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帖笔记

2017-07-19 08:21寓真
黄河 2017年2期
关键词:碧落

寓真

一,宝贤堂帖的故事

偶尔在市场上买到一些旧拓的碑帖,其中一种名为《古宝贤堂法书》。读帖之馀,查阅了宝贤堂的相关资料,觉得这是山西文化史上值得玩味的一段故事。

宝贤堂创始于晋王府。明太祖朱元璋封其第三子朱棡为晋恭王,洪武十一年(1378)就藩太原。传至第四代的晋王,是朱钟铉。朱钟铉有子名朱奇源。朱钟铉见其子喜好书法,便命他搜集古今法书刻帖。正是这位世子朱奇源(死后谥靖王),于弘治九年(1496),择取《淳化阁法帖》等古帖,及当时的名家法书,摹勒数十家,成为一部十二卷巨册的传世法帖,名之为《宝贤堂集古法帖》。

朱奇源造诣不凡,刻帖极为成功。傅山说过,《宝贤堂集古法帖》是古法帖中的上品,所钩勒二王的法书尤为精妙。

这部法帖的刻石,原安置于晋王府的宝贤堂中,宝贤堂毁于明朝末年战乱,刻石随之散佚。据《太原府志》记载,原先殿宇宏丽的晋王府,经过闯王李自成劫掠之后,历代所积蓄的图书玩好荡然四出,毁裂焚弃已十之六七。李自成收降的明将领陈永福,随后占据了晋王府,他的左右在府中亦多攘窃,把《宝贤堂集古法帖》帖石打断做了马槽。清兵攻占太原,陈永福逃遁,王府一度封锁。不料顺治三年(1646)四月夜间突遭大火,烈焰烛天,宫殿化为灰烬,留下一片瓦砾败草。

顺治十六年(1659)任太原府尹的宗彝,是一个风雅好古的人。他从断壁颓垣中搜寻到二十多块宝贤堂石刻,然后,便在府衙的后园中构筑了三间高大壮观的厅堂,把搜捡的石刻镶到壁上,沿用明代的名称,仍然称之为宝贤堂。

从顺治十二年,到顺治十八年,正是白如梅任山西巡抚(后为陕西巡抚、山陕总督)。康熙登基后五年,痛斥前朝贪污致富的大吏,其中就有白如梅。但他治晋六年,纠酷吏,拯灾民,修府城,建书院,曾经做了一些好事。当时战乱甫平,太原没有一个像样的书院,白如梅在侯家巷购地新建书院,花费白银二千一百三十两,并用了原宝贤堂的余料,建成院舍一百多间,名为三立书院。书院中设立了“三立祠”,专为纪念山西历代“立德、立功、立言”的乡贤名宦。白如梅说:书院是人文之地,宝贤堂的法书只有安放在书院里,才是一个合理的归宿。巡抚这么说了,知府自然服从,宗彝收集的石刻从此搬到了三立书院的“三立祠”。

康熙十五年(1676),戴梦熊任阳曲知县。他十分敬仰傅山的人品学问,与傅山交处之间,曾经共同致力于补刻《宝贤堂集古法帖》。经访求藏本旧拓,傅山延请擅长刻碑的段缯,钩补勒石五十余块,使十二卷原帖全本得以完善。雍正年间,朝廷赐银千两增修书院,三立书院改名为晋阳书院,“三立祠”中随后增入了傅山的祀享。直到清朝末年,傅山完璧的法帖石刻也一直保存在晋阳书院。

当年白如梅将集古法帖的石刻迁往书院后,太原府衙修建的宝贤堂一度闲置。后任的太原府尹王民顺,竟把该堂改为真武殿,供奉了道教的玄帝。真武大帝将宝贤堂占据了整整五十年。到了康熙五十五年(1716),李清钥来任太原知府。李清钥此人,本身是一位书法家,也不怎么信奉道教,他感到府衙内不敬别的神仙,单独祭祀一个道教的大帝,有些不伦不类,让人不知所以。他想恢复集古法帖的宝贤堂,但又一时不知该把玄帝请到哪儿去。某日他偶爾走到城隍庙,看到庙前临街的真武阁是一个空楼,就向看庙的白头老人问道:“阁中为何没有神像?”老人答曰:“阁中原来有玄帝像,五十年前搬到府衙中了。”李清钥这才恍然大悟,神像应该复归原位了。他把玄帝像搬了出去,然后取其家藏的古今二十余位名家墨迹,请人刻成帖石,陈列于堂中,名之为《古宝贤堂法书》。

于是,自李清钥之后,有了两种宝贤堂法帖。朱奇源原刻、傅山补全的《宝贤堂集古法帖》,俗称《大宝贤堂》;李清钥所刻《古宝贤堂法书》,俗称《小宝贤堂》。《大宝贤堂》经过历年增补,刻石积至一百四十多块,《小宝贤堂》原刻四十八块依然如故。

到了光绪年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将太原府衙的宝贤堂改建为令德堂。嗣后扩建令德书院,令德堂成了“四徵君祠”,祭祀乡贤傅山、阎若璩、范镐鼎、吴雯四人。李清钥所刻法帖,也就成了“四徵君祠”的宝物。

进入民国,时代巨变,晋阳书院的“三立祠”、令德书院的“四徵君祠”先后废除。民国六年(1917),在东缉虎营修建了专门纪念傅山的“傅公祠”,阎锡山题匾额曰:“尘表孤踪。”自此,“三立祠”的《大宝贤堂》、四徵君祠的《小宝贤堂》,相继移置到了“傅公祠”。1920年11月,日本的佛教史踏查团来山西寻古,他们有记录说:“享有模范督军美称、因教育而声名大振的阎锡山,两年来热心于古碑的收集,据说集中于傅公祠。”“傅公祠中,三面可见六朝唐宋时期所有名家之墨迹,做成碑刻大小嵌入墙壁者就有二三百之多,中庭置有八个六朝时期的碑幢,尤其中央之四块很是有趣。据守兵言,若无督军府许可,不得拓印。经极力争辩,方得许可,拓印其中之六块,甚是高兴。”日本人如此艳羡山西的碑刻,沦陷时期不免遭其掠夺。历经战争之后,《宝贤堂》法帖尚有大部存世,或许是有赖于傅山先生在天之灵的护佑。

“傅公祠”后来括进了山西省政协机关的大院中。随着该机关大院的改造,近二百块石刻于1980年迁到永祚寺,嵌于该寺廊壁至今。

我手边的《古宝贤堂法书》,即《小宝贤堂》,为李清钥所刻的初拓本,已有残损。读其内容,弁首为朱熹所书两首绝句,前一首缺字,后一首为五绝:“数日山中宿,人间别是天。神仙洞门远,相与白云连。”行书兼草,书写十分大气,足可见其运笔迅疾而又健劲潇洒的才调,想必是李清钥尤其喜爱,所以编次在前。接着是褚遂良录《战国策》的一篇草书,及黄庭坚书《墨竹赋》的残页,有元、明名家跋语,无疑为真迹。卷二之后,收有赵孟頫、唐寅、文徵明、董其昌,及清朝数家书法,李清钥屡加后跋,语多切当。其中晋世子草书,书写五言律诗一首,笔意流利自如,应是宝贤堂主人朱奇源惟一的存世之作,亦值得珍赏。

赏读书法之外,使我不禁感叹的是前贤们崇重文化的精神。李清钥把殿堂中的神像搬走,安置了书法石刻,这在那种敬仙畏神的时代中,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举动。我们常常自诩今日的文明与进步,但见不少地方只知大修神庙,大竖神像,做了不少假古董,而在真正的古迹保护方面却是连一个清代的知府也不如。从朱奇源、宗彝,到傅山、戴梦熊、李清钥,因有他们酷爱文化的风流蕴藉,才有宝贤堂的珍贵法书传世。我们今天在研习赏爱前人书法作品的同时,都应当想到其流传之不易,其中承载着中国文化人的一种不朽精神。

二,裕公和尚道行碑

赵孟頫撰书的《裕公和尚道行碑》,元延祐七年(1320)立于翼城县金仙寺。我在市场上捡到一个旧拓本,是剪贴在一本民国早年的学校教科书上的,甚为简陋,但文字尚且完好。

此碑全称:“大元宁晋路翼城县金仙寺住持弘辩兴教大师裕公和尚道行碑。”《山西通志·古迹考》:“金仙寺,在翼城县同颖坊,元延祐间移建,有赵孟頫所书碑。”又《方外录》:“弘辩大师,姓郝氏,翼城金仙寺僧。幼敏慧,日记三千言。讲说法要,人服其精诣。”今山西翼城其碑仍在,惜已裂缝并多处损字。

