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下的故事

2017-07-26 11:32姜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绞车打油诗哥们

姜姗

那日偶遇未嫁时的同事,惊喜莫名,她让我想起了我们一起行走在八百米地心深处的往事。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由于工作调动,我们一群花季少女就这样来到漆黑的井下。 戴上安全帽,佩上矿灯,我们一群女孩们就乘着罐下井了,随着罐体的下移,心脏似要蹦出喉咙,有的吓得尖叫,有的嚇得闭上眼睛,有的捂着心口,其实不用闭上眼睛,地心的黑会给你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乘着直抵地心的罐笼,我们似探险者到了目的地,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都沉默了,她们既害怕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漆黑的地心,厚重的风门,阡陌纵横的巷道,还有关闭了矿灯史无前例的黑,还有浑身散发酸臭体味黑哥们…… 没有四季,没有花香,没有流行音乐,更没有橱窗里时尚的衣裙,抱着要生存总要做工的理念,姑娘们从最初的不适应到适应了,我们是井下变电工,工作不累就是责任重大,空闲时间很多,爱唱歌的就抄个歌词本,整天学唱,漆黑的井下,因为姑娘们的到来,好似在沙漠寻到了绿洲,那份狂喜,我想大概只有那个年代黑哥们深有体会。

漆黑的地心,黑哥们都从事着繁重危险的体力劳动,干重活带来的热和地心的热,迫使他们甚至赤膊上阵,我们多少次想亲临采掘工作面看看他们是如何劳作的,都被他们婉拒了,据说他们热极了是不着寸缕的,这样的环境造就了黑哥们豪爽粗犷的性格,累了他们爱说个荤话互相调侃来排遣一身的疲惫! 黑哥们有时会找来笆片靠着歇一下,会唱的,嚎一两嗓子,似乎这样疲累就被轰走了,唱到动情处,黑脸上也流下了小溪水,我听过这歌声,时而粗犷豪爽,时而低沉嘶哑,在狭长巷道久久回荡……

能让卫星上天是人才,能让马桶不漏水也是人才,井下也有各种人才,我见过他们画在铁门板壁上的山水画,丝毫不逊色大家之手,其中有写诗,写文的,也有爱用打油诗调侃井下现状的。 那时下井大巷道里时常漫水,造成我们无法通过,于是乎我们经常牵手搭桥,走铁轨,像走模特步一样走直线,为此好作打油诗的人编出了一段打油诗! 其诗言道:自从来了某矿长,南北大巷都淹光,五三(地点名称)能养鱼,四六(地点名称)能插秧…… 黑哥们从不在井下捉老鼠,他们说自己和老鼠没啥区别,真要区别的话就是老鼠挖的是小洞穴,他们挖的是大洞穴,都一样生存劳作在黑暗里。

因为工作需要,我被调到四大件单位当了一名绞车司机,工作岗位在二水平绞车房,这是斜井运输工人上下井的必经之路,每当直井需要检修时,工人们就只能从斜井上下井了,这段路必须坐三次乘人车才能到达地面,我在二水平绞车房,也就是工人们上下井的第二站,也就是在这里,发生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件。

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那天由于身体不舒服,我也没请假,就带病上班了,班中因精力不集中,操作失误,差点酿成一起过卷伤人事故,熟悉矿井的人都知道过卷事故的严重危害性,而在当时幸亏乘人车中的运输押车工及时落下抱闸,我也及时踩下紧急闸,才避免了一起人身伤害事故。在没有任何预测下,工人们经历了极度惊恐,他们反应过来时,一边走下乘人车,一边齐声破口大骂。上井口离绞车房不算远,又是顺风口,我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骂声,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资格生气,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顿,我岂止该骂,实在该杀,这是一车一二十条生命啊!真要出了人命,我良心怎安?带着满心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责,我走出了绞车房,走到这群黑哥们跟前,我深深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狠狠地骂吧,打我也可以,怎么解恨,都可以,真的对不起你们……”

本来还高声怒骂的黑哥们,此时却不骂了,他们默默地走了,留下了满心愧疚的我,此时的我除了满心的愧疚和深深自责之外,心中更平添了深深的敬意,我在心里郑重许诺:从今后,绝不允许自己再犯此类错误,一定要对得起这些可爱、可敬的黑哥们,也就是从这天起,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岗位,再也没有出错,也不敢出错,我不能让身处井下恶劣环境的黑哥们,逃过了潜伏的各种自然灾害,劳累了一班,满怀喜悦上井的时候,在我这里受到伤害,我不会让无辜的生命因我而消逝,我有责任保证他们安全,接送他们上下井,因为他们是最可爱的人,是采集光明的人!

一晃到了1994年,在井下杜绝女工的规定中,一纸调令又把我调到地面绞车房,也就是新老八号井绞车房,这是直井,新大井乘人,老大井运料,责任依然重大,在这里我曾经亲手运上来一批死亡的黑哥们,按照惯例,老大井不再乘人,只运送物料,那天突然传来乘人信号,接到信号,我知道井下出事了,在确认无误后开启了绞车,待停稳后,我看到了一群神情凝重的工人抬着担架,随着脚步的移动,我看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担架上躺着用风筒布裹着的躯体……

这情景,多年来在我心里一直都痛,生在煤矿,我亲眼目睹了多起人身伤害事故,一个个家庭说散就散了,一个个孩子们没了父亲,一个个妻子没了丈夫,一个个父母失去儿子,以至于在那个年代好多家庭条件好的姑娘都“不愿嫁黑哥们”,就算条件差的人家的姑娘也不愿意找井下第一线的黑哥们,那时姑娘们找对象都有一个最低标准:一机电,二通风,坚决不找采掘开,机电和通风都是井下辅助单位,相对采煤、掘进、开拓这三个第一线单位要安全得多,这不能怪姑娘们,谁愿意过这朝不保夕的生活呢?每天家人提心吊胆,该下班的时候,撇勾(下班迟了的意思)了,家里人都找到单位,条件好点的家有自行车代步,可以少一秒担心,早一点知道家人安全,可是见到黑哥们时,他们家人根本看不出哪个是他们的亲人,都是黑乎乎的脸,露着白牙齿,闪着白眼球,直到黑哥们喊家人时,才知是亲人,这样的情景,现在都知道了,那时没有一家家属不被吓倒,吓坏的,震惊之余没有不痛哭流涕的,为了生活,只得继续,也就是知道井下工作的不易,家属都更加疼惜黑哥们了,家属们都准备好饭菜,静静地等,饭菜凉了再热,黑哥们都不至于吃凉饭了,那时又没有电话手机什么的,焦急的等待是多么的煎熬,今天的人们根本无法体会……

如今,开采了70周年的新庄孜矿将要关闭,关闭就关闭吧,好多煤矿过度的开采造成好多塌陷区、塌陷湖,停止开采或有计划地开采,为子孙后代留些余粮是对的。煤是不可再生资源,不要让我们的后人不知煤为何物吧?

祝福黑哥们都有一个新的开始……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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