄鸡从村子高处发出嘹亮的叫声,像是一种约定。如同我的家乡,一到饭点,就会响起的广播或是女人们粗鄙的呼唤声。这次,阿婆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即便我仔细聆听,的确什么也没有。算起来,到村里约摸半小时了,可除了眼前口齿并不清晰的阿婆之外,我们还没有见过其他人,小孩子也没有。我和路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我和路都有了想同阿婆告别的意思。

我先发现的,阿婆朝着坡上更远的方向张望时,一脸喜悦。我顺着阿婆张望的方向望去。一个男人和一条狗突然出现了,出乎我们的意料。男人个子不高,但很健壮,他的穿着与我家乡的男人的穿着没有两样。他戴了顶米色的草帽,帽子底下的头发全是白色的,不知几天没有刮的胡子也是白的,他的眼睛也是黑白分明。光看外表,同阿婆一样,他的年龄也不好判断。

去我家吃个中饭吧。我们那就我和老伴两人。大叔站到了阿婆身旁,摘下粘在阿婆身上的芒刺。他们是夫妻。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子相连倚在一起,看着我和路。在他们眼中,这两个年轻人,也是夫妻。路靠近我,抓住我的手,与我的身子连在一起。我想挣脱路的手。太多虚无的际遇让我觉得自己恍若膨胀到了极致的气球,就连裹在风里的蒲公英都可能让我化为灰烬。难道需要向两位老人证明些什么吗?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悄悄向路使眼色,表达我的反抗,他一脸灿烂,望着两位老人,假装浑然不知。

并非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去朵海时我遇上一连三天的暴雨;租车时遇到宰车客;在单廊海边碰到家乡人,向她们打招呼,招来的只是一双冷漠的眼睛;包括我这次出差的任务——帮公司讨回合作单位拖欠的余款,明明说好马上给,拖了一周,还在说等两天再给回复。只是两天吗?兴许一周,一个月,甚至更久。

墨非一次又一次推迟回国。我比谁都清楚,一切的美好成了过往,遮掩在所谓爱情上面的是一层他知我知的谎言,碍于没有戳穿,我依然独自裹住这团谎言,如同阳光下那团彩色流动体,看得见摸不着,更无法靠近或是进入。只待一阵风或雨的冲刷,便一切没了形迹。像风扫荡街道两旁的梧桐落下来的那一地枯叶,只有在深夜才能看见它们肆意的样子,白天它们会迅速被扫进黑色的垃圾袋运到垃圾站甚至更远的地方,化为腐朽。

我的手不再挣扎,安静地窝在路手中。被他牵着向前走时,突然想哭,我隐忍住了,将手握成拳头缩在他手心,身子依然与他相连,甚至靠得更近了些。

顺着村道,从前面的第一个人字路口左拐,走到一栋矮房门口,阿婆、大叔和狗拐了进去,我们也跟着进了门。

门是木头原本的颜色,经风历雨后成了诸黑色,上面的铁挂锁在无数次触摸后磨得非常光滑。进到门里,是厅堂。我看见墙角的竹筐里堆积着红色的火龙果,很新鲜的样子。两双雨鞋整齐地摆在竹筐旁的木板上。东面土墙上订了一排长铁钉,分别挂了斗笠、雨衣、外褂……最惹我注意的是那串芭蕉,大约有我身高的一半长,下面的芭蕉已呈黄色,上面的还是青绿。阳光透过屋顶的玻璃瓦落进房里,停留在各种家什、用具光滑的面上,折射成了斑斓的世界。西面墙上有扇门,挂着蓝色起红花的布簾。我仔细辨识过,红花是这座城市开得最热烈的三角梅。门外也有三角梅,阳光照耀下,那些带些妖的紫的花瓣,似乎又和粉红扯得上关系,而天顶纯净的蓝天,透亮的白云将所有花瓣衬得又有几分仙气。仿佛我那年在大学校园里遇见墨非的心情,和当初对爱情的憧憬。

