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8 08:52刘小熙
北极光 2016年12期
关键词:女友小男孩

刘小熙

谢朗和我一起坐在雪白的病房里。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攥紧的左手的微微颤抖。他忽然抬起手来试图触碰我的右手,却在十分靠近的时候如同被火焰烫到了一般迅速收了回去。

我的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但终究没有说出点什么。

我们俩就这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直到他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率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决绝。

“李,我的病终于要好了。”他说。

我没有抬头,撕着手指上翘起来的皮。

“恭喜你。”我说,“我们多年的努力终于迎来了结果。”

然后沉默再一次降临。

皮撕干净了,紧接着一阵无事可干的烦躁向我袭来。我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着他们不断地弯曲然后伸展开来,最后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一段时间后我又松开了它,看着手指间的缝隙不断扩大,仿佛手中有什么正在加速从中流走,随着我手掌的摊平,一颗也不剩。

我感到一阵恍惚。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啊。

第一

我和谢朗是一起长大的。

我们在小学时期就认识了。谢朗从小就是个孤单的孩子,一直被周围的同龄人处以异样的目光看待,身边只有我这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友。我一直很痛恨自己对于他遭受其他人欺辱一事的无能为力,他是那样好的一个聪明、善良,温柔的孩子,虽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但也比他们都要天真可爱。然而我只能每次在他受到伤害一个人跑到公园里面荡锹糙时坐在一旁轻声安慰他,鼓励他。但是谢朗对此完全不介意,他只会扬起满是泪痕的脸笑着说,没关系的,有你愿意陪着我就已经足够了。

我告诉他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是一个你我之间的约定。”我认真地说,伸出了我的小拇指,“约定是永远都不会被打破的。”

“当真?”

他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了我的。

我们一齐念出了那首流行的童谣: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

念完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谢谢你,李。谢谢你。”

夕阳在我们的身后撒播金光。

我发誓我会守护这个笑容。

第二

谢朗受到歧视似乎是因为他很奇怪,他有哪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因此被同学们所排挤,扣上了“怪人”的帽子。但在我看来他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有点内向,而其他同学的主动远离更是加剧了这种情况。我只是尽可能地待在他身边,使他不那么孤单,并祈祷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状况能够好转。

谢朗曾提起过低年级时班主任老师找过他,问他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还经常自言自语。他当时低着头一直没有回答,最后班主任老师也只好说了几句鼓励他与同学们多多交流的话就把他放走了。

他的母亲对于儿子在人际交往的困境显得非常焦急,可惜由于工作的繁忙她无法给予谢朗足够的来自母亲的关怀。她整日唉声叹气,然而谢朗就是没有任何长进,时间久了也只能随他去了。

谢朗本人也没有热衷于去尝试着摆脱这种困境,对此我没有什么好加以评判的。人生中总有痛苦的时光,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挣扎战斗,以求获得解脱。

谢朗选择了我。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正好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我的。

第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总会出现变化。

谢朗在中学时终于是交到了几个我以外的朋友。那些朋友也待他相当真诚,他们玩得很好。但没过多久后就迎来了毕业,大家各奔东西。

之后也是零零散散地交了一些朋友,但谢朗跟我提起他们时,说“总有一种被无形的墙所隔绝的感觉”。他明明和他们坐在同一处、一起玩闹一起笑了,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进去,就象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想起前段时间在杂志上看到的“心里咨询”,似乎很有效的样子,便建议他去做做看,但被他拒绝了。

“我不需要这种玩意。”他说。

之后我又劝过他好几次,可他始终没有答应。

直到某一天晚上。

第四

谢朗有了一个女朋友,十分漂亮聪慧,与他非常般配。我衷心祝福这段感情。然而谢朗与他人的隔阂感并没有消除。谢朗提起女友时说她不时会用非常怪异的,忧心的目光看向他,这种目光在以前他也曾遭遇过,但他一直没有太在意。终于有一天女友忍不住问他到底每天一个人跑出去在外面是在干什么,他回答说只是普通地和朋友聚一聚啊用不着大惊小怪,没想到女友生气了,说他骗人,她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表现得还开心得不得了。他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不啊他没有撒谎啊他确实在和朋友讲话。他们吵了几句,女友最后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说他疯了。那天他们不欢而散。

谢朗百思不得其解,跑来跟我倾诉。我再次跟他提起了看病一事,没想道他居然同意了。

“我想,大概是该看看了。不然这辈子是无法与别人好好相处了。”他点了点,“谢谢你这么多年坚持不懈的建议,李。”

“我们是朋友嘛,客气什么。”我挥了挥手。

“如果,这次还是失败,那么,我这辈子大概真的只可以依赖你这一个朋友了。”他笑道,“怕不怕啊?”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都還没开始,不准说丧气话!

