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众生狂欢生活的深情描绘和勇敢追求

2017-07-19 09:48杨云付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7年7期

摘 要:《虎丘记》作为明代散文的代表作,它的意义不在于山水风光的描绘和流连山水时情志的抒发,它是对那个时代俗世狂欢生活的一往情深的描绘。

关键词:俗世生活 狂欢场景 深情描绘

《虎丘记》是明代公安派作家袁宏道(字中郎)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山水游记中的经典。但综观全文,山水处却着墨甚少,仅在第三段有几处:“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而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作为一篇游记中描绘山水的句子,这些很难称得上是“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的精彩文字。作者这样写有两种可能:一是作为山水,虎丘没有特别能使袁中郎动心之处,二是袁中郎本意不在山水。

“其山无高岩邃壑”,文章开始的这一句倒可以使我们确信虎丘的山水在袁中郎看来其实并不美丽,作者对这片山水本身也并不是十分赞赏。作者这样写就好像说一个自己喜爱的却不美丽的女孩没有明眸皓齿的容颜一样。那么是什么吸引了他“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是什么使他念念不忘写下了这篇游记?

其实被吸引的又何止袁中郎一人!“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很多人都被吸引着,表达着对虎丘的热爱。特别是“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人们不分家庭背景,不论男女长幼,“衣冠士女,下迨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像参加节日盛典一样,争先恐后,纷至沓来。在张岱题为《虎丘中秋夜》的短文中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描述:“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这固然是一种民俗文化的表现,但更是一种生活热情、生命活力的张扬。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一种平等的欲望追求。“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云泻……”作者采用了多種修辞手法,虚实结合地渲染出一派人密、歌喧、酒酣交杂并出的忘情激乐声势和震耸视听、摇动神魄的俗世众生聚饮狂欢的盛大景观。

人们拥挤、喧哗而来,他们不在乎众人的拥挤挡住了自己欣赏山水的视线,他们也不在乎众人的喧哗搅扰了自己欣赏山水的兴致,其实他们本无意于山水。游赏“去城可七八里”的虎丘对吴中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况且“箫鼓楼船,无日无之”“每至是日(中秋)……连臂而至”的生活,日日年年的重复中,再美的风景也会有厌倦的时候。所以他们选择中秋这一天“倾城阖户,连臂而至”,恰恰就是为了这份拥挤,这份喧哗,这份俗世生活的狂欢热闹。“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这是凡人的世界,俗世众生的生活,不需要圣者的矜持与宁静。

不到三十岁的袁中郎用浓艳的色彩,油画般地描绘着俗世生活的狂欢。阅读着当时这位还很年轻的生活观赏者与记录者留下的文字,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袁中郎对他所描述的俗世生活的陶醉之情、赞美钦羡之意。

文章的第二段作者从时间的跨度上更进一步具体细致地表现了这俗世生活的狂欢景象,写得极富层次性。这种层次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时间的层次性,分四个阶段:布席之初、未几、已而、比至夜深,强调了时间之久。按照这四个阶段依次写了四组场景,亦即第二个层次。四组场景写歌者由多到少,初,“唱者百千”,“比至深夜”则“一夫登场”。歌声由粗杂到精妙,初,“声若聚蚊”,后“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在听觉流动的场景间渲染以视觉变化摇曳的明月树影。这一段文字,作者笔触细腻深情,弥漫着淡淡的浪漫诗意,表现出极为精湛的艺术功底。今日读来仿佛一篇令人迷恋的露天赛歌会、演唱会的实录。“竞以新艳相角”“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张岱《虎丘中秋夜》),每个人是观众,而每个人又都是演员。这里或许有昨天还在闺阁中吟诗填词的大家闺秀,这里可能有昨天还在市井间吆喝叫卖的街巷贩夫,但今晚却都可以大大方方地“靓妆丽服”,来纵情声色,献艺博彩。没有羞怯,没有矜持,没有自卑,只有勇敢、坦然、自信地表达着自己,制造着俗世的狂欢,又欣赏着俗世的狂欢。

