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绿卡(连载1)

2017-07-26 16:33孟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北京

孟悟

1. 下定决心去中国

佛罗里达四季阳光明媚,没有冬天,冬天也是春天。这个春天,尼可十八岁了,即将高中毕业,面临着大学的选择。父母好言细语,同女儿商量:“就读本州的大学吧,你人在佛罗里达,想回家就回家,我们随时也可以去看你。”

尼可微笑着摇头,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椰影婆娑,高大的棕榈树外,是碧波浩瀚的大西洋,海上白帆点点,时不时地,一两艘豪华邮轮会撞进视野。父亲说:“你要去外州也可以,只要你欢喜,但最好去外州的私立大学,我和你妈妈也要放心些。”

尼可的父亲是个成功的房地产建筑商,事业发达,家道殷实,女儿的学费绝对不是问题。尼可的母亲在有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辞了中学教师的职业,回家相夫教子,尼可和她的两个姐姐从小就享受着家的温暖。母亲的照顾无微不至。回到家就能吃上可口的菜肴,衣服脏了往洗衣机一扔,第二天烫好叠好的衣服肯定会放在自己的床头。

有钱又有爱心的家,是温柔富贵之乡,孩子们就是翅膀硬了,也不想飞走。尼可两个姐姐就是这样的,大学毕业了,找到工作了,虽然在外面租了公寓,有事没事的还是朝家里面扑。她们总是说,外面餐厅再好的美食佳肴,也比不上妈妈的手艺。公寓再高级也是公寓,冷清冰凉,没有暖人的气息。去地中海度假吧,还不到两天就开始想家,想念有父母的房子,想念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尼可从小就跟姐姐不一样,她不太恋家,她总是想出去闯闯,看看外面宏大的世界。大姐玛莎告诉她:“外面世界花花绿绿,闪闪烁烁,给你的欢喜就是那短暂的新鲜,阳光一点点就没有了,过后的日子就是狂风暴雨,何必要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明白家是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尼可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认为在经历了风雨后,才更能体验阳光的温暖。那天她很郑重地对父母说:“我要去中国,去中国上大学。”

母亲当场就否决了,那口气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中国?怎么可能去中国?你才十八岁,我们怎么放心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

“我十八岁了,去中国上大学,很正常的选择。” 尼可对着母亲说:“你的外祖母当年坐船逃到美国来,似乎比我还小几岁吧?”

“你怎么能同他们比?我的外祖母当年在匈牙利乡下,住的土房子,雨一大就要垮,穷得就跟尘土似的,一年一半的日子都吃不飽饭。她跟家人坐船到美国来,不过是想寻找新机会,改变自身的命运。”

”我也想改变自身的命运。” 尼可说。

“你要改变什么?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尽管说,只要我和你爸能满足你。”

“我需要一张去中国的飞机票。” 尼可紧接着又说:“如果你们不给,我自己去快餐店打工挣。”

尼可母亲的脸彻底黑了,她扭过头去,脸发白,手微微抖着,不知道怎样跟女儿沟通。到了晚上,二女儿丽莎打电话回家,说是想把男朋友带回家看看,当妈的随即说了尼可的远行计划,唉声叹气不断,空气里充满了烦恼的泡沫。

丽莎是个社会工作者,其职业是跟各种有心理问题的人沟通。要解决自家老母的问题还不容易吗?她说:“妈妈,别为这个事烦恼,中国不是美如天堂的地方,你让尼可去好了,别给她太多的钱,只要她在中国的日子不舒服,不到三个月,保证往家里跑。”

“可是那么远的地方,我天天都要担心啊。”

“你要担心你跟着去好了。”这是大女儿玛莎的看法:“妈妈,你一直就牵挂得太多,我中学时想去意大利,你说意大利有黑手党,我说要去西班牙,你说西班牙有太多的小偷和流氓。反正我们全家度假总是离不开加勒比海。”

“加勒比海是美国的后院,地方熟悉并且安全,所以我才放心,现在你妹妹非要去中国,比欧洲还拿不稳的地方,我一想就两眼发黑。”

就算当妈的两眼发黑,当女儿的依然要踏上行程。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你养的,但是有头脑有思想,不是你养的宠物,你不可能拿铁链子把她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还是当爹的心宽,虽然也舍不得宝贝女儿千山万水,跑那么远的地方,但还是在尼可临行前,偷偷塞给了孩子五千美元。尼可聪明,心里早就玻璃似的亮着,她知道母亲想在经济上制约她,让她早点踏上回家的路。

2. 初到北京

中国到底有多遥远,必须亲自体验才能感同身受。从佛罗里达的机场出发,转了三次飞机,才跨过太平洋飞到了中国。飞机把尼可带到北京,满眼的中国字、胡同里的红灯笼、喧闹的古玩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微笑,让她亲切和熟悉。她感觉自己曾经来过,在这块地方生活过,这就是她的家,她属于这块土地!情涌心动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她形容不出来,也无法跟人交流内心的感受。

她在飞机上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新朋友叫亨特,24岁的小伙子,在芝加哥长大,学的建筑工程,大学毕业找到一份新工作。新工作没开始两天就被派到中国。亨特对尼可说:“告诉你一句真话,当初我若不愿到中国,我真的拿不到这份工作。你想想,建筑业在美国早就饱和了,中国轰隆隆地发展着,城市到处都有大工地,我老板精明,动作快,若不把业务转移到中国,恐怕早就宣布破产了。”

尼可摇头说:“我爸爸有家建筑公司,业务还不错,他从来就没说要把公司搬到中国来,我倒是希望他搬到中国来。”

亨特笑道:“你爸爸从事的建筑业肯定是民用建筑业,私家房地产在美国还能吃饭。但是大型的体育馆和购物中心,城市的摩天高楼,美国还有多少地方需要?所以我老板常说,我们要感谢中国,给了我们淘金的机会。”

尼可说:“你在中国一待就是两年,每年都回美国度假吧?”

亨特说:“只要有假,肯定是回家,父母亲人,还有从小长大的朋友,大家见面很开心的。特别是我妈妈,天天都在牵挂我,我刚派到中国的时候,很不高兴,当中国是西伯利亚,觉得外派中国就是流放,希望我辞掉工作,在美国随便找一份什么工作都行。”

尼可心想,他妈对中国的见识,只能表明她是个视野狭隘,没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自己的母亲虽然也是全职妈妈,也反对她的中国行,但到底读过大学,平日里也喜欢捕捉新信息,知道当今中国的繁荣和发展。尼可当然不可能把想法告诉亨特,她只是说:“天底下的父母都差不多,对孩子的牵挂一生都放不下。”

亨特说:“这个不假,天下父母一样的心。不过你的胆子也真大,比我当年勇敢多了。我是因为工作被迫派遣到中国,而你呢?高中一毕业,就主动来闯中国,还是个女孩子。我姐姐要是有这样的想法,父母肯定会拦住的。”

尼可笑道:“她真的想走,谁拦得住?女孩男孩不是一样?现在中国发展快,机会多,我前天看FOX的财金台,说中国野心很大,迟早要超过美国,在经济上独霸全球。”

亨特笑道:“ 谁独霸全球,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只能抓住眼前的东西。” 他举了举手中的饮料对尼可说:“满杯子冰的Ginger Isle(姜汁香酒)在中国不常见,你抓紧时间多享受一下。”

尼可不在乎Ginger Isle。她的眼前绵延出一幅巨大斑斓的画面,画面的背景是宏伟壮丽的北京城。北京城的燕南大学,在每年的秋天,都会迎接五湖四海的留学生,尼可便是其中的一个。

尼可被安排在留学生公寓,公寓的设计跟美国的大学差不多,两个人共用一个卧室,四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在两个卧室的中间。她的室友是来自意大利的马莲娜,隔壁两个女孩一个来自希腊,一个来自菲律宾。初来乍到中国,四个人的中文都不好,平日里交流都用英文。

各种口音的英文,落在尼可耳朵边像一堆乱草。她皱着眉头,眯着眼,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我飞了一万多英里来到中国,花了这么多钱,耗了这么多神?目的是什么?学中文,对不对?我可不想在这块土地上浪费美好年华。

一个月后,她就决定搬家,搬到有中国学生的地方。生活老师和颜悦色,她说她理解尼可的心,想拥有纯粹的中文环境。她还说,她儿子刚去美国留学,也执意要同美国学生住在一起,一个学期下来,口语会进步很快。

生活老师对尼可说,你想跟中国学生住,没有问题,但是新公寓的两人间已经满了,旧楼的四人间倒有空位,你愿意去吗?那里环境不太好,二十年前的学生宿舍,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没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尼可说,没有问题,只要每天能操练中国话,我什么都可以适应。

尼可最先适应的是蹲式厕所(美国人说的Squatting toilets)。在留学生公寓里,为了跟国际接轨,卫生间全是冲水马桶。马莲娜对尼可说过,你要去跟中国人住,那是你的自由,但是那种只有一个洞的厕所你能忍受吗?你会蹲下去拉屎拉尿吗?

尼可心想,我既然都来了中国,什么沟什么坎都得走过去看看。冲水马桶是现代文明的一个标志,或许是西方人的一个自豪吧。但是一旦环境发生巨变,撞上了战争年代,或者天灾人祸,当所有的现代和繁华都被摧毁了,人依然要学会生存。她在中学的时候,就听说那些野外生存的奇闻轶事:吃野草、吃动物的眼睛,甚至靠喝尿维持生命。

人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尼可相信自己,眼前的这点小困难算什么?她只花了两天的时间,便熟练地掌握了蹲下去解决问题。她在电话里给大姐玛莎说:“对,不是西方的马桶,就是那种有个黑洞的厕所,不能坐,只能蹲,我最初是用双手扶墙,慢慢体会平衡的感觉。不过放心吧,如今我已经有了这个技能。”

“好高超的技能,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只有体操运动员才具有那种蹲下去的功夫。” 玛莎又是瞪眼,又是皱眉,又是赞叹,又是摇头:“我读书期间有个同学,是从法国来的,她说法国的偏僻乡下还保持着那种厕所。”

二姐丽莎说:“我了不起的妹妹啊,我可没有你的那种高超技能,现在妈妈是休想让你回家,她老人家还是想不通,愁得经常失眠,这个复杂的思想工作,还不是需要我去解决。” 丽莎跟尼可通了电话,自告奋勇去做老妈的工作。

虽说尼可常在电话里跟两个姐姐聊天,但并不是彻底的真相告白,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她还是作了保留。尼可所在的那层楼的公用卫生间,在早晨的高峰期绝对是考验,考验你的耐力和承受能力,没有冲掉的大便,污血斑斑的卫生巾散落在地上,那么肆无忌惮地冲进她的视线里,她总不可能闭上眼睛跳过去吧?尼可还没有那样的功夫。但是尼可想得开,有失才有得,这是老天给世界的规律。

住在这样的学生宿舍里,尼可最大的收获当然是中文。

谢天谢地,那个房间里的三个女生都是中文系的,这让尼可抬抬头就可以从树上采果子。她从她们那儿学到了地道的土话,什么是“底儿掉”,什么是“捞人”,什么是“小蜜”,什么是“小三”, “小三”和“二奶”还有区别。还有呢?林妹妹是形容人苗条娇弱,经不起风雨,但是不能用在男生身上。 如果说一个人是猪八戒,那个人肯定是個胖子,要不就是吃得很多,但是很少用来形容女生。那天晚上,她听见寝室的人说谁谁谁是诸葛亮,她不懂就问,她们给她解释诸葛亮是古时候的聪明人,有预测未来的能力。那些可爱的语言,都是课本上学不到的,从生活中捞上来的,尼可就是爱它们的鲜美活泼。

3. 我们三个都是你的好老师

燕南大学定了规矩:外国留学生必须过了中文托福(汉语水平考试 ),才能选相关的专业课。这中文托福不好过,火焰山一座,洋学生们一个个烧焦了脑袋,愁烂了额头。只有尼可轻松自如,像夏日黄昏时的蜻蜓闲闲飞过。尼可自有功夫在身,那时已经手捧一卷《中国成语故事》,从清晨看到黄昏,每个成语后面都有一个故事,古代中国怎么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啊?

尼可占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寝室的三个女生都是她的老师,对尼可最有耐心的是邓菲,尼可不时提问,邓菲从来没烦过,其他两个女孩刘莎和奎可然,时不时要皱几下眉毛,摇几下头,面对尼可千奇百怪的为什么,她们不知从何解释。

随便举个例子,就说《盲人摸象》吧,尼可认为那是对残疾人不尊重,人家眼睛看不见,已经很不幸了,为什么还要讽刺挖苦他们的缺陷?至于《守株待兔》,天底有这么蠢的人吗?他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了,等着野兔子撞树,他平日里吃什么呢?靠什么维持正常的生活?《愚公移山》听上去更缺乏逻辑,愚公一家人没有时间观念,不干其他事,天天就挖土搬山吗?

邓菲耐心地告诉她:“中国的历史很长,文化很浓,你要融进去才能吃出其中的味道,再过一年半载的,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尼可点头道:“我不勉强自己,我现在的感觉已经很好了,比刚到中国不知要强多少倍。我真幸福,到了中国学中文,天天都在进步。”

邓菲于是问她:“你为什么选择来中国?中国什么样的魅力吸引了你?”

尼可说:“说来也怪,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中国,我父母和两个姐姐至今也想不通。不过我小时候就喜欢吃中国菜,我们全家常去一家名叫‘北京房子的中餐馆,我和爸爸都喜欢吃北京烤鸭,但我妈和两个姐嫌烤鸭油多,只吃炒面和炒蔬菜。‘北京房子的老板娘安妮特别喜欢我,常教我几句中文,有时还送我广东点心和中国玩具,我那两个姐姐嫉妒死了。”

邓菲说:“那老板娘跟你有缘,看着你就开心吧。”

尼可点头说:“真的,她特别喜欢我,看见我就抱我,把我两个姐姐当成我身边的雕塑。我妈不高兴的,说这样对孩子不公平,后来就不再去‘北京房子了。等我两个姐姐考上大学后,爸爸妈妈又带我去‘北京房子,安妮看见我兴奋得跳起来,对我妈妈喊:你们这些年都去了哪儿,我一直在担心你们。尼可每年生日我都给她准备礼物,全是她喜欢的熊猫,我相信她会来的,总有一天会把这些熊猫带回家的?”

“什么啊?熊猫,她送得起熊猫?” 邓菲听蒙了,到底是哪路神仙有这么大的手笔送得起熊猫?

“又不是公园里的活熊猫,可以吃竹子,可以满地打滚,是玩具熊猫。”尼可解释道。

邓菲笑道:“就算是玩具熊猫,可见安妮是多么在意你!“

尼可继续说:“自从我上了高中后,心头一直有个声音对我喊:去中国,去中国!如果我不出发,那个声音就会一直折磨我。”

邓菲点头说:“奇怪啊,我考大学的那年,也是有个声音在对我喊,去北京,去北京!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对我很好,家非常的温暖舒服。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南京,南京也有很好的大学。但是高二的那个暑假,我和同学来到北京,去了北海和故宫,夕阳西下,站在景山上看故宫,金碧辉煌中的伤感,让人有流泪的冲动,回家后便有了很重的北京情结。”

尼可说:“听你这么美的描述,我也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登上景山看看伤感的故宫。”

邓菲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伤感,取决于你同故宫的缘分。为什么我要考燕南大学?因为燕南大学看得见故宫,这一切难道不是缘分?”

