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自己
——《蝇王》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2017-07-25 02:04张秀芳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名作欣赏 2017年36期
关键词:兽性拉尔夫野兽

⊙张秀芳[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444]

认识你自己

——《蝇王》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张秀芳[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444]

威廉·戈尔丁在《蝇王》(Lord of the Flies)、《继承者》(The Inheritors)等多部小说中向读者揭露了人类恶的本性,因此一直以来众多文学评论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其诺贝尔获奖作品《蝇王》中,威廉·戈尔丁将一群个性最接近人类本性的孩童置于没有伦理秩序约束的荒岛,从而将人类的本质充分暴露于读者眼前。其中,孩子们由天真无邪到残忍暴虐的转变,令读者唏嘘不已。戈尔丁揭露人的阴暗面其本意不在于批判人性本恶,而是希望人类能够以此来正确地认识自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共存。他是悲情的,而不是悲观的。戈尔丁认为只要人正确认识自己,意识到自身兽性因子的存在,从而加以控制,人类的未来将会是美好光明的。

《蝇王》 人性因子 兽性因子 伦理

“认识你自己”是镌刻在古希腊阿波罗神庙上苏格拉底对后人的箴言,放眼古今中外,人类文明的脚步在不断前进,而在这前进的过程中少不了的是人类对自我的认识。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受撒旦的蛊惑偷吃禁果,自此作为人性之恶的原罪代代相传。近代,达尔文通过《物种起源》向世人宣告——人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足以见得人类自身不可磨灭的兽性根源。社会上人类的种种恶行让性善论显得有些苍白。人性之恶,难以忽略。小说家们较之常人往往有更加敏锐的洞察力,他们细心观察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从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中抽丝剥茧探得人的本质,构思一个个故事向读者还原最真实的人类本身,引起人类的反思。英国著名小说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和战火,而且亲身参与了许多战斗,更是对战争的残酷感触深刻,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深感不满,并将其归咎于人性之“恶”。他的代表作品《蝇王》就向我们传递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如若没有道德、理性、秩序的制约,兽性因子便如脱缰的野马放肆奔驰。

一、与文明隔绝的荒岛

小说故事发生于作者想象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一群英国男孩为躲避战乱而乘坐的飞机在飞行途中不幸被击落,于是孩子们便流落到一座荒无人烟而又如桃花源般美丽的珊瑚岛。小说与巴兰坦的《珊瑚岛》(The Coral Island,R.M.Ballantyne,1858)一样有一个美丽的开始,以杰克和拉尔夫为首的一群孩子面对陌生而神秘的岛屿既惊奇又兴奋,跃跃欲试,准备探险。然而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却截然不同:后者延续小说一开始轻松的基调,孩子们团结友爱、战胜海盗、帮助土人;而前者中拉尔夫(Ralph)和杰克(Jack)则由一开始的惺惺相惜走向后来的相恨相杀,其中以杰克为首的猎手们屠戮野猪的残忍场景令读者扼腕,后来他们还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伙伴西蒙(Simon)。二者一开始都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何以在小说《蝇王》中天使变成了魔鬼?

小说《蝇王》一开始,拉尔夫、猪崽子(Piggy)和杰克带领的唱诗班就分属两支不同的队伍,他们为获救而团结在一起。拉尔夫和杰克年纪相当,二者对彼此虽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但由于拉尔夫捡到了海螺并凭之当选为头儿,势必会让实力相当而又争强好胜的杰克心生不满。既生瑜,何生亮?所以说,一开始矛盾的种子就已种下,而远离人类文明的荒岛则有利于矛盾的生根发芽。

《蝇王》中的珊瑚岛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岛屿,“这儿开满了蓝蓝的野花——一种岩生植物;溢流顺着口子垂荡下去,水沫乱溅地落到森林的翠顶上。空中满是翩翩飞舞,忽上忽下的各种彩蝶”(戈尔丁,27),更是一个荒无人烟、仅有野猪出没的孤岛。瑞典文学院这样评论威廉·戈尔丁:“在接触到人类自身的大量邪恶和卑劣时,戈尔丁的目光是犀利的,他的笔端也是不留情面的。戈尔丁小说的主题和故事框架经常是以各种难以应付的人类困境如深陷大海中的孤岛为背景的,在此境遇中,孤零零的远离人间的个人面对一种强有力的诱惑——松懈各种加于他们身上社会束缚的诱惑,从而暴露出他们真正的本性。”(建刚、宋喜等,693)

