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子矿人物传

2017-08-03 18:14王晓峰
阳光 2017年8期
关键词:矿务局美玲小村

“高书记”

“高书记”姓郑,名叫郑诚德,他是从矿务局党委办公室“空降”到李庄子矿担任党委书记的。郑诚德是个老政工,从参加工作就在矿上和矿务局党群部门转悠,一直没挪过窝。干了一辈子政工,郑诚德笔头子上的功夫自然是没说的,不论是写总结寫经验材料写调查报告还是写新闻搞宣传,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说郑诚德高,主要理由有三。其一是说他理论水平高口才好。在矿上,除了每年的职代会、“七一”表彰会等正规会议外,其他会议他一概不用党办秘书写的稿子,每次开会前都是自己在笔记本上简单列个提纲,一二三四,干脆利落,条理清楚,从不拖泥带水,就是讲三五个小时都不会跑题。

其二是说他懂宣传会策划。郑诚德常说,宣传工作是党的喉舌,喉舌就是为经济建设服务的,结合煤矿实际,宣传工作就是为煤矿的安全生产服务,为煤矿的两个文明建设鼓与呼。郑书记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能干能说是个宝,我们的很多同志都是会干不会说,工作干了但不会知道怎么说,上级领导不了解,下面职工不清楚,所以遇到提拔呀评先呀老是挨不上,因此我们的每个中层干部不仅要会干,而且还要学会说,什么是说?宣传就是说,工作干了,还要宣传出去,让上级知道,让职工明白,知道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为什么提出“唱响主旋律,打好主动仗”吗?就是说宣传工作要主动出击,兵马未动,舆论先行。

郑诚德到李庄子矿后,一是责成宣传部制订下发了《李庄子矿新闻宣传奖励办法》,对见报稿子实行明码标价。规定:凡在中央级媒体发头版头题奖励一万元,省部级媒体发头版头题奖励两千元,一般稿子奖励五百元。二是他还不定期的给矿宣传部出题目下任务,有时候兴趣来了,还会给那帮所谓的“秀才”改稿子。如他刚到李庄子矿上任的那年策划的“中国作家记者看煤矿”活动,不仅邀请了煤炭系统和省内知名的作家和国内、省内主流媒体的记者到矿采访,还组织作家记者深入矿井,开展了“体验矿工生活,当一日矿工”活动,那些从没有过这样经历的作家记者自然感到十分新奇,升井后又组织他们到矿职工公寓、职工食堂参观,和矿工进行面对面交流,搞的轰轰烈烈。活动结束后,矿上又送上了唐三彩等当地的土特产,花钱不多,影响却很大,反响超好。那些作家记者回去之后自然是各显神通,一时间,在国内省内各大媒体上,李庄子矿是报纸上有名广播上有声电视上有影。

郑诚德不仅是个优秀的政工干部,而且还是个社会活动家。每每有报社或电视台的记者来矿采访,郑诚德无论工作多忙,都要亲自接见,吃饭陪酒。再加上他是从矿务局机关下来的,和矿务局宣传部关系密切,来了北京和省城的记者,矿务局宣传部也介绍到李庄子矿来。因为有郑诚德各方面的人脉,加上优厚的奖励和良好的写作环境,那几年,李庄子矿的新闻宣传工作突飞猛进,涌现出了高伟、马欣超、王晓峰等一批在矿务局赫赫有名的新闻宣传骨干,在连续多年的矿务局对外宣传中都是名列前茅,当然这是后话。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说郑诚德识时务识大局会来事,这也是李庄子矿干部职工最佩服的地方。举个例子,干煤矿没有不死人的,但发生事故以后,是疏还是堵,决定着你的前途和命运。

郑诚德到李庄子矿的第三个年头,临近年底的一天下午,李庄子矿井下二二一○综采工作面下巷发生一起事故,确切地说是一起重大恶性事故,冲击地压导致二二一○工作面下巷围岩瞬间释放,巨大能量致使工作面下巷一百二十米长高度达两米八的巷道瞬间合拢,事故造成在该作业区域工作的六名矿工遇难,四人受伤。冲击地压又称岩爆,是指井巷或工作面周围岩体由于弹性变形能的瞬时释放而产生突然剧烈破坏的动力现象,常伴有煤岩体抛出、巨响及气浪等,它具有很大的破坏性,是煤矿重大灾害之一。

事故发生后,李庄子矿及时向矿务局进行报告,在隐瞒不报还是上报省安监局的问题上,郑诚德和安监局副局长李威发生了争执。

李威认为,临近年底,发生如此恶性事故,如果如实上报,不仅李庄子矿的主要领导要撤职,而且矿务局也要受到处罚,最少处罚一千万元以上。郑诚德说,现在通信这么发达,如果隐瞒不上报,我们即使工作做得再细致,也难保不会泄露出去,事情一旦泄露,就会引起全国媒体的关注,到时候,全国各地记者蜂拥而至,将会不堪收拾,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矿上的主要领导撤职,就是局领导也难免要受牵连。

李威一听就急了眼。顾不得矿务局领导都在跟前,就喊出了郑诚德的外号,“高书记,那你的意思是如实上报?”

郑诚德说:“上报是肯定要上报的,就看如何上报了。”

郑诚德把他的想法向矿务局主要领导作了汇报,得到了领导的支持。

当天夜里,郑诚德带着矿务局宣传部新闻科长刘阳河和矿财务科科长田启贵赶到陕州市地震局,随后又找到省报驻陕州市记者站张也的站长,其中的内幕自然不可向他人言说。第二天,省报一版右下角发了一条简明新闻,标题是《峡池地震诱发煤矿事故》,大意是说,据陕州市地震台预报,某月某日某时某分,陕州市仰韶区峡池镇发生三点五级地震,地震导致距此十公里的李庄子煤矿诱发冲击地压事故,造成当班作业的两名矿工遇难,四人受伤。

新华网及新浪、网易、人民等各大网站相继转载了这条新闻。后来听说,有个别媒体记者也许听到点儿什么风声,来李庄子矿采访,因为郑诚德各项工作做得比较扎实,记者来了以后好吃好喝一番,之后不了了之。因为事故遇难人数不是很多,影响不大,很快就淹没在众多热点新闻当中。从那以后,郑诚德“高书记”的名号在矿务局和李庄子矿叫的就更响了。

虽说高书记水平不是一般的高,最后还是栽了,这正应了日中则昃月盈则亏的道理。

大凡文人都有自命风流的毛病,郑诚德自然也不例外。郑诚德不仅能写文章,而且还喜书法、会绘画。书法上行楷隶篆都能来两下子,而且还能看得过去,是矿务局书法美术协会的副秘书长,绘画上花鸟山水也都能看过得过眼。一个人会这么多,难免引得一些爱好文艺的女青年的追捧。喜欢郑诚德的是市日报社的一个女记者,姓胡名秋萍,一个标准的女文青,最初是来矿上采访,郑诚德就卖弄他的书法,这大概也是人的劣根性,都喜欢年轻漂亮女性的追捧和赞美。郑诚德就更来劲了,向胡秋萍展示他的画作和前些年他写的一些新闻名篇和文学作品,就更是惹得胡秋萍艳羡不已。一来二去,胡秋萍就喜欢上了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高书记。那时候,胡秋萍刚和丈夫离婚,郑诚德刚好填补了她的空虚。最初,郑诚德还顾忌着他的身份和家庭,但哪里经得住胡秋萍的主动出击呀。很快,两个人就如漆似胶,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却不想有一天夜里被郑诚德的妻子沈丽燕堵在了办公室里。

干过煤矿的人都知道,在煤矿,矿领导的办公室大都是两间,办公室和卧室是连在一起的,正职的外间更大一些,是一般副职的两倍或者三倍,通常是外间办公,里间休息,里间一般都配备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洗澡间,还配备了勤务员,每天负责打扫室内卫生等。在煤矿,到了矿处级,各种待遇都上去了,矿领导不仅配发有香皂、牙膏等日用品,每月还配有水果、牛奶、方便面等,以备值班充当夜宵。矿领导除了周末,按规定平时是不得离开矿区的,如果有事要离开矿区,副职要向正职请假,正职要向矿务局主管领导请假,并在矿务局组织部备案。如果私自离矿被上头查出,轻则写出检查通报批评,重则扣罚年薪并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经过处理冲击地压事故,矿务局主要领导对郑诚德的工作非常认可,且已经跟郑诚德谈过话了,拟提拔他进常委,有可能接任矿务局主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出了这个事后,沈丽燕去找了几次矿务局领导,然后又跑到市日报社大吵大闹,把那个胡秋萍的脸都抓破了,郑诚德名声臭了,提拔的事自然也泡了汤。

又过了一年,郑诚德被平调到矿务局水厂担任党委书记,从一个拥有五六千职工的大矿书记到一个只有百十号人的水厂的书记,这明显是被贬,郑诚德只能认倒霉。

看起来啊,人的一生都有三昏三迷,就是“高书记”也不例外。

到现在,李庄子矿还留下一句歇后语:“高书记”的水平——那叫高。

哪个水平?没说。

劳动好

劳动好是个人名,劳动好是个杀猪卖肉的。劳动好是李庄子矿一采队劳建中的儿子,因为从小不爱学习,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劳建中怕儿子跟着矿区的坏孩子学坏,刚好他有个亲戚在食品公司杀猪,就把儿子送去给亲戚当学徒,有个事干着也好有个管教。劳动好对杀猪卖肉这个事倒是很感兴趣,学的很下功夫,不到一个月,就敢一个人杀猪,开始摆摊卖肉了。后来,矿上招工,劳动好的父亲给他报了名,他也不去,把他父亲气得不行。还是他母亲对父亲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你非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兒子会打洞才行,你下井难道也得让儿子下井不成?你在矿上干了二十多年,你扳手指算算,就李庄子矿,哪一年不出几场事故、不死一两个人?我看儿子卖肉也挺不错。劳建中想想也是这个理,也就不再说儿子卖肉的事了。

劳动好的名字虽好,心眼却属于那种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那种,嫉妒心特别强。嫉妒心强,如果好好做生意也行,但劳动好却不,他卖肉不是秤盘下吸个吸铁石就是称重的时候用小拇指头压住秤尾,让人看着秤杆翘得高高的,却总不够斤两,时间长了,矿上的人都知道他卖肉坑人,都不愿去他的肉摊上买肉。别人一天能卖一扇肉,他却只能卖半扇多,看到别人卖的多,他心里就不平衡,半夜他就去使坏。那时候,李庄子矿卖肉的都集中在矿区中心的集贸市场,一家一个很小的门面,装有一个卷帘门,白天把卷帘门拉开,里面是一个卖肉的案子,晚上卷帘门一拉各回各家。矿区卖肉的总共只有五家,白天如果谁家卖肉多了,晚上十点以后,夜深人静,劳动好就会摸到谁家的门面前,往人家的卷帘门门锁里塞一根火柴棍,第二天让人家忙上半天。看着同伴弯腰用针尖挑火柴棍的样子,劳动好心里美滋滋的。心里暗暗骂道,让你小子生意好。劳动好一而再再而三的使坏,引得同行几家卖肉的心里都相互猜忌。终于有一天,一个叫老胡的在第二次卷帘门门锁被塞后,站在肉案前大骂起来,骂得很难听。劳动好怕引起公愤,也不敢吭声,当天夜里,劳动好拿起一个铁锤将老胡家的卷帘门砸了个大坑,并将卷帘门轨道砸坏,估计想打开的话要费大工夫。随后,他又将自家的卷帘门也砸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劳动好早早来到集贸市场,他先给老胡打电话,说自家的店被砸了,老胡家的店也被砸了。他说,估计是老刘家那小子刘斌干的。老胡闻讯,很快赶到集贸市场,一看自家的店被砸得一塌糊涂,劳动好家的店也被砸了个大坑,果然没有怀疑劳动好,找人将旧门拆掉,又换了新门,随后,又站在卖肉的摊前骂了一早上。老胡骂着,劳动好在心里暗暗反骂,你骂你落,狗屌你嗍。

劳动好的父亲和矿职工食堂的主任关胖子是老乡,刚参加工作时还曾在一个区队干过,所以,尽管劳动好的猪肉在市场上卖的不如别人的多,但每天还能给食堂送六七十斤,这样一来,劳动好每天卖的肉和其他四家相比,还略微多一些,这也是劳动好能坚持下去的原因。

后来关胖子因为贪污挪用公家财物坏了事,刘天林接替他当了主任,刘天林和刘斌是一个村的,刘斌管刘天林叫叔。是亲三分向。后来,刘天林就让刘斌给食堂送肉。劳动好一看生意被刘斌那小子抢了,更加痛恨刘斌,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将刘斌的门面砸了两次,刘斌虽然知道是劳动好干的,但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把劳动好咋样。

一天下午,劳动好让老婆看着门面,他来到食堂主任刘天林的办公室,喊了声叔,刘天林一看不认识,问他是谁,有何贵干?他说是在市场卖肉的姓劳,让刘天林有机会关照关照他的生意,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千元钱放到刘天林桌子上。刘天林一听姓劳,就知道他是谁了,让他把钱拿走,并说,叫谁送肉不叫谁送肉,他说了也不算,是食堂管理组的事,要劳动好回去好好做生意,别光想歪门邪道。劳动好把钱揣起,笑了笑,刘叔别给脸不要脸,说完摔门而去。刘天林想叫住劳动好,但劳动好已经远去了。