尼可若有所思地说:“又一次听你说起‘缘分这个词汇,是不是我命中注定是跟北京有緣分?小时候,我总是翻来覆去做同一个梦,梦见一栋大房子,大房子里面还套了小房子,小房子外面还有棵好大的石榴树,到了北京才知道,那种房子叫四合院。”

“对,北京的四合院。”邓菲点头说,“或许你的前一世就在北京,住在某个王爷的四合院里面。”

“或许我是个某个王爷的公主。” 尼可开始了美好的幻想。

邓菲笑道:“王爷的女儿不是公主,应该是格格,但是我鼓励你放开想象的鸽子。”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一边用小电炉煮毛豆一边闲聊,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那种感觉最舒服惬意。对于尼可,在那种惬意的氛围里学习中文,是最愉快的心灵旅行,抬头便是喜悦的风景。

宿舍外面有个生活阳台,阳台的晒衣杆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毛巾,风一吹,飘飘扬扬的,颇为壮观。有时候,她们的胸罩吹不见了;有时候不知谁家的内裤落在了阳台的地上。尼可早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也学会了洗衣服和晒衣服,只有好衣服她才送去洗衣店。

尼可成长的那个社区,算得上高尚的社区,居民自家的后院是不允许晒衣服、堆破烂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必须定期修整,维护社区环境的美观,也就是维护社区房地产的价值。在尼可的记忆里,只有在贫民的免费公寓外面,才能看见晒衣服的现象。那又怎么了?既然环境在变,人的习惯也在变。尼可很快发现,用手洗衣服的乐趣很多,而与阳光亲密拥抱后的衣服,散发出温暖舒适的芳香。

水开了,空气里弥漫着毛豆的香气。邓菲把毛豆剥开放进嘴里,然后感叹了一句:“美好的生活不过如此。” 尼可点着头,突然站起身来,阳台上遥遥可以看到故宫的一角,夕阳下的故宫,有一种辉煌在慢慢融化,融化在漫天的霞光中。岁月的风景突然定格,过去和未来融为一体,神秘苍茫,恍若隔世的遥远,一切不可触摸。

邓菲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故宫,你看故宫,它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这两三年来,我夜里做梦总是有故宫的影子,我感觉自己穿越在故宫里面,似乎很多年前就在故宫生活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的前世在故宫?” 刘莎不知什么时候回屋了,冲到阳台上,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毛豆,她一边吐壳一边说:“你前世在故宫,是东宫皇后娘娘呢?还是皇帝最宠的妃子?”

“哪有人人都当皇后妃子的?” 奎可然掀起帘子也上了阳台,她对邓菲笑道:“也有可能是厨房里烧柴的宫女,或者……” 她故意放慢了语速,抑扬顿挫地说:“端屎倒尿洗屁股的太监。”

三个人笑成一团,只有尼可没有笑,她一脸的迷惑,强烈需要答案:“我知道皇后和妃子的意思,但是太监是干什么活的?”

“居然太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简直白跟我们混了这么长的日子。” 那个晚上,奎可然把一堆碟子放到尼可的面前:“都是清宫戏,有钩心斗角的,有儿女情长的,好好学习吧,看不懂的地方就问,我们三个都是你的好老师。”

4. 知道自己该采哪棵树的果子

时光飞得很快,转眼间又过了一年,尼可的进步是看得到的,看得到的光亮耀眼。那个春天,不知她哪根神经在跳,每天清晨六点钟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嘹亮地朗诵唐诗。那天她半闭着眼睛,正沉浸在”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抑扬顿挫中, 刘莎在床上抗议说:“一大清早的,没有听见鸟啼,倒是听见你啼个不停,好好的春梦都被你搅醒了。”

尼可问她:“你的那个春梦是不是‘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邓菲一边伸懒腰一边说:“你好厉害,都知道岑参的《春梦》了。”

刘莎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这么瞎背乱背就是囫囵吞枣吞骨头。”

尼可说:“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记得邓菲曾经说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刘莎说:“听见没有,尼可要当诗人了,我们这些从小喝汉语长大的人也没想过写诗。”

尼可说:“我不想写诗,我只是喜欢读唐诗,读得出一个有蝴蝶有花朵有太阳月亮的世界。”

邓菲突然说:“你们听听尼可的话,像外国人在说话吗?”

刘莎说:“不過口音还需要进化,目前还不到直立行走的阶段。“

邓菲有她的判断:“已经到了直立行走的阶段,离撒腿奔跑也不远了。”

邓菲总是无条件无限度地给予尼可最大的赞美,尼可由衷感谢邓菲对她的欣赏,私底下她常对邓菲说:“你就是我的知己。”那些日子,她去小店买酸奶,她在街口问路,她去公园划船,只要她一开口,人们就会惊讶她的中文,有个在校门口卖早点的大叔,一个劲地夸她的普通话流畅干脆:“就像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

奎可然不以为然,她对尼可说:“大叔表扬你汉语说得流利,你一听高兴了,每天早晨都买他的早点。那大叔好猥琐的,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尼可皱着眉头摇头:“我不喜欢猥琐这个词汇。”

奎可然说:“这世界很肮脏的,你以为处处都是唐诗啊?那大叔就是个猥琐的版本,你不知道他想吃你的洋豆腐,你没看见他那猥琐的目光就在你胸口滚来滚去吗?”

尼可早知道,吃豆腐是男人占女人的便宜,她笑了笑,没有反驳奎可然,她觉得奎可然在隐隐约约嫉妒她——她们寝室四姐妹不管去哪儿,尼可永远是被关注的焦点,因为她的肤色和相貌,像万绿丛中的一点粉红,尽管那绿也是芳华曼妙,却比不得粉红的与众不同。

尼可喜欢这份别样的关注,她更勤奋地修炼她的汉语功夫。微笑绽放在她的嘴角,喜悦的阳光和花香天天都在拥抱她,她享受在北京的每一个黎明,每一个黄昏,自从到了中国后,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地又活了一次。那个夏天,有个中文系的教授给尼可建议:“你的汉语水平已经超过了中文系学生的平均水平,你如果愿意,可以转到中文系来,拿中国学生一样的文凭。”尼可对此也动过心,自己的专业是“对外汉语教育”,若要转系,免不了要修许多专业课,不能按原计划时间毕业,也就放弃了。但她时不时都去中文系旁听。

刘莎说:“你别转到我们系来,要是考试考不过你,想上吊还找不到长面条。”

尼可嘻嘻笑道:“我给一床被子,罩在你的头上,从一楼飞下去就行了。”

尼可是在拼命地学中文,而身在中文系的邓菲三人却在拼命学英文,选修课除了外语外贸,要不就是计算机应用。邓菲总是说:“这不是奇怪的现象,我们和你情况不同,我们毕业后要找工作,中文系出门能干什么?只有抓紧时间在校园修炼一些武功。”

尼可时刻都和母亲保持联系。妈妈有次在电话里说:“我发现你的英文有点问题,一说话就颠来跳去,像在蹦跳床。” 尼可不忧反喜,她对母亲说:“这是个好现象,我已经用中文写作,中文思考,在梦里也是说中文。”

“在梦里也说中文?别忘了你的源头,你中文说得再好也是美国人。”母亲的担忧,总是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尼可正要说话,听见电话那头大姐玛莎的声音:“现在中国可不是从前的中国,是全世界最有活力的国家,尼可要是把中文说得跟中国人一样好,前途不敢想象的美好,她甚至可以帮助爸爸把业务建到中国去。”

尼可感谢大姐的赞美,下决心让汉语更上一层楼,除了读背古诗,她还在口音上下苦功夫,她发誓,要让自己一开口就是中国人的声音。怎么学?找老师还不如自己学,跟着电视剧学。她最喜欢的电视剧是《雍正王朝》和《汉武大帝》,翻来覆去看了30遍,边看边模仿里面的对话。日子一长,有些台词就能倒背如流,她免不了得意,时不时夸自己出口成章。

奎可然笑道:“你烦不烦啊,天天只盯住一两部看,你要多学多看,才能博闻强识。我给推荐几部港台的电视剧,这里有《太平公主》、《一代女皇》、《神州大侠》,部部精彩得让你忘记饥饿的呼唤。”

尼可立刻摇头晃脑:“港台的我不看,首先那声音就无法让耳朵享受,特别是香港话,像公鸡和母鸭在对话,我如今正在学习标准普通话,受不得一丁点的骚扰,必须向《雍正王朝》里面的声音看齐。”

“好,好,你就天天皇阿玛老佛爷格格贝勒地磕头请安吧。” 奎可然蔑视了她一眼,不屑地转过身去。

邓菲倒是对尼可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有个性,知道自己该采哪棵树的果子。”

5. 四合院在二环

又过了半年,尼可的汉语像跳上了一辆超级跑车,风驰电掣,一路狂飙。那天上课,面对一教室的外国留学生,老师准备讲成语故事《曹冲称象》。但她并没有把曹冲称象的办法直接亮出来,而是先问大家,在古时候那种条件下,没有现代科技,怎样才能得到大象的准确重量?

尼可早吃透了这个成语,她只是笑而不语。留学生们七嘴八舌,随口说出些稀奇古怪的看法,一个巴西学生说:“用起重机把它吊起来称。”尼可对他笑道:“一千八百年前有起重机吗?” 那老师一听都呆了,尼可居然能推算出那个时间段。这时候一个德国学生说:“干脆把大象麻醉了,再造一个巨大的秤,公元前的古希腊好像就有大秤,用来测量建筑材料的重量。”

学生们说的点子,显然都行不通。老师最后亮了答案,留学生们都说曹冲聪明,古人能想出的办法,现代人也不一定想得出。紧接着,老师又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群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个小孩掉到缸里去了,缸大水又深,小孩子眼看就有生命危险了,怎么办?几个留学生在底下说:“快去叫家长!”

尼可看见那个巴西学生又举手了,他刚才标新立异,说要把大象用起重机吊起来称,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招?

“把大象扔到水缸里,那小孩子就自动溅出来了。”

全班哄堂大笑,他显然是来搞怪的。尼可曾经的室友马莲娜说:“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大水缸,可以把小孩子淹死。” 尼可说:“记得我小时候,父母带我们几个小孩去北卡州的德国镇旅游,我看见那里的啤酒缸很大,小孩子若是掉进去了,肯定会没命的。”

老师继续讲故事,当小孩掉入水缸后,其他孩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关键时刻,唯有司马光沉着冷静,抱起一块大石头,拼命向水缸砸去,水缸破了,水流了一地,淹水的孩子得救了。

留学生们七嘴八舌,都在感叹司马光小小年龄,如此的沉着和聪慧,如果换成大人站在现场,也未必有这样的智慧,成人最多会跳进水缸捞孩子。

“那水缸一砸就破,肯定是个豆腐渣水缸。” 依然是那个搞怪的巴西学生,他又开始发谬论了。

全班只有一部分人在笑,看来不是人人都听得懂豆腐渣。那个巴西学生叫贝林,尼可从马莲娜那里摸到他的部分底细。贝林来自足球王国,有一身好球艺,如今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再加上人长得帅,成了学校女生的热捧对象。虽说是乱花迷眼,但他在百花丛中脚跟不软,站稳了身子,最后精挑细选,选好了心仪的佳人。女朋友不在本校,读的是京城最好的大学,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出身高貴,家世显赫,父亲是××部门的一个什么当权者。

尼可皱了皱眉头:“吹的吧,中国人吹的太多了。”

尼可对马莲娜说:“前些日子,学校里不是有个男生,谎称自己是×××的孙子,正宗的红三代,骗了一堆女孩子,以为跟他好了,就可搞定北京户口。”

“是的,人人都想北京户口、北京绿卡。” 马莲娜若有所思地点头。

“莫非你也想北京绿卡?你不是说最受不了北京的沙尘暴,一毕业就要回意大利。”尼可问。

马莲娜摇头说:“回到意大利,我的中文肯定就睡觉了,还是留在北京的土地上先养着,他们都说北京是国际大都市,机会撞一撞就闪来了。”

尼可笑道:“我毕业后也想留在北京,在北京生活的时间一长,习惯了,感觉要离开真的很纠结,你看看,现在人人都想待在北京,所以就跑出些骗子出来表演。”

马莲娜说:“那个扮演红三代的骗子是够恶心的,同时交了四个女孩,还让她们轮流陪床,他把他当成了什么?皇阿玛?皇阿玛就是皇帝吧?我看过你借给我的宫廷剧,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皇帝?”

尼可说:“什么烂皇帝,假的就是假的,外面的假皮再漂亮,也会被风吹走的,你把贝林的女朋友说得那么好,家里有权又有钱,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马莲娜说:“贝林的女朋友肯定是真的,她家的房子好大,大房子里面还有小房子,花园里面有亭子和假山。”

尼可说:“那是四合院,我们参观过好几处老北京的建筑。”

马莲娜立刻说:“对,就是四合院,贝林女朋友家的四合院就他们一家人住,上次邓菲带我们去的那家四合院吵死人了,烦死人了,里面起码有七八家,那厕所远远地就臭臭的。”

“那是邓菲表姨家的四合院,你别嫌那里脏脏的,那个地段比黄金还金贵,政府要他们搬迁,但是给不出好价钱,他们就当钉子户。”

“钉子户什么意思啊?“马莲娜问。

“你想想,钉子钉在那里,牢牢的,谁搬得动?”

马莲娜笑道:“你这么解释,我就懂了,我们家有个亲戚也当过钉子户,当时政府要修路,路正好经过他们家。政府给的钱太少,一个街区的人都不愿搬家,最后警察出来了,他们只得搬了。”

尼可说:“在美国有句话,不要同政府斗(Don't fight city hall),斗到后面都没有好结果,吃亏的永远是人民。没到中国前,听美国的宣传,以为中国是最没自由的国家,但是我看那些钉子户胆大勇敢,坚持下去都能拿到更多的钱。”

马莲娜说:“很新鲜,很刺激,这就是我喜欢中国的理由,我最喜欢看见街上的小贩跟城管藏猫猫,城管不在,他们就卖,城管一来,他们就跑。我上次看见一个挑着两筐假包包的小贩跑得比豹子还快,一闪到胡同口就不见了。”

“一说到胡同口就想起四合院,你说贝林老丈人家的四合院,是什么地方的四合院?” 尼可问。

”谁家的?” 马莲娜似乎没有听懂。

“贝林老丈人家的。”

“老丈人,老丈人什么意思?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这个单词。” 马莲娜摇摇头,不要尼可提醒她,她半眯着眼睛,费劲想了半天,然后惊喜地瞪大了眼,亮开嗓子喊道:“我知道什么意思了!贝林老丈人家的四合院在二环,离故宫很近的,走几步就到了。”

“四合院在二环。” 尼可点点头,她记住了。

6. 有北京户口的猪头狗脸你也嫁?

