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6 22:43王保银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王保银

1

我生下来命特苦,似那暮秋时节落地的苦楝树籽。我一岁半时,患小儿麻痹症,落下左下肢终身残疾;两岁时,父亲因一场病又失了命;五岁时,娘迫于生计,又另嫁他门。这样一波三折,我竟然成了一个残疾孤儿。街坊邻居们说:“这孩子命苦,哎,爹死了,娘嫁了,丢个苦孩没啥了。”也有人阴阳怪气地掐算说:“别看这小家伙命不好,命硬得很哩,生生把一个家撑散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又天生不信命运。人们把童年描绘得那么烂漫天真,爱和亲情那么无私博大,而我年少记忆的底片上,更多的却是酸涩苦愁和麻木无奈。

一个五六岁的农家小孩子,正需要母爱和亲情的呵护时,娘卻被无情的命运夺走了。娘走时,不忍扔下自己的心头肉,想带我过去,可奶奶想留下一道残根,在她痛失爱子又阻挡不住自己的儿媳离家而去的无奈情形之下,决意要把我留下来。

这样争来夺去,娘失掉了残缺骨肉,奶奶算是成全了一份心愿,只是这样的多舛命运和人生变故,把我害惨了。我恨娘,年少的心田里埋下了对娘深深的恨,这种情绪时常像火山一样,在心底爆发。

也难怪,在铺着稻草吱嘎乱响的破旧木床上,对着一豆残灯,奶奶给我灌输的是对娘的满腹怨恨,直到我睡了,她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在跟着伯父下田玩耍的空闲,伯父也是满面忧伤、满含愤怨地给我谈起娘,就连族里的叔伯婶娘也添油加醋地数落娘的不是,但说过来倒过去都是一个话题,说是你娘不该走,守活寡也得守,你们家对她有多好,她好没良心啊,她是嫌你有病,也没啥熬头,好狠的心啊!临走时把东西都倒腾净了,连你一个破兜风也没留,你说她心里还有你吗?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狠心的娘吗?

幼年的心灵是一块尚未开垦的净土,你播种什么就收获什么,你播下的是温情,就能收获一缕馨香;你播下的是怨恨,自然滋长蔓延的是熊熊的火焰。

娘,这个世上多么亲切慈爱的字眼儿,在我的心间,像行将败灭的篝火残灰黯然无光,要命的是这种痛恨的情绪,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弥漫笼罩了我的整个童年时期。

在这种扭曲变态的成长日子里,我被奶奶约法三章:不准和娘说话,不准接受娘的任何表示,更不准踏进娘的门槛半步。

在高压的禁锢之下,我像躲瘟神一样躲娘,娘送来或托人送来的衣物用品,就像是燃烧正旺的火炭一样不敢触摸。娘的家门和我家一墙之隔,有时娘想儿心切,看我从门前走过,禁不住唤我,唤我不住就像疯子一样,从庭院里冲出去撵上我,硬把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熟鸡蛋,往我手里塞。这样的举动,只能吓得我跑得更快更急。

一边是对娘一片亲情的无情割舍,一边是伴着奶奶永无休止的怨言牢骚走过一春又一春,日子毕竟比树叶还稠呀!幼年的坎坷磨难让我早熟。

2

冬天到了,娘还不忘给我做一双棉鞋。娘有双巧手,做出来的针脚密集匀称,表里平光,很合脚。托人送上门来,奶奶一怒之下扔出去老远。娘不死心,捡起来流着泪,去生产队饲养室找当饲养员的爷爷。爷爷满脸的朴实厚道,古铜色的脸上,沟沟纹纹间溢满了亲情和慈祥。

见到娘,听了来由,半天不吐一个字,像山一样沉寂,只是把手里的大烟管抽得丝丝响,青烟在苦脸上萦绕散去,爷爷才慢吞吞地说:“你放下吧。”

娘小心翼翼地放下,像做错了事一样怯生生地离去。

即使这样,爷爷在奶奶面前同样过不了关,奶奶气急攻心,尖声大嗓地呵斥爷爷:“你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她有这个能耐,让她来找我说,老驴转磨道——绕啥圈哩!”