穿过厅堂,从南面墙的侧门往里走是厨房,厨房很小。这里烧的是沼气。靠墙有一张桌子,配有四张手工编作的圆柱形蒲团。材质是我小时候经常见到的稻草。我们把它编成绳,用来跳或用来荡。桌面罩有蓝色的土布,上面已经摆好饭菜。饭是铜锅洋芋饭。菜有红烧鱼,炒芭蕉花,煎出来的洋芋饼,和一锅清水煮苦菜汤。

阿婆招呼我俩先坐下了,大叔问路,喝两口吗?路说下午要开车。接下来吃饭的时候我们话很少。感觉还是要喝两口。大叔说。起身去了挂着蓝色起红花布帘的房间,出来后抱出一只瓦罐,黑褚色的身子。阿婆取来四个土色的粗瓷碗。今年的青苞谷酒。大爷给每个碗倒满了。路本想把手扣在我的碗上,我拦住了他。一碗酒下肚后,一股浓烈的冲劲穿过我的胃,散播向我的大脑。外面起风了,听得见落叶沙沙的擦地声。路起身,端起瓦罐给大家加酒。阳光让我们温暖,酒让我们开始兴奋或忧愁。风依然在吹,挂在墙上的钟敲了十二下。

杯子又被斟满了。

“村里大多数人都搬到新村去了,这里要改成旅游景点。说是城里人喜欢看古村。会在分河上修条索道,不用划船,从对岸直接就索过来了。

大叔又倒了酒。“现在只剩下三户人家了。”他说,“我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去广东打工嫁给了四川人,一个去大理耍跟着北方人走了。他们住得远,回不来了,就算探个亲也不容易,可能两三年能来住上一个礼拜。最小的幺妹儿留了下来,嫁给本村人,现在搬到新村去了,就是你们来的路上,大水库旁那栋有蓝色玻璃的房子。她倒是每周会来一次,听说也想上外地打工去 ,今年的甘蔗没人来收,只能枯烂在田里,一年的辛劳打了水漂了。”

打了水漂的还有我。七年的守候,如同一场无比漫长的马拉松,我在自以为无比强大的意淫中为自己喝彩,仿佛自己是一个举着贞洁牌的烈女,为我的初恋男友墨非保持节操成了我参与这场马拉松的唯一意义——没有人知道我一直独身的理由。包括去澳洲留学的墨非,在他微信留言中,我看出了他对我苦行僧般的坚守是反对并嘲弄的。他甚至怂恿我从堡垒中走出去。这才是我的悲哀。如同我对早已不复存在的故乡过于痴迷的留恋。

大叔起身,从南面墙的侧门往里走,穿过厨房,那里有间小小的茅厕。我能听见解手时大叔扬起的抛物线落进马桶的声音。路也起身了,顺着相同的方向去了那。不久,我听见了更加有力的声响。那一定是根值得骄傲的抛物线。

我给自己倒酒了。抛物线也从瓦罐流出来了。阿婆切好紫红的火龙果放在我面前。一片片,弯月的样子。我有些头晕了,看到的全是红红的嘴唇。

大叔揣着裤头走回来了,嘴里在碎碎念:都离开了。老邻居也走了。隐约能听到从墙角传来的呜咽,阿婆在那捡拾火龙果,一个一个装进袋子。大叔坐回来时,打翻了他的酒,我听见了他的哭声。他们失去的只是一个日趋破旧的老村。这里交通不方便,暴雨来时会让人直面死亡,出村爬上十几里山路有整齐列队的修好的新村。阿婆哭什么?