“二环的四合院是个什么概念?” 那天尼可回到学校寝室,抬头就问邓菲。

邓菲正在电脑前打扮自己的简历,该涂粉的涂粉,该抹口红的抹口红。马上就要毕业了, 现实很严峻:工作,工作,工作!她辗转在不同的人才交流市场 ,各种猪嘴牛眼都见识过了。找一个留在北京的工作很难,找一个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更难,真的难,比在北京街头找一头直立行走的猴子还难。但就是邪门,几乎人人都在骂北京,而人人打碎了脑袋都想留在北京。邓菲就是其中的一个。

听见尼可的声音,邓菲眼皮都没有抬,她最近可没有什么好心情。她一边敲电脑一边对尼可说:“二环的四合院是个什么概念啊?那概念比苍天还大,比东海还深,二环的四合院要是我的家,我可不用为找个饭碗愁得满嘴都长了白泡和红疮。“

尼可说:“听起来是比较贵的房子了。”

奎可然说:“岂止是比较贵,我的小姐!二环的四合院啊,一个平方米要七八万,一个院子买下来,没有千万上亿的人民币捆在身上,是提不起劲走到那院子的墙根。我要是能有那么大的手笔,攻下一个北京户口相当于啃一个地瓜那样轻松。”

刘莎哼了一声,撅嘴说道:“北京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个都想赖在北京不走?我平日里耳朵都听麻木了,麻木得成了石头。你们总是说北京算什么?又脏又乱,冬天冻得要人半条命,春天又有沙尘暴,空气脏得像厕所里的拖把。北京有什么好啊?哪里比得上你们老家好?你们老家美丽如花园,空气好过能卖钱的氧气,物产又丰富,漫山遍野都长着果树,窗户一开就能采桃子,河水把鱼虾直接送到你们的家门口……”

“你有完没完了?” 奎可然高喊着,打断了刘莎夸张过分的抱怨:“你不过就是仗着你宏伟巨大的北京户口,对我们外地人粗暴地揉捏加歧视。”

刘莎笑道:“我什么时候歧视你们了,我倒是天天都在接收你们对北京倒不完的语言垃圾。”

邓菲接口道:“因为爱它才抱怨它,我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难道没有抱怨的权利?北京不仅是北京人的北京,也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反正我看准北京了,毕业后啊,我就是赖也要赖在北京。”

尼可看见刘莎歪着身子给了邓菲一个拥抱,一边抱一边说:“我就喜欢你这敢说敢当的性格,说句真心话,我就是想你们全都留在北京,今后大家彼此有个照应,同学间的友谊是人生最牢靠的关系。”

尼可在一旁慢悠悠地说:“我也想留在北京,北京不仅是中国的北京,也是世界的北京。”

奎可然说:“那还用说嘛,如今北京是国际大都市,外地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带着无比美好的梦想,都在北京奋斗。”

话说北京是个国际大舞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似乎都有机会在这里实现自身的价值。但是邓菲后来告诉尼可:“北京不是一个公平的地方,三六九等分得很清楚,你别看刘莎的家只是个普通工薪阶层,但是比起我和奎可然,她在这个城市有巨大的生存优势。”

尼可明白,刘莎巨大的优势来自她的北京户口,生在北京,长在天子脚下,一出门,一抬头,就是跟外地人不一样。来自北京原籍的毕业生,好多单位优先选用。家在北京,毕业后随便找个工作,挣下来的薪水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若是不开心了,随时随地可以回家啃老。

尼可告诉邓菲,美国也有啃老的年轻人,她两个姐姐虽然工作后挣的钱也不少,但是有事无事的都回家啃老。全世界当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总是盼望着,欢迎着,儿女来啃个痛快。

“啃老也得看条件啊,关键是你具备不具备这个条件。”邓菲对尼可说:“就说刘莎吧,别看她的父母文化不高,一个是公车的售票员,一个是出租司机,因为都在国有公司上班,两边都分了房子。单位以两三万的价格卖给职工,基本上就是送,两套房子都在三环,三环的房子如今是个什么价格,至少也是三四万一平方米。刘莎的父母住一套,另一套拿出去出租,一个月租金都可以收五六千。”

尼可立马叹道:“中国的福利真的好,国家分的房子,房子变成了私有财产,还可以拿出去赚钱,美国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中国的天空可以掉下比萨饼。”

“ 掉下的比萨饼也不是人人都能吃,我有这个运气吗?” 邓菲继续说,“刘莎毕业后肯定跟父母住在一起,老两口儿心甘情愿让她啃老,她玩儿似的找个两三千的工作,日子过得就像神仙姑娘。”

“如果你努力工作,得到提升,也可以在北京过神仙生活。” 尼可鼓励邓菲。

“怎么样的神仙?好吧,就说我努力工作,拼命奋斗,我月薪能拿个七八千,光租房一项就要花三千多,如果你想住得像个人样子。当然,一百块钱的房子也有,奎可然有个安徽老乡,高中没毕业后就来北京打工,就住那样的地下室,你无法想象的地下室,一屋子的上下铺,闹哄哄的一堆人,什么味道都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早晨搶厕所那个壮观华丽啊!”

尼可感慨道:“不管在哪个地方,哪个国家,第一代移民都是要喝苦水,我姥姥和姥爷刚从匈牙利到美国的时候,也是一大家人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早晨起来,一堆人抢厕所是最热闹的事。我姥姥常跟我们几个姐妹说,你们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好幸福的生活,要懂得珍惜。我姐姐总是说,周围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生活吗?我姥姥便摇头叹息说,你们要天天祈祷,感谢上帝的赐予。你们没受过苦,懂不了生活的艰难。”

“你姥姥说得对,因为她吃过第一代移民的苦。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肯定要艰苦奋斗,啃不了老,存不了钱,没有父母建立起来的关系网,每走一步路都得靠自己的重量。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邓菲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上的求职信,“目前我最大的核心任务,就是工作,工作,工作!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是我的首选。”

那些日子里,尼可看见寝室里来来往往都是人,送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无不都在交换找工作的信息。有的人欣喜,有的人悲苦。那天邓菲突然捂脸叫起来:“老娘不找工作了,老娘还是回老家得了,我回老家可以当公务员,税务局的一把手就是我老爸的学生。”

只是过不了两天,邓菲又改主意了,她说:“我还是要留在北京,留在北京,没有理由的理由,必须留下来。”

刘莎说:“为了北京,你们一个个都疯了。”

奎可然在一旁叹气:“我要是后台关系硬朗,也能进国家部委。你看我们隔壁的砂糖妹,跟我们一个专业,亲戚在北京有些门路子,她没有北京户口居然走得进国安部,一进去就是公务员。”

尼可曾听邓菲解释过,国务院各部委可了不得,归国家人事部直接统管,不受进京指标的数额限制,那样的皇家八旗机构,若是没有通天入地的关系,外地学生门都摸不进去,就算是北京籍的学生,也对那扇大门无比神往。

刘莎说:“砂糖妹虽然没有北京户口,但是北京一大堆的亲戚,三姑八大舅的,都在北京混出了些模样,这个我们不能比,我最看不惯的是对面寝室的艾草,为了北京户口立刻嫁给了一个兵哥哥。”

“兵哥哥是不是国家的士兵?“尼可不懂就问,已经养成了习惯。当她看见三人都点头时,便叹道:”军人总是能享受特殊的待遇,在美国也一样,美国的士兵退役后,读大学免费,毕业后若是想吃联邦政府的面包,有特殊通道的 ,总是比一般人优先选拔。”

邓菲立刻说:“国情不同,这事发生在中国,只有北京原籍的退伍军人才能占这个资源,女孩子嫁给他们也就嫁给了北京户口。”

可然说:“我们这个鬼专业,比不得计算机、机械、建筑什么的,人家那些才叫紧缺专业,可以登上留京的单列通道。不过呢,为了神圣的北京户口,牺牲爱情的人多得是,每个年代都合理存在,这算不了什么。反正迟早都是嫁人,嫁一个没户口的还不如有户口的。”

刘莎问:“有北京户口的猪头狗脸你也嫁?”

尼可听懂了,跟着众人笑倒在床上。

7. 爱心邮包

尼可只要有空,便会在网上跟母亲聊天,汇报汇报自己的最新情况,比如昨天吃了什么晚饭,又结交了几个新朋友,新朋友送了她一件手工做的绒帽子,她戴在头上,让母亲观赏。

尼可和母亲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母亲会告诉她,爸爸很忙,总是早出晚归,金融危机下公司的生存压力很大,两个姐姐的恋爱都不顺,跟男朋友磕磕碰碰,玛莎半年前跟一个律师订了婚,但是男的突然改变主意,说不想结婚,只想同玛莎成为永远的朋友。那律师是个离婚律师,各种破碎的家庭案件经手得太多,有了多如乱麻的顾虑,不敢走进婚姻的房子里,负起自己该有的责任。

玛莎因为是学艺术的,内心敏感、脆弱而又偏执,无法面对未婚夫的优柔寡断,她愤怒地取下手指上的订婚钻戒,朝律师眼前一扔,扬了扬下巴,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母亲在视频里叹道:“她也太冲动了,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好好交流,多好的一个男孩子,就这样算了太可惜。”

“可惜什么,明摆着他就是不想负责任。”尼可对母亲说,“跟这样的男人早点分手也是好事。”

尼可又问起二姐丽莎。当妈的叹了口气说:“丽莎也跟男朋友分手了,分手的理由很简单,那男的高大英俊,比电影明星还帅,他告诉丽莎,他是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丽莎对他一见钟情,但是交往没有两个月,丽莎便在一家超市发现了他。”

“丽莎发现他跟一个女的也在超市?” 尼可随口一问。

“哪来什么女的!他是超市的搬运工,正在搬运牛肉和鸡蛋,居然还冒充自己是飞行员。” 母亲叹着气说,你两个姐姐现在心也灰了,都不想找男朋友,说天下男人都是坏东西,不是没责任的胆小鬼,就是色胆包天的骗子。

尼可劝慰母亲说,她们两个现在还没走出来,心头有气,过些日子就好了。母亲说,谢谢上帝,你就要毕业了,我就盼着你早点回家。尼可连忙摇头说,毕业后,我还是要在北京工作,巩固我的中文堡垒,不能让它被风雨摧垮。

尼可顺便把邓菲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然后发表评论说:“我觉得邓菲应該回老家,因为她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大公司的经理,有很多可靠的关系网,留在北京,千辛万苦的一个人过,好可怜啊。”

尼可的母亲笑女儿:“你都看见人家可怜,你不觉得自己更可怜吗?放着好好的美国不要,非要跑到中国闯荡,我知道你喜欢中国,我不劝你了,只要你开心,我就祝福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动回家。”

“这才是我的好妈妈。” 尼可一脸幸福的笑,“中国人常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没过两天,当妈的给女儿上传了一堆照片,都是尼可要求母亲给她买的各类产品,从吃的到穿的到用的,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可以开一个小百货。光吃的就是五花八门,有杏干、苹果干、蓝莓干、开心果、夏威夷干果、鱼子酱、美国花生酱、意大利香草酱……这些在中国的超市虽然也应有尽有,但是进口产品价格奇贵,有的居然是美国本土的三倍。于是尼可和妈妈商量好了,妈妈每个月给尼可邮寄包裹,称之为“爱心包裹”,因为物重量多,以海运的方式邮寄。海运虽然慢,但是因为定期出发,她每个月都能收到。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末,母亲和丽莎去附近购物中心血拼,两三个小时下来,购物车装得像座山峰。丽莎对母亲哼道:“我就知道,这一半的货物都是要飘过太平洋。”

“对,主要是给尼可邮寄去。” 母亲一边低头看购物清单,一边对丽莎说。

丽莎说:“你当初想在经济上制约尼可,让她早点回家,如今完全拐了个大弯,居然全力帮她待在中国!”

“我并没有帮她什么,我只是给她邮寄一些吃的穿的,这些东西在中国贵。”母亲一边看着购物清单,一边若有所思地叫了起来,“我就是感觉少写了什么, kotex的卫生棉条,我居然忘了写上去,尼可上星期还在电话里特地嘱咐过我。”

“什么,什么,中国没有卫生条吗? 这玩意也要当妈的邮寄?” 丽莎惊呼起来,“妈妈,尼可不是刚来例假的小女孩,你把她宠得太不像话了。莫非中国是非洲的那些土人部落,连卫生条都买不了?你看看,你今天都买了什么?” 丽莎转过身去,左手举着胸罩,右手提着内裤,抬高了声音说:“Cleo的胸罩,Fruit of the Loom的内裤——这种烂牌子北京都没有吗?不是说北京是个国际都市,跟纽约和巴黎差不多的繁华时尚吗?”

丽莎的音调高过了正常,引得商场的几个顾客朝她们回望。母亲笑了笑,她知道丽莎吃醋了,老二丽莎一直是个吃醋的孩子,从小就希望独占父母的宠爱。她两岁的时候就知道装病,让母亲多陪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又抢姐姐的裙子,不让姐姐独美。等母亲怀上尼可的时候,她对着母亲的大肚子说:“这是个小妖怪,她不好,她出来后要占我的东西,现在就该把她掐掉。”

当然,对于当母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左眼右眼都是眼—— 一样的珍贵,一样的心疼。母亲对丽莎耐心解释道:“北京真的什么都有,北京的超市绝对有卫生条,但是卫生条进口到中国,型号和感觉跟美国原产的不一样,尼可确实是用不惯中国的,才让我帮她邮寄的。尼可其实很懂事了,从去年开始,她让我不再给她汇钱,她现在兼了几个职,给企业当翻译,给有钱人的孩子当英文家教。她独立了,可以在北京养活自己。”

“尼可还没毕业就独立了,确实了不起。”丽莎说,“不过妈,我知道你还是最偏爱尼可,因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丽莎依然不服气,不过她还是理解:“有句老话不是说,‘远离让心灵充满了爱怜(Absence makes the heart grow fonder )。现在尼可隔我们那么远,你多关心她也是正常的。”

“我能关心她什么?除了买些吃的买些穿的,她在北京跟她在南极有什么区别?我们什么社会关系都没有,你想想,你和玛莎毕业后找的工作,都是动用了你爸爸的关系。”

丽莎对母亲笑道:“你也别太牵挂了,尼可自己选择的路,走得心甘情愿就好。看现在的情况,她毕业后在中国工作,极有可能嫁个中国人,也许她会很幸福。”

“如果不幸福呢?” 当妈的总是担心。

“不幸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张飞机票就可以回家。”丽莎悠悠然然地说,“我倒是希望她幸福,以后我去中国旅行啊,就有免费的酒店了。”

8. 我是中国北漂,你是美国北漂

同一个时间段,太平洋的东岸阳光明媚,太平洋西岸月光如水。尼可看见窗外的半个月亮挂在树枝上,夜空发蓝,房屋和远山都很黑,世界在眼前是一个庞大的剪影。她回头对邓菲说:“今天你一大早就出门,现在才回来,工作面试得怎么样?”

“还能怎样?”邓菲的脸灰中带紫,像走路回家不小心摔了几跤。她一边泡方便面,一边说:“ 那现场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人与人无比亲密、贴身肉搏,都快搏成肉渣了,直接拿出来就可以包饺子。”

尼可借用了一句邓菲曾经说过的话:“过程是残忍无情的,只要结局美丽辉煌。”

“辉煌个老娘的猪大头。我看得起的,人家爱理不理。那些看得起我的,都是外地公司的人贩子。” 邓菲哼道,“我去外地干什么,我回老家就有好工作。”

刘莎说:“我知道你的目标明确,只对北京的单位摧眉折腰。”

尼可也点头说:“我还记得你今天早晨出门时说过,只要能解决北京户口,便可以放下架子,纠缠到底。”

邓菲在一旁冷笑。尼可不好多问,知道她今天肯定是喝够了苦水。

门“哐”的一下推开了, 奎可然穿着一件大红风衣进了门,尼可只觉得满眼睛明艳艳一片。她激动地喊:“你们今天上网了吗?就业网站有个好消息,关于北京的应届毕业生,无论什么专业,只要缴付18万元,就可拿下户口。”

“骗子吧?” 尼可三人同声来了个小合唱。

“不是骗子,你们自己去看吧,接受单位是央企。户口贩子说好的,不见户口不交钱。帖子后面有联系方式,你们自己上网看吧。”

尼可说:“我能买吗?18万人民币我倒是想买,我虽然拿不出这么多钱,但让父母赞助也是走得通的。”

邓菲说:“你一个美国户口的,买北京户口的干什么?”