赵孟頫此作,文与书都很精湛。行书兼楷,墨气隽爽,意态自如,有似《杭州福神观记》,而骨力尤胜之。看书法之外,我更有兴于阅读其碑文。由碑文知,弘辩大师先住寿圣寺,“大开讲席,听众逾百,檀施云兴”;次住华严院、十方仁壽寺,建讲堂安众五百;后影响日益扩展,于是移住金仙寺,其立志弘毅,百废俱举,修阁造像,置大藏经,以致该寺“金碧辉映,为晋伟观”。大师为稷山县人,自九岁落发出家,三十一岁领众住持,至七十二岁迁化,住持说法达四十一年之久,志行精专,能融通三藏,弘佛法于始终,微言玄论,滂沛心胸,利生接物,为四众所宗。山西出过这样一位高僧,值得铭碑纪念,至今只知赵书而忘却大师其人是令人遗憾的。

三,明代的皋陶庙碑

皋陶是远古尧舜时代的法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法官,也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法官。他的事迹记载在《尚书》中。山西洪洞有一个古老的村庄,名叫皋陶村,当地读陶为“窑”,有说其少年时曾受命监造瓦器,“陶”读烧瓦窑“窑”音,传几千年不改。大约在明、清时代,曾为避讳,改名士师村,“士师”是古代对法官的尊称,但有论者认为无须避讳,故仍叫皋陶村。

皋陶村在洪洞城南,距城十五华里,古官道之东有皋陶墓,官道之西的高地上建有皋陶祠,经元代重修,后习称士师庙。

据古籍记载,皋陶的后人封于英、六,即现在的安徽六安,又称英氏城。洪洞为皋陶故里,六安为其后裔封地,故两地都有皋陶之墓。

洪洞皋陶庙自元代的元统二年(1334)重建后,明代的天顺四年(1460)、正德十四年(1519)、嘉靖二年(1523)、天启二年(1622),清代的康熙十一年(1672)、雍正十三年(1735)、道光十五年(1835)、同治三年(1864),都进行过增修和重修。庚子事变慈禧出奔山西,路经洪洞时曾经拜祭皋陶庙,并题写了“真宪省诚”的四字匾额。前人描述此庙有诗云:“庙貌巍然驿道旁,阶前古柏郁苍苍。”“士师古庙柏青青,径绕莓苔月满庭。”“血食春秋隆祀典,英灵千古照寰区。”据说即使在抗日战争中最艰苦的1942年,清明节时仍然举行了隆重的祭祀,四周士民踊跃而至,鸣炮奏乐,以此为乡里盛事。此庙被废,是1948年的事情。那年解放军攻打临汾,做登城云梯急用木料,因而拆了古庙,自此留下一片废墟。1958年人民公社化时,陶皋坟地又被伐树平墓,这位古代圣臣从此就在他的故里销声匿迹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的社会法治意识呈现新的觉醒。恰是此时,洪洞县热衷于皋陶研究的贺伟、陈伟两位同志,与我取得联系,多次前来省高级法院商谈复建皋陶庙,以作华夏司法博物馆的筹划。贺伟任过县文化局副局长,陈伟时为县法院院长。就在他们筹建博物馆之际,竟然找回了一通明嘉靖二年的古碑,令人喜出望外。

皋陶庙中原有许多石碑,拆庙后碑亦散失。古碑用作修路、搭桥、盖房的石料,这在集体化时期是极为普遍的事情。这通嘉靖二年(1523)碑,有幸是被用于安装电磨,虽被钻了许多眼,却没有打烂,篆额已不存,碑文有损字,但大体完好。文首题为《增修有虞士师庙记》,韩文撰文,许翔凤书丹。文末记立石时间曰:嘉靖二年、岁在癸未、冬十二月吉日。

韩文、许翔凤都是洪洞人,也都是明朝历史上的著名循吏。韩文于成化初年举进士,官至户部尚书。史称他“凝厚雍粹,至临大事,刚断无所挠”。明朝是一个宦官专权的时代,正德年间皇帝昏愦,宦官横行,韩文极感忧愤,冒死上疏弹劾刘瑾集团的“八虎”,说:“纵事无济,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报国!”表现了勇与邪恶势力抗争的正直磊落的气节。结果受到迫害,遭廷杖拷打,后又逮捕下狱,罚米输边。罚米是刘瑾制定的一种处罚,迫令韩文拿出一千石粮食,由家人送到边塞作军粮,千石后又加罚,逼其破产。刘瑾死后,耆耋之年的韩文才得以复职,遂退休还乡。嘉靖二年为皋陶庙撰写碑文时,已经八十三岁高龄。许翔凤是正德六年(1511)进士,官监察御史,曾巡按甘肃、两淮,正当中年时就上疏请求辞职了。他所以辞职,当然也是对腐败朝政不满之故。史称他居乡休闲,忠信醇厚,雅好山水,常作诗文,自乐其志。皋陶碑出自此二人之手,可见非同凡响。

嘉靖年增修皋陶庙的缘起,还必须说到巡按王秀。王秀在嘉靖二年以监察御史巡按山西,到了洪洞见皋陶庙敝陋失修,特拨专款,命平阳府推官和洪洞县令负责增修。王秀除出巡山西外,还曾作过湖广巡按,史上记述其事不详。其山西洪洞之行,不禁令人想起玉堂春的戏剧。玉堂春故事出自冯梦龙的小说《警世通言》,原作所写王公子之父王琼,正德进士,亦因弹劾刘瑾被罢官,王公子后来及第、巡按山西必在嘉靖初年,因而,疑小说中的王公子即是以王秀为原型。冯梦龙虽然是写一个爱情故事,平冤案一事却具有重要的法律意义。韩文撰写的碑文中说,皋陶的法律并不在于制定多少条文,而是主张教育为主、慎用刑罚,刑罚只是作为道德伦理教育的一种辅助。皋陶的慎刑思想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古代法律中历来对于死刑有着慎重的复核程序。即使在明朝那样一个极度专制的黑暗时代,传统的法律思想仍然在闪现着一线光亮,所以才有玉堂春昭雪的故事发生。

此碑高约3米,宽1.3米。碑文为正书,竖二十行,全文六百余字。许翔凤乡居自乐,不与时流论次,因而在书法史并不留名,但看他此作,全是大家风规,应在当时某些名家之上。明代许多人追随赵孟頫,脱不出姿媚之气。许翔凤此碑则从唐楷中来,运笔沉实,结体稳重,略似《玄秘塔碑》。全篇一派端庄肃穆气度,既有颜体的谨严雄健,又得柳体的刚挺坚劲,绝无轻滑流俗之态。无论其内容,还是其书法,此碑都是一件极其难得的珍贵文物。

四,训廉谨刑约言碑

山西古有临晋县,1954年与猗氏县合并为临猗县。临晋县的古县衙仍在,其中立有一碑,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刻石,弁首为:“直指按晋训廉谨刑约言”。“直指”,即是朝廷派到各地的巡视官员,汉代有称直指使者。“按晋”,即是巡按于山西。明代设巡按御史,《明史·职官志》说:“巡按,则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调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可知巡按职权很重。“训廉”是关于廉洁从政的训词。“谨刑”是要求慎用刑罚。“约言”即约定之言,这是一个要求所属官员共同遵守的约定。此碑可称《训廉谨刑碑》,或简为《约言碑》。前些年临猗县法院的友人,将此碑拓片送我,那时我还在任上,读后颇感其约言之可贵。现已退休多年,重读之,忽想将所感写出来。

碑文首先说:朝廷惩治贪官酷吏,已有严厉的规定,各地方掌权的官吏中也有操守清廉、心地善良的人,但总有那种敲榨民脂民膏、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他们“政以贿成,贪以酷济”。这就一针见血,指出了“训廉谨刑”的必要性,接着两段话便是“约言”的内容:

岂知民之一丝一缕,皆民之命也。为民牧者,奈何通暮夜之金,重科罚之条,既滥准词状以明攘之,又批发衙官以阴撄之,百般巧取,一味渔猎,令茕茕小民,家室破碎!无论污蔑名节,玷辱官常,清夜扪思于心,忍乎?无论机关败露,身名俱丧,捆载而归,宁常享乎?恐鬼神忌盈,亦阴瞰其室矣!兴言及此,热肠冰冷,欲念全消矣!凡按属有司,宜猛然思、憬然悟矣!