刘天林气得像吹猪的一样。

当天夜里,刘天林家的玻璃被砸了。第二天一大早,刘天林气鼓鼓地找到劳动好的摊位前,问玻璃被砸是不是劳动好干的。劳动好一副无赖相,说刘主任家的玻璃也有人敢砸?那他是不想在李庄子矿混了。

刘天林气得嘴直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天林走后,刘斌才来到集贸市场,听老胡说了刘天林家窗户被砸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刘斌给哥哥刘强打电话,刘强很快就带了四五个人过来了。

刘强在三○一队当工人,平时不好好上班,在李庄子矿也算无赖一个,听说弟弟受欺负,自然不肯罢休。他们来到劳动好的肉案前,劳动好一见刘斌带了一群人过来。心里就发虚,但还是装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走了出来。问刘斌,带一群人能给谁的蛋子咬一口?一伙人言语不和,很快就动起了手,劳动好被摁在地上,一群人的脚都朝他身上招呼。劳动好的老婆拦不住,就趴在地上哭喊起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等矿区派出所的人赶到时,劳动好已是鼻青脸肿。劳动好抓了一把剔骨刀就冲了出来,被派出所民警夺下。打架的双方被带到派出所,刘斌说了劳动好砸人门面房的事,并说昨天下午刚去威胁过他叔刘天林,晚上他叔家的玻璃就被砸了。派出所的民警李胜利、李卫华因为以前另外几家经常来报警门面房被砸的事,都说可能是劳动好干的,再加上劳动好卖肉缺斤短两,对劳动好本来就没有好印象,就做了笔录,让签了字。随后,又询问劳动好,刘斌的门面房被砸是不是他干的,刘天林家的玻璃是不是他干的,劳动好自然不肯认账。李胜利就说,不是你干的,人家为啥打你,你如果老实说清你的问题,我们可以给你作主,让刘家赔偿医药费。劳动好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派出所又协商让刘斌赔偿医药费的事,刘斌说,他们伸张正义没有错。

事情僵持了下来。

下午,劳动好让老婆住进了医院,说老婆被刘斌他们打伤,到派出所要求赔偿。刘斌说他们打劳动好是实情,但没人动劳动好老婆一下,说他们就是再浑,也不会对女人动手。

因为事情一直说不清,劳动好也不让老婆出院,整天到矿上找到矿务局找,说李庄子矿食堂主任刘天林在光天化日之下纵侄行凶,打伤他人。劳动好还不知通过啥关系,在法医那儿弄到了一纸“劳动好轻微伤”的法医鉴定书。派出所看他整天东蹿西跳不安生,就找到刘斌,说如果你不赔偿,肯定要处理人,你要想进拘留所就不赔偿,不只是你,你哥刘强也要拘留,还有参与打架的其他人,也免不了受处理和拘留,你看合算不合算?刘斌看劳动好闹腾得厉害,也同意进行调解,托劳建中的一个老乡去找劳动好,说只要劳动好的老婆出院,他们愿意赔偿。劳动好开出两个条件,一是赔偿一万元不再说这事;二是让刘天林到他摊位前亲自道歉,并答应把食堂的生意让给他劳动好,否则定让刘天林的主任干不成。

刘斌本来就是忍辱去求和的,见劳动好的弓拉的这么硬,就说,想要一万元没门儿,想让我叔去给他道歉,更没门儿。

劳动好就去省里上访,那年,是建国四十五周年,各级党委政府对上访控制的比较严。省里当即把信访件批给矿务局,矿务局又转给李庄子矿,转到李庄子矿后,矿党委书记鲁子奇就把矿区派出所所长杨公卿找来,让他妥善处理这件事。

因刘、劳两家达不成协议,最后,刘强、刘斌因寻衅滋事被拘留十天,其他三个参与打人者也给予每人五百元的治安处罚。刘天林也被调整到澡堂当主任。

再后来,听说劳动好在外出进货途中出车祸,右腿粉碎性骨折,人们都说这人心眼太坏了,是罪有应得。

李幼斌

李幼斌不是电视剧《亮剑》里演李云龙的演员李幼斌,这里说的李幼斌是李庄子矿三○三队李福安的小儿子。

我一九八五年刚来矿时就分在三○三队,那时候,李幼斌大概上小学五年级,冬天穿一件蓝色的廉价羽绒服,流着两条浓鼻涕,两只袖子整天都是明晃晃的,不知是鼻涕还是饭渍,估计用来划火柴肯定没问题。

李幼斌的父亲李福安和我父亲是一块儿参加工作的,记得刚来时,我父亲还托李福安关照过我。李福安是三○三队的材料员,在煤矿区队,办事员、材料员虽然不是队干部,但因为掌握着一定的权力,有时候比一个副队长、副区长说话都管事,这也是父亲托李福安关照我的原因。材料员,就是管材料的人,三○三队井下用的水泥、河沙、坑木啥的都归他管,还有家里用得着的铁锨、尖镐、水管子,电线、灯泡、日光灯啥的也归他管。因此,他走在街上就很牛气,矿上有很多人都抢先跟他打招呼,李师傅吃了没?吃了吃了,你呢,吃了没?李福安知道,这些人跟他打招呼,不是说他有多能耐,而是想着他库房里的一些东西。在队里,职工领材料,李福安是能省则省,能抠则抠,而在外面,他却很大方,只要他库房里有的东西,从来不小气。前提是,你必须是他认为有用的人,像学校里的老师呀,食堂里的管理员,机修厂的车工、钳工以及水电队收水费、电费的等等。

这不,说用就用上了,李福安的小儿子李幼斌要当兵了,想当兵必须要有高中毕业证,李幼斌从小就学习不努力,勉强上到初中就再也不上了,李福安好说歹说都不行。孩子学习不好,也总得找个吃饭的门路呀,李福安就想到了当兵。过去讲究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现在想当兵的挤破头。当兵首先要求高中毕业,但儿子只有初中毕业证,李福安想不通,当个大头兵又不是去造原子弹,要高中毕业有屁用,但想不通也没用,要当兵就必须想方设法去弄一个高中毕业证,于是他就想到了矿中学高中部的杭天奇。杭天奇是高中部的教导主任,这个事应该不难,于是,在一个晚上,李福安就提了两桶“三棵树”漆来到杭天奇家。杭天奇在市区新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刚好用得着,三天后,杭天奇就给李幼斌办了一张高中毕业证。

拿到毕业证后的一天夜里,李福安又来到矿武装部张部长家,张部长是当地人,来之前李福安已经打听过,知道张部长老家正在盖房子,李福安通过关系在矿上搞了十吨水泥,还有两车河沙。李福安和张部长也算熟人,因此不用拐弯抹角,说听说家里盖房,我去找了几吨水泥和两车河沙。张部长也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敲,就开门见山地说,老兄有啥事只管直言。李福安就说了儿子想当兵的事,张部长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搁往年不算个事,只是今年有点儿困难。李福安见张部长回答的有些迟疑,就说,就是因为有困难才来找你,你老兄没啥本事,家里盖房,水暖管件、电线电料老兄全包了,以后,只要我库房有的材料,用啥只管说。

就这样,凭借手中这点小小的权力,李福安把儿子送到了部队。

我再一次见到李幼斌是他当兵第二年回来,他来队里找他父亲,在走廊上遇到他。他穿着绿军装,戴着大檐帽,我跟他打招呼,他态度很冷淡,撇着河南普通话,有点儿带理不理的。我心里暗暗骂道,什么玩意儿,才出去当了几年兵,就转得不得了。又過了几天,听队里值班的老刘说,李福安请媒人给李幼斌介绍对象,是矿上一采队劳建中家的丫头劳燕玲,有天傍晚,我从“八仙醉”喝酒回来,在俱乐部门口迎面碰到李幼斌,这小子穿着军服,敞着怀,嘴上叼着烟,他左手揽着一个女的,那女子个子高挑,白白净净。我心想,这大概就是劳建中家的那丫头了,也算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第三年元旦的时候,李幼斌复员了。李福安又是急匆匆地给他跑安置,市里、矿务局、矿上来回地跑,我在街上见了几次,李福安都是慌得像个孝子。过了年,李幼斌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被分配在李庄子矿运输区,运输区虽然也是井下单位,但是属于井下辅助,李福安很是满足。

可是上班第一天,李幼斌就给李福安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不知因为啥,在井下竟然把班长孙殿新给打了,孙殿新的鼻子流了血,找到区里让处理,区长李大明一看这还了得,坚持要把李幼斌交到矿上,说运输区不要这样目无法纪的人。李福安求爷爷告奶奶,找到武装部张部长给李大明过话,李大明和张部长都是当地人,见张部长亲自来说,也不好拒绝,就让李福安去做孙殿新的工作。当天夜里,李福安又带着李幼斌买来礼品来到孙殿新家,好话说了千千万,孙殿新却不过,最后答应不再追究。

经过了这件事,李幼斌的名声算坏了,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三人成虎,最后传到李幼斌的对象劳建中家,劳家一看未来的门婿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就想退婚。李幼斌坚决不干,一天夜里,李幼斌怀里揣把菜刀跑到劳家,说如果退婚,让劳家先把棺材准备好。劳建中的儿子劳动好也是个火暴脾气,见未来的妹夫竟敢怀揣菜刀来他家,掂了把杀猪刀就蹿了出来,对着和他骂,眼看着一场恶斗就要开始,劳建中打了110报警电话,矿区派出所民警赶到,将李幼斌和劳动好带到矿区派出所。

李幼斌这一闹,矿上的人都认为,这一回,李幼斌婚是退定了!可没过几天,在矿区街头,又看到了劳家那女子和李幼斌走在了一起,一个大摇大摆,一个亦步亦趋。人又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女人如果铁了心,就是她爹是皇帝都没一点儿办法。

我倒觉得,李幼斌那样做也没错,甚至难能可贵,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大舅哥干一仗又如何?

一九九五年的劳动节,是个星期五,我下夜班后去队里开会,走到机电楼后面张明堂的狗肉店附近,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喜庆的唢呐声,我停了下来,看到一群人簇拥着李幼斌,往一辆扎得五颜六色的婚车走去,李幼斌西装革履,头发弄得像狗舔过一样,胸前戴着小红花,原来是李幼斌结婚了。

到了队里,队长说今天咱们队老李家儿子结婚,群众会取消,中午老李在“八仙醉”待客,上夜班的兄弟可以多喝点儿。

婚后的李幼斌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该上班上班,该休息休息,也很少喝酒闹事。又一年中秋节的时候,劳燕玲生了个女孩,李幼斌喜不自禁,不上班的时候,常看到他和妻子劳燕玲带着女儿在俱乐部玩,一家人甜甜蜜蜜,很是让人羡慕。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幼斌和劳燕玲的日子过得水波不兴。时间很快就到了一九九八年,李庄子矿和全国大部分煤矿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煤卖不出去,工人们的工资开不出来。为了提高劳动效率,李庄子矿出台了一项规定,夫妻都在矿上的必须有一人下岗。李幼斌就下了岗。却想不到,李幼斌的二姐夫突然翻了身,李幼斌的二姐夫原来在矿务局的机电总厂,因为前几年效益不好,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和他人合伙开了个小煤窑,大矿不行了,小煤矿却越来越红火,听说小舅子下了岗,就让他来矿上帮他管理,用李幼斌二姐夫的话说,用谁不是用,用自己的小舅子至少和自己一条心,更何况还有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一说呢。干了一年多,李幼斌的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买了一辆二手的“普桑”,也很是风光。

眼看到了年关,腊八那天中午,李幼斌和二姐夫几个外出喝了一顿酒,回到矿上,李幼斌说下井看看那帮孙子有没有偷懒。姐夫说,算了吧,李幼斌說,我偏要去看看,说不定能逮着俩懒虫,今晚的酒钱就有了!

却不想这一下去,就遇到了祸事。李幼斌刚下去,顶板突然来压,小煤窑的支护本来就是糊弄人的,有个毛手毛脚的工人一见来压,慌忙往外跑,把支护的木头撞倒了一根,突然又一阵压力来到,引起连锁反应,整个大顶顿时塌了下来,李幼斌和在掌子面干活的五个工人全部压在了下面。

以上这些都是我回矿上的时候,听我父亲和矿上人说的。

那两年,矿上形势不好,连续十几个月发不出工资,矿上各个单位包括机关科室都分了下岗指标,那一段时间,我一个亲戚在老家办了一个厂,让我去帮忙,我就主动提出下了岗。二○○三年,矿上形势好了以后我回去上班,机关是进不去了,刚好矿务局医院办公室需要人,听说我能写材料,就把我要了去。

星期天,我回矿上看望父母,在街上偶尔还会看到劳燕玲。李幼斌死了后,劳燕玲好似憔悴了许多。

二○○八年中秋节,我回矿上过节,听母亲和邻居赵婶说,劳燕玲和矿上的二流子田包子相好了。春节又回矿上的时候,母亲说,劳燕玲和田包子结了婚,结婚不久,就生了一个胖小子,上个月孩子满月的时候,田包子在矿上的“野味食府”里摆了十几桌,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对于劳燕玲和田包子走到一起,矿上人说,人这一辈子呀,真是蹊跷诡异,谁也不知道这一辈子会咋变。

我叹息一声,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冬天穿件蓝色的廉价羽绒服,流着两条浓鼻涕的李幼斌。

“你晃床”

李庄子矿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凡有外号者,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

阚大山是李庄子矿三○五队巷修工。阚大山是个“一头沉”, “一头沉”是煤矿对丈夫在矿上干工、妻子在家里务农家庭的统称,意思是一头在矿区,一头在乡村。

阚大山老家是洛阳宜阳的,距离李庄子矿五十六里地,为了不耽误阚大山上班,阚大山的老婆秋菊隔上月儿四十天的,就要来矿上住上几天,名为探亲,实为“慰问”。

那天,秋菊带着四岁的儿子阚蛋来矿探亲,和阚大山住一间宿舍的马邑自然又是慌得屁颠屁颠地腾房子给其一家三口居住。

下午,阚大山带着老婆儿子从矿职工食堂吃过饭回到宿舍,在楼梯拐角处碰到马邑。马邑一见阚蛋,先抱住阚蛋的脑袋拔了两个“萝卜”,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块逗阚蛋玩,让阚蛋喊 “干爹”。

阚大山的老婆秋菊笑着跟马邑打过招呼,告诉儿子少玩一会儿回来睡觉,就和阚大山回了宿舍。

阚大山一走,马邑就故作神秘地对阚蛋说:“蛋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啥秘密呀,快说!”