刘莎说:“现在想拿北京绿卡的外国人海了去,尼可不是中国人,没有资格拿户口,只有北京绿卡可以碰碰运气。”

尼可说:“北京绿卡的政策我早就学习了,那门槛比长城还高,那么多的外国人登过长城,但是能拿下绿卡的外国人少得像熊猫。”

邓菲说:“你要是拿不到绿卡,就跟我们拿不到户口一样,都是北漂。只不过我是中国北漂,你是美国北漂。”

刘莎说:“哪可能一步到位呢?先在北京漂漂再说,没看见满城满地的漂游儿。”

邓菲摇头:“没有根基,像浮萍一样的生活,比刚熬出来的中药还苦啊。”

“苦没什么,反正我们还年轻。” 奎可然说,“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也拿不了绿卡。”

那个晚上,四个人聊了很久,那些关于进京指标、人才引进、黑价户口的话题,对于尼可而言,不再是天上的浮云,水中的月亮,而是坚硬的土地上,那些门,那些梯石,那些曲折幽深的巷道。

9. 找到了好工作

对于尼可,北京绿卡虽然是跳在心头的一个梦想,但并非迫切需要解决。尼可曾经有个计划,如果找不到好工作,干脆去读研究生。谁也没想到这工作如此顺利,顺利得像开车上路,所有的红灯全都变成了绿灯。尼可就投了两个简历,北京一家中外合资的私立中学即刻安排了面试,即刻给了她答复,欢迎你来当老师。一进门就拿五千块钱,尼可很满意这个数字。等转正后肯定还会上飙的,她相信。

“就下这么一点毛毛雨啊? 你被忽悠了!” 刘莎说,“英文是你的母语,你的普通话说得比奎可然的老乡还好,你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应该去那些跨国公司,年薪至少几十万上百万。”

尼可说:“我不喜欢公司,我喜欢学校,跟孩子打交道要简单些。”

尼可明白,在学校工作钱不多,但是稳定,压力不大,还有寒假暑假,可以四处游走,还可以回美国看家人。一旦工作上了正轨,她还有精力可以搞第二职业。趁着学校还没开学,尼可回了一趟美国。

尼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疲惫不堪,脸憔悴得像脱干了水的葡萄,几乎就成了葡萄干。母亲在机场居然没把她认出来,是她喊了一声妈,才把当妈的唤醒。当妈的心疼地摟住女儿说:“别去中国了,这次回家哪儿也别走。每次盼你回家心都盼痛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尼可对母亲笑道:“我又不是在阿富汗打仗,哪有这么严重?让我好好睡一夜,明天我就能恢复到我该有的美丽。”

尼可一回家,自然成了全家的焦点人物,而母亲更是恨不得24小时女儿都在她的目光监视范围内。尼可对家人说:“当学生的时候一年回一次家,现在工作了,一年可以回家两次。”

大姐玛莎吃着北京的宫廷小点心,抬头问尼可:“北京真的很好吗? 比美国还好?”

丽莎哼道:“如果你看了妈妈每个月给她邮寄的包裹,你就觉得那是个比美国还好的天堂。”

二姐的刻薄,尼可从小就领教了,也习惯了,她淡然笑道:“当学生这几年,多亏爸爸妈妈的支持,好在我有工作了,妈妈以后再也不用给我邮寄包裹。我永远都记得住父母的爱心。”

父亲对她笑道:“父母的爱心永远都在,虽然你马上就要工作了,但是你妈妈还是愿意给你邮寄包裹。每次看你妈妈给你整理包裹,她脸上全是幸福的笑。”

母亲立刻表示:“你爸爸说得对,我的宝贝,妈妈愿意继续邮寄包裹,除非有一天你下定决心回家,从此不再离开我们。”

玛莎说:“妈妈的意思很清楚,无论尼可走到地球哪一端,妈妈的包裹总是追随着她。”

尼可把手放在胸口上说:“妈妈的爱心都收集在这儿里,真的,只是我工作了,以后就别邮寄那么多东西。”

丽莎永远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说:“你说你工作了,你那点工资换成美元,一千都不到,明摆着当父母的还是要继续支持。”

尼可说:“我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学校有单身宿舍,我一日三餐可以在学校吃,学校发食堂卡,每个月吃不完还可以退钱。你看看,吃住都不花钱,我每个月攒下的钱,说不定比你还多。再说了,学校的工作压力不大,我还可以兼职,去私人公司、外资企业都可以的。如今中国发展得很快,机会遍地都是。”

“对,遍地是黄金,不用弯腰捡,脚一踢,就飞到你的脑袋顶上了。” 丽莎依然酸言酸语,像早晨起床后喝了一桶的柠檬水,从舌头一直酸到肠胃。尼可也理解她,早从母亲那里知道她情场不顺,工作上也跟顶头上司横着眉,被炒掉是迟早的事。

母亲看这阵势,也有意把话岔开说:“前几天我看新闻,说有些美国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便去中国碰运气,大都去的北京和上海。”

尼可忙说:“是这个现象,不仅全中国人喜欢北京,全世界的人都朝北京涌来。就说我的好朋友邓菲吧,家乡在南京,在中国也是个繁华发达的城市,她父母在南京过得有很体面,还有各类社会关系可以帮助她,可她就是不回南京,说是死也要死在北京。”

当父亲的这时候忽然插了一句:“你说的南京,是不是曾经是中国的首都?”

“爸爸,你都知道啊?南京曾经是中国的首都,那个时候蒋介石是总统,中国在被共产党解放前,南京一直是首都。”

“那就对了,你爷爷去过南京的。”当父亲的拍着手掌说。尼可的爷爷生前是医生,在二战中作为美国的援外医生去了中国,在战火中救死扶伤 、功勋卓著,战后还受到蒋介石的接见。

“爷爷跟总统有合影吗?” 尼可连忙问。

“应该有的,我记得。” 父亲说完又说,“当年他办公室的桌上就放了一张。”

“那相片有什么好看的。” 丽莎瘪了瘪嘴,“ 那总统是个光脑袋,我现在还记得。”

尼可立刻站起身,她舞动双手说:“现在还找得到这张相片吗?”

父亲说:“爷爷去世后,有关他的资料文件都是你咪咪姑姑在保管。”

尼可说:“我需要这张合影,我想让姑姑用相机拍下来,再用电邮传过来。”

“有什么用吗?” 玛莎继续问,“是不是想去中国炫耀?”

“炫耀倒是没有必要,关键时刻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在中国行走,背景和关系都是很重要的。”

10. 比起爱情,北京绿卡算什么

尼可回家只待三周,时间不长,却时刻都在温习中文。因为身在英文的环境,只能自己给自己烹制中文菜肴。她的行李箱里放了《汉武大帝》(中文碟子),玩得再累,也要规定自己每天看。

“是鸡叫还是鸟叫啊?那咿咿呀呀的声音,每天吵得我耳朵发肿,你要看中国电影回中国看去。”丽莎只要在家就歪鼻子绿眼。

尼可看她的样子,估计是在公司受了气,只能回家发泄。尼可本想反她几句,看在家人的面上,一切和谐为重。反正过不了两天,就不再看丽莎的死青蛙眼睛。

母亲倒是站在尼可的一边,她觉得中国声音挺好听的,虽然她听不懂,她甚至能说出自己的感觉,她发现碟子里的中国声音跟中餐馆里的中国声音不一样,电影里的声音好听多了。

尼可说:“那当然了,电影里的声音是标准的普通话,中国人最讲究抑扬顿挫,有音乐般的节奏。听这样的声音,跟听音乐一样是种享受。”

“我可懂不了这种享受,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在遭遇魔鬼的挑战。” 丽莎总是在温馨的氛围里,朝你扔一地的烂番茄。

尼可和母亲都理解丽莎,两人相视一笑,便把话题转开了。到了晚上,尼可正准备上床睡觉,母亲推门进来。尼可忙问有什么事,母亲微露伤感说,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你就不在这个房子里了。母女俩搂在一起,尼可贴在母亲的耳边说:“亲爱的妈妈,你永远住在我心灵的房间。”

“可你还是要走那么远,北京真的那么好?”

“北京的好处我也说不清楚,像我这样的选择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的好朋友邓菲就不说了,还有奎可然,家里就她一个孩子,父母在当地关系很多,安排公务员的工作都没大问题。”

母亲问:“听你说了这么多,似乎中国人都喜欢当公务员?”

尼可说:“在中国当上公务员跟上月亮一样难。但是为了北京,可然死活不回故乡,非要漂在北京。她漂我也漂,大家漂在一起可以做个伴。对了,还有马莲娜,那個意大利女孩,她毕业了也不回老家苏莲托。”

母亲点头说:“看来北京的地下确实埋了黄金,吸引了这么多的挖金人。”

母女俩躺在床上说了半夜的话,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各种七彩斑斓的花花故事,母亲也听得兴致盎然,飞过来的瞌睡虫也给赶跑了。

“那个贝林,你还记得吧?我在电话里给你提过。” 尼可对母亲说,“人长得很帅,球也踢得很帅,那足球在中国,你不知道的,是让人发疯的运动。贝林每次在球场上一出现,就会引来一群发花痴的女孩。他东挑西选的,最后找到一个中国女孩……”尼可突然打住了。

“很漂亮吧?” 母亲问。

“漂亮?看着好不对劲,眼睛细得像钓鱼线,我们宿舍的女孩个个都比她好看。”

“那她家一定很有钱的,可以帮他拿下北京绿卡?”

“妈妈,你真的不要太聪明了。” 尼可激动地抱住了老妈,“那女孩家不但有钱而且很有权,根据邓菲的情报,她爷爷曾是中国最高领导圈子的,她爸爸现在是北京的高官,哥哥姐姐在做大生意,她这样的家庭,北京人称为红三代。贝利要是娶了她,北京绿卡肯定就是树上的桃子,抬抬手就摘下来啃了,他以后做什么不方便?要月亮有月亮,要火星有火星。”

“尼可,你如今人在北京,是不是想找个什么红三代、富二代的?” 母亲小心地问,“我知道你也很想要北京绿卡。”

“我,北京绿卡,找红三代?” 尼可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正色地说,“我找谁,全是凭着我的心,我的心若是爱他就是他,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比起爱情,北京绿卡算什么,钱啊、权利啊 、珠宝啊,全都是狗屎。”

母亲笑道:“你这点还是像当年的我,爱一个人,全凭最原始的感觉,绝不欺骗自己的心。我和你爸是在朋友的派对上认识的,一见他,我就心动了,想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

到了第二天,尼可和母亲还在继续昨夜的话题。丽莎听见了,她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亲爱的妈妈啊,如果爸爸不是建筑师,也没有医生的家庭背景,而是一个街头的脏包子(dirty bum:小混混),父母不是吸毒就是贩毒,不是抢劫就是杀人,我相信你也不会对他一见钟情。”

“至于这个,我承认。”母亲只能顺着二女儿的话。尼可也没说什么,她觉得丽莎也是可怜,本来跟一个帅俊的飞行员一见钟情,谁能料到好好的飞行员摇身一变,变成了超市的搬运工。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骗子?但骗子为什么能在第一时间内打了胜仗?还不是因为女人骨子里的虚荣和贪婪。

11. 外国北漂比中国北漂快活

这一年过得特别快,尼可感觉快得就像翻书。因为工作一路顺风,愉快的时光总是梭一梭就不见了。但是邓菲却是愁着一张苦瓜脸,每次和尼可见面都有一脸盆的抱怨,她总是说:“尼可啊,别看你是外国人,但是国籍高贵,在中国的地盘上也比我们中国人混得自如。”

“我有什么自如的,我在北京连车子都买不起,上个月遇见一个美国同胞,来中国三年了,书也不读,还在一家啤酒店打工,你不说他国籍高贵吗?国籍高贵得天天见人点头哈腰的吗?”尼可说,“我昨天正好同朋友在那个店吃饭,顺便跟他聊了几句,我问他是怎么来中国的?他小子居然是偷渡过来的。” 尼可说话的口气完全是中国人的口气,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简直给我祖国丢脸啊!”

邓菲张大了嘴:“美国也有偷渡到中国的?”

怎么一回事呢?这男孩叫蒋森,从小长在洛杉矶,父母都有好工作,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春光灿烂。哪料到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风雪,母亲有外遇了,找着茬子跟父亲闹离婚,父亲一直在寻找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偏偏又找不到,只好回家借酒发疯,没多久丢了工作,酒疯发得更厉害了。蒋森正是叛逆期的青少年,家里出了这种状况,心情郁闷,在学校跟人打架,遭了惩罚,又开始逃课。父母后来总算离婚了,但都不想管他,最后远在弗吉尼亚的祖父母愿意收留他。

蒋森哪儿都不想去,最后跟随几个刚从监狱放出的小青年喝酒抽大麻,后来又聚众斗殴,惹了一堆乱子,警察要抓他们,众人一路乱逃,跳上码头的一艘大货船。那大货船乘风破浪,横过太平洋,从洛杉矶一路颠簸到了广州。

他们很幸运地躲过了边防和海关,几个人先在一个德国人开的酒吧打工,挣多少花多少,日子过得很开心,慢慢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好景不长,那个没有星月的夜,广州公安局来了个突然袭击,对外国人进行大搜捕,凡是黑户口(护照过期或者没有护照)全部遣返回国。蒋森的两个哥们全都进了局子,那天幸好蒋森在朋友家打夜麻将,躲过了一劫。

蒋森知道中国有句老话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整日提心吊胆,知道广州不是久留之地,便在朋友的介绍下来了北京。他虽然不喜欢北京的沙尘暴和寒冷的冬天,但他很快适应了,爱上了北京的人情味和大都市的国际氛围,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比在广州还快活。

“他是快活啊,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外国北漂比中国北漂快活。”邓菲对尼可说。

“快活是自己找的,你们中国北漂活得累,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一会儿要买车,一會儿要买房,时不时地还要在朋友面前装面子,明明天天都吃泡面的,老乡一来,大把大把的钱扔给餐馆,我是绝对不会干这样蠢事的。”尼可说。

“蒋森现在还是黑户口吗?” 邓菲问,“他在北京这么久了,该有护照了吧?”

尼可说:“他现在身份如何,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也相识不久,不好细问。不说他了,你最近在公司混得如何?” 尼可一边说一边给邓菲递了杯可乐。

邓菲一直在摇头,然后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喊:“我真希望有人灭了她,日本婆娘那个坏,那个坏……”

尼可苦笑一声,她知道邓菲的抱怨之黄河就要滚滚滔滔而下了。邓菲在一家日资企业上班,老板是个中日混血女,四十几岁了,从没结过婚,变态得令人发指,她自己起早摸黑的,时常加班,还逼下面的人跟她一样,活儿没干好,绝对一顿臭骂。邓菲在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老处茄子”,她当然不敢告诉别人,再好的同事也得防着,若是传到上司的耳朵里,工作丢了不说,惹出一场官司都有可能。

“尼可,你看你好幸福,工作轻松快乐,还有免费的宿舍和伙食,这世上的好事你全都占齐了。” 邓菲眼睛四处张望着,继续说,“我不可能不嫉妒!”

“什么好嫉妒的,这宿舍三个人一套房,我来得晚,分的房间朝北,一年四季阴暗潮湿,见不了阳光,你看这窗户小得像监狱。”

“别挑三拣四的,我的小姐,感谢上帝,感谢真主,感谢王母娘娘吧,你看看我住的什么地方,四五个人挤一套,我那个房间就是阳台改的,小得是一进屋就上床,每个月还要花一千五百的大洋。”

“谁让你住国贸?那个地方贵得发神经病。” 尼可有她的理由。

“我发神经病住国贸?还不是因为上班近,走路就可以去,给日本人打工,是世界上最卑贱的奴才。我已经被他们榨得成了一根麻木的苦瓜。” 邓菲仰了仰头,然后一口气喝完了可乐,打着嗝说,“如果我是美国人,日本人绝对不敢这么欺负我!”