离开时,我已经走不稳了,路抓着我的手才能站稳当。我们向阿婆和大叔道了别。

村前那片摘过了果实的芒果树,围着树根,厚厚的枯叶铺地,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枝上却依旧青叶繁茂。路在那片厚实的枯叶上铺了一张防湿垫。阳光正好,路说。看样子,他打算在这里睡个午觉了。青苞谷酒的后劲沉重而强烈,压在我胸口上让我异常难受。我所听所见的声音与光影全成了幻象。我看见墨非向我走来了。

九年前,在返校的火车上认识了墨非,他就读的大学与我读的学校在同一座城市。阻碍我对墨非一见倾情的是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印。可很快,我发现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他的两片嘴唇,准确地说是从嘴唇上滚落出来的声音。两年后,他去了澳洲留学,而我留在国内一家上市公司上班。送墨非去机场的路上,的士上的电台正在讲一个关于负心出走的爱人的故事。

所有这些只是记忆的墙,想象的星火瞬间扑灭在墙上。

路睡着了。他的呼噜声勾出我的忧伤。我在后悔些什么。人若是能在知道答案后再做选择就好了。万能的神,你能告诉我,我若选择去澳洲,结局会是什么呢?

今天,我跟这个男人来了坝洪村,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没有人知道这些。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坝洪村。路也是。却仿佛一个久别故乡的人回到了他最初的留恋,来到了他纯真童年的唤醒处,来到了他生命中最真实最赤诚的那端。

这里真好!路醒了,像是在梦呓。接着又说,好久没有遇见这么干净的老村了。

“干净”两字像某种咒语,引发我的诗兴,力量与灵感来自于许多不同的角落,而路的眼神,及他眼神中五彩的样子,让我着了魔。乘着酒兴,我吟誦起来——

坝洪村

不是我的故乡,甚至

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陌生的他乡。

我不知我为什么要去探访他

是因为网络上的一句话——一个即将消失的古村?

古村是一个让我害怕的词

意味着那里必然有拥挤的人群,有临街兜售声,有千篇一律的青石板路、木板房……

可我依然无法摆脱内心对坝洪村的向往。

如同无法割舍对故乡的思念。

故乡早不见了。

它带走的不只是青山,绿水,更多的是曾经的无邪与内心的安宁

如同蒸发的水,一点一滴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时间愈流失

它消失得愈彻底

……

吟诵停下来,一时间,我们都很不自在地坐着,情绪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肩上。直到一只白鹭从分河边飞来,它扇动闪亮的翅膀,仿佛微风推云,留下些美好的轻松,而那些并不牢固的盘踞心头的沉重也给扇走了。

路从北方来。我也是异乡人。眼前的一切,纯蓝的天、透亮的云;青山、绿水;鸡鸣,犬吠,牛哞,甚至路看我的目光,汇集成一条飞毯,载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曾经拥有的爱情。墨非答应过陪我来,我一直坚守着这份他人无法给予的承诺。我梦了它许多回,却从来没有如此刻那般有种虚脱的穿越感,此刻的真实比梦还要美很多。我一时恍惚,不知哪里是梦,哪里是真实了。一个星期前,墨非支支吾吾,说,回国的时间又推后了。这是他第几百次说到“回国推后”,我记不清了。恰巧单位要我来云南出差,天赠良机。我掩藏好这项蛰伏心中的任务——去坝洪村,去寻找我心中最后的净土或是最后的宁静。

路已经将身子交给了这片土地,他像个久未吞食的饥荒行者,贪婪地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土尘在五彩的光线里循环上下,形成一个没有尽头的彩色流动体。路指着芒果树下那个彩色流动体,说,我期待进入到这个流动体内,去洗劫浑身的污垢,及灵魂深处的肮脏。我也恍若回到了温暖而自由的怀抱。这种信任越来越多地在人的身上失去了。路着一条紫色内裤将身子铺展在防潮垫上写成一个大字,我脸红得像个羞涩的少女。我跑起来,踩着落叶,向着阳光充足的方向,像只欢快的小鹿。