“这个秘密可秘密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快说,快说!”

“这个秘密啊,就是一到晚上,你们睡的那个屋里有人晃床,嘎吱嘎吱的。”

“是吗,真的会晃?”

“真的啊,这样吧,你要是能发现是谁晃床,明天我去俱乐部对面的商店里给你买一把手枪,会叫的那种。”

“真的?”

“骗人是小狗!”

“拉钩!”

“好,拉钩!”

马邑又附在阚蛋的耳朵边悄悄地说:“另外,我得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得先装睡着,才会有人晃床。”

阚蛋眨巴眨巴虎灵灵的眼睛,点点头。

于是,那晚阚蛋就有了心事。

阚蛋又和马邑玩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就说要睡觉。阚大山看儿子主动要求睡觉,正中下怀。以为儿子是疯了一天玩累了,就把床收拾收拾打发他睡觉。等把儿子打发睡了觉,阚大山就急不可耐地把老婆抱上了床。

不一会儿,“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这时,只见阚蛋一骨碌从床上站了起来,指着阚大山喊道:“你晃床!”

阚大山正在兴头上,被儿子一喊,顿时措手不及,急忙从老婆身上翻了下来。骂道:“兔崽子,快睡觉!”

却不想阚蛋这时已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也没穿,打开屋门就跑了出去,还边跑边喊:“干爹,干爹,是俺爹晃床,给我买手枪!”

…… ……

从此,阚大山就有了个“你晃床”的外号。马邑呢,叫秋菊在后背、胳膊挠了十来下,弄的大夏天半个多月没穿短袖。

严小村

严小村是二○○一年从张庄子矿调到李庄子矿的。

那时候,李庄子矿要上综掘队,而张庄子矿因为井下煤层赋存的原因,综掘队在矿上一直不能发挥应有作用。一家要用,而另一家基本不用或者说根本就没用,经矿务局同意,张庄子矿综掘队整建制调到了李庄子矿。严小村就是那时随张庄子矿综掘队调到李庄子矿的,调过来时,严小村是综掘队的工会主席。

如果严小村就这样一直在综掘队干下去,或者说一直在井下干下去,也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波折。但世上事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人生的神秘也就在此。

严小村刚从张庄子矿调过来时,李庄子矿的党委书记是鲁子奇,鲁子奇不仅是党委书记,还兼着矿长,也就俗称的“一肩挑”。那年年底,李庄子矿采三队发生了一起死亡事故。按说煤矿没有不死人的,但不知哪个在矿务局领导面前垫了鲁子奇一砖,说鲁子奇书记矿长一肩挑,工作太忙了顾不过来,不出事才怪呢?领导想想也是这个理,于是就不让鲁子奇再兼矿长了,而是把张庄子矿的党委书记马明调过来担任矿长。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不用那朝人。马明调过来后,经矿务局有关部门同意,先是把李庄子矿运销科长换成了他从张庄子矿带过来的金福成,然后把他以前的老部下严小村提拔成了李庄子矿供应科长,顾忌着书记鲁子奇的面子财务科长暂时没有动。

从一个基层区队的工会主席到矿供应科长的位置,虽然从行政级别上说是副科到正科的差别,仅仅相差半级,但在大部分煤矿,尤其是一些老矿,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迈过这半级。

严小村成了李庄子矿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刚上任的那一段日子,严小村不论是走在矿区的街道上还是在矿部的机关大院,看到的都谦卑讨好的笑脸。严小村不禁有些飘飘然了。

但严小村毕竟是严小村,经过短暂的兴奋和头脑发热之后,很快就调整回了自己。在物资供应方面,严小村以前从没有接触过,为了尽快进入角色,严小村不懂就问,从物资供应管理最基础的知识入手,虚心向他的两个副手请教,刚开始,两个副手对一个外行领导内行的人打心里不服,但看到有后台的严小村没有一点儿架子时,慢慢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尤其是严小村和矿长马明的特殊关系,使一些他们根本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迎刃而解,心里也就多了几分敬佩或者说是臣服。

严小村也许真的有管理方面的天赋,仅仅两年时间,就使李庄子矿供应科旧貌换新颜,不仅仓库全部整修刷新,而且在全矿务局供应系统率先实现了物资供应系统入库出库电脑自动化办公,成了矿务局供应系统的样板。不仅得到了基层区队领导的认可,还得到了矿务局供应处的好评,在连续几年的年终评比中,都是李庄子矿和矿务局名副其实的先进单位。

刚到供应科那几年,严小村在生活上从严要求自己,做到不该要的不要,不该拿的不拿,虽称不上两袖清风,也算是能干净做人。但人是会变的,严小村也不例外。

這里有必要说一下吴立聚这个人,吴立聚是一个供货商,主要向矿上供应井下轻轨用的水泥坑枕,他和矿务局下属的各矿都有业务往来,但就是李庄子矿供应科这一块只从换了严小村当科长后一直攻不下。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矿务局供应处副处长吴林突然给严小村打电话,说晚上在一起坐坐。上级领导打电话,严小村自然不能不去。

下班后,严小村准时来到约定好的市区金源盛三楼的牡丹厅,推门进去,见吴林已经先到了,除了供应处下面的张二毛、李铁应等几个科长外,还有吴立聚。严小村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想走肯定走不了了。

吴林很是热情,拉着严小村的手非让严小村坐在自己旁边。几句客套话说过就开始喝酒。以前,严小村和吴林也曾多次在一起吃饭,但吴林基本上都是从头到尾只是一杯酒,说身体不好不能多喝,点到为止,让大家随意。但那一晚上,严小村没想到吴林喝酒那么厉害。一上去,吴林就倒了满满一高脚杯,说今天难得和小村科长单独喝酒,我先干为敬,大家随意,说着“啾”的一声,一仰脖一杯五粮液就下了肚。处长喝完了,虽然处长让随意,严小村也不敢随意,也跟着一仰脖下了肚,其他人见状,也都是一饮而尽。吴林见大家都喝了,连声劝着大家动筷子。随后,给吴立聚示意了一下,吴立聚一手拿酒瓶一手拿高脚杯走了过来,先给严小村酒杯满上,又给自己倒上,讨好地说,严哥,我敬你一个。吴林朝吴立聚一瞪眼,你喝完,严科长随意。吴立聚嘴一张一仰脖又是一杯酒下肚,严小村只是抿了一小口,吴林咬着严小村的耳朵说,这是我一家子的兄弟,平时不成器,兄弟以后关照一点儿。严小村连忙说,看吴处说的,那是一定的,也是必须的。

吴立聚敬过酒之后,张二毛、李铁应几个也过来敬酒,刚开始,严小村还能把握得住,尽量少喝,但最后还是没有把握住,彻底喝多了。也不知最后喝到啥时候,严小村只记得他们好像还去了KTV,再以后就没有印象了,连最后怎么回到家里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严小村的妻子李桂花说,昨天是一个姓吴的送你回来的,走时,还留下一张两万元的建行龙卡。

严小村问,卡呢?

李桂花说,我收起来了,怎么,你还要还给人家?

严小村说,要还,不义之财,咱不能要。

李桂花说,你爹昨天打来电话,说你娘心脏病犯了住院了,让给家捎些钱。要不,咱就这一次,以后再不收人家的钱了,行不?

严小村说,不行。

李桂花说,就你清廉,你清廉你今天去给我借一万元,给你娘看病!

说着李桂花就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严小村平时最怕李桂花哭哭啼啼,李桂花一哭,严小村就没招儿了。严小村说,好好好,你哭你哭,我上班了,你自己在家好好哭。说着摔门而去。

走到办公室,一上午严小村心里都十分纠结,一方面是家里确实需要这笔钱,另一方面是送上门的钱该不该要?

…… ……

又过了两天,严小村去矿务局供应处办事,见了吴林,吴林仍然像先前对严小村一样,既不格外亲近,也不使人感到冷淡。

有了第一次收钱的经历,时间不久,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二次,严小村收了一个叫李辉的空压机供应商的一万五千元,因为严小村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每一次事后,严小村和李桂花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但总是一次次的破例。

人的欲望,有时候真的就像潘多拉的魔盒,只要一打开,魔鬼被释放出来,从此就是无尽的厄运。

从此后,只要是给李庄子矿供货的供应商,如果想继续供应下去,不给严小村上些供肯定是不行的,少则三五千,多则数万元,严小村是来者不拒。最多的一次是收了一个电缆供应商送的六万元现金,最后严小村甚至发展到给供应商提供卡号,让供应商把钱给他打到卡上。

在严小村当供应科长的第五个年头,一天,严小村接到矿长马明的电话,让他协助市检察院调查关于采购综采设备的情况。综采设备属于大型设备,招标采购权在矿务局,矿上只有使用权和建议权,采纳不采纳主要在矿务局。因为事涉矿务局供应处等相关部门,严小村配合的就不够主动,仅仅安排副科长张鑫陪同调查,惹得检察院办理此案的科长刘志很不开心,但刘志一直忍着。中午,严小村、张鑫陪着检察院的几个人去街上八仙醉酒店吃饭,因为严小村下午要开安全办公会,不敢多喝酒,只是象征性地抿了点儿。刘志见严小村上午不陪同中午又不喝酒,以为严小村看不起他们,嫌弃他们职务低,就站了起来非要严小村把一高脚杯喝完,在推让之间,严小村无意中把刘志手中的酒杯碰到地上。刘志一下子火了,指着严小村的鼻子说道:“你不就是一个矿上的供应科长吗,有什么可牛气的,别看你今天闹得欢,不查你没事,查你照样有你好受的。”严小村在李庄子矿除了矿长书记,就是副矿长见了也是不笑不说话,哪里经得起这样埋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起身走了出去。张鑫拉都拉不住,把刘志气得直跺脚,最后不欢而散。

下午,刘志几个人放下综采设备的案子不办了,开始查严小村,几个人第二天就查到了蛛丝马迹。然后,刘志几个人分工,两个人去外围调查取证。另外两个人就把严小村带到了市检察院。严小村被带到询问室,刘志让他老实交代。

刚开始,严小村还挺嘴硬,啥都不说。刘志说,严科长,你也别硬挺了,如果没有证据,我们也不敢把你一个大矿的供应科长带到这里。

严小村闭着眼不开口。

到晚上十点的时候,刘志看这样熬下去也不是事,必须打破严小村的幻想,速战速决。就给严小村点了一根烟递过去,说,严小村,我可以给你提个醒,李辉,你们是什么关系?他给你送过多少钱?

李辉是一个空压机供应商,曾经给严小村送过一万五千元。一听提起李辉,心里猛地一激灵。

刘志厉声说道,严小村,你可以不招供,但不要认为你不招供我们就没办法,只要事实确凿,零口供,照样可以定你的罪。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如果主动说了,我们可以算你自首,到时候可以考虑从轻处理。

严小村狠吸了一口烟,说,我说了,你们真的可以从轻处理?

刘志点点头。

于是,严小村就把李輝给他送钱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

刘志点点头。又问严小村,完了?

严小村说,完了。

刘志猛地把桌子一拍,说,严小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你真以为我们检察院是吃干饭的?就凭你不老实这一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丢进去,你信不信?