“美国人有强大的优势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蒋森和我不都是给人打工吗?蒋森的工作你干得下来吗?我承认,我找工作的运气比你好一点,但这仅仅是开始,以后怎么样,我们知道吗?”作为朋友,尼可只能好言劝邓菲,“ 先忍忍气,好好干着,等看见了好地方,再跳过去。”

12. 你说我崇洋媚外,我说你崇中媚华

尼可跟邓菲走得最近,关系最亲,刚毕业那年一周都要见好几面。大学宿舍里的几个好姐妹,她也没有忘记,时不时地招呼在一起,出去吃吃喝喝一顿。尼可如今是深懂中国文化,朋友要经常聚聚聊聊,关系才能越来越热,感情才能越来越铁。

这天尼可做东,把刘莎、奎可然也喊来了,去了蒋森打工的啤酒餐厅:黑森林啤酒屋。那餐厅最早只卖啤酒,后来做不走,换了主人。新老板开张后,开始卖点餐,中餐西餐都有,招牌还是老招牌,但内容的实质已经变了。自打老板改头换面后,萧条的生意开始蒸蒸日上,顾客是送走一拨又来一拨。蒋森自从到了北京后,一直扎根在这家店,不管生意是好是坏,也没有跳槽的心。那老板是个老海归,很欣赏蒋森的這份忠心。

那天尼可一群人刚进门,蒋森就过来跟她打招呼:“哥们好啊,最近混得如何啊?”一开口就是流利的普通话。

“托你的福,混得还凑合。” 尼可的京片子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刘莎听蒙了,她说:“不看你二人的脸,只听你二人开口说话,肯定只当是中国人。”

“中国人也没他们说得好,我是指外地来的中国人,特别是广东人说普通话,那番心焦,你们不知道,我有个香港同事,说普通话蹦蹦跳跳的,半天都落不了地,急得我真是想跳。” 奎可然说。

“人家蒋森会说广东话。”尼可笑道,“你们常说我有语言天赋,比起他,我只算是棵小草呢。”

蒋森笑了笑,看起来很低调谦虚的样子,他说:“我在广州待过,所以能说广东话,语言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环境,周围的人都说那种话,你像鹦鹉一样跟着他们学,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尼可姐会读书会认字,我斗大的中国字认不了几个。”

“他喊你什么,他喊你尼可姐?” 邓菲像发现了新矿藏,“美国人都是直呼其名的,不管什么年龄,从来没有什么姐啊,弟啊,叔啊,爷爷的。”

“亲爱的,我们在中国,不在美国。” 尼可对邓菲加重了语气。

“幸好我不在美国。” 蒋森似乎话中有话。

“我倒是希望在美国。”奎可然坐下来后,要了一杯奶茶,她的脸上迸发出夸张的憧憬,“要是有一天,我说英文就像蒋森和尼可说中文一样流利自然,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邓菲笑道:“你就别歪唧唧矫情了,你如今在美企上班,天天都是操着英文,吃饭上厕所都是英文吧。”

“你在日企上班, 吃饭上厕所都是日语吗?” 奎可然对众人说,“我们那公司,美国人就几个,狗腿子倒是一群,都是操半吊子的英文,口语水平跟我不相上下,我跟他们操练英文,就像跟广东人操练普通话,只有越练越晕菜的境界。”

“我知道,你想去美国操练。”邓菲直言相告。

“我不藏着掖着,我确实想去美国,做梦都想去美国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国家。” 奎可然说,“考大学的时候我就很犹豫,是不是该报英语专业?可是我的作文写得很好,语文老师常表扬我,说我有当作家的天赋,我便晕乎乎地读了中文系。”

刘莎说:“读书的那阵子就看你在写作。还记得有次,你的豆腐块在晚报上发表了,拿了稿费,你笑得一脸都是牙,眼睛鼻子都找不到了,你请我们出去吃的麻辣烫还是喝的皮蛋粥?”

尼可笑道:“我记得的,是吃麻辣烫,我们点的菜太多,那稿费根本不够,还是可然继续掏腰包。”

奎可然说:“你们都知道的,当作家就是辛苦,又累又没有钱赚,只是图个心灵的安静,如今这世道,乱哄哄的一片,人心复杂加浮躁,还写什么作啊,我的作家梦是彻底灭了。”

刘莎双手朝上,做了个冉冉升起的动作:“作家梦是灭了,但是美国梦升起了。”

“什么美国梦,大头梦。” 邓菲说,“你们没看见尼可和蒋森都来中国寻梦了,还去什么美国,美国如今房贷危机,失业的人好多,而中国正蓬勃发展着,石头缝里都掏得出机会。就说我们吃饭的这个地儿吧,你们放眼望一望,有多少人的皮毛颜色不一样。”

尼可跟在后面补充:“邓菲说得有道理,因为金融危机,美国经济很不好,大学生刚毕业,好多人找不了对口工作,我的一个表姐读了法学院,如今只能在车行里卖车。还有个高中同学,学的是表演艺术,根本就没有就业的机会,只好重回学校,去读护士专业。我觉得我当初的选择非常英明,在中国学好了中文,又找到了好工作。”

奎可然不服气,她说:“美国不管怎么衰退,也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得了感冒的老虎依然是老虎,谁也不敢挑战它的霸主地位,老虎就是老虎,野猪整容了也变不成老虎。”

“小心,小心,人还没去美国,就开始崇洋媚外。”尼可一边说,一边夹起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你说我崇洋媚外,我还没说你崇中媚华。” 奎可然开始发表演说,“如今一打开电脑,我们就看到美国的各种黑暗,什么深陷债务危机,失业率居高不下,什么对外穷兵黩武,社会矛盾日益激化,似乎美国快完蛋了,快掉到地狱里去了。”

“那就是一个快掉到地狱里的国家!” 蒋森一边给他们上菜一边说,“反正打死我也不回去的。”

“打死我也不回去的,说得好,我喜欢!” 一个极其明媚的女子朝他们走来,她金色的长发,海蓝的眼睛,美得有些虚幻,不太真实,像PS过后的效果。尼可感觉她的身后似乎有一道光电,照亮了他们一群人的声音。

13. 你能带我去中国吗

那个美丽的女子名叫苏瑞,远兜近转,居然是尼可的美国老乡,两个人都是在迈阿密长大。

认识苏瑞,给尼可的世界打开了一扇落地窗,窗外还有这样的风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山水里的人跟众人迥然不同。她后来跟邓菲吹牛:“信不信由你,苏瑞告诉我,她家在景山有别墅,别墅后院还有熊猫,是真熊猫,不是假熊猫,还能动的。”

邓菲摇头说:“如果有足够的设备,可以把一头猪化妆成熊猫,它一样也可以动啊,还可以假装吃竹子。”当然,吃竹子是后话。

邓菲、刘莎、可然三个人,对苏瑞的第一印象,达到惊人的一致:从来没看见这么美的女子,从来没见过一个西洋女子会把旗袍穿得这样曼妙,像从诗里走出来,像从画里飘出来。一个美得神秘的女子,就像一本让人感兴趣的书,忍不住要去翻开封面,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说不清楚的神秘力量,让尼可不觉间跟苏瑞走近,慢慢地,缥缈的云雾散去后,她知道了一些关于苏瑞的故事。苏瑞的先生是北京人,在中国经营一家极其庞大的跨国集团。尼可根据自己的中国经验,再加上奔涌的想象力,推测苏瑞的丈夫是红三代,跟贝林的未婚妻是同一类的高级品种。如果没有强大的背景、雄厚的资源,苏瑞的先生开辟不了如此的产业江山。

苏瑞独来独往,在北京没有美国朋友,对尼可这个老乡自然另眼相看。她坦然地告诉尼可,她的父母都是底层人,她成长在混乱的贫民窟里,一栋要倒不倒的汽车房,就是她童年的家。苏瑞描述的那个地区尼可知道,毒品、犯罪、脏乱、枪杀、暴力……跟尼可成长的社区相隔五英里,一天一地的两个世界。

苏瑞的父母,是酒鬼再加毒鬼,苏瑞的童年记忆全是阴暗发霉的画面,满地的酒瓶子,烟蒂无处不在,蚂蚁和蟑螂在餐桌上联欢,吃剩的比萨饼好多天没有收拾,长出蓝绒绒的毛。父母时不时地蜷缩在沙发上,不是抽大麻,便是吸可卡因 。苏瑞从懂事的那天起就想逃,逃离这个家,越远越好。

“所以你就逃到中国来了。”尼可问苏瑞。那一个秋日的周末,天高气爽,苏瑞请尼可出来喝茶,在香气袭人的茶烟中,两个人从日光明媚一直聊到夕阳西下,她们最初是用英文交流,因为母语表达起来自由潇洒,似乎什么话都可以在舌头上奔流。但是苏瑞很快就变成了中文,她说:“还是中文亲切,中文温暖明亮,没有一点黑暗的影子。”

尼可明白,对于苏瑞,说英文的时间段里,背负了太多的黑色记忆。

苏瑞说:“从来没有想过,我到了中国,命运会改变得这样彻底,老天对我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诅咒命运,为什么上帝会给我这样爹妈。那个夏天,非常的闷热,我父母又打架了,我不想被误伤,跑到房子外面,拿起个锄头朝地上胡挖。邻居有个老人说,你如果不停地挖,不停地挖,就会挖到中国。我当时就在想,如果真能挖到中国就好了,我要是去了中国,肯定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

中国梦像是一粒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苏瑞的心田里。她盼着长大,而成长的路上浸满了血泪。十二岁那年父母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两口子打架,都光荣负伤,把警察和救护车都招来了。父母离婚后,苏瑞跟了母亲,母亲很快找到一个相好的老头,并且结了婚。老头是个退伍军人,比母亲大二十岁,退伍后当了管道工,有不错的固定收入,再说老头还能享受军人福利。

母亲总是对苏瑞说,嫁给那个干瘪瘪的老头,完全是因为苏瑞,因为老头成了苏瑞的继父,母亲的丈夫,母亲和苏瑞就有了医疗保险,苏瑞以后读大学也可以免去部分学费。但是苏瑞一点不喜欢继父,他糙红的肌肤,肥大的身子,滴溜溜乱转的鸟眼睛,老鹰一样的怪笑,都让苏瑞难受得像吃了长虫的蛋糕。那个夜晚,飓风袭击了迈阿密,他也趁乱袭击了苏瑞。愤怒的苏瑞想用大刀把他砍成肉泥,最后用理智告诉自己只能用报警解决。但是母亲却哭求苏瑞不能报警,老头若是进了监狱,以后母女二人的生活怎么办?失去保险,还要流落街头。母亲还说,你打他骂他都可以,但是我们不能失去他,你如果真把警察招来,我就只能用枪打死老头,再把自己打死,这样也好,你苏瑞就自由了,说不定能找到收养你的人家。

火在心头烧,苏瑞忍了又忍,靠着读小说和心理书籍,从春夏熬到秋冬,窗外的橘子树慢慢长高了,终于熬到了高中毕业,申请大学,离家越远越好,她进了芝加哥大学,申请到了联邦政府的助学贷款。在大学的校园,她邂逅了来自中国的苏强。

两个人相遇很奇特,在学校的停车场她碰擦了他的车,那是一辆贼新的奔驰,她本来可以逃之夭夭,但是良心却让她留了个条子放在奔驰的挡风玻璃上。他后来找到了她,说没想到有这么善良的人,这么善良的人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呢,他决定把她带到卖车行,让她挑一部新车。

那天正好是愚人节,苏瑞只当他在开玩笑,于是便奉陪到底,看这玩笑以什么样的姿态收场。没想到玩笑成了真,当她开着新车的时候,他坐在副驾上对她微笑,意味深长地笑,她只觉得他魅力四射,以身相许的心都有了。她暗自揣度,莫非自己遇见了阿拉伯神话,一个类似阿拉伯石油国的王子?她年少时读了很多小说,培养了自己在大事面前不动声色的能力。她要继续看他的表现和实力。

他们约会了,在月光下和阳光下,分享着爱的甜蜜喜悦。他的英文虽然说得不够好,但是极有表现力,她懂得了其中的幽默和色彩,时不时点头赞叹,偶尔也会笑得头晕颈子疼。两个人在一起真是开心啊!那份互动互懂的默契和甜蜜,超过了语言、文化、肤色的障碍。有一天他郑重地对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暂时,是永远,但是我毕业后不能留在美国,我必须回中国。”

“你不留在美国,你要回中国?” 喜悦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浑身的细胞开始起舞。

“我必须回中国!” 他要跟她交代清楚。

童年的梦想就要开花了。她的声音带着颤音:“你能带我去中国吗?”

“你父母同意吗?我知道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在他看来,谈情说爱可以烂漫,可以不讲时间条件和地点,但是一旦涉及到婚姻工程,一切都要认真严肃,细节马虎不得。

14. 金钱的威力

苏瑞告诉尼可,对于自己的家庭,简直是羞耻,她没有向苏强坦白,她知道苏强的家来自中国的上层社会,可以说是非同寻常的阶层。她读了太多的文学书籍,有了缜密的心思,不愿还没进门,就被男方看不起,她告诉苏强,父母早已离婚,父亲是个机械工,母親是个小学老师。

尼可问:“你怎么能够瞒得了苏强?他是个仔细的人。苏强在美国没见过你父母? 按照中国的规矩,如果关系定了,是要去见彼此的父母。”

苏瑞说:“他确实很想见我的父母,我当时紧张得不行,我妈那么一个粗野贪婪的人,用再多的钱给她包装,也装不出老师的样子。我不想撒谎,不愿长期隐瞒下去,就在我打算实话相告的时候,苏强奶奶突然病重住了医院,昏迷后醒来就呼喊孙子的名字。苏强得了消息,即刻领着我回了中国,见了他奶奶最后一面。”

一提起苏强的奶奶,苏瑞的眼睛亮了,头上起了神圣安详的光,整个人笼罩在幸福之中。奶奶本来是昏睡在病床上的人,看见苏强和苏瑞走进房间,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欢喜的神采、自在快乐的光明把病魔也赶跑了。奶奶拉住苏瑞的手说:“孩子,我曾经在哪儿见过你?”

苏强的妈妈说:“苏瑞是强强从美国带回来的女朋友,苏瑞第一次来中国,我们先前都没见过她。”

“你们没见过她,我见过她的。“ 老太太固执地说。

众人都当老太太病糊涂了,也不去纠正她,可不是吗?老太太因喜而去病,恢复了健康,脸有颜色了,眼也亮了,她说什么,大家就点头说是。于是老太太有了个重要决定:“让苏强和苏瑞成婚吧,我要亲眼看见苏瑞走进我们的家门,越快越好。”

婚礼毕竟是大事,苏强父母觉得过于仓促,不过就当给老太太冲喜吧,但愿这一喜,病魔疼痛不再找她。只是有一点,老太太把婚礼定在七天之后,怎么向苏瑞的父母交代?

苏瑞求之不得,她才不想要父母参加自己的婚礼,那对邋遢的父母会让她丢人现眼。她对苏瑞父母说:“我爸爸妈妈早已离婚,如今都有各自的新家,我上大学就独立了,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挣的,在外面做什么事情都由自己决定。至于我和苏强的婚事,在我看来,奶奶的意愿更重要。”

那是一场隆重而低调的婚礼,只有三桌人,都是关系最近的亲戚,苏强在北京的哥们一个都没请来。奶奶那天精神极好,每根头发丝都在发亮,她在婚礼前,亲手把一个晶莹碧亮的玉镯子戴在苏瑞的手上。

苏瑞后来以很平静的口气对尼可說:“那玉镯子是奶奶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玉镯子看着眼熟,特别的亲切,似乎曾经拥有过。”

“或者就是你的玉镯子,你和老奶奶前世就是一家人。”尼可说,“难怪他奶奶一见你就喜欢你,病也好了。你真幸运,你和苏强两人的爱是得到了老人的祝福。”

苏瑞点头道:“我是很幸运,只可惜奶奶在我们婚礼后的第三天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安宁,嘴角挂着微笑,那个晚上,我、苏强、奶奶,我们三个人聊天,聊着聊着奶奶就睡着了,第二天再没有醒来。”

尼可说:“苏强奶奶让你们结婚,感觉是在完成一件使命,完成了,便离开了。”

苏瑞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感觉我就是属于这个家的,苏强全家上下都对我好。苏强的爸爸还说,你苏瑞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姓苏,命中注定就该进我们的家门,哪怕你是个金头发的外国人。”

尼可说:“中国人说的前世姻缘,你的前世恐怕就在中国,这一世在美国晃荡了两下,最后还是要回家。”

“对,你说得对,回家。” 苏瑞跟尼可有一样的感触,“我第一次到北京,就有曾经来过的感觉,那个夜晚,苏强家的司机开车带我们在北京闲逛,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忽然看见窗外的城墙,我叫了起来,指着窗外让苏强看,苏强却说外面哪有什么城墙,这些天你太兴奋,是不是有了幻觉。但是司机说,从前北京城的古城墙就在这儿,几十年前就拆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还有更奇的事在后面,苏强奶奶家的四合院,宽敞的院落、雕花的窗棂、青花瓷的大鱼缸、灰墙和青瓦,这些镜头,明亮而疏远,曾在梦中反复涌现。她突然冲过去,抱住院里的一棵石榴树,有一种心酸泪落的冲动。

苏瑞是这样对尼可描述的:“我觉得四合院就是属于我,而那棵石榴树也是我种下的。” 而后她神秘地一笑:“你觉得我犯了精神狂想症吗?”