初来乍到的他们,对于与人类文明隔绝的荒岛而言,是人类文明的闯入者,身上还带着人类文明的印记——道德与理性。所以一开始在岛上的生活,他们依旧延续了文明社会的种种习惯。首先,他们将人类社会的民主引入岛上,即投票选举拉尔夫为头头,海螺则作为权力的象征,还经常召开大会,倡导民主决策。其次,拉尔夫作为集体的领导者,制定了各种规范试图维持岛上的秩序,比如将盛满水的椰壳摆放整齐、在指定地点如厕等等。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们,火是最重要的,这关系到他们是否能够得救。是以,他们专门安排人看守火堆。“在这儿,旧生活的禁忌虽然无形无影,却仍然是强有力的。”所以,杰克在第一次看到野猪时,他的刀戳不下去,“孩子们很清楚他为啥没有下手:因为没有一刀刺进活物的狠劲;因为受不住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同样,罗杰受到文明的制约,忍住没有将手里的石子扔向小家伙们。

美国文学评论家布斯曾经说:“这本书(《蝇王》)的言外之意是:只有文明的约束强迫人类形成良好秩序时,人类才会这样做。”(Booz,273)没有文明的约束,当初拉尔夫一心想维持的文明不久就被打破了。杰克痴迷于打猎,将之与生火的重要性本末倒置,抛弃了人类的理性;小家伙们更是将当初约定好的规范抛到脑后,肆意而行。就连拉尔夫一度也迷失了自我,参加了杰克主导的狂欢,成为害死西蒙的谋杀犯之一。随后,拉尔夫与杰克的斗争愈演愈烈,猪崽子被罗杰(Roger)蓄意杀害,拉尔夫也差点死在杰克的长矛下。至此,在这荒岛上,文明的印记消失得无影无踪,伦理秩序已被打破,人类的本质被赤裸裸地展示在我们眼前。

二、斯芬克斯之谜的破解

在古希腊神话中,长着人首兽身的斯芬克斯蹲守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要求每一个过往的行人都要回答她的谜语,如果猜错,便会被她杀死。谜语说的是:“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忒拜人都回答不上来,后来俄狄浦斯猜出了谜语的答案:“人。”斯芬克斯惭愧跳崖而死。于今人看来,斯芬克斯之谜并不难以解答,它的价值在于它的提出实则是对人本质的追问。

聂珍钊认为,斯芬克斯因为有人的头脑而意识到自己不同于兽,但是由她的狮子身体和蛇尾所体现的原欲又让她感到自己无异于兽。就她的外形而言,她既是人,也是兽。她渴望知道,她究竟是人还是兽。她通过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人的困惑,斯芬克斯之谜就这样产生了。

那么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们与其将斯芬克斯看成一个怪兽,不如将她看成古代人类认识自己的一个象征,看成理解人本质的一把钥匙。”(聂珍钊,5)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充分体现了人自身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共存这一事实。

小说《蝇王》中也同样存在着一个“斯芬克斯之谜”,即野兽是什么,它从何而来。在召开第一次大会时,就有一个小男孩怯懦地道出自己对野兽的恐惧并声称自己见过野兽,可他的话当即就被大孩子们否定了,虽如此,“野兽”是否存在也成为众人心中挥不去的疑云。“拉尔夫恼了,一时无法可想。他感到自己面对着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此时,野兽来自于这个小男孩阴暗的想象,可他却赋予这种阴暗的想象一个动物的实体,譬如蛇,显然这个回答是错误的,他的命运如同猜错斯芬克斯谜语的忒拜人,被无情的大火吞噬。之后,又有些孩子说自己看到了野兽,野兽是否存在成为他们每次开会必定讨论的问题。有些人说野兽在丛林中,有些人认为野兽从水中来,争得不可开交。西蒙不确定地提出,“大概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他依稀感到人身上存在某种东西,“西蒙竭力想表达人类最基本的病症,却说不清楚”。他的想法受到大家的嘲讽,随后他的观点又被曲解为,“大概他指的是一种鬼魂”,随即,鬼魂说也被大家抛弃。之后,双胞胎、拉尔夫、杰克等人均亲眼目睹了“野兽”,大家似乎都承认了“野兽”的存在,而西蒙却不愿相信他们所说的“野兽”。于是,他前往山上验证。看到杰克他们杀死母猪的场景,看到他们献给野兽的贡品,西蒙终于确信野兽就是人本身;同时,他还发现,拉尔夫他们看到的“野兽”其实是飞行员的尸体。他想告诉大家“野兽”的真相,却被当作“野兽”打死。西蒙之死,进一步验证了这一谜底——人的身上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共存。

人的兽性因子在以杰克为首的猎手身上尤为显著。“这种野蛮天性,包括人性中原始的兽性,诸如嗜血、不道德、自私、暴力和对权力的欲望,它鼓动人们攫取权力控制他人、自私自利、只求满足个人欲望、藐视道德准则、痴迷于暴力。”(王晓梅、李晓灵,82)失去文明的约束,杰克抛弃伦理道德,大肆捕杀野猪;如强盗似的闯入拉尔夫和猪崽子的窝棚夺走猪崽子的眼镜,他的帮手罗杰在之后猪崽子找他们理论时从山上推下巨石将猪崽子活活砸死。小说中杰克的伦理身份已然改变,由一个文明人变成一个野蛮人。他头戴花冠,手持长矛,脸上涂着涂料,带领其他的猎手跳着类似原始部族狂欢时跳的舞,献给野兽贡品,这些无一不体现其身上野蛮人的特质。“因为脸上涂得五颜六色,杰克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也正是因为他还有一丝羞耻心,才将自己的脸涂成五颜六色。脸上的涂料,于他们而言,是文明仅剩的遮羞布。后来,拉尔夫甚至都认不出他们的身份,记不清他们原来的样子了。