最后,严小村扛不住,终于开始招了,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已经招认二十二万五千元元了。

第三天一上班,李庄子矿矿长马明听说严小村被检察院带走了,连忙通过关系去打听,当听到严小村已经招供了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马明一家子的远门兄弟马钢,在市公安局当副局长,马明找到马钢,让他想尽一切办法把严小村弄出来。大概过了半个月,马钢给马明回话,说这事现在已经到了中检,我找了中检的一个副检察长,我以前在部队的老领导,人家答应不提起公诉,但前提是退回全部不合法收入,另外赞助十五万元的办案经费。

后来,听说马明派人把严小村的妻子李桂花找来后,把马钢的意思跟她说了。但李桂花说检察院已经冻结了他们家所有的银行账户,并说他们家没钱了,一点儿钱都没有了,坚决不同意再拿十五万元。

事情就这样僵持住了。

马明尽管是严小村的老领导,从心里说也很愿意帮助严小村度过这一劫,所以才托人情疏通关系,但十五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半年后,市人民法院作出判决,以受贿罪判处严小村有期徒刑十一年,赃款二十二万五千元予以没收,由检察机关上缴国库。

随后,矿务局纪委下发通知,对严小村作出“双开”处理。通报中还说,严小村作为国有企业公务人员,利用职务便利,非法收受他人贿赂二十二万五千元,为他人谋取利益,其行为构成受贿罪,为进一步严肃党纪国法,教育广大党员干部,经纪委常务会议研究,并报矿务局党政联席会议同意,给予严小村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处理。自此,这件轰动矿务局的公职人员受贿案件告一段落。

多年之后,在监狱里,严小村仍然会想起那个晚上和吴林、吴立聚几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

想起这一切,严小村就像做了一个梦。

迟志强

迟志强是李庄子矿生产科的工程师,也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中专生。迟志强原籍是豫东淮阳人,属于老三届的最后一届初中毕业生。迟家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世家,迟志强的父亲、祖父及祖父的祖父都是名震一方的针灸、推拿名医,迟志强的祖父是当时豫东有名的“迟一针”,迟志强的父亲在继承祖辈医术的基础上,在推拿及中医理疗方面又有所创新,并编撰了“理疗推拿是一家,揉拨敲叩滚推拿; 头痛先开天门穴,睛明赞竹鱼腰髎;风池风府玉枕穴,耳尖头维医风交;双风震耳手要稳,抓敲梳叩力要牢;面部麻木三叉阻,迎香颊车地仓好;五指梳头七八遍,侧头再按后脑勺,颈椎患病先预热,风池风府天柱瞧……”的“中医推拿歌”。虽然出身中医世家,迟志强却对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感兴趣,他信奉好男儿志在四方,但遗憾的是他初中毕业的时候,恰逢文化大革命,使他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回到了家乡,他一边去田里干活,一边跟父亲学行医。

一九七一年六月,为了赶苏超美,同时也为了给国家生产更多的煤炭,豫西李庄子煤矿经上级批准,矿井进行改扩建,年产量要在六十万吨的基础上达到一百万吨,规模扩大,就需要大批建设者,也或是为了逃避农村的劳动,也或是为了逃避父亲让他学医,迟志强听说煤矿招工的消息后,毫不迟疑地就报了名,等父亲知道的时候,迟志强已经来到了李庄子矿,成了一名矿工。

迟志强来到煤矿,被分在一掘队,刚参加工作,煤矿特有的红红火火的气氛让迟志强激动,在最初的三四年里,迟志强月月出满勤,曾被矿革委会评为青年突击手,戴大红花受表彰,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五岁的迟志强被矿革委会副主任林梦兆的女儿林向红看中,招了女婿。从此,迟志强更是意气风发。可是谁知好景不長,一九七六年十月,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 “文革”宣告结束,党和国家的各项工作逐步走向正常。李庄子矿和全国煤炭企业一样逐步恢复“文革”前的党组织和行政机构。因为林梦兆在“文革”中跳得太高,被清理出矿党委和行政班子。岳父下台后,迟志强曾一度情绪低落,但随之而来的恢复高考制度又使他喜不自禁,原本基础不错的他拾起了久违的中学课本,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就以优异的成绩被省煤校录取。三年后,他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中专毕业生。本着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迟志强又回到了李庄子矿,被分配在生产科担任技术员。那几年,“四人帮”粉碎不久,正是各种技术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到三年,迟志强就提任成了工程师,是当时李庄子矿最年轻的工程师之一。

但随后的几年,他的命运却停滞不前了,他看到一些原本不如他的人,有的提了副总工程师,有的提了副矿长,他的心里郁闷至极。没事的时候,他就借酒浇愁,整天把自己弄得云山雾罩。

促使他重新拾起祖传中医的是矿生产科的科长张红军,也是他的顶头上司。那天,张红军中午午休起来,不知动了哪根神经,突然就不能回头了,一扭头,就疼得要命,迟志强给科长送安全措施,看到科长难受的样子,就让张红军趴在值班室的床上,然后一只手在张红军颈肩部摁了摁,张红军不住地喊疼,他让张红军趴着别动,说这是中午睡觉落枕了,扎两针“透透气”就好,“透透气”是他的口头语,他让张红军稍候,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家拿来一个小木盒。从木盒子里抽出一根明晃晃亮闪闪的银针,张红军看到银针,说迟工你行不行啊?不行咱就去矿医院。迟志强笑笑说,就咱矿医院那几个大夫,哪个是治这病的?你看我的,只见他银针在双指间活动一阵,嘴里念着“大椎肩中肩井穴,天宗曲池合谷疗”之类的,就将银针刺进穴位,边捻边问:沉不沉?张红军说,沉 。迟志强又问:木不木?张红军说,木。迟志强说,木就对了,说明逮住气了,接着他又轻轻提针,行针,加深,然后命令张红军:吸气!张红军吸气。再吸!张红军又吸气,他趁张红军不注意,又加深。然后又是提针,行针,加深。不一会儿,张红军颈肩部及背部就扎了七八根银闪闪亮晶晶的银针。过了十来分钟,他又捻住针,行针,加深,在张红军的唏唏哈哈的叫声里,迟志强捏住针,猛地拔出,说声好了。张红军抬臂,扭头,行动自如。说,迟工,真神了!

从此,生产科的迟工懂中医、会针灸就在李庄子矿传开了。

迟志强看病不收费,纯属义务性质的。但因为迟志强平时不苟言笑,不爱多说话,所以能找到迟志强看病的除了迟志强以前老一掘队的工友外,就是机关生产科、调度室的一些干部职工。那些年,能找迟志强看病是一种荣幸。

因为能看病,迟志强也逐渐时来运转。李庄子矿新来的书记江华有失眠的毛病,一次,在机关院里见到迟志强,就问,你是迟工吧?迟志强见新来的书记竟然认识他,大为意外,磕磕巴巴地说,江书记你好,我是迟志强。两个人一搭话,江华书记竟然是鹿邑的,都是周口老乡。见面多了,江华就问迟志强,近一段时间老失眠是啥原因?迟志强说,你要信得过我的话,我给你按两次试试?江华早就听说迟家是淮阳有名的中医世家,见迟志强主动这样说,自然是正中下怀,就说那太麻烦你了。迟志强说,麻烦啥,就是举手之劳。

迟志强给江华按摩几次后,江华的失眠症状果然大为减轻。一天,迟志强再次给江华书记按摩后,江华书记主动问起迟志强的工作情况,迟志强就把他这些年的遭遇简要说了。江华说,你岳父是个好人,中国的事,怎么说呢?你也应该明白,这些年没有提拔你,责任不全在你。你放心,你的问题班子有考虑。

随后,就传出了迟志强要出任矿副总工程师的消息。那段时间,不论谁见了迟志强,都是迟工长迟工短的。迟志强自然心里暗喜,但却深藏不露。

但最后迟志强还是没能当上矿上的副总工程师。

人都是有两面性的,一个是君子,一个是魔鬼,迟志强也不例外。

遲志强没当上矿上的副总工程师,是因为一桩案件。

事情是这样的:一掘队李志洲的女儿李艳秋医专毕业后被分配到矿医院,矿医院要筹建理疗科,因为医院领导知道她父亲和迟志强以前都在一掘队,就让她跟迟志强学中医按摩,迟志强同意了。前面已经说过,迟志强是个很念旧的人。但就是这次收的徒弟,不仅使迟志强身败名裂,还让他在监狱中度过后半生。

李艳秋跟迟志强学中医推拿按摩,刚开始还好,大概是学习了三四个月后吧,一次,李艳秋在学习过程中,不知怎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醒了过来,她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了,迟志强留她吃饭,她说不了,就回了。回到家里,李艳秋觉得身体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下身有点儿疼痛,她解开内裤,发现内裤上有白色的分泌物,黏糊糊的。李艳秋是学医的,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她就去找迟志强,迟志强不承认,李艳秋一气之下报了案。

迟志强很快被逮捕了。

因为当时正值“严打”,法院以强奸罪判处迟志强有期徒刑十五年。

关于这件事,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迟志强凭借他高超的推拿按摩技术,把李艳秋按昏迷后,对李艳秋实施了强奸。第二种说法是,李艳秋看迟志强要提副总工程师了,主动勾引迟志强,想鸠占鹊巢,等迟志强上钩后,她就逼迫迟志强离婚,未达到目的,就因爱生仇,这才愤而举报。

但不管怎么说,对迟志强来说,都是一个教训,一个用后半生的牢狱之灾换来的教训。

李艳秋经过了这件事,在李庄子矿是待不下去了,后来就托关系调回了老家永城。

王美玲

王美玲是李庄子矿豫剧团的名角。

早些年时兴样板戏,演《红灯记》她是第一号女主角,扮演李铁梅;演《沙家浜》她扮演阿庆嫂。王美玲不但扮相俊美,身段也好,而且还能“倒翻”。“倒翻”就是倒翻跟头,这得要童子功。据说,有一次演《对花枪》,王美玲演罗成,曾一连倒翻过六个跟头,把全场都盖了。女孩子能“倒翻”的非常少,物以稀为贵,很快众人就把她捧到了名角的位置。听说最红的时候,每天演什么戏,剧团团长都得看着她的脸色行事。

但王美玲竟然不能生育。

王美玲是河南周口人,原本姓胡,她刚满周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因为家里穷,父亲就把她送给了邻村一家姓王的。王美玲自小聪明伶俐,加上皮肤白皙、长的甜美,深得王家人喜爱。继父让人给她算卦,算卦的说这妮子命里要吃百家饭。于是继父就把她送到周口的道情班学唱戏,却不想碰上的师傅是个坏货,在教她唱戏的同时,按耐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兽心。在一个夜晚演出结束后,年幼的王美玲早早就睡下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溜了进来,不顾王美玲的百般哀求,强行把她糟蹋了。

那一年,王美玲刚刚十三岁。也许就是她师傅的那次“兽行”,导致了她一生不能生育。

一九七三年六月,李庄子矿豫剧团去周口招演员,十七岁的王美玲因唱腔圆润、扮相俊美赢得了招工的矿工会穆结实主席的青睐,被破格录取。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煤矿属于计划经济体制,吃喝不愁,因为效益好,很多煤矿都根据主要领导的喜好,成立自己的剧团。当时,李庄子矿的矿长李泉清和工会的穆结实主席都是有名的戏剧票友,遇到上级领导或者矿务局领导到矿检查工作,李矿长和穆主席有时候也亲自下场客串一把。因此,王美玲到李庄子矿后,可以说如鱼得水,很是风光。记得有一年,煤炭部的一个副部长到矿检查工作,为了赢得副部长的欢心,矿务局和李庄子矿下了很大功夫。那晚,演出的剧目是《红灯记》,王美玲自然是演李铁梅,李清泉矿长反串李玉和,又矮又胖的穆结实演鸠山。王美玲天生就是唱戏的料,一登台一亮相,就是一个满堂彩,加上嗓门又高又亮,扮相优美,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赢得了副部长的好评。演出结束后,副部长接见演职人员,握住王美玲的手,好久没有放开,最后还邀请李庄子矿豫剧团进京调演。

通过这次演出,李泉清矿长算是出尽了风头,对王美玲更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为了炫耀,他和穆结实主席带着矿剧团到矿务局各矿进行慰问演出,每到一处,都受到职工的热烈欢迎。最风光的是一九八○年,李庄子矿代表矿务局到洛阳地区进行演出,洛阳豫剧三团的团长和导演看了王美玲的演出,如获至宝,非要留下王美玲吃“皇粮”,当专业演员,李泉清执意不放,说剧团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说我们煤矿培养一个好演员不容易,你们怎么忍心拆我们的台,挖我们的墙脚。

王美玲最终没有走成,为了留住她的心,回来后,矿上给她提了个剧团的副团长,享受副科级待遇。

这时,王美玲已经结了婚,丈夫是矿上的技术员,叫毋英伟。由于王美玲不能生育,他们就从矿医院妇产科抱养了一个男孩。

早些年,他们夫妻关系还好,后来,毋英伟看妻子整天出去演出,孩子也不管,就心生怨气,再后来,就和矿上新分的一个中专生好上了,在王美玲外出演出的日子里,两个人成双成对,过起了日子,俨然就是两口子,只是瞒住了王美玲一个人。再后来,毋英伟提了副矿长,调到和李庄子矿相邻的张庄子矿任职。其时,正是“四人帮”刚粉碎后,各种人才青黄不接。

毋英伟临走前和王美玲摊牌,说要离婚。王美玲问为什么?毋英伟说,你说呢,你别以为你做的事大家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和姓李的关系好,他凭啥给你提个副科级?