尼可笑道:“一点都不精神病,你只是过度激动,你总算找到了家,难怪你小时候总喜欢拿着铁铲在后院挖,想挖一条回家的路。”

“我完全认同你的解释。” 苏瑞说,“虽然在中国有了幸福的家,但还是仇恨继父,也无法原谅母亲。”

苏瑞在婚后的第二年,衣锦还乡回了一趟美国,她是一个人上的路,没有带上苏强。她找到了母亲直接问她,如果我把一堆钱扔在你的眼前,你是否愿意跟那鬼老头子彻底了断?母亲那浑浊的眼睛突然爆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她忙喊,你给我多少? 苏瑞反问,你想要多少?母亲说,其实十万美元就够了,也不知你拿不拿得出?

苏瑞的底线是三十万美元,没想到母亲开价这么低,她压住心头的狂喜,静声静气说,你想清楚了,十万美元真的愿意,离开鬼老头你可没了医疗保险!

母亲说:“有了十万美元,我可以先买个小公寓搬进去,然后开个面包店,我不仅可以解决自己的医疗保险,还可以给员工买保险。”

想不到母亲居然是个勤快上进的人,还有创业的雄心。母亲说到做到,拿了现金转身就去找鬼老头离婚。老头绿着脸凶着牛眼说,那小贱狗给了你多少,你居然要离婚。我吐血把她养了这么大,她不感恩,还要来烧我的后院。母亲厉声对老头喝道:烧你的后院?她现在没有来烧你这头猪,已经算对你客气了,要不我们算算十年前的老账?

母亲离婚后即刻创业,苏瑞看母亲勤劳肯干,大刀阔斧的样子,又给她追加了十万美元。母亲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多钱,住在自己买下的新房子里,激动得鼻子眼睛都有液体在滚动,她说:孩子,你去了中国真好,我一直都知道你要去中国的,小时候你拿铁铲在地上挖洞,边挖边说你要回中国,而不是说你要去中国,我当时觉得很奇怪,现在才知道了答案。你放心,我知道你在中国嫁给了高层次人家,我这个当妈的不会给你丢脸。

尼可听后感叹道:“中国有个成语叫人穷志短,看来一点不假,人有钱了,志气和智慧都出来了。”

苏瑞点头应和道:“ 我父母就是因为贫穷,荒唐了大半辈子,如今有了钱,做人有底气了,生活的信心也有了。你想不到吧,因为这个钱,我爸爸又回到妈妈的身边了。”

苏瑞的父亲跟母亲离婚后,又结婚了,只是没过上两年,那女的嫌他穷,跟其他人跑了,苏瑞的父亲后来当建筑工受了伤,伤好后还是喊腰疼背疼,找了个公立医院的医生开证明,便开始享受救济金,也没有再结婚。苏瑞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间凌乱的房子里看电视。苏瑞问父亲,你的腰伤还没有治好吗?父亲说,好了也不敢说好,不然哪能享受社会福利。苏瑞问,那你想上班吗?父亲说,现在工作很不好找,就算找到了也不如福利舒服。苏瑞便问,你愿不愿意去母亲的面包店上班?工资用现金支付。

钱都是苏瑞给的,当妈的哪有不听女儿的话。没两天就让前夫到自己店里上班。苏瑞后来对尼可说:“中国有句话说得真好:得什么,别得病,没什么,别没钱。 我真没想到钱有这么大的魅力,一堆钱放在我父母面前,他们就和好了。”

尼可很想告诉苏瑞,你父母暂时和好,因为有合作关系,团体作战,以亲情为武器,为了将来拿下你更多的资源。

尼可吞下了话,继续保持沉默,苏瑞的话还没有完:“我只希望他们跟过去告别,活得有希望,有光明,他们好了,我就好了。”

15. 画了美国皮的中国人

表面上,苏瑞和尼可无话不说,似乎是知根交底的好朋友。但是尼可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小问题。苏瑞对自己和自己的娘家无所不谈,滔滔流来,但是对婆家的事却小心慎言,总是三思后才慢慢开口。

那天邓菲的生日,又恰好是周末,尼可提了个蛋糕去看她。这些日子两个人都忙,好些时间没在一起了,在一起了就叽叽嘎嘎聊个没完。邓菲是个电筒肠子,想到哪儿就把光射到哪儿,她说:“我觉得那苏瑞神秘兮兮的,像午夜森林里的一只狐狸。”

“就你乱形容,乱想象,苏瑞跟我是什么关系我还不清楚?” 尼可总是得维护朋友的面子。

“我知道,你跟苏瑞交往了小半年了,她公公是干什么的,你都不清楚。”邓菲问。

尼可笑道:“你真是个包打听,这个你也要关心?”

“关心她就是关心你,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邓菲有她的理由,“我是希望你不要被人溅了一身的屎尿,还帮人端水洗屁股。因为很明显,你比她单纯天真。”

尼可皱着眉头说:“听你的口气,好像苏瑞是个恐怖女郎。”

“恐怖女郎谈不上,但绝对是个故事女郎。” 邓菲相信她的直觉,“我第一眼看她,觉得她是个惊艳的女郎,第二眼看她,就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女郎。”

尼可说:“你怎么跟写小说的可然一个样子,动不动就要把人物复杂化。其实苏瑞告诉了我一些她家里的情况,她说她公公是中央的一个官员,平日工作很忙,只有节假日才见得了他。”

“什么日理万机的官员,部长?总理?中央政治局委员?什么官衔你也不知道!”邓菲说。

“我们美国人懂不了这么复杂,就是知道了也说不清楚。” 尼可说。

“你们两个美国人可不是一般美国人,比一般中国人都中国得多。你说你尼可吧,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好多国人都自愧不如。那苏瑞普通话不如你,一开口就知道是外国人在说话,但是那个精明,完全是中国人特有的精明,都领悟到了骨子里面。”

“算了吧,你不觉得累吗?你们中国人在一起就喜欢算来算去。”

“哼,我们中国人。” 邓菲冷笑道,“那苏瑞不就是个画皮吗?画了美国皮的中国人?你可得小心她,对她留个心眼。”

邓菲的话落在尼可的心里像锣在敲,鼓在打。她知道苏瑞有些秘密没有对她曝光,可那也是她的自由,作为朋友,没必要赤身裸体相互亮相吧,谁的心里没有一座隐秘的花园?多份尊重,留一些距离,留一些空间,朋友之路应该走得更长远。但是她和苏瑞,真的能走得长远吗?

尼可对邓菲说:“你说得不错,苏瑞的身上确实披了神秘的黑纱,只不过她是她,我是我,我总不能掀起她的黑纱看个仔细吧?”

邓菲说:“这个我懂,穆斯林女子脸上蒙了黑纱,你不能因为好奇去揭人家的黑纱,那绝对严重侵犯人权!”

尼可把蛋糕上的玫瑰奶油切给了邓菲,她说:“我知道你好奇心重,你想知道苏瑞的婆家是哪门子的老虎。”

鄧菲坦然地说:“人都有好奇心, 很正常的,对不对?苏强还不到四十岁吧,就有如此庞大的产业,外人一看就知道背景不浅。你还记得那个巴西来的贝利,不,不,是贝林,他找了个北京女孩,女孩的老爸是行走×××的大人物。”

“那又怎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尼可问。

“日子空白无聊,满足一下八卦心吧。” 邓菲说,“你知道贝林毕业后去了哪儿?”

尼可说:“ 前些日子,我跟马莲娜通过电话,她说贝林跟着她的未婚妻在经营什么公司,好几次留京的外国同学找他聚会,他都推说没空。”

“他这叫小人得势,得势就忘人。“ 邓菲得意地说,“当初我没猜错吧,这家伙靠着一张可以吃饭骗妞的脸,有目的地找了个靠山。他那个未婚妻我们都见过,那张脸,也长得太格式化了,朝人堆里一扔就不见了。男人都是喜欢花一样的脸蛋,对不对,不管哪个民族哪个国家,放之四海都活灵活现的标准 。 ”

“或许他们是真心相爱呢?” 尼可笑道,“我记得你曾经教过我一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 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要讲条件的,如果那女孩就是一普通家的孩子,或者是漂在北京的打工女,那她就成不了贝林的西施。” 邓菲似乎句句在理。

“我听马莲娜说,是那女孩主动追的贝林,贝林球踢得好,人也长得好。”尼可说,“女孩天生喜欢帅哥。”

“如果不是仗着她家的权力和财势,她追得了贝林吗?” 邓菲继续说,“贝林如果不帅,她也不会主动攻击,他们一个图外貌,一个图背景,都是相互有求的。”

“爱情就是一场贸易?”尼可问。

“难道不是吗?” 邓菲突然敲着桌子问,“那个苏强,苏瑞的苏强,我在猜啊,是不是一张脸长得特有创意?”

“长得特有创意?到底是张什么脸?” 尼可老实说,“我还没见过苏强的脸。”

“你居然还没见过他的脸?奇了,怪了。” 邓菲一激动,身子朝前一倾,鼻尖和额头都亲上了奶油,粉红色的蛋糕奶油点在脸上,看起来像个怪异的小丑,让尼可笑断了肠子,笑抽了筋骨。

“有什么好笑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如果不是生得很蹉跎,或者很创意,眼睛和鼻子都具有喜剧感,她早就该把老公带到你面前闪亮张扬了。”邓菲挥洒自如,一边拿纸巾擦鼻子,一边激动地演讲。

16. 她不赴约

邓菲的一席话落在耳朵里,尼可自己都觉得蹊跷。苏瑞把自己当成是好朋友呢?还是当成需要倾诉的心理医生,或者说不花钱的心理医生?是啊,苏瑞把最深处的隐秘,不能见光的痛和伤心,全都亮给了尼可,但是从没邀请她去过家里作客,把丈夫大大方方地介绍给新朋友,对她很难吗?

苏瑞每次要见尼可,完全凭着自己的情绪。当然,选的地点都颇有档次,都是高级的酒店或者茶楼 ,她对娘家无所不谈,娘家是青天白日下的一栋烂房子,可以领着你进去,随便参观,随便触碰;而婆家就不同了,婆家是深山里烟笼雾罩的城堡,你只能远望它的巍峨雄美,却不允许你轻易走近。

那是一个深秋的天,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了刺疼的感觉。银杏叶落在地上,满眼的灿黄绚烂,而这绚烂马上就要被冬天带远。尼可喜欢走在落满银杏叶的街道上,感受秋天最后的斑斓,自己的家乡一年四季都是常绿主宰,没有季节的变化。苏瑞对尼可说过:“我喜欢北京的秋天,各种色彩都找得到,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一坐就是好久。”

尼可主动邀请苏瑞:“ 过几天就是感恩节了,感恩节那天正好是周末,我想请你和先生到我家做客。没什么外人,就是我大学里的四个好姐妹,你见过她们的。”

“你有火鸡吗?”苏瑞问。

“火鸡早请朋友帮忙订了,红莓子果酱、甜山芋、南瓜饼也准备好了。”

“天啊,你还有 红莓子果酱?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 苏瑞表情错位,激动地叫了起来。

“晚餐前邓菲会来帮忙的。”尼可补充了一句,“感恩节的工程大,我需要助手。”

尼可看见苏瑞的眼睛惊喜地闪了几下,随后便逐渐黯淡了,她半低着头,抱歉的句子里夹带着不可抗拒的理由:“中国人是不过感恩节的,我老公最近特别忙,一早就出去了,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吃不惯宴席上的饭菜,每次回家,都要喝我亲手煲的绿豆银耳汤。”

“绿豆银耳汤?呸!她怎么不煲红豆猪头汤,一颗红心爱猪头。” 听完尼可的叙述后,邓菲很不屑地说,“算了,算了,别理她了,别把自己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贴在臭烘烘的屁股上,你没看见她在敷衍你吗,故意与你拉开距离。”

“如果真是这样,这朋友还是不做的好,感觉我是在故意讨好她似的。” 尼可说。她被苏瑞拒绝已经不是一次了,无奈糅杂着失望,在她的胸口滚来滚去。

“就当她是个熟人,不要太认真,更不要把关系搞僵。” 邓菲拍着尼可的肩膀安慰她,“苏瑞算什么呢,你有这么多的朋友。”

“是的,我在北京有这么多的朋友,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又如何呢?交朋友就是隨缘,相聚相散都随缘。” 尼可转身问邓菲,“感恩节那天,刘莎和奎可然都要来吗?”

邓菲说:“刘莎是没有问题的,奎可然大概来不了。她报了托福班,天天都在啃她的English骨头,都疯了。”

尼可说:“我知道她想去美国,美国是她的梦。但是吃顿饭的时间总该有吧?”

邓菲瘪嘴道:“我跟她讲过的,吃饭时见了尼可还可以操练英文。她不听,她说尼可那个英文根本跟托福和GRE对不上口,她还抱怨跟尼可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几乎就没听她说过英文,尼可就是一个披着美国皮的中国人。”

“我在她心目中就是这个形象啊?” 尼可笑道,“这个形象不差啊,披着美国皮的中国人。”

“要说披着美国皮的中国人,谁也比不上苏瑞。”邓菲虽然讨厌苏瑞,但是也不得不给几句正面的评价,“从来没看见哪个外国女人,能把旗袍穿得如此的风姿绰约和楚楚动人。”

“如果不风姿绰约和楚楚动人,有强大家庭背景的人怎么会看上她呢。这是你的潜台词吧?” 尼可笑问。

“对了,对了,你说她的老公,苏强,那个长得充满创意的人,她不想带给我们看,肯定怕扫了她的面子。”

于是尼可也认定了这个理由。一定是苏瑞的丈夫长得太丑,让老婆拿不出台面,只好藏着掖着。人生不可能处处都风光吧,好事情哪可能都让你占全?她们说着聊着,开心地大笑起来。

17. 天性都要远走高飞

感恩节前一天,邓菲对尼可说:“反正没请外国人,我们干脆做一种改良的火鸡,美国传统的火鸡不好吃,我们用中国的佐料来改良,你看如何?”

尼可点头道:“吃惯了中国东西南北的佳肴,还真不爱吃那白滋滋无味的火鸡。”

心动就行动,邓菲带了半箱子的佐料去了尼可的家,还有半箱子的黑木耳、香菇和干黄花。邓菲主厨, 尼可配合,先把烤好的火鸡肉切了几大盘,用火鸡当原料,做了回锅火鸡,鱼香火鸡,宫保火鸡,麻辣火鸡,五香火鸡海带丝……满屋子的菜香味滚来滚去,把人的肠胃和舌头一起勾引。

刘莎说:“太香了,我要张开血盆大口大干一场。”

尼可笑道:“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一起上。”就在尼可倒红酒的时候,门铃的音乐响了。

“这个时候,苏瑞不可能来吧?” 邓菲问尼可。

“苏瑞不可能,奎可然倒有可能。”尼可边说边去开门,预料没错,果然是奎可然,一身红艳光亮地闪进众人的视野。尼可说:“你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空降而来了。”

奎可然说:“尼可小姐,你现在的中文比我说得还溜,我什么时候英文能进化得像个人样?”