四百年前,那个“文学——包括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各个领域,逐渐出现全面上扬的势头。而且,在倡导个性解放,要求摆脱礼教束缚、肯定人的自然欲望、重视表现真实情感等方面……都显示出鲜明的一致性”(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的明代,那个诞生了以表现俗世繁华与俗世欲望为主要特征的《三言》《二拍》《金瓶梅》的明代,人们对繁华享乐的追求,对自我欲望的张扬,正是一个平凡的个体生命的真实需要。于是,虎丘在俗世的狂欢中被集体无意识地诠释成众生向往的舞台—— 一个供俗世众生进行狂欢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人们对俗世生活狂欢的欲望与满足有着一种惊人的相似性。四百多年前的俗世狂欢热闹中带着优雅,相对差异中又有着绝对的平等,那是一种生命的繁华朴质、绮靡纯洁的生动展示。虎丘中秋是俗世众生的节日盛典,俗世众生能不眷恋痴迷吗?难怪“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

在袁中郎的笔下虎丘中秋成了可以表现和诠释的生活文本,其内涵是俗世众生对狂欢生活的制造及对这种生活的痴迷情感的勇敢表达。照这样说,这个文本的名字应该是《虎丘中秋记》,类似张岱的《虎丘中秋夜》,而不应是《虎丘记》,但袁中郎却以《虎丘记》名之,这其实是为了淡化这种狂欢生活的时空特定意义,而使之具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普遍性的可能。谁不希望自己痴迷的生活是日日普遍的存在?再看看文章第三段的景色描写也具有这种淡化特定时空意义,使狂欢具有普遍性可能的作用。

说到第三段,“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亦兴阑矣”,这几句颇耐人寻味。从这几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袁中郎曾想在虎丘上重修废弃已久的平远堂,并供奉曾在此为官的韦应物与白居易,但最终未果,原因有三:一是生病,二是辞官,三是一个未经证实的揣测。只要我们用心想一下就会发现三个原因无非都是借口,根本还是袁中郎“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的愿望不强烈。这几句看似与俗世众生的生活意义联系不大,其实根源处正暗示了袁中郎潜意识里本就不愿用这两个“精神偶像”来“监视”俗世凡人的狂欢。

在文学上主张“独抒性灵”,“要求诗自由地抒发人的生活欲望”(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的袁中郎对俗世狂欢的生活深情地张望着,他热爱这俗世的生活。但当他作为一个官吏踏入这个俗世众生狂欢的舞台时,“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官,成了他无法融入俗世生活的“咒语”。要真正融入这热闹的俗世生活中,成为狂欢的制造者与欣赏者,就必须解除身上的这道“咒语”。这道“咒语”一定要解除,因为俗世生活太美、太迷人,袁中郎无法拒绝它的诱惑。“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曲者,世俗之音乐、世俗之快乐,为之,他指月发誓,多么直率!多么痴诚!“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咒语”一经解除,他是多么的高兴!

在《虎丘记》中,袁中郎对俗世狂欢生活的喧哗优雅、繁华朴质、绮靡纯洁进行了一往情深的描绘,真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沉醉陶然和对这种生活真诚勇敢的追求。没有圣道,没有天下,没有矫饰,没有做作,只有人的真实欲望,人的真情欢歌,“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袁宏道散文注评·叙陈正甫会心集》)。因为即使是“真实的卑下也比在封建教条压抑下形成的虚伪的高尚要好”(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众人用檀板喉舌来唱,袁中郎用笔墨文字来唱,但皆是“直写性情”!

和前代的山水游记比较起来,袁中郎的这篇文章中没有唐宋山水游记中常见的道德感和宗教意识,有的只是人的俗世生活和对这种生活的痴迷追求。这或许就是人的生命自觉意识在不经意间的表现吧。“中郎以自由地抒发‘喜怒哀乐嗜好情欲为‘可喜的‘真声,正是要打破对于文学所加的种种道德束缚,伸张新鲜真实的生活情感与欲望在文学中的权利”(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并使底层的现实主义的俗世众生的狂欢有了浪漫主义的诗质。

参考文献:

[1] 张岱.陶庵梦忆[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袁宏道.袁宏道散文注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3] 章培恒等.中国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作 者:杨云付,安徽省凤台县第一中学高级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和高中语文教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