说真的,王美玲和李泉清矿长真的没有什么,不是李泉清没这个意思,是王美玲不给他机会。

王美玲是个十分刚强的人,见毋英伟全然不念夫妻多年情分,出口伤人,就甩了毋英伟一个耳光,说离就离。随后,俩人去民政科协议离了婚,房子和孩子归王美玲,毋英伟净身出户。

一九八五年,我上班后,每次去俱乐部看演出,总见王美玲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王美玲在台上演出,小男孩就在后台趴着,一动不动的,很是专注。

再后来,王美玲就调到了矿务局豫剧团。后来听说,王美玲到矿务局后,不知咋的就和矿务局的一个姓张的副局长勾搭上了。世上没有不透風的墙,没多久,副局长的老婆就知道了这件事。副局长的老婆撵到剧团,把正在演出的王美玲的脸抓了个稀巴烂,在全矿务局都成了新闻。经过了这件事,王美玲的名声算臭了,弄得矿务局领导的老婆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她,王美玲干脆办了病退在家休息。

九十年代中期,煤矿的计划经济时代早已结束,逐步迈入市场经济。随着企业管理的日趋规范,煤矿的剧团也都解散了,因为长期不上班,王美玲被分流到矿务局多经公司的锚杆厂当副厂长,还是副科级。

一个搞艺术的人哪里干得了这个,一气之下,王美玲干脆申请离了岗,在市区开了一家红玫瑰酒店。凭着王美玲的名头和人脉关系,刚开始,也真的赚了一些钱。后来听说,王美玲和矿务局医院新分配来的一个大学生好上了。那时,王美玲已四十出了头,而那个大学生还不到三十岁,两个人吃住在一起。那几年,应该是王美玲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我偶尔上市里,在街上见到王美玲,她都是一副贵夫人的风采。后来听说,王美玲为了留住“小丈夫”的心(不知结没结婚),一周去做四次美容,还花十几万给小丈夫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

最后见到王美玲是二○○三年六月,那时我已经在矿务局医院上班了,在办公室当副主任。六月中旬的一天,我去神经内科看一个病号,看到病房走廊的连椅上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我看那女人有些眼熟,问神经内科宫为民主任,那女人是谁?宫为民说,她叫王美玲,以前曾是矿务局剧团的名角。

我一听就愣住了,王美玲怎么成了这样?

宫为民反问道,王美玲怎么不可以成这样?

在宫为民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了解到,王美玲开酒店后,很是赚了一些钱,还当了市里的政协委员,后来因为只顾经营酒店,特别是和矿务局医院那个年轻医生好上后,对儿子疏于管教,她那二十出头的儿子竟染上了吸毒,王美玲很是痛心,把酒店转了出去,专门在家里照看儿子。吸毒容易戒毒难,后来儿子因为没钱吸毒,伙同他人去抢储蓄所,结果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自从儿子判刑后,她就成了这样。

我又问,那个和他好的男医生呢?宫为民说,那个男的,大学本科毕业,怎么可能真心和她好?和她好,不过就是看中她手中有些钱,在一块儿玩玩,骗俩钱花。王美玲的儿子出事后,那个男的就走了,听说去了深圳的一家医院。

再后来,我来了青海,就再没有见过王美玲。

去年春节,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听母亲说,王美玲信了“主”,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捐给了教堂,成了一名专职基督徒。因为没了家,王美玲就吃住在教堂。母亲说,因为王美玲会唱戏,识乐谱,她在教堂里主要是弹琴,教大家唱歌,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看似很快乐。

田包子

田包子原名叫田文贵,是李庄子矿运输区田茂泉家的二儿子,因为自小爱吃食堂里卖的包子。据说,在他五岁的时候,一次最多吃过十二个包子,所以人们就都叫他“田包子”。时间长了,本名反倒没人提起。

田包子从小就不爱上学,语文、数学各科都是一塌糊涂。自己不学习也罢了,还常常弄得一个班都不能好好上课,记得上小学二年级那年,田包子的哥哥田东贵从矿区东面的山上捉了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本来田东贵是自己养着玩的,却被田包子偷偷带到了学校,装在塑料袋里,利用下课时间,放在班里一个叫郭妍艺的男孩子的书桌里。郭妍艺虽说是个男孩子,但因为自小母亲把他当女孩养,所以不论是走路还是长相都十分女性化,郭妍艺从书桌里取书,猛地摸住一个软软的且蠕动着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条小蛇,顿时小脸煞白,晕了过去。为这个,郭妍艺的母亲赵菊层找到学校,非让处理田包子,学校把皮球踢给了田包子的父亲田茂泉,让他去做赵菊层的工作,否则,将给予田包子开除学籍处理。

一个刚刚七八岁的孩子,不让上学能干啥,田茂泉买来礼物去学校找班主任、找校长,又找赵菊层,好话说了千千万,最后赵菊层答应不再追究,但必须把田包子换到其他班里。

按说经历了这件事,应该有所长进,但田包子却不,调整到其他班里的田包子更加有恃无恐了,先是在学校和人打架,最后发展到和校外的小流氓小混混结伙,截住学生要钱收保护费。那些年,煤矿工资普遍不高,各家日子都是过得紧巴巴的,孩子们上学身上都不带钱。不掏钱就揍,有些孩子没办法只好利用去矿上洗澡的机会偷一些矿车销子、连接环等东西来卖,时间久了,被矿区派出所抓住了,派出所顺藤摸瓜,最后打掉了这个在学校门口敲诈勒索的少年犯罪团伙,田包子和几个主犯被送到少管所劳教三年,那时候,田包子上初一。

从少管所出来,田包子已经是一个半大小伙子了,田茂泉看他整天无所事事,就托人给他找了一个在木料场卸沙子的临时活儿,但田包子干了不到三天就不干了,嫌活儿太累人又不挣钱。

田茂泉没办法,厚着老脸去找了新来的矿长马明,说了给儿子找个活儿干的事,马明还算不错,直接给劳资科长任广深打了个电话,让给田包子报了个协议工,分在了三○三队。

协议工和农轮工都是煤矿临时性用工的一种,不属于国企的正式编制,一般签订合同期限为三到五年,干得好的可以转正,和农轮工唯一不同的是,协议工大部分都是矿工子弟,没有功劳有苦劳,协议工从某种意义上更有希望转为企业的正式职工。

田包子被分在三○三队,队长田登云看在曾和田茂泉在一个队干过的分儿上,没有安排田包子进工作面干直接工,而是让他跟着杂工组去维修巷道,杂工组在三○三队这样的单位,虽说没有生产班挣的工资高,但活儿相对轻松,安全系数也较高,尽管这样,一班下来,田包子还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就这样,田包子勉强干了一个月,到第二个月底开工资的时候,田包子开了一百八十块钱。一百八十元放在当今是少了点儿,但在面粉一斤两毛一、猪肉一斤不到一块、一个卤猪蹄五毛钱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应该算是高收入了。尽管井下的活儿很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的田包子还是很兴奋。

一晃四年过去了,田包子虽说在三○三队干得不咋样,田登云看在田茂泉的分儿上,还是给田包子转了正。如果不是后来的一场事故,田包子也许就在三○三队干下去了,将来有可能还会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

但是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那是一九八八年七月底的一天,那天不生产,停产检修,队里安排老戚、刘铁刚、张毛、田包子和赖长青几个人维修巷道,组长老戚就让赖长青看顶,他们换棚。看顶,就是看顶板,发现有冒落征兆及时把在下面干活的人撤出来。在井下干活,不论几个人一拨,都需要有一个负责安全的角色。当老戚、张毛刚把压弯的工字钢取下来时,顶板突然来压,还没等看顶的赖长青喊叫出来,顶板就塌了下来,一下子把老戚、张毛、田包子、刘铁刚等埋在了下面。赖长青一看出事故了,赶紧跑去叫人来抢救,等把人扒出来,老戚、张毛已经身亡,刘铁刚、田包子、杨虎三个人受伤被送进医院救治。

一下子死亡两个人、伤三个人,自然是重大恶性事故。按照煤矿“三不放过”原则,首先追查事故责任,分析认为,停产修护,突然来压造成冒顶致人员伤亡,是一起因人为不負责任造成的恶性事故。首先,三○三队在停产修护期间没有制订切实有效的安全措施,是造成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其次是戚长富、张毛和刘铁刚等人违章作业是导致这起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第三是负责当班安全工作的赖长青没有尽到自己职责,是导致这起事故的又一原因。根据“事故原因不追查清楚不放过,事故责任者和群众没有受到教育不放过,没有防范措施不放过”的原则,经李庄子矿安全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三○三队队长田登云因安排工作不细,制订落实安全措施不力,对这起事故应负领导责任,给予免职处理,调矿调度室工作;事故当事人张毛、戚长富违章作业导致事故发生,鉴于俩人已死亡,免予处分;刘铁刚、田文贵等三人违章作业造成他人死亡,鉴于该三名同志本身也受伤,每人罚款五百元,取消全年奖金;当班负责安全工作的赖长青没有尽到看顶的责任,导致事故发生,给予解除劳动合同处理。

经过了这件事,出院后,田包子说啥也不在井下干了。田茂泉又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把田包子调到了地面辅助队。地面辅助队主要负责矿区的绿化和环境卫生,像种花种草、扫大街、打扫厕所等都属于辅助队的职责范围。到辅助队后,田包子给队长老陈买了两条牡丹烟,分了个打扫厕所的差事。这个差事田包子自然干不来,他转手把打扫卫生的活儿包给了矿上一个工亡职工的家属,每月的工资自己留一半,给人家一半。因为已经和队长老陈打过招呼,老陈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谁打扫,只要有人打扫就行。

工作理顺后,田包子先是跟着别人去贩菜,但贩菜太辛苦,一秤来百秤去,一斤挣个三分两分,田包子看不上眼。后来,他听说倒腾煤挣钱,就通过朋友从银行贷了十万元钱,田茂泉说他他不听,三个月后,田包子在矿区西边盘下一块地,买了粉碎机,围墙一围就做了煤场。

那几年,倒腾煤的还少,田包子脑瓜子又灵活,从矿上购来煤炭后,雇人加班加点往煤里兑粉碎后的矸石,他把煤场建在矿区西边,也是图距离矿上的矸石山近。倒腾煤炭,最主要的是关系,只要有关系,不愁赚不到钱。田包子没有人脉,但田包子脑瓜子灵活,不仅脑瓜子灵活,而且胆子大,舍得花钱,很快就建立起一张自己的关系网。据说,在他倒腾煤炭鼎盛时期,每天的花销都在万元以上。听说他为了拿下一个电厂的老总,陪打业务牌,不仅一晚上一下输了五万多元,最后还请老总吃喝玩一条龙,整套下来,硬是把八万元花了个净光,有这样的大手笔,不挣钱肯定是不可能的。钱挣得容易,去得也快,有了钱,田包子就花天酒地。据说,田包子最风光的时候,一夜竟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相陪。

九十年代中期,由于受国家政策的影响,有水快流,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有越来越多的人看中了煤炭这个生财之道,一时间,全国各地大型煤矿周边都是小煤窑。据统计,在九十年代中期,仅李庄子矿周边就有十三个小煤窑,这些小煤窑在和大矿争夺有限的矿产资源。小煤窑成本低,见效快,一两年时间,一批百万、千万富翁相继诞生。

田包子看到小煤窑挣钱,就把煤场卖了加上这些年挣的一百多万,另外又从银行贷了五十万全部投进去,在李庄子矿西北边开了一个小煤窑,命名香山矿,高价聘请了工程师,随后就招兵买马当起了老板。也是合该田包子倒霉,香山矿打了八十米深,刚见煤不久,井下就发现瓦斯超限。田包子本就对干煤矿一知半解,何况干大矿和小煤窑完全不一样,聘请的工程师又是个不负责任的主儿,说没事,加大风量把瓦斯吹散就没事了。道理是这样,但因为田包子平时从不下井,工程师老孟也是下去转一圈儿就上来了,井下挖煤的汉子嫌风筒在头顶干活碍事,就把风筒放在了地下,风筒放在地下,头顶上就吹不着,导致头顶瓦斯聚积,加上小煤窑井下用的设备不防爆,遇见明火一下子就爆炸了,窑下干活的二十三个人一个都没跑出来。窑塌了,田包子和老孟也被逮了进去。

一夜之间,田茂泉头发全白了。

按照国家规定的死亡职工每人赔偿不低于二十万的标准,田包子就是把开煤场开煤窑赚的钱全部赔给人家也不够,田包子在拘留所里面住了半年多,最后田茂泉把田包子在市区买的房子和矿全卖了才勉强凑够赔偿款。

田包子放出来后,银行又来催要贷款。田包子手里掂着一把菜刀,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不我就赔你一根手指吧。说着,就把左手放在门前的水池边上,右手手起刀落,左手无名指就掉在了地上。田包子看着在地上跳动的手指,脸色惨白,弯腰捡起那根手指,递给银行的工作人员,说一根够不,要不再赔你一根?