“你很快就会从爬行的癞皮狗进化到可以勉强直立的黑猩猩。对了,为了进化,你不是天天都在修炼托福吗?” 刘莎问,“怎么,今晚不修炼了?”

“你天天枕着美国大头梦,跑到我们这儿来溜达什么?” 邓菲从厨房出来,把一盘火鸡炒腐干端上了桌子,那是今晚的最后一道菜。

“我为什么不能来,今天是感恩节,美国的节日!” 可然一边脱大衣一边说,“原本没打算来的,想多做几套全真题,后来一想,不对,我既然想去美国,这原汁原味的美国节日我怎么能错过?”

“就你崇洋媚外,可惜我们今天的火鸡是给中国人烧的。” 尼可说。

可然低头一看,才发现满桌子的火鸡菜肴,五颜六色,全都融会了中国的特色,又是姜葱,又是辣椒, 放了芝麻酱,放了香菜和酱油。然后是榨菜、黄花菜、黑木耳,居然还有臭豆腐。她装出快晕倒的表情叫道:“你们怎能这样糟蹋火鸡,感恩节啊,我是准备来感受正宗的感恩节,失望啊,失望!”然后她头一扬,嘴皮子开始冒出一串英文:“Where is Turkey? Where is Mashed potatoes? Where is Cranberry? Where is Pumpkin pie?”

刘莎问尼可:“这疯家伙不说人话,在放什么洋屁?”

尼克说:“这疯家伙想吃感恩节的火鸡、土豆泥、红莓酱,还有南瓜派。”尼可转头问她:“你怎么那么爱美国?”

可然仰头喝了半杯红酒,反问尼可:“你为什么那么爱中国,有理由吗?”

尼可摇头说:“真的找不出理由。”

可然说:“这就对了嘛,爱一个人,爱一个地方,根本不需要理由。”

邓菲说:“你们都属凤凰,天性都要远走高飞,一个是从太平洋那岸飞来的凤凰,一个是要飞到太平洋那岸的凤凰。”

刘莎说:“有个人到了北京不想回美国,有个人在北京天天想美国。”

几杯红酒下肚后,可然的话越来越多,一张嘴管不住活蹦乱跳的舌头,什么话都可以放出来跳舞。她告诉众人,她想去美国,并不是最近才有的梦,中学的时候,就读过一本书:《光荣与梦想》,威廉·曼彻斯特笔下的美国啊,民主世界的理想,自由平等的天空下,似乎连狮子和老虎都是博爱的,人民享受着应有的权利,没有歧视和贫穷,那是地球上唯一的天堂。那些美妙的言语,那些崇高的境界,让青春期的可然兴奋无比,恨不得马上飞向美国。她形容自己真的是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暗自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去美国!”

“你既然那么神往美国,为什么不早一点行动,比如大学就去美国。”刘莎问。

可然说:“你知道我家里经济不太好,我父母只是工厂的普通干部,我奶奶没有工作,病又多。我考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报考英语的……”

尼可插进了一句话:“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当作家,所以你报考了中文。”

可然老实说:“作家梦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我家里出了个事,我的一个表姐去了美国,还嫁给了老美,后来买了房子还有了孩子,不知怎么突然疯了,有一天开枪自杀了,我父母吓得要死,翻来覆去地说,美国那地真的去不得,去不得。”

“你也被吓坏了,暂时不敢想美国了?” 尼可问。 “哪容易就吓住了我?总不能因为飞机有过空难,就再不敢坐飞机?因为游泳池死过人,就不敢下水去游泳?其实我还有一个表姐在美国混得很好。很长一段时间,我之所以黯淡了美国梦,是因为我看见中国越来越发达,机会越来越多,我相信留在中国,前景也会光明,甚至伟大。”

“那现在怎么就不光明了呢?” 尼可问。

可然站起身来,指着窗外的天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天? 有过光明吗?成日被灰尘笼罩,暗无天日,白天像阴间,夜里像地狱。”

“没这么夸张吧?” 尼可说,“北京的污染是严重,但是你我都可以呼吸,都能够承受。社会发展了,人民有钱了,但是污染也跟着跑来了,污染是跟在发展后面的黑影子,你暂时甩不掉的。” 她突然想起苏瑞说过的一句话:“北京的空气再脏,只要我的脚还踩在这片土地上,我就能幸福地呼吸。”

有一个镜头尼可忘不了,那日尼可和苏瑞从茶楼出来,漫天的黄沙扑来,让人睁不开眼睛,尼可说,我们快上车!苏瑞依然站在风沙里,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对尼可居然还有抒情的雅兴:“这是天国里吹来的黄金沙,给北京和我带来了财富和幸运。”

“那个狂想病患者我们今晚不提了。”邓菲说,“ 反正北京就是脏,一开窗就可以免费吸烟。”

刘莎插话了:“是啊,人人都在鄙视北京的环境污染,但是人人都赖在北京不想走。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脏,但是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的人均寿命排在中国的前面,那些天天喊北京空气是毒气的,天天说自己老家山清水秀的,干吗不打包快回老家去?老家的新鲜空气声声呼唤着你呢?”

可然摊开双手笑说:“我就盼着去美国呼吸新鲜空气。老家的空气也污染了,比北京好不了多少,现在中国凡是发达一点的城市,城市的天空就是被雾霾围剿。”

可然说起那年的春天,她陪外地的客户游览北京。 沙尘暴很张狂地来了,吹得可然睁不开眼睛,一头一脸的沙子,连风衣口袋里也装满了黄沙。可然心想,这漫天的狂沙,灰暗无边,就是我要生活一生的地方吗?不,不,我一定要离开离开它!

邓菲问可然:“自打你吃了一嘴的黄沙后,你就开始准备托福,发誓要考到美国去吗?”

可然还有一系列的故事,各种细节五光十色,但她没有拿出来分享,那是她心头的一串秘密。

18. 什么时候才有北京绿卡啊?

如果可然能在北京找到知心爱人,爱人不必大富大贵,只要有套房子,可然也会同他终身相守,不再抱怨北京的漫天黃沙。可然有个相好的同事叫艾草,艾草是北京人,艾草的妈妈特喜欢做媒,看可然的模样儿还算周正,工作也过得去,便主动牵线给她介绍男朋友,男孩是艾草母亲的远房侄儿。

那小伙子真的是其貌不扬,第一次跟他见面,可然就觉得他的脸像极了豆子,身材像根豆苗。可然心里琢磨着,阿姨怎么把这号人物介绍给她?是不是北京姑娘都看他不上眼?人都有私心,这不奇怪,看在豆苗祖上在北京有几套房产的份上,可然跟他去看了场电影。一路上,只觉得豆苗特没家教,自以为是,满嘴胡说八道。她后来就不想理他了,再后来听艾草说,豆苗找了个很漂亮的北京小姑娘,还扬言道,要找就找有北京户口的,生下的孩子也自动是北京人,外地女别想摸我家的大门,哪怕她是都府的千金小姐!

那一刻,面对这个城市,还有这个城市的人和事,内心的悲凉,汇成了一条河,游荡在她的骨肉筋脉,可然对自己说:这北京真的是不能待了,我一定要走,一定要走!她一发誓就行动,当天的晚上就去托福夜校报了名,托福后面还有GRE, 她知道她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有的人想离开北京,而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地涌向北京,从全国各地,从世界各地,北京永远都不会缺人。那天邓菲对尼可说:“你知道吗?我有个老乡如今在给贝林打工。”

尼可说:“毕业后就再没见过贝林,只知道他老婆是有背景的人。”

邓菲说:“有背景的人都在开公司发闷财,贝林把他几个兄弟姐妹都弄到北京来了,他和她老婆开了个公司,做好大的生意,贝林如今早有了北京绿卡。”

“北京绿卡,这么快的动作?” 尼可的声音蹦得老高,她不敢相信,她说:“我们学校有个教育老专家,英国来的,在中国工作了二十年了,绿卡都没批下来。”

“这个能比吗?” 邓菲说,“贝林和她老婆是开大公司的,搞外资注册,几百万上千万美元的企业,肯定能搞定绿卡,这个世界都是看钱的,美国不是也有投资移民?那绿卡不也是钱买的?我们嫉妒没有用,不仅贝林有绿卡,他带到北京的兄弟姐妹,说不定也染了绿卡。”

“我什么时候才有北京绿卡啊?” 尼可无限向往地说。

“相信有一天,你我都能拿到绿卡。” 邓菲无比自信地说,“只有拿了绿卡,这北京的天空无论是灰的还是黄的,在我眼睛里都是宝石一样的蓝天。” 邓菲接下来继续感叹:“只是这绿卡之路太漫长了,对于你我这样的普通人。绿卡优先给了谁?有权有钱的胳膊都比我们长,那个妖精一样的苏瑞,绿卡对她,不过就像一张会员卡那样容易简单。”

尼可幽幽地说:“她肯定有绿卡,虽然我没主动问过她,她也没主动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来去自由,从来没担心过签证的事。你是知道我的,先前是学生签证,现在是工作签证,每次签证到期,是最头疼的时候。”

邓菲点头道:“我记得有年冬天,你故意飞了趟香港,有年夏天,你又去了趟韩国,说是没办法,需要重新过境激活你的签证。”

尼可无奈地摇头:“ 我要是有张北京绿卡,哪来这些烦恼?有了绿卡,就不再花冤枉的银子,陪上冤枉的时间。”

邓菲沉思了半晌,突然抬头说:“我只想跟你说句真话,凭你我现在的实力,是不可能拿到北京绿卡的。女人嘛,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

“嫁人?靠婚姻拿绿卡。” 尼可说,“我不排斥这条路,因为人人都要结婚,但不是人人都有苏瑞那样的运气。对我来说,首先是爱,然后才是绿卡。”

“好吧,那就给菩萨烧香,早日找到完美男人,既让你欢喜又能解决绿卡的男人。” 邓菲眯眯笑着,拍了拍尼可的肩膀。

19. 不是每个外国人都神往绿卡

尼可很快发现,不是每个待在北京的外国人都神往绿卡。

那个星期天,尼可哪儿也不想去,赖在床上睡懒觉,手机响个不停,她睡眼朦胧看了下显示屏,那号码没有名字,朋友里面,就是奎可然爱换号码,而且特喜欢在清晨骚扰人,尼可提起电话就说:“你小姐不是天天在为山姆大叔奋斗吗?跑来骚扰我干吗,我可没时间陪你练口语。”

对方好半天没声音,过了一阵才问:“是尼可的电话吗?”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操着标准的美国英语。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尼可干脆换成了英文。这时候才发现,整日整夜浸泡在中文的环境里,说英文的舌头都不利索了。

来电话的是亨特,在北京工作的美国建筑师。他和尼可曾在飞机上相识,彼此言谈投机,分手后留下了联系方式。尼可一直记得他说过:“满杯子冰的Ginger Isle,在中国不常见,你抓紧时间再多享受一下。”尼可刚到北京时,同他外出吃过几顿饭,聊聊彼此在异国他乡的感受,后来大家都忙了,慢慢地淡了,节假日也没了问候。尼可以为这个人已经淡出了自己的圈子。 虽然Ginger Isle在中国不常见,但是离开了Ginger Isle,在中国也活得尚好。

“我马上要回美国了,想请你出来吃顿饭,你有时间吗?” 亨特开门见山地问。

钢琴声舒缓地落在耳朵边,这是后海的一家西餐厅,高贵而简洁的装饰风格,隐约出低调的奢华。点餐的时候,亨特对尼可說:“ 他们有牛排意粉(Steak Gorgonzola-alfredo sauce), 味道跟美国的橄榄园(Olive Garden)也差不多。”

尼可说:“那就来份牛排意粉吧,提起橄榄园,我也开始想家了。”

亨特淡然笑道:“既然想家,那就回家吧。”

尼可说:“你别说,我真想立刻回家,北京什么都好,但空气太不好,我每次回家后,就站在后院的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从来就没意识到那新鲜干净的空气会让人如此幸福。”

“人是靠呼吸活命,空气是如此的重要,别待在北京了,这污染的环境要让人短命。” 亨特说着,端起了一杯葡萄酒。

“短命不至于吧,污染是严重的,但是无法否认心情是愉快的。” 尼可突然发现亨特表情郁闷,立刻问他:“怎么了,你要离开中国了?”

“是的,离开中国,永远不回来。” 亨特的声音是装出来的轻松。

亨特告诉尼可,作为一个建筑师,在美国就业非常困难,而在中国却有一篮子的机会,跟他一起来的同事,名叫托尼,两年前就独自创业了,订单源源不断,在北京和广州都置了房产,还准备拉长战线,朝中国的二、三线城市发起猛烈进攻。托尼想邀亨特加盟,亨特婉言谢绝了。

“你傻啊,金山就立在你的面前了,有人给你一个铁锹,你弯弯腰,用用力,就能挖到黄金,你干吗要拒绝,你不知道多少美国人在中国发了财。好好的机会不要,你回美国干什么?”

“美国至少是个空气干净的地方,美国至少是个讲诚信的地方。” 亨特有他的理由,“我的喉咙一直都在发炎,春天最严重,咳嗽咳得胸疼,但是一回到芝加哥就好了,什么病都没了。”

亨特在专业上有自己的建树,但在为人处世方面,远不如他那个发财的同事托尼,托尼灵活机智,最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在美国校园的时候,托尼就当过学生会主席(Student Government President),各种肤色、各种文化的人都喜欢他。五年前,亨特所在的公司,跟某政府部门有合作项目,由他和托尼负责。一进政府的办公楼,亨特就觉得奇怪,办公室开着空调,又把窗户打开,不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托尼小声对他说,你别急,中国人就是这个习惯的,反正是公家的电费,闭门闭窗开空调,空气太干燥,中国人不喜欢,所以想让外面的空气来滋润滋润。

“怎么可能滋润?外面的空气已经够脏了。” 亨特对托尼说,“ 本来在空调的环境里,还可以得到比较干净的空气,他们窗户一打开,脏空气又进来了。”

亨特想不通,打了个报告给主管部门,前几个月都平安无事,工程快结束的时候,老板叫他不用去合作单位上班了。为什么?老板说,他也不清楚,反正客户点名不要你去。

亨特告诉尼可,不仅空调开窗的问题。合作单位胡吹乱砍,向客户炫耀,他们的美国技术人才来自芝加哥,是美国建筑最顶尖的人才,参加过芝加哥好几个重要工程的设计。谁不知道芝加哥建筑雄美壮丽,在全球建筑界名声赫赫。但是亨特偏偏不配合,还老实地告诉客户:我不是什么特殊建筑人才,在美国没有从事过重要设计,是中国给了我机会。

“你怎么这么蠢啊!” 尼可恨不得拍着桌子教训他,“你不知道中国人最爱面子吗?你这不是安心拆老板的台吗?我要是合作老板,我也不会要你的。亏你在中国待的时间比我还长!”

“这跟待的时间长短没有关系,跟一个人的内心有关系。” 他说,“我承认我当时太不成熟,我的同事托尼就很聪明,反应极快,他马上就跟客户说,我在大学就参加过城市体育馆的设计, 我的导师就是主设计师,建筑业中的‘芝加哥学派闻名于世,你们应该听说过的吧?我的导师目前就是‘芝加哥学派的大哥大,按照你们中国话来说,他就是这个领域的牛人。”

“还是托尼聪明,难怪他的事业发展得那么红火。” 尼可感叹道。

“但是他说谎,我不喜欢!” 亨特的眼睛涌动出某种怨恨和憋屈,像被蝎子扎过一般,让尼可心神为之一震。亨特说:“他跟我一样,在美国根本没有建筑实践经验,为什么要乱编简历,胡夸自己,跟这儿的中国人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适应这片土地,所以他有本领发现金山,挖到属于自己的黄金。” 尼可说,“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处世规则。”

亨特点头道:“我不得不佩服托尼,他把中国的规则吃透了,说谎吹牛一点不脸红,我亲眼看见他在台上演讲,说芝加哥的城市风景线里有他的作品,然后很自豪的样子,指着幻灯片里的一栋建筑说是他设计的,我在台下听得脸皮都落了,恨不得立刻消失,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同胞?”