第五

谢朗找女友道了歉,并在女友的陪同下去看了心理医生。

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去探望他时,他正穿着病号服坐在白色的病房里发呆。

“你是对的。”他说,“他们说我的情况非常严重,需要长时间的治疗。但他们没告诉我到底生了什么病,只是给了我药。持续地给我药。吃的,注射的。”他看向自己的手臂,“他们还和我聊天,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关我的,还有你的事。除了你之外母亲和女友都会定时来探望。”

“医生人都怎么样?”我问道,担心他遭遇暴力对待。

“他们都很好。”他点了点头。

“那就没问题了。”我说,“你要好好遵照医嘱进行治疗啊。”

第六

我与谢朗见面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会面时间越来越短。终于,他在有一次探视时责怪我怎么不常来了。

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一点点地习惯,去忍耐,等到你出院了一切都好了。那时我们再一起庆祝,狂欢一场。他说好一言为定。

这只能安抚得了他一时,毕竟我同他已经在一起待太久了。无论发生什么他身边总是有我陪着的。不久后他闹了第二次,紧接着第三次,第四次。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谢朗十分聪明。虽晚我几分,他仍察觉到了什么。最后,他再也无法忍耐了。

他开始拒绝吃药。

我来看他时,他示威似的站在床上,扬手把药丢在了地上。

“你不准离开我。”他宣布道,“我们约好了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许食言。”

隐藏在他身体里的小孩子脾气爆发了出来,我感到了为难。我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遭到了更激烈的抗议。

他大喊大叫,在用光了力气之后停了下来,跪在床上。”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呢?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没有抛弃他。我是在试图拯救他。他并不孤单,他还有对他不离不弃的女朋友,他还有家人,还可以有其他的朋友。不要把世界只限制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这是错误的。世界很大,他应该走出去,面对更多的。

“但是,”谢朗啜泣着,不停地摇着头,“无论如何,那都是别人啊……那都是别人啊,不是吗?”

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感受到我们双方对于事情的真相都是心知肚明的。它是那么的脆弱,如同一个泡泡。

是时候把它戳破了。

“是啊。”我说,“那确实都是别人。你的世界里至始至终都只容纳着你自己。我只是一个你幻想出来的朋友,你的分身。对吧?”

我看到谢朗的表隋凝固了。

第七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孤单,没有人愿意陪他玩。

小男孩每天都会向夜空祈祷说:”赐予我一个好朋友吧,我希望他能够满足我的渴望,对我永远忠诚,不离不弃。”

就这么祈祷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奇迹出现了,小男孩的身边不知不觉中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陪他聊天,玩耍。

小男孩终于不孤单了。

这个小男孩就是谢朗,而我,就是他创造出来的那个朋友。

第八

在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心里一阵绞痛。自己否认自己的存在的感觉真不好受。但我还是得这么做。

到底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呢?

“要揭开真相其实很简单,仔细思考一下‘李这个存在就会发现,漏洞百出。我有家人吗?我有住处吗?除了谢朗以外,有人认识我吗?我是怎么做到,只要你需要,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恰好地出现在你身边的呢?”

我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并看到如想象中地,谢朗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抓住被子死死地盯着我。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我只是为了满足谢朗的愿望而出现的。多年以来我一直尽职尽责满足他的要求,以为我是在保护他。但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不对的。谢朗的愿望孤立了他自己,真正的孤独源于他自身。

“接受现实吧,谢朗。”我做出了总结性地发言,“我,才是你的病因。”

是的,我才是那个从小一直害他的人,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曾经以为的给予他的温暖的关怀与陪伴,其实都是束缚住他的沉重的枷锁。

我也曾想过如果这真的是谢朗所希望的话,那我陪他過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但我想起了那个我曾经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笑容。他应当去回应那些真实存在的爱他的人,并露出真实的笑容。

我的嘴角扯起了一个弧度。

我轻轻抱了抱了呆滞的他。

“答应我,治好了病,出去后好好待你的母亲和女友,多交点其他朋友,过得幸福快乐,好吗?”

第九

小男孩发现了关于“朋友”的真相,“朋友”被收回了。他愤怒地大声质问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星星静静地闪烁着。

小男孩听见了回答。

“因为,没有谁是完全属于谁的,除了你自己。所以你的愿望也只有你自身才能够满足。”那个声音说道。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没有了啊。”小男孩哭了起来。

“你还是可以握住别人的手啊。”那个声音回答道,

“人与人之间是可以进行热量的传递的啊。”

“本质上人的孤独是无法避免的。不要一昧任性地想着逃掉,还是学会享受你的孤独吧。”

第十

我们终于是迎来了别离。

我注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那里并没有流走什么。

那里一开始便什么都没有。

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头,看见谢朗定定地注视着我,绷着脸,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隋。

“别哭啊。”我说,“那么难看,都要走了,最后给我笑一个看看啊……”

他的脸抽动了好几下。

“你这个啰嗦的家伙,要求还这么多……”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把嘴角往上扬了扬,“满意了吗?”

“好勉强,还是丑,不过还是给个合格吧。”我评价道,努力抑制住忽然喷薄而出的悲伤,“好啦好啦,还是快点走吧,这么丑的笑容我不想再多看一秒啦……”

“你这个家伙,那我真的走了……”他说着,向出口一步步地走去,没有再回头。走到门口是他突然停下了。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无论如何,这么多年,还是谢谢你,李。”话音未落,他便冲人了外面的世界。

坐在屋内的我已是泪流满面,眼中被泪光模糊的世界逐渐被闪耀的白光所笼罩。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病,终于,痊愈了。

指导老师:高圣清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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