银行人员落荒而逃。

说到这里,不能不说赖长青。自从被矿上辞退后,赖长青因没脸面对家人,就到一个小煤窑打工,因为赖长青是高中毕业,人又长得白净,清爽且有文化的赖长青被矿主张柏山的女儿张金凤看中,招了女婿。后来,张柏山出了车祸,小煤窑就交给张金凤打理,张金凤任董事长,赖长青任总经理兼矿长。赖长青也成个人物了,不仅是市里的优秀民营企业家,还是的政协委员。

到了九十年代末,国家可能意识到小煤窑乱采滥挖,尤其是频频发生的恶性事故对环境、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关闭非法和布局不合理煤矿的通知》,从而揭开了整顿小煤矿的序幕。

赖长青和老婆张金凤商量后,很快在市区投资开了家国雅足浴中心,那是煤城第一家大型的足浴中心。

那天,时来运转的赖长青请田包子吃饭,当然还有以前三○三队的同事。田包子知道,赖长青请大家吃饭,明显是在显摆,但那有啥法子呢,人家混得好,该着人家显摆。

那天喝着酒,赖长青对田包子说,到我的足浴中心来吧,给我看场子。大家以为田包子肯定不会答应,因为田包子毕竟也是当过老板的人,现在竟然沦落到要去给人家看场子。没想到,田包子竟答应了。

国雅足浴是市区规模最大设施最齐全的足浴中心,里面经过上岗培训的足疗技师有近百人,当然大部分都是妙龄女子。人们以为田包子是看中了在这里看场子,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人们想错了,在国雅,田包子整天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从不跟任何人多说笑,只是用心干好自己分内的事,也许是太多的人生起伏使他多了几分凝重和沧桑。

在国雅足浴干了四年,田包子向赖长青提出辞职。赖长青要挽留,田包子说,在这儿干只能混个衣食无忧,但我还有几十万的银行贷款要还呢?赖长青要借钱给他,田包子不要,说这些年挣的已经够了。

从国雅出来后,田包子利用几年积攒的十万元钱在矿区租了一个门面,店名就叫“田包子”,雇了四个干净利索的职工家属,早上卖早餐,主营包子稀饭,中午晚上卖饺子馄饨。因为味美价廉,经济实惠,且童叟无欺,生意特别好。第二年,田包子又在市区开了一家连锁店,还是经营包子、饺子和馄饨。第三年,田包子在张庄子矿又开了一家店。到第六个年头,田包子不仅还清了银行贷款,还在市区买了一套住房。

再后来,听说田包子和劳燕玲好上了。

劳燕玲原本是李庄子矿运输区职工李幼斌的妻子。一九九七年前后,李莊子矿和全国大多数煤矿一样陷入困境,煤卖不出去,工资开不出来,为了提高劳动效率,矿上出台一项政策,夫妻都在矿上的,必须有一人下岗。李幼斌的姐夫原本在矿务局机电总厂上班,前几年效益不好,辞职和人合伙开了个小煤窑,大矿不行了,小煤窑的生意却越来越红火,下岗后的李幼斌到姐夫的小煤窑帮忙,却因塌方死在了井下。

二○○九年春节,我回矿上母亲那儿过年,听说劳燕玲给田包子生了个儿子,田包子很高兴,在矿上的野味食府摆了十几桌酒席,请以前矿上的同事和街坊邻居,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

田包子和劳燕玲能走到一起,让矿上的人感到不可思议,也许是田包子想起了那年在井下的那次冒顶吧?

李鸿渐

说说李鸿渐。

李鸿渐是李庄子矿李发卫的儿子,李发卫最先在掘一队当放炮员,一九七一年在处理哑炮时,把命丢在了井下。

那一年,李鸿渐十七岁,初中刚毕业,李鸿渐的妹妹李红梅十二岁,弟弟李鸿喜九岁。按照煤矿的要求,因公死亡的矿工,家里可以有一人顶替到煤矿上班,因李鸿渐的弟弟妹妹尚年幼,李鸿渐就顶替父亲来到了煤矿。

到矿上后,因为是工亡矿工的孩子,属于照顾对象,李鸿渐被分配到机修厂给老电工邓功仓当徒弟,修煤矿井下开关等设备。农村出来的孩子憨厚朴实,师傅让干啥就干啥,从不顶嘴,邓功仓修开关的时候,李鸿渐就在一边认真瞧仔细看,师傅需要什么工具,李鸿渐都会很快递到师傅手里。邓功仓看李鸿渐长的机灵,眼里又有活儿,也很喜欢这个小徒弟,教的也就格外上心,并找来一些矿山电工方面的基础书籍让李鸿渐看,李鸿渐如获至宝。后来,邓功仓还将他珍藏多年的煤矿各种型号开关、漏电器等矿山常用电气设备的线路图让李鸿渐看,然后对着线路图一点一点讲解,使李鸿渐很快上了道,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李鸿渐就能单独处理工作中的一般问题了,惹得老机修工平方林、老车工刘玉柱都很羡慕,说邓功仓收了个好徒弟。

一晃几年过去了,李鸿渐不仅个子长高了,技术水平也越来越高,成了电工班的技术骨干。李鸿渐的师傅邓功仓是矿上连续多年的劳动模范,技术高为人好,在机修厂具有较高的威信和群众基础。功成名就的邓功仓看李鸿渐勤奋好学,为人老实,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就有心“推一推”这个年轻人,成就一段师徒双先进的佳话。于是,年底评先进的时候,邓功仓就极力推举李鸿渐,因为李鸿渐为人老实本分,厂里的干部职工对李鸿渐评价也很高,那一年,刚好遇到矿上要推出新的先进典型,技术水平高、群众基础好、刚刚二十出头的李鸿渐就成了李庄子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劳动模范。一九七六年,李鸿渐还出席了洛阳专区的“工业学大庆”先进表彰大会,并被评为矿务局劳动模范。

一时间,李庄子矿机修厂李鸿渐名声大震。

成了先进典型的李鸿渐很快成了李庄子矿有限的几个未婚女工的关注对象。

说到这里,不能不说说胡大妞。胡大妞是李庄子矿附近张庄子村人,父亲去世早,家里兄妹两个,哥哥胡大帅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大伯胡长林是张庄子村党支部书记,因胡长林和李庄子矿革委会主任张广厚交情好,就把侄女胡大妞安排到矿上当了工人。

胡大妞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孩,看到李鸿渐长得白白净净,不仅是地面工种,且年纪轻轻就当了劳模,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就买来毛线为李鸿渐织了一件驼色百合图案的毛线衣。那时候,除了个别当领导干部的能穿得起,一般职工很少有人穿毛线衣。随后,胡大妞还买了两瓶川曲酒,找到机修厂的厂长李元岁,托他去找李鸿渐为自己做媒。

那时候,人们平时喝的都是一毛钱二两的散装酒,一块多钱的瓶装酒很少喝,李元岁见胡大妞出手不凡,再加上胡大妞的背景,也很乐意促成这件事。李元岁先找了邓功仓,让他先跟李鸿渐说,随后又安排他们见了面。在农村都是拿着不菲的彩礼去求女方,何曾见过女方自己找上门来的,加上胡大妞长相俊俏,性格开朗大方,李鸿渐很快就坠入爱河。二十六岁那年,李鸿渐和胡大妞在矿上找了间宿舍,就把婚事办了。两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李鸿渐给儿子取名李兆玺。

后来,胡大妞的哥哥胡大帅当选张庄子村村民委员会主任。

因为李庄子矿毗邻张庄子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张庄子村村民时不时给矿上找一些小麻烦,头天过来几个老头老太太堵住矿部大门,说矿上的职工偷了村里的庄稼,隔天又过来一群年轻人,称矿上越界开采造成村里地下水位下降,让矿上给村里架设自来水管道,因为涉及工农关系,矿领导就找到任村主任的胡大帅。酒杯一端,政策放宽,一斤酒下肚,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胡大帅成了李庄子矿党委书记鲁子奇和矿长马富国的座上客。

不知是因为大舅子哥的影响,还是李鸿渐真的是福星高照,一九八四年七月,三十岁的李鸿渐成了李庄子矿机修厂副厂长,主持机修厂全面工作,原厂长李元岁调水电队任党支部书记。

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厂长,妻子贤惠,儿子聪颖,如果就此下去,李鸿渐的人生应该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是人是会变的,李鸿渐也不例外。应该说,李鸿渐刚当上领导那几年,工作成绩还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李鸿渐懂业务,会管理,机修厂的工作赢得了矿领导的一致称赞,并连续多年被评为矿务局和矿上的“六好区队(车间)”。一九九○年,李鸿渐还荣获了河南省五一劳动奖章。而后,李鸿渐由副厂长而厂长,并兼任机修厂党支部书记,党政一肩挑。

因为多少能写点儿东西,一九九四年,由父亲的好友杜叔推荐,我从井下单位调到矿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刚到办公室时,不敢多说话,平时除了看报纸外,就是下区队,写一些新闻稿子,也因此和李鸿渐有了交往。也许因为我是矿上下来的,李鸿渐见了我也总是很客气。那时候,我刚成家不久,有一次,因为焊水箱需要几个水嘴儿,我就去找李鸿渐,李鸿渐问铁皮有没有?我说准备买一张白洋铁皮,找几个水嘴儿,然后找街上的李麻子焊。他说,你不用买了,你把水箱的尺寸给我,下周一你来取,随后又问我和保卫科门岗的人关系咋样,不行的话他找人从机修厂里拉出来。我一听,喜出望外,要知道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三百元出头,一个水箱是我一个月工资的近四分之一。后来,我又找李鸿渐办过一些小事,他也都办了,我对李鸿渐很感激。

第二年“七一”的时候,我根据往年机修厂上报的经验材料,又简单采访了一下李鸿渐,在《矿工报》上给李鸿渐发了一篇通讯,题目叫《机修车间的带头人——记李庄子矿机修厂厂长、优秀共产党员李鸿渐》。稿子是让宣传部的李刚捎到报社的,他们每周要去矿务局取两次报纸。

见报的第二天,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哥们儿漆雕、子午找到我,指着登有李鸿渐那篇通讯的《矿工报》对我说:看你写的啥鸡巴人,你知道矿上职工都咋骂你吗?

我愣住了,就问:李鸿渐怎么了?

漆雕说,亏你还是在办公室混的,李鸿渐是个啥样人都不知道?

子午说,那货是个老骚虎蛋,听说矿机修厂像样的女工都让他染指了。

我摇头。

第三天,在辦公室早会上,高建云主任也狠狠批评了我一顿,并说我以后把握不准的不要写。后来听说不仅高建云主任让矿长骂了,就连宣传部的杨部长也让矿长骂得狗血喷头。

主任和部长都挨了骂,我的日子自然不好过,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低落,稿子也不好好写了,偶尔写上一篇送到宣传部,宣传部那帮人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后来,听李刚说,领导交代对你写的稿子以后要把严点儿。我不知道我在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连个副科也没提上,不知与这事有没有关系。

一九九八年那两年,矿上形势不好,连续十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机关各科室都分了下岗指标。那时,我的一个亲戚在老家办了一个厂,让我去帮忙,我就主动提出下了岗。二○○三年,煤矿形势好了以后,我回矿上班,机关是进不去了,刚好矿务局总医院需要人,听说我能写材料,就把我要了去。半年后,提了副主任,当然,这是后话。

从此我就告别了工作十八年的李庄子矿。

我离开李庄子矿以后,有次回矿上看父亲,在俱乐部闲逛时听人说,李鸿渐有一次晚上出门,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在洛阳一五○医院住了半年多,腿好后,留下了残疾,走路稍微有点儿跛。矿上的人都说,李鸿渐这是报应!

经过了这件事,我想李鸿渐应该有所收敛了吧。

再后来,受家庭经济所迫,儿子越来越大,结婚要买房,我离开了矿务局总医院,来到了几千里之外青海的一个煤矿。那些年,正处于煤矿的黄金十年,矿务局效益好,对外扩张的就厉害,在新疆、青海、内蒙、山西等地都新建了煤矿。

我到青海工作后,有一年回家探亲,在和哥们儿老闫、老屈吃饭时,我无意中提起李鸿渐,问李鸿渐现在怎样了,还骚吗?

老屈说,他死了,被运输区的汪小健捅死了。我问啥时候?就是你去青海那年。因为啥?老屈说,据说是李鸿渐睡了汪小健的老婆,汪小健找李鸿渐理论,李鸿渐仗着自己身高马大,不把身材瘦小的汪小健放在眼里,还连挖苦带嘲笑,汪小健一气之下,从腰里拔出刀子,一连捅了李鸿渐七刀,就在机修厂的值班室里。

老屈说,这事当时在矿务局极为轰动,我们都以为你会知道呢。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李鸿渐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后来听说,李鸿渐死后,他的妻子胡大妞抑郁成疾,在李庄子矿待不下去了,就提前办了内退,把矿上的房子卖了,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去年秋天,我从青海回河南探亲。那天,我去市法院找人,在法院三楼贴有工作人员值班表的墙上,看到一个法官也叫李兆玺,年纪和李鸿渐的儿子相仿,不知是不是李鸿渐的儿子。

胡 强

我有个朋友叫胡强,是李庄子矿二采队的。其实,我和胡强也不是啥朋友,只因我和他哥胡刚关系比较好,偶尔在一起喝个小酒啥的,在胡刚那里我见过他两次,所以也算熟悉了。平时,走在街上,他见了我也总是哥长哥短的叫。

那天,胡强的爹胡老奎有病住院了,胡强就去跟队长请假,队长看胡强还算孝顺,就准了。

胡强的爹不是啥大病,就是心脏不太好,平时血压稍微有点儿高,也算老毛病了,加上年纪大了,胡老奎每年都要住上一两回医院,输些扩张血管的液体。

那天,胡强伺候老父亲输过液吃过饭,看看天色还早,对爹说上街转转就出去了。胡强刚下病房楼,就听有人喊他的名字,胡强回头一看认识,是一个队的工友刘长泰。

刘长泰是个老医院了,说老医院,不是说他是个老病号,而是说他整天老泡在医院里。刘长泰和胡强不一样,胡强是矿上招的劳务工,或者说是临时工,而刘长泰是接父亲班的正式工,因为家里条件相对较好,就不愿意下井,嫌井下危险,而刘长泰的父亲又没本事把儿子从井下一线调到地面。既然当了工人,总的上班呀,于是,刘长泰的父亲就让刘长泰给队长重重上了一份礼。多重?不知道。反正是劉长泰不用天天下井了,而是整天在医院里护理病号。李庄子矿二采队是个拥有两百多名职工的大单位,人多了,又是生产一线,砸伤碰伤的总是免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既然是工伤,哪个都不是三五个月能出院的,在煤矿,哪个区队都有一两个像刘长泰这样的人。