爷爷张开没牙的大嘴想说话,看看奶奶一副凌厉的气势,耷拉下头憋着气一声不吭,只是长长地叹气。

无邪的心灵,懂得奶奶心头的怨恨和苦愁,当初她把我从娘怀里抢过来,不仅是一种钢骨志气,更是一种赌气之行。

不妨想想,她的儿子没了,儿媳妇又走了,如果唯一的孙子也被带走,她心里说什么也是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也要把我夺回来,为她死去的可怜的儿,也为维护这个家庭起码的尊严和面子。

可娘仍不死心,又去找我的五奶,一个生得白净利落的女人,说话伶牙俐齿。我爷辈兄弟五个,奶奶最大,五奶最小,但在几个妯娌间,刚强倔气的奶奶唯一给一点面子的就是五奶奶,五奶也知道奶奶这样做不是存心害我,只是恨娘。

那天五奶上门来,劝奶奶说:“大嫂,咱别这样一直苦撑门面活受罪了,你一天天老了,针线活也做不动了。她是他娘,她管也是该的。你想想,不论她走到哪里,他还是她的儿子,这个谁也抠不下、替不了。再说孩子多可怜,脚后跟都冻肿了,你这样下去,不是苦了孩儿嘛!”五奶说完,奶奶还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只是不再明口拒绝。

五奶趁势把鞋放下就走,奶奶看情理上拗不过,没法吱声。五奶一走,奶奶就把一肚气往我头上撒,骂着难听的话,抖落着心头的怨气。数落着数落着,奶奶两眼汪满泪花,紧接着一声声抽泣不止,而后,往地上一蹲,号啕大哭起来。

奶奶哭,我也跟着号,奶奶哭得仰天倒地,我在一旁也是痛哭连声。哭着哭着,我去搀奶奶,乞求着奶奶:“奶奶,你甭哭了,我不穿,我冻死也不穿。”

奶奶止了哭声,两眼犀利地盯着我,语势直倔倔的:“你不能穿,一定要给奶奶争这口气。”

看着奶奶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一迭连声地发誓:“奶奶,我争,我争。”

自然,那双厚墩墩棉软软的棉鞋,我没有穿成。为了表示忠心,我连夜从墙头上,把鞋扔进了娘的院子里。不一会儿,从娘的屋子里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分明是娘的哭声。一会儿,又听娘的院落里一阵阵杂乱无绪的脚步,有走的有来的,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娘的哭声停了,院落里又恢复了平静。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拨一拨上门劝娘的亲属和邻人,我没有见,但那里面肯定有我的外祖母和舅母。

扔鞋事件后,奶奶虽然仍固守住了她的阵地,但街谈巷议都评价奶奶太过分,说娘做得对,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又是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不管生活如何变故,走到何种地步,她怎能不牵念挂连呢?不过那件事发生后,也有人劝娘说:“人家不领这个情,你把心尽到算了。毕竟你是又跳过一个门槛的人,就死了这份心吧。孩子就是那个命,谁也替不了他。”

说实在的,不知是娘真的死了那份心,还是没有从那份伤痛刺激中回过神来,倒是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变得平静下来。

只是那个漫长的严冬,我得不到娘缝制的棉鞋穿,奶奶又上了年岁做不得针线,就去拾别家孩子穿剩的旧棉鞋。可怜的是鞋不对码,要么太大,领不住脚,一走路踢踢踏踏的,直往里灌风,一整天暖不热脚;要么太小,脚穿不进去,整个脚后跟裸露在外,以致冻肿成疮,结了一层厚厚的疖子,疮疖子掉了,又露出一道道裂开的血口子,一走路揪扯得生疼生疼,又不断地渗出血来,以致又结成新的血疮疖子。来春一转暖,气温一上升,伤口愈合,又奇痒难忍,抓挠不停,溃烂流水,既痒又疼,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在这样寒冷受冻的日子里,我忍受着,硬挺着,到底没对任何人说。不是我刚强骨气,只是我不敢说,怕惹奶奶生气;更不愿伤奶奶的心,我不能说。

即使在这样挨冻受寒的日子里,年少无知的我,一点也不恨奶奶,反恨娘。我固执地认为,造成这种悲惨的境地全是因为她的弃我而去,所以我一点也不愿原谅她,更听不进任何人的解释和劝告,小小的人儿,就是这么偏执而极端。

3

暮春初夏的时日,正是农家妇女下河洗衣的旺季。

那天午后,我上学正要路过小河石桥,正在河里石凳上洗衣的娘,猛然发现了我,我也看见了她。只见她眼睛一亮,敏捷地从河里冲上来,上前一把抱住我,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一种恐惧和怨恨,陡然袭上幼小的心头。我在娘的怀里又掐又扯,两只小手又撕又打,揪住娘的头发狠狠地撕扯。娘一边抱着我就是不放,一边苦苦哀求我:“孩儿,听妈跟你说!孩儿,听妈跟你说!”