又:刑者,不得已而加之民者也,用以明国法。杀一人,正所以惧千万人;杀之,实所以生之也。犹天地好生之德,广皇上钦恤之仁,不忍尽法以掩恩。况用以逞威渔利,敲骨吸髓,总是私利,上干天地之和,下造子孙之孽,端由于此矣!獨不思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续,谁不爱其性命,又谁不爱其肢体发肤,吾为民父母,奈何淫刑以逞乎?今后各有司,非人命盗情、捱刑不吐者,不得一概滥用夹拶、致伤民命。违者,定以酷论。其佐贰首领,尤不许轻用夹拶;重大事情应夹拶者,呈堂官亲问。如有私置擅用,掌印官之不能钤制佐领可概见矣,定以罢软论。

上段是“训廉”:百姓一丝一缕来之不易,关系到身家性命。如果滥用审案职权,明取暗夺,敲诈贿赂,一是造成百姓家破人亡;二是玷污名节,一旦败露,身破名裂;三是贪得无厌,神鬼也不能饶恕。想到这些,为官者务须猛然醒悟。暮夜之金,指暗中行贿,汉代杨震任州刺史,举王密为县令,王夜携金送杨,说“暮夜无知者”,杨说:“天知神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王密羞愧而出。事见《后汉书·杨震传》。鬼瞰其室,成语,谓鬼神在窥望显达富贵的人家,财富满盈,将遭祸害,语出扬雄《解嘲》。

下段是“谨刑”:刑罚的目的,只是为了张扬国法,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因而要恩威并用,如果逞威而掩恩,为私利而用刑,便是伤天害理。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务须爱惜生命,慎用刑罚。若是滥用刑罚,致伤民命,定以酷吏论处。若是所属直接执法人员擅自动用酷刑,只能说明掌印的守令失职,定以软弱疲沓、不能胜任其职而论处。夹拶,酷刑,用绳子联结的五根小木棍痛夹手指。

两段“约言”之后,还有一句总结性的话:以上所说防止贪贿、酷刑两事,其实都是老生常谈,总不外乎是天理良心,希望大家深思啊!

正文之后有款曰:巡按山西、监察御史李若星撰发。临晋县知县杨名显勒石。

李若星,河南息县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由真定(今正定)知县任上,升监察御史,派为山西巡按,其职责除管辖山西各府州外,还协管直隶两个府,以及京师的左军都督府、锦衣卫等机关,直言弹劾贪官,时有清廉名声。天启年间,升任大理寺右少卿,相当于最高法院副院长,负责审核江西、陕西、河南、山西、湖广、广西、云南七司道的刑事案件,后出任甘肃巡抚。因向皇帝揭发魏忠贤的恶行,被魏党打击报复,罢官、下狱、受杖刑,流放到边远的廉州。崇祯元年(1628)得到重新起用,进秩二品。晚年曾总督西南军务,兼贵州巡抚,于明朝末年战争中身亡。纵观李若星一生行迹,可知他忠耿正直,言行一致。并不像许多达官那样,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惯用大话训教下面,自己却贪赃枉法。李若星巡按山西所撰发的约言,言词恳切,发人深省,而又能以身作则。

知县杨名显,生平不详,他将约言刻石立碑,意在自警,大概也是一员好官。碑字应该就是杨名显的书法,写得相当精到,结字精紧内敛,运笔平正稳健,似出自欧体的谨严楷法。即使就书法而言,此碑亦价值可宝。

柏杨著《中国人史纲》说:明代是一个使人作呕的王朝,是一个漫长的宦官时代,是一个大黑暗时代。确实如此,就在李若星巡按山西、撰发约言的那个万历年间,明神宗怠于政事,耽于玩乐,挥霍奢靡,又极度残暴。例如山西潞州被摊派供品潞绸、砂器,逐年有增无减,又有矿监税使,横征暴敛,民力不堪重负。贪腐酷刑现象的根源,其实就是那种绝对的专制制度。柏杨写到崇祯皇帝用严刑峻法制裁贪官污吏时,曾说:明政府已失去肃清贪污的能力,因为贪污的根恰恰就是皇帝自身,杀的贪官越多,贪污反而更炽。

然而,在那个令人作呕的明王朝,却也有一种奇异现象,虽然朝政极端昏聩,总有一些鲠直人士挺身而出,与宦官、佞臣作斗争,为天下鸣不平,而不惧酷刑和屠杀;虽然科举制度成为知识分子的牢笼,严重扼杀了自由思想,却也涌现了不少重名节、守正道、恤民情的清官循吏。所以不能把中国传统文化一味说成“酱缸”。李若星在山西颁发《训廉谨刑约言》,就是大黑暗中的一线明辉,大浑浊中的一缕清气。

五,乔宇篆书的谕祭碑

在襄垣县萧家垛村,友人带我去看过一处明代古墓遗址。墓已平,田野中散立着几通石碑。前有石阙,题为“刘氏先茔”。

襄垣刘家在明代显贵一时。据《山西通志》载:刘洁,景泰庚午(1450)举人,官广东道监察御史,著有《一庵集》。子刘凤仪,弘治庚戌(1490)进士,官刑部员外郎。凤仪两子,刘龙,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探花),曾为皇帝的经筵讲官,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卒赠太子太保;刘夔,正德庚午、辛未(1510、1511)联捷,选翰林庶吉士,官至御史、巡抚保定,著有《黄岩集》等。

浏览过此墓地的石碑,其中一座篆书碑使我很感兴趣,特意嘱托友人帮我拓了一份。刘凤仪父子的神道碑,按惯例只有碑额用篆书,碑文则是楷体。这座篆书碑不是神道碑,按照我们现在说法就是一个纪念碑,是嘉靖元年(1522)为祭祀刘凤仪的夫人张氏而立的纪念碑。明代规定,凡文官正、从三品,祖母、母、妻各封赠淑人,张氏因而受赠。这次祭祀非同平常的祭祀,是山西布政司官员遵照嘉靖皇帝的圣谕而前来祭祀淑人,称为谕祭,因而此碑可称为“嘉靖谕祭碑”。

谕祭碑的主文,是代表朝廷说话,是皇帝褒扬淑人的话。首先说张氏具有美好的品德,夫妇恩义相敬,相得益彰,对内树立了妇道风范,在外博得了官家声誉。然后说其长子刘龙、季子刘夔,后起之秀,富有才干,这是母范育教的结果。尤其赞扬刘龙为皇帝进讲,能够竭诚开导,使“朕心”多受“启沃”。可见嘉靖谕祭张氏,实际是给予刘龙的荣宠,正所谓母以子贵。

此碑高4米有余,除去碑额和碑座,正文的拓片高2.44米、宽0.96米,文9行,行24字,共214字,全篇篆书。最后一行的落款曰:“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太原乔宇,篆。”

《山西通志》称:乔宇,字希大,乐平人。祖父乔毅,工部左侍郎。父乔凤,职方郎中。皆以清节显。乔宇少学于杨一清,成化二十年(1484)举进士,复从李东阳游。

乐平即今之昔阳县,明代属太原府辖。杨一清,明成化八年(1472)进士,曾任山西按察佥事,升兵部尚书、陕西三边总制、太子太师,博学有奇才。李东阳,明天顺八年(1464)十八岁成进士,明代中期的名臣,也是一代文人领袖,工隶篆书。乔宇出杨、李门下,少年即有文名,史称他“诗文雄隽,兼通篆籀”。

初见乔宇书丹的篆书巨碑,我很惊讶,以前没有见过乔宇的书法,也没有见过明代人写得这么好的篆书。明代帖学盛行,所见名家作品多为行书、草书,篆隶罕见。纵然有篆书,无非是学李斯、李阳冰一路的玉箸法,气韵却不可与斯、冰拟比了。看到乔宇的篆书,却让人有异军突起之感。他摆脱了玉箸法那种用笔瘦细、线条平匀的写法,改变了篆书结字上密下疏、直画垂针露锋的面目,乔宇笔下的篆字显得丰腴、圆润、雍容、茂美。难能可贵的是,虽丰腴圆润,而并无臃肿之感,丰腴中有骨气,圆润中有生气;虽雍容茂美,而绝无俗媚之病,雍容中有灵秀气,茂美中有古朴气。通篇布局有致,字形大体依据秦篆、《说文》,入规出矩,凡重复出现的字则参用籀文异体,或是笔画稍作变化,上下字间也以笔画的微妙变化而形成呼应,避免了整篇篆书通常会有的那种板滞不畅之病。站到这座碑前,让人觉得心灵顿然被吸引,那里有着一种沉凝含蓄而又恢宏的艺术魅力。书法界一直以为明代没有篆书大家,直到清中期篆书才得到中兴,如果看了乔宇的篆书,书法史上大概需要增修一页了。

乔宇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宦海四十余年,官至吏部尚书,立身正派,谏争有名,家居澹泊,服御若寒士。他的书法中凝结着深厚的学养,也体现着他的敦雅笃诚的人品。

