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的心事

2017-08-04 21:40咿韩墨
少年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伢子五毛栀子

咿韩墨

咿呀一声,桐木大门被撞开,我风滚草般窜进院子。咦,好多人,堂屋里几位女客,像在戏台上一样端坐着,笑容满面,眉眼生动。瞧这位,俊俏俏脸上红晕水银一样晃动,颤微微如同荷叶上露珠,羞涩地扯扯衣角,低眉顺眼,看眉目好生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娘喊我过去,扯扯我的衣领子,让我喊姨和姐,说这是俺家二小子。塞了把大白兔奶糖让我出去疯,我扭头看,哥脸上表情煞是梦幻,似笑非笑,隐隐约约,蒙娜丽莎似的,印堂发亮,心里可敞亮着呢。

出门,守在门口的五婶敲了我一板栗,喊没喊嫂子?

啥,敢情是相亲,这次是到家看看啥光景了,以前是看粮食堆得高不高,现在看啥,看房子还是看存折?成不成就这一锤子,怪不得娘和哥紧张兮兮的。

都啥年代,还相亲,也忒土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没过门嫂子的妹妹,是我同班同学,叫栀子,就是栀子花的栀子,很白很香的那种,我注意她很久了。

怪不得女同学看我窃窃私语,偷偷捂嘴笑呢,我还琢磨有啥好事哩,悄悄摸出小镜子看脸,不帅啊,朝后面瞅了瞅,也没人。

栀子人生得美,声甜,一说话麻酥酥的,不笑不说话,很秀气。她是学校的播音员,学习也好,年级第一名呢,本来我有点紧张她,现在更紧张了。

以前都只能远远地看,没想到还能和我搭上线,想来蛮得意,稍微有点心虚。特担心人家说闲话,早前巴不得和她有点瓜葛,现在反而忒想撇清,瓜田李下的,都亲戚了,都表妹了,是要收起小心思,这一表三千里,可不是戏文里的亲上加亲。

一琢磨到这,我脸上火辣辣,似乎她能看穿我的心事,竟成了透明人,怎么都别扭。在她面前路都不会走了,手没处放,搓搓手摸摸鼻子,直冒冷汗,心里虚得不要不要的。

妈呀,又不是我娶亲,姐是姐,她是她,和我有啥子关系哟。

再说也没有兄弟娶姐妹的呀,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好像没好人家似的。

去问村里最老的好婆,她一肚子故事,随口一吐,就能枝叶蔓延地铺展开去。她眯缝着眼,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还真有,《聊斋》里。

想到这,又有些忧伤,我还小呢。

故意不去看她,可眼睛控制不住老想看,同桌无聊得很,画了我眼神变动的四格漫画,形象传神,都成斗斜眼啦。

左右看了都对我笑,笑得晕晕乎乎,神神秘秘的,捂住嘴笑,我傻呆呆不知道咋回事。

一下课可不就炸窝了,说啥大乔小乔,这都哪跟哪啊,不搭的事嘛,俺又不是周瑜。看我一脸茫然,笑得更欢啦,这些人好无聊。

栀子笑盈盈朝我走过来,大大方方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摸摸眉毛,一紧张我就会咳嗽,这可咋解释。同学眼神传来递去的,能拧出水来。

我的手在颤抖,拇指捻开纸条,扫一眼:放学后……我捂了捂胸,干咳了声,差点晕过去。

放学后,我坐在学校后山坡上,栀子给我补英语呢,她不喜欢这么笨的表哥。

这门亲事算定下来了。我成绩也变好不少,都是栀子给我补课,看我们那么认真地探讨学习,只会打球打架的同伴头都大了,连说好无聊啊,懒得理我。

还是说说哥哥的婚礼吧,我们这儿,结婚头一天称之为响门儿,要紧的事是贴对联,恰好同桌哥哥写了一手好字,老早就约好了,大清早让我带着喜烟去取哩。我琢磨着怕误了事,起了大早,走路都晕晕乎乎的。

贴对联,可就是伢子们的事啦,乡里乡亲的,谁没点事呢,大人指指点点的,叼着烟,戳在哪白话。本家和邻居,都来帮场。帮厨的帮厨,贴喜字,挂灯笼,热腾腾,咋呼呼,煞是惹人。

新郎哩,起了个大早,估摸没睡好,瞧乐的,嘴都合不拢了,眼里有红丝丝,头发翘翘,西服笔挺挺。大公鸡似的,雄赳赳地,赶去亲戚本家拜门磕头,就是知会一声,明儿来喝喜酒,辈分大的收到磕头礼。几个小伢子夸张地抬着烟,笑得嘴巴开花的堂哥,领着挨家挨户地说喜讨巧呢,一路欢欢喜喜,好不开心。

大宅门前,众鼓手一字排开,唢呐试了试音,就等新郎倌归来,抡圆了膀子敲鼓,鼓起了嘴巴开吹,响门儿呀。来了来了,新郎磕头归来,万字头的鞭炮响起来,鼓点动起来,擂一个《龙舞九天》,唢呐手鼓起腮帮子吹喜庆的《百鸟朝凤》,擂得那个欢实,头上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头摆得像出水的鱼似的。