西蒙作为一个先知似的人物,率先解开了野兽之谜,而就在他想公开谜底之际却被误认为野兽给打死了。西蒙的命运固然可悲,却也是注定了的。早在他第一次提出野兽可能就是人自己时就被大家嘲笑,其中猪崽子的反应尤为强烈,这说明野兽之谜的答案早已存在于人的无意识中,但众人却不愿面对。在他想象的与蝇王对话里,蝇王劝他向其他人一样寻欢作乐,抛弃人性,不然,“我们就会要你的小命。明白吗?杰克、罗杰、莫里斯、罗伯特、比尔、猪崽子,还有拉尔夫要你的命。懂吗?”西蒙内心知道众人身上的兽性因子已战胜了人性因子,自己去挑战他们的兽性怕是难逃一死,可他还是试图奋力一搏,告诉众人野兽就是人自己,最终走向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三、未知的结局

小说的结尾是一个神兵天降似的结尾:就在拉尔夫马上要被杰克为首的野蛮人杀死之际,一位军官宛若救人于水火的神兵来到岛上,及时救下了拉尔夫,并要带他们所有人离开荒岛。可是,回归社会的拉尔夫就真的安全了吗?当初,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乡就是为躲避战乱,足以见得文明社会中未必安全。纵然,回到人类社会后,他们的行为举止势必又会受到道德、法律的制约,可也正是人类自己打破了自己制定的种种规范、秩序。荒岛上,没有文明的约束,孩子们随心所欲;而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人类一次次地蔑视道德,发动一次次战争,给人类本身带来巨大危害。有些人总是把原因归咎于制度、体系的不完善,而戈尔丁则通过《蝇王》告诉我们,社会上的一切罪恶不过是源于人自己。人的身上既有人性因子,又有兽性因子,兽性因子一旦超过人性因子,人就会违背道德,肆意而为,但人总是不肯正视自我恶的一面。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俄狄浦斯的悲剧不在于他为非作恶,而在于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里的错误,不是指人道德上的缺陷,而是人的无知。只要不能正确认识自己,人注定要受到命运的支配。

《蝇王》的最后,拉尔夫“为童心的泯灭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为忠实而有头脑的朋友猪崽子坠落惨死而悲泣”,他显然已经充分意识到人性的黑暗,或者说人身上的兽性因子。最后拉尔夫与杰克的争斗可以看作是人性和兽性的较量,关于彼此间的胜负输赢,戈尔丁却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一方面双方力量差距实在悬殊;另一方面,在关键时刻,来自文明世界的军官强行介入,中止了决斗。军官无论是文明的象征,还是战争的象征,他的到来总归是挽救了拉尔夫的性命,暂时压制住了杰克等人的兽性。这说明戈尔丁对人的未来虽不确定,但心中始终对人性有着一丝希望,他还是希望人能够正确认识自己,抑制自己身上的兽性因子。

恩格斯曾经说过:“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程度上的差异。”(恩格斯,98)经历了“二战”的戈尔丁对人的本质了解得更为透彻,于是便有了《蝇王》的问世。通过这部哲学寓言式的小说,戈尔丁将人类的兽性呈现给读者,以此希望人类能够正视自己,正视社会上人犯下的种种罪恶。他没有给读者一个悲剧性的结尾,引发众人的怜悯与恐惧,而是书写了一个不确定的结局。这其中包含了他对人类前途的担忧,亦隐含了对人的信任,他相信人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兽性,加以抑制,最终赢得一个美好的未来。

① 这里的人性指的是人的本质特征,同动物的兽性相对应,它不等同于下文的人性因子。

② 聂珍钊在《文学伦理批评导论》中提出了“斯芬克斯因子”的概念,即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据聂珍钊所言,人性因子指的是“人类在从野蛮(Savagery)向文明进化过程中出现的导致自身进化为人的因素”,而兽性因子即“人的动物性本能”。

③ 《珊瑚岛》和《蝇王》中小说的主人公都叫拉尔夫和杰克。

④ 古希腊的一座重要城市。

⑤ 双胞胎指的是萨姆和埃里克。

[1] Booz,B.Elizabeth.A Brief Introduction To 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1984:273.

[2] 恩格斯.反杜林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98.

[3] 建刚宋喜等.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获奖演说全集[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693.

[4]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5.

[5] 王晓梅,李晓灵.试论《蝇王》神话原型体系的建构[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4):82.

[6] 威廉·戈尔丁.蝇王.[M].龚成志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7] 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忠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97.

作 者:张秀芳,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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