六,苏轼草书《醉翁亭记》

我收藏有《苏轼草书〈醉翁亭记〉》旧拓一卷,每暇时徐徐展开,看得让人心醉。

当初滁州人重修醉翁亭,托杭州守将刘季孙前去向苏东坡求字,东坡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先后以草书、楷书各书一帖,刘季孙将楷书帖交滁州刺史刻石,草书帖成为个人珍藏品,历经流转,明隆庆年间为新郑人高拱得之。高拱当时任职大学士、吏部尚书,视东坡草帖为荆山之璧、千金不易,嘱其婿刘巡上石。隆庆五年(1571)秋,恰逢文彭到京,又有善刻石者吴应祈在京,文、吴、刘三人分别摹、刻、校,完成了《苏轼草书〈醉翁亭记〉》碑刻。高拱、刘巡罢官后,将此碑移回河南鄢陵,清康熙年间高氏后人又以另石摹刻于新郑,于是有两碑。

鄢陵碑毁于文化大革命中,新郑碑现存于郑州博物院。昔人多以为赝品。明代王世贞说:所以认为其为赝本,原因有二,其一,草书《醉翁亭记》的跋语,与其楷书刻石的跋语相同,常理不应重复;其二,苏轼正、行墨迹石刻传世者,往往“卧笔左糜”,而这件草书却是“拗为右劲”,其中的正书字亦“寒俭不类”。

从王世贞指出的问题来看,其第一条理由实际不能成立,因为草书写于乙未日,楷书写于乙巳日,草书先于楷书,前者即兴而草,后者正式供上石用,前跋可视为草稿,后书自然可以重复前跋。而且两跋亦有差异,后跋增加了“自高邮来,过滁,滁守河南王君诏”十三字。王世贞虽以为赝,但又云:“长夏稍取展玩,见其渴笔、纵笔、拂策磔掠之际,森然有折钗股、屋漏痕法,则又以为公兴到书。”可见此草书帖,无论真赝,堪称妙品。

明万历举人赵子函也是著名的金石学家,他所著《石墨镌华》说:《苏轼草书〈醉翁亭记〉》不是苏之笔法,却胜过苏之笔法;令人不解的是,这位书法家为何不自显姓名,而又何必署苏轼之名呢?

我去过滁州,那里的醉翁亭石刻,原是苏轼的楷书,被文化大革命中砸坏。重刻一碑,毫无神韵,一瞥之后,再不想看。所见苏轼书法印刷品中之楷书体《醉翁亭记》,均不佳。令人百看不厌的只有此草书拓本,其骏逸高朗之致,罕有可拟比者。

曾在旧书摊上购得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为上海商务印书馆早年印本。偶翻到卷三十二,见有《跋东坡书〈醉翁亭记〉》一文。其所跋之卷,称是“郁冈斋之物”。郁冈斋为王肯堂号。王肯堂字宇泰,明万历进士,好读书,精于医,著《郁冈斋笔麈》。钱大昕跋语说:“王宇泰跋,明时已有真赝二本,新郑所藏系赝,却有松雪诸人跋,而此无之。以真跋辅赝本,亦骨董家作伪之长技。然珠在而椟去,庸何伤!”这里所谓“新郑所藏”,即是指高拱所得的草书《醉翁亭记》,有赵孟頫跋。赵孟頫说《苏轼草书〈醉翁亭记〉》原是南宋赵子固所藏,真品无疑。钱大昕的意思是说,苏轼草书是假,赵孟頫的跋是真,这叫做“真跋辅赝本”。那么,明代已有真贗二本,一种有赵跋,一种没有赵跋,有赵跋的既然是赝品,他所见的那个没有赵跋的卷便该是真品了吧?却又说他所跋的那卷“郁冈斋之物”不类苏轼之书,疑是黄庭坚仿作,岂不是既无椟、又无真珠了吗?这段话,匪夷所思。读了钱大昕此跋,我反而宁可相信《苏轼草书〈醉翁亭记〉》是真迹了。

七,甦道人墓志铭

生前预造的坟墓,叫做生圹,又称生藏。古今作生圹是常事,但生前写墓志、墓碑的似不甚多。唐朝的王绩,绛州龙门(今河津)人,大哲学家王通之弟,曾为自己撰写墓志。王绩的诗,代表着初唐一种浑茂风格,又生性嗜酒,有“斗酒学士”之称,气质仿佛陶渊明,作自传文曰《五斗先生传》。他预知自己的死期,嘱薄葬,遂自撰墓志文。这种浪漫的文学人士,毕竟凤毛麟角。

现在要说的这个甦道人,本名颜懋同,是清朝中期人士。他的祖父、父亲都在朝为官,到他却放弃了科举的路子,在家做了乡村隐士。但他并不具有王绩那种放浪的天性,相反却是另外一种忧劳忧生的文人。因为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之后自号为甦道人,喻“更生”之意。七十岁的时候,请朋友为他撰书了墓志,并铭刻为碑,其文如下:

赐进士及第、翰林院编修、提督贵州学政、阳湖洪亮吉篆额,赐同进士出身、云南永平县知县、同里桂馥撰文,赐同进士出身、翰林院检讨、大兴翁树培书丹。

余久游于外,嘉庆元年冬归里,旋往云南。甦道人置酒送别,引杯见嘱曰:“吾年七十,将就木矣,相知无如君,君又远去,谁铭记吾墓者?”言与泪俱。坐客进曰:“道人既作生圹,盖先为表。”余曰:“诺。”

道人家素饶,有田二十顷。诸兄继殁,太夫人在堂,仰食者百口。道人上奉慈闱,下抚群从,内计生产,外接宾友,一身实为劳悴。里人魏树亭调之曰:“人生但快意耳,切切!家人事,几时了耶?”同母兄遗孤,行己任率,使酒忤物,道人垂涕挞之,视犹己出;既长,读书厉行,见称于时。

道人有用世才,既失志,决然舍去,不应举,偃息家巷。春秋佳日,名客谈咏,谐谑间出,乐不为疲。诗或一字未安,剪烛申旦。性强切,闻人家不平事,愤气攘袂,若赴强敌;意小不合辄怒,从旁善为解释,一笑而罢。卧病七年,赋绝命诗,自谓必死,乃得更生,因以为号。名懋同,吏部郎颜修来先生之孙,礼部郎雷公之子。道人不以官阶称,余故题其圹曰:甦道人之藏。

洪亮吉、桂馥、翁树培,都是一代名家,足见此碑分量之重。行文简约而意味深长,洵为高手之作。翁树培是翁方纲次子,博学好古,继传家学,观此碑之隶书,疏朗如入秋林,澹冶如见古梅。

八,潼关十二连寨碑

《潼关十二连寨记》是张祥河撰书。《清朝名家书画录》称:张祥河,字诗舲,娄县人(今上海松江)。嘉庆二十五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河道总督。工诗词。通籍后画名著,公卿间皆欲得其一帧,为几席之玩。山水私淑文氏(徵明)。花卉力追青藤(徐渭)、白阳(陈淳)。笔颇健举。

《潼关十二连寨记》全文如次:

陕西潼关禁沟,亘三十里,旧设十二连城,以工浩繁,改为十二连寨。建望楼十二,墩楼十二,兵房二十四。縻库银三千五百两。其地东联闵乡,西接华阴,南指雒南,北距潼关五里。寨各安兵勇、火器、矢砮。连线呼应,虽万众莫能超越。咸丰三年六月末,汴城有警,防贼匹窜,扼险在潼关。于是,巡抚华亭张祥河奏请兴复,得旨谕允。随饬盐道文海、署潼商道蔡宗茂、绥德州知州江士松、潼关厅同知孙治,职其事,以九月壬戌告成。居高眺远,山河瞭然,盖秦中保障也。祥河为文勒于石。

上文将一项重要工程作了清晰而翔实的叙述,仅一百八十字,难得惜墨如此。今人好为长文,动辄万言,见此文洵可一叹。其碑或已不存,我得一旧拓,因喜其书法而藏之。祥河书法见之不多,此碑为行书,而每有草笔,墨着浓厚,笔触自由,作为画家之书,脱出了传统的规矩,带几分青藤白阳的恣纵,而毫无妍媚之态,因而让人一见便喜欢。

九,王铎隶书诗帖

王铎的隶书诗帖,写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这年三月,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溜出皇宫后门,在万寿山树上自缢身死。李自成称帝,吴三桂引进清兵,闯军大败。五月,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试图偏安一方。

王铎是崇祯朝的翰林院学士。他受命为南京吏部尚书那年,已经遇上了李自成起义,半路遭起义军围阻,未能到任,旋因父丧返乡。崇祯死、清兵入,其时王铎丁忧已毕,在逃亡南下途中,写了几首五言律诗。王铎的诗不曾为诗坛所看重,但这几首动乱中的作品,倒是确有真情实感。举其二首:

突然有静堂,松蕊水凝香。

粟死全人少,戎成旧树亡。

岩云嘘肺肺,海雨润阳阳。

达此托根好,偕居备鹤粮。

闲闲知所养,半日语音稀。

惟审从吾好,多应与世违。

花间渔艇近,水外寺钟微。

此际悠然会,无醪何忍归。

王铎一路所见,禾死人稀,到处是战乱的荒凉景象,突然遇到了山中一个安静之所,气清雨润,便想在此处隐居了。“备鹤粮”,即指准备隐士的食物。后一首便是描写山中的闲适情景,花间水畔,饮酒会友,由己所好,而无须随从时事。诗中虽然这么写了,然而,很可惜,他的名利思想并没有真正熄灭。途中接到了南京福王的圣旨,王铎被推为偏安朝廷的东阁大学士,他便走马上任了。匍匐在苟延残喘的南明王身边,他一再加官,任到太子太保、少傅,等到翌年清军过江,福王逃跑,命他守南京,他却开城降清,又作了清朝的大官。

王铎以草书有名,隶书无多。这一隶书诗帖,作于丰沛舟中,写的正是他逃亡途中那几首诗,不仅诗意切情,书法也颇淡雅。清代碑学盛行,出色的隶书作品传世较多,如伊秉授的高古、赵之谦的惟美,固然值得崇重,但我总觉得那种写法太费劲了,王铎这个隶书帖笔墨不重,线条清婉,悠然写来,倒是别有一种味道。

大概王铎的性格中有着优柔的一面,正气欠足,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缺陷。观此隶书帖,疏淡可取,只是纤秀中缺了一些坚骨。其实王铎也有着很强的创造意识和独立意志,并不完全甘于媚世,他的草书尤其显示了豪放跌宕的氣度,但见他的笔画中总不免有些弯曲弱笔,而且最终也未能踏破传统帖学的藩篱。现在书界往往把王铎的成就置于傅山之上,其实这是时风日益颓靡的反映。傅山笔下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气质和渊博雄狂的境界,是王铎所不可能达到的。观识书法,或各有所好,然正如张长史言:“非志士高人,岂可与言要妙!”

十,名碑两刻,泽绛同辉

《碧落碑》是我国唐代的著名石刻,文字奇诡,篆书古雅,具有特殊的历史文化价值,历来备受学者关注和崇重。然而,由于历史条件的局限,研考信息交流不畅,众说纷纭,谬议难免。我观赏此碑拓片,用心已久,情有独钟,为此而搜求相关资料,仔细斟酌综理,采纳可信之记载,对于碑刻来历与变迁,始觉脉络清晰,略可澄清旧时记述中的矛盾和讹传。这里想说的问题,是一千多年中从来没有能说清楚的问题,现在可以说清楚了。《碧落碑》自诞生之日就好似一个蒙了面纱的丽人,拂去千秋浮尘,揭开朦胧面纱,方可一睹真容之辉光。

1,《碧落碑》刻于何時?

欧阳修《集古录》写道:“《碧落碑》在绛州龙兴宫。宫有碧落尊像,篆文刻其背,故世传为《碧落碑》。”“碑文言‘有唐五十三祀,龙集敦牂,乃高宗总章三年,岁在庚午也。又云哀子李训、谊、譔、谌,为妣妃造石像。”

《集古录》是最早的一部金石学著作,其中关于《碧落碑》的记载固然重要,不过仅是引用前人的撰述,并非深入研考。绛州原刻其时已毁,宋代人看到的只是摹本。对于泽州的《碧落碑》,欧阳修当时或应有闻,不知其书中为何阙如。

《碧落碑》是唐代韩王李元嘉之子李训等,为妣妃房氏祈福而作,这在碑文中有清楚的叙述。碑文所言有唐五十三年,即唐高宗总章三年(670),后更为咸亨元年,这是房妃逝世、孝子治丧之年。问题在于后人将此年误为立碑时间,这是对碑文的误读。究其误读的原因,大抵是不知先有泽州碑之故。

泽州的《碧落碑》,刻于山中岩壁上,金代还清晰可见。金明昌五年(1194),许安仁任泽州刺史,撰有《碧落寺磨崖碑记》(“磨”原文如此,下同)。清乾隆年间,宋鉴《半塘闲笔》中写道:“今碧落寺有金明昌五年泽州刺史许安仁碑云:‘唐韩王元嘉三子黄公李譔,为母妃房祈福,石刻弥勒像、摩崖篆碑;后刺绛州,又刻天尊像篆碑,文异而篆同,皆譔一笔书也。”这一段简短的话,清楚地表达了三个意思:其一,泽州所刻为弥勒佛像、磨崖篆碑;其二,李元嘉从泽州徙任绛州之后,又在绛州刻天尊像碑,必是泽碑先刻,绛碑后刻;其三,两碑文不同,而篆字相同,都是元嘉三子李譔一人所书。

宋鉴是山西安邑人,清乾隆进士,大学问家阎若璩学说的传人,著作等身。北宋以来关于《碧落碑》的多家记述中,宋鉴此论可谓简明而确切。光绪版《山西通志》引录宋鉴此文时,却加按语说:“此误。绛州刻在总章、咸亨间,乃前十年事。”我们现在可以明白了,不是宋鉴之误,而是《山西通志》之误,也是前代多家记述之误。宋鉴并不是简单引证许安仁的碑记文,而是对各家评述作了综合辨析。王世贞、顾炎武都曾指出:《碧落碑》云“有唐五十三年”,即咸亨元年,而《唐书》说“垂拱中,元嘉徙绛州刺史”,与此不合。

《碧落碑》文中有“祗奉严训”一语,可知虽然以孝子名义立碑,而实际是奉李元嘉之命。因此,前后刻碑过程都与元嘉的官职迁徙密切相关。

李元嘉是唐高祖李渊的十一子。十五岁时授潞州刺史,贞观十年(636)封韩王,升潞州都督,二十三年(649)加实封满千户。其居潞州三十年有余,所以有地尊望重之说。《唐书》说:“高宗末,元嘉转泽州刺史。”所谓“高宗末”,即永淳二年(683),元嘉父子在泽州为房妃造像刻碑,正是在这一年。这年十二月高宗甍,武则天安排她所生的三子李显继位,即唐中宗。中宗在位仅三个月就被罢黜,武则天开始临朝摄政。李元嘉是中宗的长辈,在李氏诸王中资望最高,武则天进授元嘉为太尉,想安抚他,但两年之后又将他调往绛州。显然由于元嘉在潞、泽一带时间过长,武则天放心不下,调换地方,以便控制。元嘉这时也看清了武则天的居心,表面上尊崇宗室,实际将要诛杀诸王中不附己者。因此,元嘉与其子李譔等预谋纠合宗室起兵,他以中宗名义下诏,说:“太后必尽诛诸王,不如先起事,不然,李氏无种矣!”垂拱四年(688)秋,越王李贞与其子李沖率先发兵,而其他各王仓促间兵未能到,结果失败。元嘉回京师被逼自杀,其子李譔、李谌同时处死。后来到了唐中宗李显复位的神龙初年(705),才为他们恢复名誉。

元嘉的夫人,是唐太宗的重臣、名相房玄龄的女儿。《新唐书》说元嘉有六子,《碧落碑》提到的四子,应是房妃所生前四子,即:李训,封颖川王,早卒;李谊,封武陵王,官濮州刺史;李譔,黄国公,官通州刺史;李谌,上党公。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即是唐朝开国第五十三年,房妃辞世。李譔奉父命,以其兄弟四人名义撰写碑文,为母妃祀福。永淳二年(683)先在泽州刻弥勒像,像侧摩崖刻碑。元嘉徙任绛州后,又于垂拱二至三年(686—687年)造天尊像,在神像背后重刻了祀福碑文,两碑相隔不过三四年时间。

泽州碑的时间是确定的。《金石录》载:“司马山弥勒石像碑。永淳二年。篆书。旧在泽州府。”《山西通志》按:“赵明诚《金石录》收此碑……今详考之,乃及泽州之《碧落碑》也。”金代许安仁撰《碧落寺磨崖碑记》写道:“唐高宗永淳二年,太尉韩王诸子训、谊、譔、谌,为妣妃祈福,因石壁刻弥勒像,磨崖碑其事于侧。”许安仁不仅亲睹摩崖石刻,并曾访问泽州儒生故老,检阅旧存书传,所记尤为确凿。

至于绛碑的刻石时间,如上文所述,宋代以来各家多把房妃离世、孝子守丧的时间,误为刻碑时间。《碧落碑》开头写道:

有唐五十三祀,龙集敦牂,哀子李训、谊、譔、谌,衔恤在疚。置怀靡所,永言复德。思树良因,敬立大道天尊,及侍真像。

这段话,可作三句来读。一句说:李氏四兄弟,居丧于唐五十三年。“祀”即年,唐五十三年,即咸亨元年。“龙集”,岁次。“敦牂”是午年,古有“在午之年,万物茂壮”之说。“衔恤”,含哀、守丧。“在疚”,居丧,在忧痛中。二句说:思念无限,感恩不尽。三句说:为祈福缘,敬立天尊像,并侍奉真容。如果用我们现在的写作方式,大致应该这样来表述:

正当大唐开国五十三年之际,李训、李谊、李撰、李谌四兄弟沉痛哀悼,送别了慈母。自那时以来,我们一直在无限的哀思中,感恩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达。为祈求永久的福缘,谨在此敬立天尊神像,并侍奉慈母真容。

碑文主题既然是祭祀母妃,开头写出母妃离世的时间,自然很必要,但这一时间并非就是立像的时间。居丧期间会有立像祀福的思想,但未必就是要当时实施。刻碑的时间通常是署在碑末,泽州碑正是署有后款,后人才知道刻于永淳二年,已是房妃丧后第十三年。绛州碑立在李元嘉徙绛之后,与居丧年已相隔十六七年,其碑文之后也应署有年款,但因原碑被毁,存世碑是另石摹刻,因而没有刻石时间,使人将咸亨元年这个居丧时间误识为刻石时间。在居丧之年,元嘉与其子并无一人在绛,之前也没有驻绛行迹,房氏更非绛州人士,若说彼时在绛立碑,可谓毫无道理。元嘉调任绛州刺守,在武则天垂拱之年,《唐书》记载甚确,绛碑必立于泽碑之后,这样才顺理成章。

至于为何在房妃丧后十多年才造像立碑,这只有联系历史背景来看,才能解开玄机。民间通常人死葬毕,墓前并非当即树碑立祠,后人在相隔多年之后才为前人树碑和修建祠堂,这种情况并非罕见。就《碧落碑》而言,又并非墓碑,而是供奉神像的祀福碑,立碑的时间与地址并无一定;就元嘉父子的皇室地位而言,凡事须合皇家礼仪,亦须把握关乎政局的时机。房妃去世那些年,因唐高宗长期患病,武则天垂帘听政,元嘉父子不能不时刻关注朝政。泽州造弥勒像、刻摩崖碑之时,高宗已命在旦夕,元嘉父子此时所为自有深意。到绛州造立天尊像的时间,更是在他们策划反武则天起事之时,其动机不能不与政治相关。纪念前人,所关注的其实是后人的命运。元嘉父子作为唐王贵胄,此时焦虑的是家国命运。从《碧落碑》碑文中略可窥见,以祭祀房妃为由而造像立碑,其真实的意思是为李氏王朝的祚命祀祷。

现存绛州《碧落碑》,其正文大致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主旨是赞颂天尊。元始天尊是道教所奉的最高神祇,视之为世界的真宰。碑文多用老庄的经典语言,其中“峒山顺风”、“汾阳御辩”两个典故,分别出自《庄子》的《在宥》和《逍遥游》。“旷矣哉”:旷然虚静啊!“道之韫也”:大道蕴藏在此啊!“其寄于寥廓之场焉”:世界万物都寄寓于这无穷无尽的大道之中啊!三个接连的感叹句,使文章写出了跌宕气势。第二部分,主旨是赞颂房妃。自“伏以先妃,含贞载德,克懋琼仪”,写到“德冠母仪,事高嫔则”,极赞房妃高尚的贞德品质,美好而纯洁的风度,为天下树立了人母的仪范、为妇的楷模。第三部分,表明立像树碑的本意,寄托作者的愿望,其中重要的是这几句话:

仪品以同焕,指乾坤而齐极。介兹多祉,藩度惟隆。如山作固,永播熊章之烈;循陔自,冀申乌鸟之志。

其文大意是:树立礼制仪规,使之光辉四照,天地上下有望达到中和的大道。有此鸿福大祉,家国必会兴隆。国祚永固,稳如山岳,以永葆雄师的英武;努力奉养,发扬光大,以表达报恩的诚意。

元嘉父子在房妃死去十几年后,为何接连两度立像刻碑,解读了上述碑文也就不难理解了。处在武后篡夺唐朝皇位之际,他们作为李唐宗室,深怀家国之忧,而祈望于唐朝江山的稳固。然而,佛道神仙与房妃在天之灵,都没有能够保佑他们,两处像碑落成不久,即于垂拱四年九月,其父子一起毙命于武则天刀下。《唐书·则天皇后传》说:“自是,宗室外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其子孙年幼者,咸配流岭外。诛其亲党数百余家。”

2,为何称之为《碧落碑》?

绛州《碧落碑》刻于武则天临朝摄政之初。其时,只有李元嘉的地位和资望能够代唐中宗下诏,他利用为房妃立碑之机,召诸王作反武起兵之谋,这种动机是存在的。前在泽州立弥勒像,到绛州又立天尊像,却也有客观条件使然,即是绛州有一道观,名为碧落观。借其道观,正好宜立元始天尊像,前后两度立像,一佛一道,可谓得体。元嘉父子在绛时间有限,不可能新修一座道观,旧有碧落观既是造立天尊像的前提,也是其碑后来称名为“碧落”的原因。

唐朝是三教并隆的时代。因唐皇与老子李聃同姓,太宗李世民特立老子在释迦牟尼之上,高宗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武则天天授二年(691),又改令佛教高于道教之上,僧尼地位提升在道士女冠之前。碧落观改为僧寺,应在元嘉父子立碑多年之后,一说为开元年间始更名龙兴寺。北宋时因赵匡胤住过,一度名为龙兴宫。靖康时官国子监司业的董逌,号广川,撰有《广川书跋》说:“余至绛州龙兴宫,考其记,知旧为碧落观。”并说:“绛州《碧落》篆刻天尊背,州将不欲,以槌击石像,乃摹别石,因封其旧石像。今世所得,皆摹本也。”何时毁去天尊神像,碑文何人何时另刻,无从稽考,所谓“州将不欲”亦含糊其词。“不欲”即是不喜好,然州衙的将吏为何不喜此石像,不知是否与元嘉父子犯事有涉。明代人的《石墨镌华》则说:“篆文原刻像背,州将以不便摹拓,別刻置庙中。”

唐武宗会昌年曾经大举拆除佛寺,龙兴寺几成废墟,而据当时朝令,石刻是容许保留的。唐懿宗咸通年间,摹刻的篆书《碧落碑》仍在龙兴寺,碑阴加刻了郑成规的正书释文,这时已经是元嘉父子被害二百年之后。当初恢复李元嘉封号时,以他的五子李讷继承为韩王,后裔改封恽王,唐懿宗正是以恽王即位。郑成规的正书释文碑,刻于咸通十一年(870),这是唐懿宗作为李元嘉的嫡传后人登基做了皇帝,因而《碧落碑》重新得到了崇重。诚如后来《金石萃编》所说:“懿宗建号咸通,此碑殆以韩王复嗣,而追崇其先祖之功德,及于遗碑,因加以释文也。”

北宋之前,对于《碧落碑》的碑名有两种说法:一说,因碑文中有“碧落”二字,故称《碧落碑》;二说:先有碧落观,后有《碧落碑》,碑由观名。欧阳修《集古录》的说法是:所刻为“碧落天尊像”,故世传为《碧落碑》。北宋末年董广川亲自到绛州考察,检阅旧记,才确知在《碧落碑》之前绛州已有碧落观,其说遂为后人认同。清雍正进士、乾隆吏部尚书汪由敦,在其《松泉文集》中曾说:以《碧落碑》篆文验之,立像为“大道天尊”,并不是“碧落天尊”;文中仅有“栖真碧落”一语,既非全文结束,亦非文中要语。因此,碑名缘于文中有“碧落”二字的说法显然谬误。先有碧落观而后为碑名,诚可为定论。

