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疼的故乡

2017-07-24 16:04彦妮
湛江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河滩故乡

※ 彦妮

我心疼的故乡

※ 彦妮

我悄悄走近刚刚没了水的河床 河床的表面很快被晒成淡淡的干土颜色。在一些稍稍凹下去的小坑里 我看见一群黑色的蝌蚪在没了水的地方颤动着。太阳在一阵猛似一阵地喷射着它的火光 河床的四周连一丝风也没有。

我蹲下来 静静地看着剧烈颤抖着的小生灵。面对它们迷茫、含混的神色 听着它们在火焰中无声挣扎的嘶喊 我不忍这么快就从它们身旁溜走。它们翻上翻下左右蠕动 似乎是在各自吸食各自身上的水分 它们油亮光滑的身体随着光影的明暗逐渐变得干燥起来 由于颤动而弄起的满身湿泥也很快变了颜色……慢慢地 时光似乎凝固蝌蚪渐渐动不了了。它们只是张着嘴仿佛还在默默祈祷着什么 那种层层叠加的柔软躯体忽然变得僵硬的过程 看着叫人心疼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顽强的挣扎 当它们明白自己的祈祷快变成一种无望的游戏时 它们愤怒了 它们狂跳着、叫嚣着 终于含着半口湿泥 无奈地睁着眼睛死去

它们生于水上。从它们睁眼的那一刻起 它们就认水做了干娘。没有谁会揣测未来 没有谁会梦想到 它们会这么早就失去它们生长的天堂。几年前也就是它们的祖辈 它们压根儿就不会忧虑 自己的子孙会被晒在浅滩之上。那时侯的水库 除了冬季结冰 一年三季都是水汪汪的。没有船 只有野鸭、“捞鱼鹳”、还有光屁股游泳的人。水深足有4米 绿莹莹的 映照着山峦的倒影。风和日暖、水波不兴、独坐堤坝边上 有时会看见红色的大鱼从水里蹦出来 然后在空中来个前滚翻或后滚翻……

我本能地想救它们 但是我不知道要将它们放在何处。举目四望 一片茫茫旱海。在我十年九旱的故乡 所有的水分几乎都被阳光与风沙没收了。蛙声四起的河湾、长满水草的浅滩 这一切都像梦一样迅速变成了回忆 黄尘漫漫、烈日似火 昔日被强行播进干土里的种子都变成一支支会放响的爆竹 那些偶尔冒出的点点“春色” 也像昙花一般虚晃一闪 旋即被荒凉所代替。

到处在求雨 到处在喊水 人们都不知道除了“水”之外还会说些什么。在如此的环境下 河滩里的蝌蚪便似进了殡仪馆的火化炉 那熊熊燃起的火焰 令人眩目、叫人心惊 我眼睁睁地盯着它们 看着它们紧紧贴在小坑低凹处最不能被阳光照着的地方 然后一个一个的变成干尸……

我强忍着泪水 顽强地向回走。无意中 我又看见一些人 他们用自己惯常跪拜祖宗的姿势跪在地上 手里拿着香裱、口里念念有词 他们想用一种无可替代的方式 信仰或感动什么。

此刻 再想想那些刚刚死去的蝌蚪 还有它们无声的祈祷 不知怎么我极想自己嘴里能喷出水来

这里曾经是水草丰茂、游鱼嬉戏的地方 这里也是我的妄想被烤焦异化的地方 可是 我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因为热爱。

我热爱 是因为我活着 我活着是因为我还被一些东西支撑着。

下了点儿薄雪 走在冰上有些滑我就尽量踩在芦苇和蒲草上。草也不高 不过两尺余 很多地方连冰也没有 裸露着光秃秃的河滩。极目四望只有发白的慵懒的日光、乌鸦的尸骸和河边枯了的柳树……这是早春 该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 可是 我的故乡却像收割过的麦田 徒留干巴巴的麦茬地

村子被唤为“龙池” 原本该是水天相连、湖光山色之地 现在看看 简直成了笑话 这些差不多被夷为平地的水库 似乎已不将装水为己任 而只是让几条泥鳅隐藏在淤泥表层 就算是给龙池湾的父老乡亲表演了抽象的行为艺术。至于那些蓝盈盈的天和清凌凌的水、那些水草丰茂、蜻蜓翻飞的河滩就都变成了标本或老唱片 只有到年节的时候 才会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翻出来 抹去灰尘、满怀惆怅 听听时光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里曾是我学会游泳的地方 也是淹死过我少年伙伴的地方。那黑压压的人群、滚滚的水浪、撕心裂肺的哭喊、柳树条、席子、挖土的镢头 还像发黄的照片一样锁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狗抛、蛙泳、仰泳 都是我无师自通的拿手游技 那岸边塌了一堆土的地方 正是我和伙伴们戏水、扔泥巴、扎猛子的地方。我们玩“过山车”的土坡已被淤泥填平 但我仿佛还能听见一群光屁股孩子“吱溜”“吱溜”滑进水里的声音——水花飞溅、笑声四溢。玩累的时候 还会到坝沿上找个比较松软的地方 滚一身泥土 像个泥猴一般看着水里大呼小叫的伙伴 然后一边抓着绵绵细土往肚皮上撒 一边大声吼唱在学校刚刚学会的歌 “延水甜 小米香”……