坝洪村背靠群山,前有分河,一条从山上落下的小溪如同玉带将它束在中间。阳光给山体涂上了一层金色,也给我的身子涂上了一层金色。河水与溪水都泛出金色的光波。路从阳光里醒来时,我发现他像一个灵魂得到洗涤的人,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辉。我被吸引了,甚至像是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给指引了,我开始归依到他的各种指令下。

路说,其实他带来了便当,一早起来准备的,放在后备箱里。不声不响的体贴,让我的身子有了裂缝。感动,一点一滴,慢慢地沿着细缝爬进了我的身体。

新的恐慌是在电闪雷鸣出现在坝洪村上空的时候。来时的规划被我抛到哪里去了?这里的一切,眼前的一切,占据了我——在村里呆得太久了——我甚至怀疑这是路的圈套。他看出了我的担心,说,你不相信我?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仿佛这是所有男人想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表达自己无比高大勇猛的方式,而我不再是如猫咪般乖巧或纯洁懵懂的小女生。当一根白发出其不意地混杂于我的青丝,几条细纹以侵略的方式盘踞我的眼角时,我更多的是选择相信自己。路拽紧我的手,盯着我,说,放心,一切交给我吧。这该是多大的信任。他承担得了我的这份交给吗?缓解我身上恐慌的,是一个片段——突然从我脑海里钻出来的——路在和阿婆交谈时,他反复问了阿婆关于洪灾的问题。没事的,一旦出现大雨,不要出村上山路,应该顺着村里的避洪指示路牌往村子最高处走。我在这生活了五十年,没见过山洪冲垮房子,也没见过淹死人。

原来他早就有了心里的笃定。

只是一场虚惊,雷电像是故意要考验些什么,扑腾两下,一滴雨也没下就走了。

我的手腕被路拽得鲜红。我看见过被洪水席卷的城市,被泥石流淹没的山村,见过漂浮在水面上的各种生物。除了牲畜,还有人和植物。一股莫名的力量像洪流在冲刷我的身体。白鹭大叫着扇动翅膀飞离了这里,阳光没有从云层透出来,我茫然而恐慌地忏在落叶铺地的芒果树下。墨非对我说出“分手”两个字时,我有同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离我而去了,心底里只剩下巨大的空。我愈发想离开这里了。我在害怕什么?我望着路,他眼里的五彩不见了,成了纯澈的黑白,黑的乌黑,白的雪白。这是我熟悉的颜色,在阿婆和大叔眼里,我见过它们。

走吧!路说这句话时,用力拥紧了我的身子。我伏在他胸口,眼泪滴在他没来得及扣好的衬衣上,浸染在他袒露的胸脯上。我擦干眼泪,说,走吧!

天空中的云,往下落的样子,缓缓沉到山的下面,融入泥土,没了形迹。当夜完全黑下来时,坝洪村与天与地融为了一体,连空气也阻隔不了它们。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或者成了两个世界,明与暗,有声与无声。它们以它们独立的形式存在于别人进入不了或暂时放弃的世界。照原路返回到山顶时,我说,停下车吧。我站在车旁,沿着小道延伸的方向,看到了这一切。

路什么时候又拉住了我的手,我不记得了。我的手没有握成拳头,伸展开温暖地扣在路的指间,我倚着车身,路倚着我,站在我身旁。山顶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寒,两个人的身体自然就连在一起了。

此刻,这里的天空黑得像透明的玛瑙,铺在上面的星星,异常明亮,像是把我生活的城市上空的星星洗过后再挂在这里的。

一万年才能遇到这么一处了!路说。

幸好来了,我说。

我们互相倚靠着,静静地站在山顶,能听到分河流水滚滚而去的声响,偶尔还有鸡鸣,犬吠,牛哞。我们去过的阿婆家在村子的左侧,远远的只能看个大概了,可在那里的一切所见,一切感受,如同此刻挂在天上的星星那么清晰。我看到路在看我,他的样子在我眼中,成了最亮的星星。我迎着他的目光,不再躲闪。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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