“奇葩啊,奇葩。奇葩这个新词汇你听说过吗?” 尼可笑得岔了气,捂住胸口说,“芝加哥的城市风景线一百年前就有了,他有穿越的本领啊?我觉得如今中国开放了,留学的人多了,居然没有人跳出来揭他的画皮?”

“你知道台下都坐的什么人吗?” 亨特无奈一笑。

“土大亨,煤老板?” 尼可问。

“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来的农民企业家,牛皮哄哄的,还开着私人飞机来的,说是要把他们乡政府大楼建成跟白宫一个样子,但是要比白宫高。”

尼可叹着气说:“ 亨特,放聪明点,别跟自己过不去,赚钱就是要赚这种人的,一定要抓住机会,美国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奇葩了。”

“可我还是想回到美国,过简单的生活。” 亨特说,“我觉得我的良心还在。”

“你回去能干什么?” 尼可问,“你不知道现在美国的就业市场多艰难。”

“如果找不到专业工作,大不了跟我爸爸一起去卖房子。” 亨特说,“我父亲是当地的房地产商,我可以当他的助手。”

“我父亲是房地产建筑商。”尼可说,“现在美国的地产业非常低落,我跟我妈妈打电话,说是爸爸这些日子情绪不好,身体也不太好,一点点小事就要发火。上次因为姐姐丽莎摔坏了一个花瓶,爸爸居然暴跳如雷,这不,丽莎也跑了。爸爸怎么会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工作上不顺利,不开心。”

“我覺得我在中国也不开心。” 亨特说。

“可是你有这么好的机会赚钱,我要是你,就跟托尼合作,为那些乡镇企业家搞项目,要白宫就白宫,要国会山庄就国会山庄,要自由女神就自由女神,做得比美国的原版又高又大,你又没犯法,你怕什么呢?”

“建白宫没问题的,不过就是一个项目,可是身在那种环境,你成日要说谎行骗,冒充美国最好的建筑师,还去参加一些什么酒宴和典礼,跟着一群人胡说八道,一张嘴就可以开飞机。”

“你太单纯了,还没长大。” 尼可说,“为什么托尼混得比水中的鱼还自如呢?他身上有中国的基因。”

“我确实没有这个基因。” 亨特说,“有次客户宴请我们,每个男人都分了一个小姐。”

尼可笑道:“这是中国的招待文化,也算传统文化,你就闭眼接受吧。”

“我无法接受!” 亨特断然说道,“我当场就请小姐走开,这是什么招待文化,完全就是妓女文化。”

尼可说:“你这样子会让主人尴尬的,生意都做不下去。”

幸好亨特不是做生意的人,他业务精专,技术过硬,老板还是欣赏他的才干,否则他老早就没饭碗了。亨特告诉尼可,那天又是托尼用他的精明圆了场面,挽回了面子。他嘻嘻笑着,把亨特要退的小姐招呼到自己的面前,还用中国话喊着:“妹妹就是可爱,哥哥看着你就欢喜。”

亨特看见两个小姐撒娇卖萌,在托尼身边打情骂俏,说他是“花花情大王“,托尼快乐无比,左拥右抱,享受着“大王”的欢喜。亨特头晕眼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觉得自己真的该离开了。

20. 这样的极品还能出现第二个吗?

亨特还给尼可讲了个故事,一个回想起来颇为荒谬的故事。去年夏天,亨特和托尼相约,在北五环的一个会所相见。亨特在北京没有买车,他是坐出租车去的。刚下车还没走两步,两个时尚艳丽的性感女孩,从一匹鲜红的法拉第走出来,对他“哇”“哇”了两声。亨特只是朝他们友好地点了个头,她们便朝他走来,声音欢快,像无比兴奋的百灵鸟:“帅哥你真的好帅,我们能知道你的手机号吗?”

亨特蒙了,開法拉第的女孩子夸他帅,然后又要他的手机号,莫非把他当那种职业的人物。他红了脸,一直在摇头:“对不起,我的中文不好,再见。”

两个女孩没有气馁,对他一阵追击,一个美女说:“没问题的啊,帅哥啊,我们可以教你中文。” 另一个美女说:“我们会让你在轻松享受中学会中文,要不来试一试啊?” 然后极其诱惑地瞄了他一眼。

亨特正在走投无路间,救星来了,托尼降临了,他立刻用英文向他呼救。托尼跑过来,嬉皮笑脸地对两女孩说:“美女妹妹好,他中文不好,你们不要理他,我中文棒棒的,把电话给我吧,我保证……”

“你保证个鬼大头啊。” 一个美女说,“就你那个样子,长得像河马与猪的杂交品种,还不爬远点!”

两美女开着法拉第扬长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托尼和一脸无奈的亨特。

尼可听完了这个故事,笑得头都抬不起来,她对亨特说:“你确实是个有灵魂的人,如果待在北京难受,那就回家吧。”

两人正聊得起劲的时候,手机的音乐响了,尼可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是苏瑞,心想这家伙估计又寂寞了,需要我的心灵按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她提起电话就问。

“没有特别的事就不能找你吗?” 苏瑞在电话那头问。

尼可说:“我现在跟朋友在外边吃饭,等会儿打给你。”

“什么朋友?是美国朋友吧?”苏瑞问。她和尼可都一样,为了全方位拥抱中国文化,结交的朋友大都是中国人。很少有外国人能达到二人的中文境界,做梦时说话都是中文。

“对,是个美国朋友。” 尼可老实回答苏瑞。

“你什么时候有了美国男性朋友?” 苏瑞居然紧追不放,完全是中国人的习惯。

“你怎么知道是美国男性朋友?” 尼可经常笑邓菲是“包打听”,她觉得这顶帽子也可以给苏瑞戴上。

“我已经听见他的声音了。” 苏瑞在电话里幽幽笑起来,“ 很性感的声音了,一定是个性感的男人了。”

“我等会儿再同你聊。” 她知道苏瑞兴致盎然,但是不想跟她耗,强制性地说了声“再见”。

关了电话,尼可对亨特抱歉笑道:“ 中国有个成语叫入乡随俗了,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中国。你知道的,跟朋友吃饭时接电话,这在美国是不礼貌的动作。”

亨特点头道:“刚到中国的时候,无论是吃饭还是开会,我都把手机关了,后来看见无论什么场地,人人都拿起手机,想打就打,想接就接,我也跟着学。前年回美国休假,参加了我表姐的一个婚礼,婚礼现场很庄严,但是我的手机很不自觉地叫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扫射过来,我尴尬得想找一块黑布,蒙住脸跑出去。”

尼可笑道:“我们握握手,我也犯过同样的毛病,去年回美国,去教堂看朋友的演出,我的手机一阵狂响,周围的人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我当时想,要是在中国多好,大家都习以为常,不会把我当怪物。”

亨特说:“我虽然不喜欢北京,但是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但你还是决定回家,就没打算再回中国?” 尼可说。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你真打算在中国生活一辈子?” 亨特问。

“一辈子说不上,暂时安居在北京,走走看看再说。” 尼可抬头对亨特笑了笑,“要说一辈子,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朋友,才是要在中国开花结果一辈子。”

亨特迷惑地问:“刚才电话里的那个朋友是美国人?你们怎么用中文对话?”

尼可突然想起一个很流行的中国词:矫情。她和苏瑞都是美国人,彼此交流不用母语,在亨特看来肯定是充满了矫情。尼可只得告诉亨特:“我这个朋友爱中国,爱到命里去了,自从嫁到中国后,便有意识地回避英文,只说中文。真的很喜剧,有人要批评中国的不好,她马上跟你急。上次我和她在一家酒店喝咖啡,隔壁邻座的两个美国女人在聊天,她们的丈夫好像都是公司外派中国的管理层人士。她们感叹中国发展得再快,各方面跟美国比起来还是差得远。其中一个人讲,不管怎么说,美国的家庭都是一人一部车,中国现在满大街的私家车,一个家庭最多也只有一部车。苏瑞当时听不下去了,走到两个人的面前喊话,你如果不喜欢,你可以选择走开,回到你的老家好了,中国不需要你这样的怨言,想要来的人多得是!”

“这也太奇怪了。” 亨特指着脑门说,“她这儿肯定出了故障。”

“还好啦,苏瑞不是神经病,她只是太爱中国,爱得过了一个度。要知道,她说的是中文,那两个美国女人根本听不懂,只看见她怒气飞扬的一张脸,惊得张大了嘴,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我怕人当她是疯子,拉着她的手出了咖啡厅。”

“北京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 亨特感慨道,“如果不来中国,我还真开不了眼界。”

“你那个同事托尼,也让我大开眼界。” 尼可一边笑,一边向服务生要了一瓶可乐。很显然,她和亨特谈得很投入,彼此都没有道别的意思。

“这是个盛产疯子怪人的世界。” 亨特若有所思地说,“ 我曾经跟一个集团公司做过项目,那公司的老总就是娶的美国女人。老总请我们吃过饭,他说他夫人虽然是美国人,但是有颗中国心,比中国人还爱中国,连铺天盖地的黄沙,她看着也会心生欢喜。”

这样的极品还能出现第二个吗?眼前一道光,恍然之间,照亮了一个幽深曲折的地方。尼可盯着亨特说:“慢一点,慢一点,你说的那老总,中国老总,娶了一个喜欢中国的美国女人,那老总是不是姓苏?”

“苏强,华星集团的老总。” 亨特的声音干脆利落。

“对,苏强。” 尼可激动得眼珠子闪闪发光,居然问出了相当诡异的话,“他是不是长得很有创意啊?”

21. 终于可以见识他的真面目

尼可这才知道,苏强其实一点不丑,一点也不抽象或者喜剧。与之相对应,他长得非常帅气,带着自信的帅气。他处在一个男人最好的年龄段,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成熟魅力。尼可后来告诉邓菲,亨特的手机里有张他和苏强的合影,她特地把手机拿在手上好好端详过。邓菲后来也感叹,那种家庭里出来的孩子不可能是创意产品。

尼可想不通,苏瑞干吗不把这么优秀的老公带出来亮相,换成一般的女子,早就满天下地炫耀了。尼可不愿细想,她知道苏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用亨特的话说是脑子出了故障,用邓菲的话说,是矫情人最爱矫情。矫情归矫情,背后玩玩舌头而已,邓菲若是有机会见了苏瑞,依然是满脸的笑容,笑容如向日葵般灿烂,奉承讨好的话是一盘接着一盘上,听得尼可的鸡皮疙瘩落得像大黄豆小黄豆,扫都扫不干净。

“你不是讨厌苏瑞吗?干吗要去拍她的马屁股?你不怕她哪天拉下马脸,转身赏你一份马蹄子,看你吃得了多少盘。” 尼可对邓菲说。

邓菲不以为然地说:“拍她的马屁当然有目的,你没见她一眨眼的工夫成立了那么大的影视经纪公司,后台强硬,资金雄厚,好多明星都在她的旗下,据说电视大片《帝王花》,她的公司也参与了投资。”

“你怎么了,你也想混进剧组,演个格格或者三福晋什么的?” 尼可说,“我也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动作,我还以为她很享受家庭主妇的生活。”

苏瑞曾经告诉过尼可,因为嫁给苏强,她实现了童年无法想象的梦:一个人的钢琴房、芭蕾舞训练室、来自俄罗斯的舞蹈老师,只给她单独一人上课。有天苏瑞心血来潮要学雕塑,艺术工作室马上就给她装修好了,老师也请好了,可惜学雕塑不到半年,她忽然对陶瓷来了强烈兴趣,便问苏强:“我想去景德镇,你能支持我吗?” 苏强对她的正当要求都是点头并且给钱,她便去景德镇买了一套房子,住在那里学习制陶工艺,直到腻味了才回北京。

“所以说,苏瑞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邓菲说,“我们一定要跟她搞好关系,对我们的事业前途肯定有帮助。你知道我不喜欢我现在的老板,烦得我的脑袋大成了西瓜,看看吧,说不定今后能跳到苏瑞的旗帜下,混点蛋糕吃。”

尼可问:“你想吃什么蛋糕啊?”

邓菲说:“你知道我有主持的才能,在学校的主持人大赛得过奖。”

尼可说:“那你当初怎么不进电视台当主持。”

邓菲说:“这个门槛太高,乌泱乌泱的全是人,我怎么進得了电视台?能进电台也不错了。”

尼可说:“你就想从苏瑞那里走一条路?也不觉得累?”

邓菲笑道:“累什么累,你是我的知己朋友,她是我的事业朋友,这一点我弄得很清楚。”

尼可说:“要是知己和事业之间有矛盾呢?”

邓菲说:“当然是知己,你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知己难寻,有了知己,要用心去珍惜,至于生活中的关系和利益,再重要又怎么样?断了照样可以再找新线编织。”

正说着,尼可的电话响了,居然是亨特的来电显示。尼可拿起电话就问:“你不是回了芝加哥吗?怎么还是北京的手机号呢?”

亨特为什么没有回美国?这中间有个小插曲,原来有个高人欣赏他的聪慧和诚实,愿出高薪聘用他。这个高人是谁?他就是华星集团的总裁苏强。亨特曾经给苏强公司做过项目,项目胜利完工后,苏强亲自宴请了美国来的技术人员。席间听说亨特来自芝加哥,便兴致盎然地告诉众人,他就是在芝加哥大学读的本科,在芝加哥认识了他的妻子苏瑞,他在芝加哥最大的享受是听音乐会。说起芝加哥交响乐团,那可是举世闻名,苏强口若悬河,滔滔滚滚。

亨特在席间低声插了一句:“我哥哥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

苏强即刻问:“你哥哥,是不是蓝色的眼睛,褐色的长头发,个子瘦瘦高高。”

亨特点了点头,还说他哥哥的长头发是最显著的特征。苏强说:“没想到那是你哥哥啊,现在回想起来,你们两个长得真像。”

尼可后来对亨特说:“他能经常去听音乐会,而且把你哥哥观察得这么仔细,说不定是坐在最前面,那票绝对昂贵,很明显,他那时就是有钱人。”

这还用说吗?苏强本来就是口衔钻石出生的人,据说他的奶奶是红色资本家的传人。亨特告诉尼可,苏强对他哥哥很崇拜,希望下次去美国能拜见他。尼可说,对了嘛,这就是他想拉拢你的原因。亨特说,不对,如果我技术不精强,人不诚实可信,他也不会聘用我的。

亨特在电话里对尼可说:“ 你不是一直想见苏强吗?机会来了,今晚上他请我吃饭,你愿不愿来一趟,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放下电话,尼可兴奋无比地对邓菲说:“那个苏强,你猜他长得无比创意,亨特说他无比英俊,而我在今天,终于可以见识他的泰山真面目。”

“不是泰山,是庐山。” 邓菲立刻纠正它。

“有什么区别吗?”尼可的嘴,如今是比鸭子还硬,“泰山比庐山有名气,我说泰山实际上有一种创新。”

“成语和习语可不能乱创新,那可是几千前年流传下来的标准。” 邓菲以老师的口气教训尼可,尼可爱听不听,一直在做鬼脸。她对自己的中文信心满满,给她上课的时代早过了。

22. 有一种默契只能意会

“苏强真的很帅吗?”

“苏强真的能说会道,特有幽默感?”

“苏强是不是背景超级强大,爸爸是中央××的后代,妈妈是民族资本家的千金?”

自从跟苏强见过面后,邓菲的问题一个连一个,道听途说的八卦加上自己的想象,综合成千奇百怪的问号,想同尼可分享。但是尼可却很安静,一直陷入某种沉思,过了好久她才说:“第一次见苏强,觉得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曾经在哪儿见过?” 邓菲研究着尼可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莫非是前世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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