那时我们守着四大水库 每天都在河边走来走去 随便一条小溪就够我们打发半天的光阴。岸边是一大片的果园和菜畦。杏子、李子和梨 每年都要用四匹骡子拉的那种马车往外乡送。那小山似的果堆 至今还存在我的记忆里。韭菜、白菜就不用说了 莲花菜底下藏个孩子都难找到

河滩碧绿、天高云淡 条条小溪编织着它的春梦。更有蝴蝶翩翩于野花中间、青蛙跟蟾蜍立在断树枝上、一只捞鱼鹳忽然俯身在水里一点 便能叨出一条晃着尾巴的鱼。那情那景 谁能分辨它是江南的水乡还是西北的村落 有一回可能是上面水库的闸门没有关好 大水过后 河滩上便留下了数不清的鱼儿——黑的、白的、还有红的 草滩上遍地都是 它们在浅草和溪水里挣扎的样子 连我都管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我记得当时连鞋也没脱 就跑到河滩里去抓鱼——其实 哪里用抓 你只管往怀里抱就是。早晨的水温还是冰凉的我只觉肚子上堆了一堆冰棍 想把它们搁下来 可脚下又有一条更大的鱼让我走不开……恍然一梦 不过二十年 我就立在一条空洞的河流里。这里就像被洗劫一般 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不见了 只留下断垣残壁和刀光剑影。坐在坝沿上看几只灰鸽子仓皇从眼前飞过 我只觉气短、无奈和孤独。

河滩里 我就看见一头驴 它被主人拴着 围绕木桩转成了圆圈。正是夏末 刚刚收了麦子 河滩里的芦苇就像施了化肥 最低也没过了脚踝。若是20年前 这里定然聚集了村里大半的青少年 他们会将近百头牲口赶到这里然后呼朋引伴去水库游泳、或去园艺站摘果子。小家伙们也不会示弱 一边吆喝、一边脱了汗褂去捕蝴蝶、或去小溪捉鱼和泥鳅……可是现在这里静悄悄的。淹没在草丛里的毛驴也似乎没了食欲 不时地抬头张望 眼神迷茫而孤单。田埂后面就是园艺站 那些树木葱茏硕果累累的情景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 现在只剩光秃秃的田园。一起放过驴的童年伙伴也大多各奔东西 有的甚至去了另一个世界。恍然一梦 那些人喊马嘶的热闹场景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 待要努力追寻时 竟只有模糊的影子。

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养牲口了 因为多是老人和孩子 他们铡不动草也耕不动田 所以只能将其卖掉。以前光我们这一大家子 差不多就有10头牲口 现在 连一头也没有了。每到耕地和播种季节 都是花钱请人代劳 而骑惯毛驴握惯犁把的兄弟们 只能站在田埂上 看别人的牲口在自己耕种了半辈子的地方来来回回地犁过。这些正经八百的庄户人 从此也没了驴粪煨炕、没了骡子驮东西 他们的驴圈里 堆满了杂物和柴草。

先是因为封山禁牧 村里的羊不见了 接着来了“城市化” 青壮年纷纷涌进了城市 农村学校没了学生 现在牲口也没有了 庄户人一个个变成了甩手掌柜。以后呢 以后还有什么东西要消失呢 难不成所有的村庄都会像那些移民搬迁过的地方一样 荒草萋萋、院墙坍塌、窑洞张开黑口

我老说等风调雨顺了就搬回老家我总觉得月还是故乡的明。然而现在我愈来愈觉得惶惑和渺茫 觉得回家的路变得愈来愈漫长。望着没有一滴水的河滩 望着疯长的芦苇 我的心在下沉、期望在变轻。这些自由漫延的植物 竟然让我想到了新疆楼兰古城的黄沙、意大利庞贝古城的火山灰、还有传说中沉入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的汪洋……

也许没有这么严重 也许我过于矫情了 可是当我坐在故乡的最高处 看到有些地方仿佛寺院一般 除了僧人进出 别无活物的时候 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心惊 不见牛羊满山岗 只闻木鱼和铃铛 这样的地方 如何保证人的气场 想起未来 我打了个寒噤 古罗马帝国的建筑遗迹因为火山喷发或生态环境恶化在瞬间毁灭 而我的故乡 她凭什么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落寞和荒芜四野静寂 秋风微凉。折根芦苇抽取苇心 想跟童年一样做支苇笛 但弄了半天 也没有吹出声响。好在 一声鸡鸣从村子中央隐隐传了过来 我站起来 觉得胸中又充满了无数的底气

彦妮 原名张彦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青年文学》《雨花》《青年作家》《朔方》《黄河文学》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约二百余篇 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意林》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出息》。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宁夏首届《朔方》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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