泽州的《碧落碑》,宋代之前不曾以碧落名之,赵明诚《金石录》可证。《金石录》记有“唐碧落碑”,指绛碑;也记有泽州“司马山弥勒石像碑”,但不知其篆字同于绛碑。

查《泽州府志》,将近晚唐时,约在元和至宝庆年间(820年前后),皇甫曙任泽州刺史,留有《石佛寺》诗。这是在元嘉父子刻泽碑一百四十年之后,石雕弥勒佛像与摩崖碑依然完好。皇甫诗描写佛像曰:“金仙琢灵像,相好倚北壁。花座五云扶,玉毫六虚射。”可见雕刻异常精美。诗中对篆书碑也极为赞赏,但写到佛寺,只是说:“土僧何为者,老苍毛发白。寝处容身龛,足迹隐成迹。”看来石佛寺当年很小,僧龛仅有容身之地。其百余年后,到了五代晚期,在后周广顺年间(952—953),僧普龙自五台山来,扩建石佛寺,徒众日增,但仍然没有碧落寺之名称。又百年后,到了北宋庆历、皇祐年间(1050年前后),刘羲叟携拓本赴京辨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泽州摩崖石刻,这时才得以走出荒山。

刘羲叟是北宋时泽州一位奇才,当时称他“博涉经史,明于治乱”,“尤长于星历、术数”,“通天人祸福”,观察天象,预测世事,所言很准。庆历年间,欧阳修在朝任职谏院时,因麟州(今晋西北与陕西交界一带)存废一事,奉命到山西考察,路经泽州,偶尔发现羲叟其人,即给朝廷上了《举刘羲叟札子》。经欧阳修力荐,羲叟被起用为编修官,升秘书省著作郎,参与修撰《唐书》,专修《律历》、《天文》和《五行志》。羲叟作为泽州名儒,自然也爱重司马山摩崖唐碑,但不能通识。初遇欧阳修时,不知为何没有说及此碑,及至授编修后,他才携带碑拓赴京,请宋祁辨识碑文。宋祁时为龙图阁学士、史馆编撰。稍后又有龙图阁学士、预修《唐书》的宋敏求,善作书法,将宋祁的释文写成了隶书。宋选时任泽州太守,宋敏求是他的从侄,遂将隶书释文刻石,立在了泽州府衙。原在荒山深谷的摩崖碑刻,许多年间被当做一个莫名其妙的古迹,人不明白上面刻的什么内容,自释文碑刻立于府衙之后,名声渐而远播,学界才知道泽碑与绛碑为同一篆书。

大约在北宋之末到金代之初,称泽州摩崖碑亦为《碧落碑》渐成习惯。碧落原是道教用语,本不为佛教所用,因其《碧落碑》闻名于世,僧寺随之也就名为碧落寺了。就现存诗文资料,碧落寺之名见于金代许安仁的《碧落寺磨崖碑记》。据许文记述,宋治平年间赐有“治平院”门额,金明昌五年(1194)山僧慧深增修了山堂,寺院已具规模。约在元代,碧落寺遭山火,摩崖碑尽毁。明嘉靖十二年(1533)张宗明撰有《碧落寺西阁记》,记述了正德到嘉靖年间的一次寺院大修。此文前一部分写道:

寺坐连氏村下,西北有水界山,经寺南流门稍东,双桥其上。上桥,下路,入寺,房数楹为南殿,复道桥北稍东为旧阁。阁对松栝几万株,苍翠铺于殿。之后为东西阁,望此寺之奇观处也。阁旧为殿,殿旧为石龛,龛前石壁,直立数仞,磨崖碑刻其上,火毁,今不复存,文亦鲜传,吾家仅储楮本耳,惜哉!龛左右,石如镜,存篆隶行草字十数种,书咸如法,此寺之奇玩处也。

明清两朝,碧落寺极为兴隆,既得山水幽胜,寺庙建筑亦蔚为大观。张文所说佛龛左右篆隶行草十数种,为元、明文人留题。元代泽州名儒李俊民有诗写道:“何人开山祖,妙处发天秘。悠悠岁月深,剥落磨崖字。”可知元代摩崖碑虽为风雨剥落,残字尚见。清康熙朝名臣陈廷敬游碧落寺时,却已陈迹杳然,不禁有惆怅之感,其诗云:“碧落天边寺,青山有梦寻。”“到来想陈迹,黄叶满前林。”

《泽州府志》纂于明万历年间,增修于清雍正十三年。其《山川·凤台县》记云:“碧落山,县西北十五里。覆岭千松,寒翠弥谷。每阴晦,云即离离然。一名卧云山,下临碧落寺,后石佛谷。东接司马山,二山缀属,城堞屏翳。”又记:“司马山,县北十里,魏司马懿封长平侯,尝登此山。”志书中所绘地图,亦分别标有两山。但查宋金以前的诗文,却未见有碧落山之称。赵明诚记摩崖碑所在為司马山,许安仁所记仍是司马山。明嘉靖年张宗明的文中,记碧落寺所在“乃司马山西一支山也”,仍未指明为碧落山。可知司马山由来已久,邻山统称司马山,明代之后因碧落寺隆兴,才有碧落山之名。

旅游与文物结合似已成为一种时尚,对于今日的新绛龙兴寺、晋城碧落寺,《碧落碑》是其声望所倚,尤不可为虚荣而作不实介绍,需要研究历史,尊重历史。泽州刻弥勒像,摩崖篆文,所在原为石佛寺,后名碧落寺;绛州刻天尊像,像背篆文,所在先为碧落观,后改龙兴寺。泽碑先刻,知名在后;绛碑后刻,闻名在先。若是从后溯前,碧落山因碧落寺而名,碧落寺因碧落碑而名,泽州碧落碑因绛碑之名而名,绛州碧落碑因旧有碧落观而名。正是名碑两刻,泽绛同辉。

3,《碧落碑》的文化价值何在?

其一,关于文字。研究《碧落碑》,涉及古文字问题。除专家外,对古文字这门学问似乎大多不甚了解。我也是因近年涉猎金石,才悟出保存古文字的意义。一是学术意义,古籍和古文字是古文化的载体,要学习和继承传统文化就不能把古文字丢失。古文字学可能关系多种学科,不啻是考古和历史。二是国粹意义,方块汉字是我们祖先的天才创造,缘于文字统一而有民族统一,而有几千年未能中断的中华文明。保留古文字,研究先人造字的方法,及深凝其中的思想内涵,可以了解中华文化的渊源,从而增强传统理念和爱国感情。三是审美意义,汉字起源于图画,扩展为“六书”,形、音、义的构成饶有趣味,加之悠久历史的沉淀和泽润,古文字虽然不再为我们写作使用,它却成为了富于美感、可资欣赏的艺术品类。

我国古时有仓颉造字之说,传说仓颉是黄帝的史官,可称为初创象形文字的主要人物。周朝已有“六书”: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是古代文字的六种来源。周宣王时,史籀将仓颉文字进行整理修订,作《大篆》十五篇,史称《籀书》。秦始皇统一中国,实行“书同文”,李斯等创小篆,又称秦篆。著名的《石鼓文》《诅楚文》,是秦国早期石刻,《峄山碑》即是李斯小篆。按照过去的小学,将古文字分为三个阶段:古文为上古,籀文为中古,小篆为下古。《碧落碑》杂用了仓颉、史籀、秦篆三个时期的古文字,假借、转注甚多。许安仁说:“其书杂大小篆、钟鼎之款识,铸石室之所藏,与夫石鼓、诅楚、峄山等刻,囊括殆尽。”

《碧落碑》文字奇古,必须钻研学问,喜好金石,谙熟古文字的人才写得出来。宋代之前,对于此碑作者存在不同说法,欧阳修不置可否。自许安仁认定为李譔所作,后来学者已无多驳议。既然是李元嘉命其子为房妃立碑,他对碑文亦必过目,此碑其实是元嘉父子共同成就的杰作。据《唐书》记述,李元嘉少年好学,聚书多达万卷,又采集碑文古迹,得到许多罕见的珍本,治学修身,端正严谨,类似寒素士大夫。他的三子李譔,聪慧而富有文才,曾为一时之秀。武则天诛杀了许多反对她篡位的人士,抄没家产时,元嘉父子家中的图书最多,古籍都经过审阅订定,就连朝中专藏书籍的秘阁也比不上他们。

宋敏求的泽碑释文,今已亡佚。郑成规的绛碑释文,尚有文本传世。清代金石学家钱大昕所写《碧落碑》跋语说:“篆书奇古,小儒咋舌不能读,赖有郑成规释文,稍可句读。”经后世金石学者辨识,原释文也有多字之误,例如:“仙”释为“山”、“同”释为“洞”、“叩”释为“叨”、“叫”释为“嗥”等等。有一字篆为两个“☉”并列,郑释为“邻”,后人有释“讙”,有释“曜”,至董广川改释为“品”,文句始觉通顺。顾炎武曾经纠正过释文的几个错字,钱大昕又指出顾释有误,如“直书心事”句中的“书”,顾误为“言”。又有一字为“逮”上加“艹”头,郑释为“建”,顾释为“逮”,钱解为古“及”字。钱大昕多年研习此碑,解释有据,而且更合文意。可见古文字辨识之难,诚如董广川言:“后世不识古字而妄议者可以叹也!”