刘长泰在医院里遇到胡强,十分高兴,问胡强来这里干嘛,胡强把父亲住院的事说了。刘长泰又问胡强现在去哪儿?胡强说没事上街转转。刘长泰说,没事的话,今天兄弟带你去个好地方,保你高兴。胡强问去哪儿?刘长泰笑笑说,跟兄弟走就行了。

俩人在医院对面的宋都饺子馆下了一斤饺子,又要了几个小菜,每人两瓶雪花啤酒,酒足饭饱后。两个人打的到天鹏酒店斜对面的春水街。春水街,胡强知道,因为一街两行都是美容和洗头洗脚的,是这个煤城的红灯区,又称流氓一条街。胡强虽然从没来过这里,但这些还是知道的。

胡强一看刘长泰把他带到这里,脸就红了,说,泰子来这儿干啥?刘长泰说,你别管,跟着我走就行了。胡强虽然已经成家,来这样的地方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但不安中又有一种期盼。

刘长泰看起来好似这地方的常客了,带着胡强来到一家发廊,进了门,刘长泰朝一个三十多岁很妖冶的女人脸蛋摸了一把,色眯眯地说道,今天我兄弟第一次来,找个漂亮点儿的姑娘。那女人很媚地笑了笑,那是肯定的。

不一会儿,从二楼下来两个女孩子,很年轻,在二十岁上下,一个稍微丰满一点儿,另一个苗条一点儿,模样都很甜。丰满的那个上来就拽住了胡强的手,说了句哥长得好帅,另一个也拉住了刘长泰的胳膊。胡强哪里见过这么开放的姑娘,一下子羞红了脸,那姑娘拉住胡强的胳膊,说,哥,上楼坐。

楼上的包间灯光很暗,姑娘进去后就把门插上了,因为灯光太昏暗,胡强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摆设,一张小床,一个单人的小沙发,紧挨门口的地方放了一个洗脸盆,除了这些外,两个人转身都有点儿困难。姑娘上去把胡强的外套脱了扔在沙发上,胡强心里通通直跳,感到喉咙干渴得厉害。姑娘笑了笑,转身上床钻进了被窝里,不一会儿,一只白嫩的手一挥,一团红色的东西就扔到了沙发上,胡强一看那东西,就再也忍不住了,三把两把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掀开被子就扑向那团散发着白光的躯体。

一时事毕,胡强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羞愧,心里暗暗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来这地方了。话是这样说,胡强还是又去了一次。

这次是胡强一个人去的,那天,他对胡老奎说,爹,我今晚回矿上取点儿东西,明早过来,不耽误你输液。胡老奎见二儿子已经过来几天了,何况自己又能活动,说你回吧,我在这儿没事,就是有事,还有医生护士呢。胡强说,那中,我回了,你有事打电话。胡老奎说好。

从医院出来,胡强来到上次刘长泰带他来的那家店。这次,胡强挑了一个个子高挑嘴唇很性感的姑娘,那姑娘长的有点儿像女明星舒淇。

那一晚,胡强和那姑娘翻来覆去折腾了五次。前四次,胡强还记着戴套子。第五次的时候,那姑娘说,哥今天太厉害了,你看,套子都没了,要不,今天就算了吧。胡强心想,一夜四百,如果不再干一次,那不是太亏了,胡强挑逗地说,怎么?害怕了。那姑娘把性感的嘴唇舔了舔,娇笑着说,哥太厉害了,我投降,妹子怕了你还不行吗?投降也不行,今天你不把强哥伺候舒坦肯定不行。说完,胡强就又扑了上去。

胡强在医院又伺候爹了两天,换了他哥胡刚。胡强就回矿上班了。

胡强回矿上班不久,就发现自己的下身有些红肿,撒尿困难,尿道口有时候还有一些脓状的东西,胡强有点儿害怕,不知是不是染上了啥脏病?也不敢跟媳妇赖妮说。

那几天,胡强上的是夜班,晚上十点半开进班会,然后是换衣服下井,等下班洗过澡回到家里,通常都是上午将近十点了,再加上有时候队里开会,吃过午饭睡上一觉起来,就又该上班了。从胡强去医院护理爹回来上班,转眼快半个月了,这期间,胡强的媳妇赖妮有几次想和丈夫温存温存,胡强总是借口井下活儿太累,推了过去。转眼到了月底,胡强夜班结束,该倒班了,那天晚上,赖妮缠着胡强要和胡强温存,胡强嘴上说着过两天过两天,赖妮三揉两捏,胡强的下身就挺了起来,再说不干肯定不行,于是,两个人就缠在了一起。

过了几天,赖妮也出现撒尿困难,并有白色脓状物,那天晚上,等把孩子安顿睡下,赖妮就一把把胡强的被子扯开,把胡强揪起来审问,问胡强是不是在外边干坏事了?把脏病带回了家。

刚开始,胡强还嘴硬,说,凭啥是我呢?

赖妮照着胡强脸上就是一个耳光。骂道,姓胡的,我说呢,平时隔不上三天,就急得狗过不去河一样要弄那事,这次,竟然能忍耐将近半个月,敢情是你在外面吃了野食,走,咱去找你爹说理去!

胡强一看赖妮气呼呼的样子,不说肯定是不行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向赖妮做了交代,第一次和谁去的,第二次怎样去的,只是省略了一晚上弄了五次的事。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写一份材料,办公室通讯员小田推门进来对我说,主任,办公室有人找你。我过去一看,竟然是胡强和他媳妇赖妮,我问他们有啥事?胡强和赖妮都显得很不好意思,说想请你帮忙介绍个医生看病,我问看啥病?胡强看了小田一眼,我看胡强的意思是不想当着小田的面说,就说,走,到哥办公室喝点儿水。

进我办公室后,我给他们倒了一杯水。就问他们啥事?赖妮一直板着脸,说让胡强说。

自从我调到医院后,不断有以前在矿上的同事或者朋友来找我请人看病,总认为在医院有熟人没熟人是不一样的,我也很乐意给他们帮忙,证明我还混得不差。

胡强扭扭捏捏吭哧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啥意思,原来是让我帮忙找个那方面的专家看看。我和门诊皮肤科主任王珺关系不错,看病自然不成问题。我把胡强他们带到门诊,到皮肤科门口,赖妮说啥也不往里面走,最后,我只好带着胡强进去了,王珺给胡强进行了检查,问胡强是不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胡强点点头。王珺说,媳妇知道不知道?胡强嗯了一声。王珺说,看样子是媳妇也染上病了,胡强说是。王珺说,情况很严重,要抓紧治,否则会越来越严重。胡强问,治好要多少錢?王珺说,夫妻两个要看好,没有一万也要八九千,但今天办公室王大主任亲自来了,面子我肯定要给,在这里也向你们透个底,我可以给你们用最好的药,费用大概在四到五千元,如果你们实在嫌贵,也可以去别处看,不勉强。

估计胡强和赖妮去外面医院问过了价,连连说,治治治。随后,王珺就给胡强开了一大兜子药,有口服的,有涂抹的,有男用的,有女用的,并告诉他们半个月来复查。

胡强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问王珺,他们的情况真的那么严重?王珺笑了笑说,怎么说呢?老兄,如果是你,两千块钱包治好,但像这种垃圾人,总的给他一点儿教训吧,就看他以后能不能长记性。

我捶了王珺一下,骂了句,好小子。

后来听说,赖妮病看好后,越想越生气,有一天去矿务局总医院找到刘长泰,说胡强跟着刘长泰学坏了,让刘长泰负担药费。刘长泰自然不会认账,和赖妮大吵了一顿,惹得许多人观看。

也许是观看的人群中有矿上的人,也许有人认识赖妮,总之,胡强嫖娼染病这件事在李庄子矿议论了好久。从此以后,啥时候提起胡强,矿上人都会说,那个胡强呀,嘿嘿……

老 扁

我和老扁曾经在一个队里工作过,老扁比我大十多岁,我一九八五年参加工作时老扁已经三十好几了。

老扁是个扁扁头,这么说吧,老扁的头左右两边的宽度绝对不会超过七公分,且上下一致,额头向前奔儿喽着,窄窄的一条,眼窝深深陷在奔儿喽头里,猛一看,很有些怕人。大伙儿都说老扁的扁扁头是他娘生他时难产生不下来,接生婆用夹子硬把他拽出来的,否则不会是那个头型。

老扁姓霍,霍元甲的霍,排行老二,名字是记不住了,咱们还是暂且叫他老扁吧。老扁尽管长得很丑,但因为有一份工作,还是娶有老婆的。

老扁的工作是他哥给弄的。

我参加工作时,老扁的大哥霍瑞光在三○四队当副队长。据说,当初为了老扁能娶上媳妇不打光棍,老扁的妈曾跪着求大儿子一定要给老扁找个工作。为了给弟弟报个工人,老扁的哥霍瑞光也真是豁出去了,那时候,霍瑞光还不是副队长,仅仅是个工人,为了弟弟,他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备了一份厚礼,送给了矿上主管招工的麻永富,才给老扁报了个子弟工。据说,当初麻永富曾问过霍老大,你弟弟瞎不?霍老大说,不瞎。麻永富又问,瘸不?霍老大回答,不瘸。麻永富说,不瞎不瘸,在煤矿就能干。霍老大说,我也是这样想。

早些年,招工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只要你有人,不瘸不瞎,能干活,也没有体检身体这些手续,填一份招工表,矿上人劳科盖个章,就成了工人。但当霍老大将老扁带过来填表时,麻永富一看老扁那副样子,还是着实大吃一惊,心想,世上怎么有这么难看的人呀?但他既然已经收下了人家的礼,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样,老扁就成了一名煤矿职工。

那时候,没有正式工、农轮工、协议工之说,只要填了表盖了矿人劳科的公章,就是矿上的正式工。

当上了工人后,在老家,老扁的娘给老扁说了一房媳妇。也许因为老扁长得实在是太丑了,老扁的媳妇基本上很少到矿上来。我参加工作后,一直没见过老扁的媳妇,据见过老扁媳妇的张柱子、雷云天说,老扁的媳妇虽说不上十分漂亮,但还称得上眉目清秀,和老扁在一起,绝对可以用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来描述。那时候,老扁隔上两三个月就要回去一次,每次从家里回来,老扁总是笑眯眯的,连那张丑陋的窄脸也不那么难看了。

再后来,老扁却不再回家了,在矿上的时候,老扁的脸色也是十分难看。

后来,听老扁同宿舍的老黄说,老扁的媳妇和豫东赊鸭子的人跑了。媳妇跑了,老扁自然不用回家了。那时候,老扁的娘已经去世了,老扁的哥霍瑞光已成家另过了。结婚十来年,老扁的媳妇竟没有给老扁生下一男半女,矿上的人都感到奇怪,莫非老扁的脑袋被接生婆用夹子夹扁了,难道下面也夹出毛病了不成?但这些人们私下嚼嚼舌头还行,当着老扁的面是万不敢说的。

老扁的嫂子原在农村,后来因为霍老大每到收秋收麦都得回去,加上种庄稼收益低,霍老大就把老婆孩子的两三亩地租给了邻居,让人家代他交公粮,另外一亩地一年给他一百斤麦子。

老婆到矿上后,霍老大就找人给老婆找了个在捡矸楼捡矸的临时活儿,就算把家安在了矿上。看到弟弟又成了孤家寡人,霍老大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老婆到矿上后,逢年过节包个饺子改善个生活,霍老大总是给弟弟打电话让去吃饭,平时老扁拆洗个被子啥的,霍老大也总是让弟弟拿家里来,让老婆给拆洗。

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霍老大的老婆跟丈夫说,老扁去骚情她,摸她的奶子。她说,那天,老大上班走后,孩子也去上学了,老扁来了,说让嫂子去集上的时候帮他买衣服,给了两百块钱,钱给了后,老扁却不走,刚开始没话找话说一些闲话,过了一会儿,老扁就说骚情话,说让嫂子在娘家村给说个媳妇,并说他已经攒了好多钱了,最后竟然去摸嫂子的奶子,老大的老婆拿了根擀面杖照头就打,老扁才跑了。

霍老大一听,自然是火冒三丈。但这事问弟弟没法张口,心想,老扁也是有过媳妇的人,已经尝过女人的味道,骚情嫂子的事估计是真的,自此后,就再也不让弟弟上门了。再后来,弟兄俩就断了来往,就是在大街上走碰头,也是一扭脸各奔东西。

也许是长时间没有女人滋润的缘故吧,有一段时间,大伙儿看到老扁一见到女人就两眼放光。

这时候已经有一个人盯上了他,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矿上的,没有人认识她。据说,那个女人为了接近他,还煞费了一番苦心。

那天,老扁上八点班,下班后吃过饭,刚走出食堂门口,见到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农村妇女胳膊上了一个篮子走了过来,问老扁,大哥,要鸡蛋吗?新鲜的。

老扁在井下经常听别人说矿区附近农村有些妇女农闲的时候来矿上以换鸡蛋或者的名义从事那种职业,和人弄那事,老扁却一次都没遇到过。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只是李庄子矿,全国大多数煤矿都是这样,一到月底开工资的日子,每天都会有矿区附近农村的妇女三三两两借口“换鸡蛋”或者换其他的,到矿上的职工宿舍里转悠,有些熟知行情的职工一搭讪,使个眼色,那女的就会跟男的走,有时候去宿舍,有时候去女的租住的房子。半个小时,事成后,各奔东西。这些女人大都是矿区方圆三二十里农村的,在农村,虽说吃的不愁,但是没有零花钱,于是,一些家里缺钱的,就三三两两结伴来到煤矿“淘金”,因为她们知道,在煤矿的大都是“一头沉”,因为长年在矿上不能回家,体内的雄性荷尔蒙非常旺盛,水满则溢,总得给他们“发泄”的出口啊。有的干脆在矿区附近村子里租上一间房就开始营业了,出来干上两个月,一年的零花钱有了。因为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说谁,回到家里,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老扁看那女人虽说不太年轻,但却长得丰乳肥臀,估计是第一次出来干这个,显得有些局促。老扁问啥价?那女的说,大哥说啥价就啥价。老扁盯着女人脖颈下的一片白,咽了口吐沫,向那女的点点头,说了句跟我走。

老扁回到宿舍,那女人也跟到宿舍。老扁一转身用脚把门锁碰上,然后扣死。那女的问老扁,哪是你的铺?老扁指了指里面那张,然后边脱衣服边往床边走,嘴里说着快点儿快点儿,上去就扒女的衣服。

女的这会儿镇静下来,说,大哥猴急猴急的也不问问价钱?老扁以前虽没干过这事,但经常听人说起,行情还是大概知道的,因已是箭在弦上,顾不得来虚的,就说先弄了再说弄了再说,说着把灯一关,就如猛虎下山一般扑了上去,两个人很快就绞在了一起。

大概半点钟,老扁才喘着粗气从那女人身上滚了下来,一手抓着女人的乳房说,你说多少钱?那女的问,我说多少你都给?要三百要五百你都给?那时候,老扁一个月才开不到三百块钱。但一想既然说出了口,就咬咬牙说,给!

