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荔枝

◎林立铭

阿公的荔枝

◎林立铭

我们都叫祖父“阿公”。早在我出生以前，父亲为了工作，已搬离台中的老家，定居于新竹县偏僻山城竹东。因此，我跟祖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对他有点陌生。在我模糊的印象中，祖父沉默寡言，不懂表达情感，是典型的农人。他很少逗弄或抱我，然而我从未怀疑过他不关爱我。

每次我随父母回台中过年，祖父总会带我去中山公园划船，又领我去玩当时最炫的“金马乐园”摇摇椅、旋转木马。尽管他总是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陪我，对我这个寂寞童子来说，已是莫大的喜悦。

祖父在台中潭子祖厝种了一些荔枝树，每年六七月荔枝成熟，他总会挑最大最甜的留下来，装满两箩筐，用扁担挑着，搭乘约三小时火车来到我们所住的小镇，给我们尝尝他辛勤耕种得来的甜美果实。

30年前荔枝很昂贵，一般人只买来当礼物送人，很少自己吃。我记得那时候的荔枝比现在的小和酸，我一次可以吃掉二三十颗。我和姊妹都爱吃荔枝，因此很期待祖父来探望我们。

父亲在台湾铁路局新竹工务段工作，宿舍就在火车站旁边。我们一知道了祖父坐哪一班火车来，便会到火车站去守候，等到终于看见祖父从火车上吃力地把两箩筐荔枝挑下来，我们就兴奋得尖叫，一拥而上，抢着吃荔枝。祖父看见了，必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有时会在我们家住上一个星期，才回台中去。

记忆中，祖父每年都送荔枝给我们吃，这似乎成了他向远方的孙子表达关爱的唯一方法。

我首次体会到期盼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对象就是祖父。当时我大概五六岁，那年的荔枝成熟之后，祖父像以往一样，带着他认为最珍贵的礼物，来我们家小住一星期。由于父亲出差，祖父常常带我们三个小孩去公园溜滑梯、荡秋千、坐跷跷板，甚至到水池里划船。

在那个星期，祖父仍是常常默不作声。

祖父从来没买过玩具来讨好我们，他实在太穷了，穷得甚至把我们吃不完的荔枝拿到公园，摆个小摊叫卖。

我们三个小孩平常总是被关在家里，很少到外面嬉戏。祖父来的那个星期，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最快乐的日子，我们都衷心希望他能一直住在我们家里。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星期后，祖父挑着空箩筐，要坐火车回老家了。母亲和我们三个小孩到火车站送行。

祖父要登上火车的一刹那，我突然心里一酸，紧拉着他的扁担，放声大哭起来，嘴里直嚷：“阿公不要走！阿公不要走！”

祖父于是开解我：“别哭了，别哭了。明年荔枝熟了，我会再来。”

火车汽笛响了，母亲把我从车上拉下来。火车缓缓开动，祖父跑到车尾，向我们微笑，挥手道别。我哭着追上去，直到火车消失在轨道尽头。

思念之情在我稚嫩的心头萦绕不去。每晚睡觉前，我总期盼翌晨一睁开眼睛就见到祖父在我床前微笑。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期盼，却一次又一次失望。

以后数年，祖父还是以他最熟悉的方法表达关爱——送荔枝来。后来台湾荔枝产量大增，即使祖父不送荔枝来，我们也能吃到又大又甜又便宜的荔枝。

我们年纪渐长，越来越没兴趣随祖父到公园去玩。祖父明白之后，就再也没叫我们去公园。渐渐地，祖孙之间的情感距离越来越大，像新竹台中相距那么遥远。我不知道祖父当时是否因此哀伤，但我想，他是个苦命人，早就习惯了各种情感磨难，应该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愁绪吧？

我念大学二年级那年的6月，祖父哮喘病猝发去世。他是在他最爱坐的那张椅子上过世的，面容安详。我从高雄赶到台中老家，看见大厅门槛旁堆放着一大提袋荔枝。祖母含泪对我说：“这些荔枝，是阿公准备带到竹东给你们吃的，你回高雄时，就带一些回学校吃吧！”

我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祖父早已知道荔枝不再是珍贵东西，但是对一个不识字、没有钱、不懂如何表达情感的老农来说，每年挑两箩筐亲手栽种的荔枝给子孙吃，是他与子孙维系情感的唯一途径。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爱吃荔枝。每次吃荔枝，一定会禁不住想起祖父对我们的爱。回忆已变得遥远，却仍然深刻。

摘自《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 图/丰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