宋代郭宗恕著《汗简》,至今为学术界所推重的一部文字学专著,其中收录了《碧落碑》的古字。清初闵齐伋、毕弘述编撰的《六书通》,也把《碧落碑》作为字源之一。《六书通》所搜集古文字的来源包括钟鼎、古石刻、秦汉印章等,是一部流行很广的古文字字汇。从《汗简》到《六书通》足以证明,《碧落碑》对于我国古文字的保存,具有着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

其二,关于书法。以周钟鼎、秦刻石为标志的古雅篆书,汉魏以后已趋衰微。到了唐代,唐太宗嗜好王羲之,极誉《兰亭序》,形成了法书风尚,行、楷、草名家迭出,而对于钟鼎款识却几无人问津,李斯刻石也大抵毁于唐时。《碧落碑》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后人回眸之真是卓然高大,具有独特的书法艺术价值。汪由敦《松泉文集》关于《碧落碑》有一段评论,值得玩味:

自汉以来,草隶盛行,篆法惟习《说文解字》。古文、籀书几于中绝。所传阳冰、二徐及梦英辈,大率皆《峄山》一种,以匀圆齐整为上,不知古人繁简参差,惟意所适。按之《石鼓》及夏周以来器物款识,尚可推其遗意。此碑超出相斯窠臼,笔法亦自深稳。意训、譔弟兄皆振奇好古之士,杂取籀文,兼及小篆,加以诡辞标置,骇动世俗,如道士白鸽神异,故有名当代尔。

此文说到唐代李阳冰,五代后唐的徐铉、徐锴兄弟,北宋高僧梦英,这几位长于篆书的书法家,都是一味学李斯《峄山碑》小篆,步其后尘,虽然“匀圆齐整”,却已失去了《石鼓文》以至钟鼎款识那种随心适意、淳朴古雅的遗韵。《碧落碑》脱出了李斯的窠臼,而且笔法深稳,可证其作者李譔必是振古好奇之士。《洛中纪异》说:“碑文成而未刻,有二道士来请刻之,闭户三日,不闻人声,人怪而破户,有二白鸽飞去,而篆刻宛然。”这种神话说明,此碑在当时就已经声闻惊世。

后世对于此碑的书法,也有过不同的评骘。明代郭宗昌,一时被誉为书画金石的鉴赏大家,他却认为《碧落碑》的篆字“杂乱不理”,甚至“凡俗可厌”。清代李慈铭反驳说:《碧落碑》不但在书法上高出了当时的任何篆书,而且对于文字学多有贡献,顾炎武和钱大昕都一致推崇,诋议者岂不是有眼无珠?“宗昌何人,亦蜉蝣之妄撼矣!”

无论郭宗昌,还是顾、钱和李慈铭,都不言泽碑,他们看的只是绛碑的摹本。大概只有见过泽碑真迹的人,才会有一种惊心动魂的感受。如许安仁为碑篆赞叹道:“写以玉箸法,精深奥隐。梦得记之为嘉话,李华睹之而心醉。”“书翰双美,孰可当此!”刘禹锡字梦得、中唐诗文家,李华亦唐代诗文大家、名文《吊古战场文》的作者,二人都曾于泽州客游。又如皇甫曙诗云:“鸟趾巧均分,龙骸极癯瘠。枯松阔槎蘖,猛兽恣腾掷。蛣屈虫食从,悬垂露凝滴。精艺贯古今,穷岩谁爱惜?托师禅诵余,勿使尘埃积!”此诗歌赞石刻篆书,用了几个形象的比喻:鸟趾和龙骸比喻高古奇异,枯松和猛兽比喻苍劲雄浑,蛇虫和垂露比喻婉转圆润。皇甫曙作为当年的泽州刺史,想到了保护碑刻的责任,诗末写道:如此精美绝伦的碑刻,融贯了古今的书法艺术,只是留在那深山石崖上,有谁来爱惜呢?嘱托僧人在诵经之余,注意保护碑壁,不要让尘埃污损了字迹啊!

唐人不重篆书,惟有李阳冰学《峄山碑》,成为唐代最为名盛的篆书家。他见到《碧落碑》后,“览之七日而不肯去,习之十二年不成其妙”。这一事迹记载于多种旧籍中,但都以为只是传说,赵明诚即持否定态度。《金石录》写道:“言李阳冰见此碑,徘徊数日不去。又言阳冰自恨其不如,以槌击之,今缺处是也。此說恐不然。”“唐人以大篆当时罕见,故妄有称说耳。其实笔法不及阳冰远甚也。”其实,赵明诚所见也只是绛碑摹本,以至一叶障目。历来以为李阳冰“览之七日而不肯去”是在绛州,别无实据,因而不信者多。殊不知李阳冰当年任高平令,所见正是泽州的摩崖石刻。《山西通志》及《泽州府志》记曰:

李阳冰,乾元间为高平令。忧民之忧,志切休养,有惠政。性明敏,事至谈笔处无艰巨也。博学,善书,尤工篆隶,时号笔虎。

唐肃宗乾元年间(759—760),距李元嘉父子造立摩崖像碑仅七十余年,碑字犹新。高平为泽州属县,距离只有四十多公里。李阳冰既攻篆书,又近在高平为官,绝不可能不去泽州观其刻石。他学的是小篆,看了崖壁上籀文的气势,自恨不如,也是真实情形,而且他最终也确实没有学到《碧落碑》的高古风致。《碧落碑》诚为周秦以后最高水平的篆书杰作,可谓李斯之后第一碑,足可与《峄山碑》媲美。

《碧落碑》原刻之瑰伟,是我们今人所难以想象的。不但泽碑无缘存世,绛碑也是一毁再毁了。《绛州志》称:“《碧落碑》石刻在州仪门内。碑阴刻郑成规释文。遭宋、元兵燹缺裂。有后人所刻一碑,仅存形似。”据王壮弘《增补校碑随笔》说:该碑“明中叶拓本石未断,明末清初拓,碑自首行‘龙字至末行‘书字中断,损数十字。”现存碑刻所损数十字,仍如其言。但《绛州志》之说不知有何依据,“仅存形似”语似过武断。即使摹刻于元代,元代学者并不会轻易为之,必依旧拓精本,摹勒上石者亦必当时名家。此碑今已列为国家一级文物,毕竟可以使我们略见唐人遗风。

其三,关于文学。说到唐代文学,都知道以唐诗与韩愈、柳宗元的古文为代表。但在韩柳古文运动之前,曾经盛行骈体文学。骈文多用四字、六字句,讲究谐和声律,排列对语。我们现在对这种四六文读之不多,《碧落碑》多用俪偶章句,行文华丽而典雅,不妨当作唐代骈体文学的一篇范文来看。碑文中间一段写道:

土木非可久之质,熔铸为诲盗之先。肃奉冲规,图辉贞质。睟容伊穆,元仪有炜。金真摛耀,凝金阙之易奔;琳华扬采,若琳房之可觐。霓裳交映,驾斯留。帝宸饰翠云之美,香童散朱陵之馥。

塑像如果用泥土或木料来做,不能耐久;如果用金铜来铸,又会引诱人来盗窃。因而,遵从朴素的风范,造像用了贞石之质。这是本小段前几句的意思,说明其像为何不以范金、而以石刻。接着,“睟容伊穆,元仪有炜”两句,意谓温和慈祥,容光焕发,作者显然是在描写其母妃的形象。“金阙”“琳房”指神仙的居所,“金真摛耀”“琳华扬采”意即铺陈华采、放射光芒,“易奔”“可觐”表示在仙宫中的自在和显耀。“霓裳”是仙人的衣装,“欻驾”是仙驾的轻车,一派飘拂轻柔之态。“帝宸”指帝王的宫苑,“朱陵”是道家的洞天,如翠云飘绕,有芳香馥郁,俨然一个福乐之地。作者在这里展开想象,状写天宫的美好情景,表达了对母妃在天之灵的祝愿。

上引仅一小段文字,文词简练,内容充满浪漫色彩。如果用我们现在的流行语言来写,很难达到这样的文学效果。尤需提到的一点,此碑虽是骈文,其中已有散句,前文引过的“旷矣哉!道之韫也!其寄于寥廓之场焉”,显示了这篇碑文不落凡俗的写作艺术。

《碧落碑》不仅隐藏着一段政治斗争的逸事,当以历史文献视之;而且文篆俱佳,成为绽放在我们文化史上的一枝奇葩。赏读此碑,又会令人联想到唐太宗的《晋祠铭》,堪称是唐碑双璧,最值得山西引以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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