那女的给老扁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我不要三百,也不要五百,我要你明天去山坡上给我盖一间干打垒。

老扁一听,猛地愣住了,要那干啥?

女人一笑,你说呢?

老扁一听,你真的愿意跟我过日子?

女人点点头。

老扁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嘴里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女人穿好衣服,对老扁说,那一个月后见。

第二天,老扁就开始吆喝着要在山坡上盖房子。

下夜班的老黄问老扁,你光棍汉一个,盖房子干啥?老扁笑笑说,我不告诉你,只说你帮忙不帮吧?老黄取笑老扁,找下弟妹了?老扁说,不说媳妇就不兴盖房子了?老黄说,那咱就盖。

晚上老黄上班的时候,对老扁说,三○五的队长老郭新分了家属房,他山半坡的房子也用不上了,要不托人说说,少给他一些钱把房子留下。老扁说,真的?那太好了。

最后,经老黄说合,老扁掏了五百元把老郭的房子买了下来。

然后,瞅了个好天气,老黄和几个工友帮老扁搬了家。老扁又添置了简单的家具,找到队长马超要了些报纸,把屋子贴的舒舒展展。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那女的果然没有食言,在整整一个月头上,又来到了矿上,来的时候,还带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看到新家,自然是十二分高兴。

第二天,让老扁上街买了些酒肉,然后做了几个菜请队长马超和工友老黄、张柱子、雷云天几个吃了顿饭,老扁和那女人就住到了一起。

后来,老黄听老扁说秀英的家是南乡笃忠的,丈夫两年前去广东打工出事故不在了,大伯子为了霸占他家的房产,容不下她要赶她走,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才走了这一步,只图一个人好,能指靠得住。

秀英是那女人的名字。

老扁这下好了,有了老婆,又有了女儿,老扁在煤矿生活得很幸福。

人说福无双至,老扁却是个例外。我调到机关那一年,听说老扁的老婆秀英怀孕了,再后来,听说给老扁生了个儿子。

又一年过年,矿上在俱乐部耍社火,我去拍照片,见到老扁脖子上骑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老扁看见我,笑得嘴咧的像个瓢,让孩子喊我叔叔。

我仔細看那孩子,除了脑袋不扁以外,那眼睛还有嘴巴,和老扁活脱脱一个样,铁定是老扁的种。

再看老扁,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王 朝

王朝是个看风水的先生。

我和王朝是老乡,他大我两三岁,是郭炳洲的二女婿。我和王朝都是一九八五年参加工作的,我是上半年,他是下半年年底,我是矿上统招的协议工,他是农轮工,农轮工全称农民轮换工。

协议工和农轮工虽然都不是矿上的正式职工,但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协议工通常是煤矿的子弟工,也就是有父一辈或兄一辈在矿上干了几十年或十几年的工作经历在那儿放着,如果不犯大的错误,一般不会辞退的。相反,如果遇到矿上有转正的时候,有着优先转正的机会,农轮工是从偏远山区或乡村招收的农民工,到矿上后如果没有十分过硬的关系一般都是分配在采掘一线。王朝自然也不例外,刚到矿被分在三○五队抡大铣。当然,矿上为了使这部分农轮工有个盼头好好工作,出台农轮工选招规定,大意是农轮工在一线干够三年以后,有一部分可以转为煤矿的全民合同制职工(即正式工),比例大概是百分之五或者百分之八,如果算上有关系有后门的,这个比例还要低得多。即便是这样,王朝通过其丈人郭炳洲的关系,在井下干了四年后,还是转了正,成了煤矿的一名正式职工。我知道,那时候郭炳洲在矿上的质量办当质检员,和矿上劳资科的人比较熟。

刚上班那几年,王朝和我一样,又瘦又小,我不知道又瘦又小的王朝是如何熬过在三○五队那几年的。王朝转正后,又通过郭炳洲的关系,调到了机电队,机电队虽然也是井下工作,却属于井下辅助工种。

那时候,我也刚从三○三队调到矿上的安全监察科,安全监察科也是井下辅助工种,虽说工作轻松,但责任重大。那时候,在井下我经常见到王朝,因为我们是老乡,王朝见了我总是显得很亲切。我知道王朝和我亲近的原因,一个是由我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安监员是专查井下“三违”的,像井下的班中睡觉、脱岗等等行为都属我应查的范围;另一个是他在井下违章了,好让我去通融。在煤矿井下,没有不违章的,如果他的违章行为被我的那些“同行”查处了,好让我去找那些“同行”疏通关系,少罚款或者不罚款。干煤矿的都知道,尤其是国有大矿,井下的安监员是很厉害的,井下工人和安监员的关系,就像司机和交警的关系,司机和交警还有个地域区别,出了他这个地界他就管不了了,而在煤矿,矿工永远出不了安监员的地界。在几乎所有的国有大型煤矿,井下的安监员每月都有查处“三违”指标的,一般“三违”一次少则罚款上百,多则数百,甚至停工,严重的除名都有可能。尤其是临近年底,如果被查出了“三违”,一年干得再好也白搭了,评先进啥的都别想了。因此,一般的下井职工,不论井上井下见了安监员,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是又敬又怕,在煤矿井下不让抽烟,如果是在地面,一个安监员如果平时抽烟的话,通常是这根没抽完那根就有人给续上了,小来小去巴结着,小烟小酒伺候着,为的是不被罚款。如果哪个职工有直系亲属或者至交好友在安全监察科上班,那个牛气,就别提了。记得前不久,矿务局纪委还通报了两起违反“八项规定”的典型案例,说某煤矿安监员儿子结婚大操大办,在矿上竟然就待客待了一百五十桌,礼金收了五六万。因为他不论见了基层区队的队干部、班组长还有井下职工,遇到谁就跟谁说我儿子某月某日结婚在哪里请客,有空去坐坐。那些接到邀请的队干或者职工,不去吧怕日后他在工作上找麻烦,去是真心不愿意去,没办法,还得去。就现在的形势,一般人家办事上一百礼钱不算少,但安监员的孩子结婚上一百元礼钱就算太多了,于是接到邀请的职工大多数上两百元礼,队干部班组长三五百不等,还有的干脆让人把礼金捎去人没到。后来不知是哪个,把这事捅到了矿务局纪委,最后,当事的安监员把不该收的四万多元礼金全部退回,还被调离安监员岗位,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从这个事例中,煤矿安监员的权利可见一斑。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干安监员时,那时候的安监员肯定没有这样厉害,如果偶尔有人给塞盒烟或者下班在地摊吃面条有人把账付了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对安监员这样的行为我是看不惯的,也不屑而为。为了脱离这个环境,改变自己下井的命运,在父亲的还有杜叔的鼓励下,我拾起了久违的纸和笔,开始学习写作,当然,我最初的念头并没有上升到靠写作改变命运,只是为了能够调到地面好一些的工作,如去水电队当个收费员啥的,这些,我在矿区笔记系列小说里已经写过,这里不再赘述。

我不知道王朝最初学看风水,有没有想通过这些改变自己命运告别下井的想法。

我从安全监察科调到矿行政办公室不久,一次,卯于轼去机关办事,听卯于轼说王朝在跟人学看风水,我还不相信,过两天漆雕见我也这样说,我才信了,后来我才知道王朝先是跟着矿辅助队一个叫谢富治的人给人学着看,再后来听说王朝还专门买了风水一类的书,边看边学。说到这里,你也许应该看得出,其实王朝也应该是一个很有些恒心且很用心的人。

时间不长,王朝就上了道。后来,就在李庄子矿区小有名气了。再后来,听说王朝不仅会看风水,还会用几根筷子放在水碗里给人占卜什么的,据说还很灵验。渐渐的,王朝的名气越来越大,后来听说就连有的矿领导家里老人的后事,也是王朝去看的风水。

再后来,听说王朝调到了地面,到职工澡堂去看澡堂了。调到澡堂后,听说王朝为了不耽误给人看风水,给澡堂主任刘天林送了两条“芙蓉王”香烟,刘天林才安排王朝每天只上夜班,白天不耽误到处跑。

不论是看坟地风水,还是后来替人占卜跳大神,由于王朝平时干的那些事都是人们称道的所谓积阴德的事,所以王朝在李庄子矿名气就很大。早些年,矿上每年都会出安全事故,少则一人,多则三两人。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间,我所在的煤矿没有一年不出事故的。死人,对于煤矿来说,是在所难免的,干煤矿的都知道,矿务局每年对煤矿的考核指标中,安全上最主要的就是百万吨死亡率,也就是说,煤矿每生产一百万吨煤,要以牺牲一个或者多个矿工的生命为代价,这在国内所有的行业是闻所未闻的。

记得有一年矿上安全生产特别不顺。年初,运输区发生一起绞车坡矿车跑车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七月份,新工作面刚试运转还没正式生产,就发现明火,被迫封闭。快年底的时候,三○五队出了一起死亡事故,造成两人死亡,当时的矿长马明急得满嘴都是水泡,有人就给矿长出主意,找风水先生看看。于是,矿办公室主任莫新斌就找来了王朝。王朝在机关院里转了一圈儿,说是这两年流年不利,针对矿机关大院左右不对称的状况,建议在机关大门右侧加盖个耳房,但此时李庄子矿刚出过事故,马明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折腾。王朝又建议在主楼楼顶盖个小庙,供个菩萨压压邪气。

一听说在机关楼顶盖庙,马明就急了,矿机关楼顶盖个庙成啥子了?王朝笑了笑说,小庙,六十公分大小就行,也就是个意思。

马明答应了。几天后,李庄子矿机关主楼楼顶一个半米多高一米五见方的庙宇建了起来,虽说是小庙,但也是飞檐翘角、红柱绿瓦,看得出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小庙建起后,王朝在此作了半天法事。

办公室主任莫新斌专门给顶楼加了锁,严禁任何人上楼顶。尽管如此,矿上还是有人知道了。这正应了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再以后,就有人给矿务局纪委写了举报信,说李庄子矿矿长马明在机关顶楼建庙宇搞封建迷信。

矿务局领导本来就对李庄子矿接二连三出事故甚不满意,又听纪委书记说起李庄子矿矿长马明在机关楼顶建庙宇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局长书记一碰头。一张通知就把马明免了,免职后的马明被挂到了组织部,任调研员。

小庙自然是保不住了,但王朝还是那个王朝,依旧到处跑着给人看风水。

据说,在上世纪末煤矿最不景气的那几年,矿上大多数职工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年时间拖欠十八个月工资的时候,而王朝凭着会看风水这一条,整天是有烟有酒有肉,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比在矿上当个科长都潇洒。

一晃有几年没见王朝了。

前不久,我从青海回河南探亲时见到王朝,王朝刚从南乡笃忠给人看风水回来,我见他时他正从一辆帕萨特轿车上下来,红光满面,打着酒嗝,和我打招呼。

是啊,有需要就有市场,谁能说王朝看风水不是一门生存哲学?

再后来,听说王朝凭着会看风水这一手,把上技校的儿子安排到了矿务局下属的凯翔化工公司工作,把上卫校的女儿安排到了矿医院当护士。

这在许多人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王晓峰:河南偃师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阳光》《星火》《当代小说》《百花园》《短篇小说》《东京文学》《辽河》《中国煤炭报》《柴达木日报》发表,并有作品被转载。2012年起致力于“矿区笔记小说”系列,目标百篇,已成稿九十有余。现供职于河南义煤集团青海义海能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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