我太不懂事了,对娘的乞求根本没有放在心头,只是一味地撕扯不休,又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奶奶,只见奶奶甩动小脚像疯了一样狂奔而来,喘着气,赤红着眼,一把把我夺过来,放在地上,而后和娘扭在一起,厮打起来。

众人见状赶忙上前拉架,娘看这场面,再也顾不得什么,失魂落魄,披散着头发挣脱而去。奶奶显然是气急败坏,没有出透气,上前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抡着巴掌在我身上屁股上一阵猛打。我号叫着,哭喊着:“奶奶不怨我,不怨我,我真的不敢了!”奶奶显然累了,众人赶忙把我扯向一边,我满脸稀巴巴地淌着泪,嘴角痛苦地抽搐着,喉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哽咽。邻居张婶拉住我的手,用袖子给我擦泪。一旁几个大娘、大婶上前去劝说奶奶,奶奶脸上还是余怒未消的样子,我在邻居们的哄劝下,耷拉着头上学去。

这次桥头风波后,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又可怜起娘,怨恨起奶奶来了。

我那時怎么也想不明白,奶奶为何变得这么凶。娘这一年给鞋不让穿,下一年娘再做,下一年还不让穿,娘还做;看着同伴们背的新书包,娘也给我做了一个,蓝斜纹布料,方形,周边镶着很精致的点状花边,两根挎包带子也是花花绿绿的,很逗人爱。说内心话,我是真心喜爱上了,但奶奶还是通不过,我就不敢要。我乞求奶奶,奶对我就发脾气,发作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实在受不住,就去找爷爷。爷爷叹着气,苦劝我:“孩儿,你要听话,不让要咱就不要。你要懂事,你奶心里苦呀。孩儿你要好好想想,没了你爹,你娘又一走,她心里难过,这事放谁头上都是这样,你切记不要和她顶嘴。你奶的心不坏,只是内心里头太苦、太苦。你奶奶是刚强人,咱家到这地步,她有苦也不说,心里头窝一口气,一直出不来,慢慢就好了,其实她最亲最疼的还是你啊。”

爷爷的一番话倒让我懂得了一些什么,宽慰不少,我又疼起奶奶来了。只是从此我和娘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紧张,竟至发展到几年间母子俩谁也不说话,视同路人一般。

娘,母亲,妈妈,这些世上最伟大亲切的字眼,在我的心头已经死亡,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母子情,这个最感动人心的字眼,此时在我幼年的心头,已不复存在。

从此,我和娘彻底断绝了往来。我时常故意躲她,有时在街上,大老远地看见她向我走来,我就急忙躲进一条临近的胡同;有时躲不开,即使脸对脸碰上了,我也是把头一拧或是一低,像不认识似的看都不看。

我不但和她相见而不相认,还搞出一连串的恶作剧捉弄娘,羞辱娘。

娘的家在我家南院住,堂屋,连体五间。东头三间为大红瓦房,人居住;西头两间是新接的两间炊棚,当灶房仓库用。灶房的房顶上用青砖垒起一截不高的烟囱,用地锅做饭时,炊烟就顺着烟囱往外排。

一次秋后的雨天午后,我看着浓浓的乳白青烟从那里滚滚冒出,我一下子想起刚看过的《小兵张嘎》电影里嘎子用草堵烟囱的事,于是猫着腰从一边的矮墙爬上棚顶,用一团稻草根塞住了烟囱。

我还没逃离,就听见灶间娘的咳嗽声。我刚退回矮墙,就见娘哈着腰,用手堵着嘴“吭吭咳咳”跑出来。她抬头正好和我的目光相撞。我想这下可闯下大祸了,以为娘要发火,会破口大骂我,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用手抹了两把呛出的混泪,搬梯上房,自个把堵物去掉。

还记得娘家里养了一群小白兔,尖尖的耳朵向上高竖,雪白的绒毛,红红的眼睛,可爱极了。有一天放学回来,突然在娘房后的我家门口看到了一只,可能是我太爱这个小动物了,趁人不注意,一扑身就抓住了。到底我还是没还她那只兔子,害得她满天满地寻找,我都没有吱声。这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发现娘怅然若失的眼神。

单纯的我不认为这是伤害她,我以为娘很窝囊,是不敢怎么样我,更认为是活该,我对街谈巷议中对她的评说深信不疑,为我的这种报复感到得意和畅快。

可我哪里知道,她忍耐之下的一肚子的憋屈和苦水,那份怜悯和苦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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