新郎倌憋不住了,抢过鼓槌,给自己鼓气哩,真是个好棒槌。

大院里,料理的,一群婆娘圍着团团转,线坠子一样旋转。有人磨刀,有人烧水,有人切菜,有人剥葱。包饺子、和面、切馅,叽叽喳喳好生欢闹。有人忙着写喜簿,有人忙着走来走去。那场面,那气势。

一大早就去接亲,前面是小轿车,后面大车,披红带彩。到了新娘家,头一遭就是敲门亲,鞭炮后,静悄悄,轻轻敲门,左三下,右三下,“谁呀?”“迎亲的。”“红包拿来。”要来回加三次呢,才能进门。嘻嘻,都事先谈好的,也有临时出难题的,那就看迎亲人的口才了,又不是苏小妹出题,怕啥。

喝糖水,喝茶水,再发喜烟,再发喜烟,咋,咋回事,新娘子不出来?听,咋还细细哭上了。透过门帘儿,看见娘俩正不离不弃的,抱在一起哭娘亲,亲家公眼睛也红红的。

栀子呢,飞来飞去小蝴蝶似的。她要陪嫁,都没空瞅我一眼,堂哥朝我努努嘴,眨巴眼。

出发后,要绕村一圈,把村里所有的桥都过一遍,过桥撒喜钱,见水生财。有小伢子跟着车子跑,有的候在桥边,等着捞钱,想沾些喜气。伢子越小越喜庆,穿红肚兜兜的,扎羊角辫的,遇到要给红包。

一出村,抬眼看村头大杨树上叽叽喳喳喜鹊叫,有一对还绕圈飞。怪不得,我左眼皮一直跳,左眼跳是彩,原来是喜上眉梢,好彩头。我看见栀子回头朝我笑了笑,待我揉揉眼睛看时,她又端坐着不动了。我以为做梦,咬了下手指,恍恍惚惚,眼睛直呆呆的,堂哥拍我的头,想媳妇呢哈。

咿呀,到半山腰车突然停下来,吓我一跳,后面的车一个个急刹车,我正纳闷着,开车的都围到喜娘子车窗前,笑嘻嘻要喜烟,栀子把烟递出去,眉眼含笑,和新娘姐姐一样好看。

家门口早麻溜溜立了一团人,像鸟群,拥来拥去的,都抻长了脖子,被施了定身法似的,齐刷刷瞅。左邻右舍,想看新娘子风采,有几个新媳妇还描了口红,打扮得花枝招展,还说不能抢了风头,天哪,女人都这样。还有拿小镜子的、拿小本子的。拿镜子看谁美。拿小本子干啥?打分呗。

来了来了,新娘子要下轿子,鞭炮炸得山响。下轿钱少不了,少了也不下呀,新娘端着呢,越摆谱,地位越高。看把老两口急的,看来没估到会要很多,看上去挺面善呀。这时不端架子啥时端,也是婆媳关系的第一回合,你来下马威,我来连环套。

新郎要背娘子过门,猪八戒背媳妇喜乐滋,过门就是你的人啦。有人录像,有人拍照,有人撒花,有人起哄。

我忙着端簸箕撒麦秸,一边撒一边念念有词:“撒麦秸,撒麦秸,一生生仨,再撒生俩。”本家的小伢子机灵灵的,充当轿门,手拉手围起一条道。过道上盆火蓝旺旺的,新娘子要跨过去,火苗还不能动。栀子撑起红油纸伞,新娘头上金步摇,一走晃三下,金灿灿的。

拜高堂,拜天地,吃流水席,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酒憨子大姑父正忽悠小孩呢,让给他磕头,磕一个五毛,有多少给多少,没承想小子实心眼,一五一十掷地有声,五毛、五毛、五毛……够了够了,再磕接不住了。

大黄狗花生在人群中扭来扭去,它没见过这么多条腿,有点乐晕了,迷迷糊糊的,龇牙咧嘴。

大人鼓噪小伢子三更去窗下听门子,要糖果,谁知道酒气太浓,都熏醉了,摇摇晃晃起来,启明星都升起来了,那天鸡上树也迟,破天荒忘了打鸣。

这蜜月不久,哥就要闯外去了。嫂子叫栀子来陪她,嫂子闲得慌,以前在村小做代课老师,正好教我们俩。我们上学要到挨着的村,步行两里地。土路松软,一路上拈花惹草追蜂惹蝶,学猫走直线,脚下松松软软,好不快活。有人骑车,多数人步撵,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就到了。

我有了小心思,像藏了月亮的小兔子,患得患失,大鹅一样看着想靠近栀子的男生,伸出稚嫩的翅膀想给她挡一下风雨。有了妹妹就有了幸福的小烦恼,一看到她眉目生笑的样子,啥烦恼都没了。

到学校有两条路可走,南线近,北线靠近后山,有大片的果园,有苹果、山楂、桃子、猕猴桃,还有看山的小草屋和狗。远远的就舌头发酸,咽唾沫,望梅止渴还真有这回事。桃子的诱惑太大了,栀子问我单词,我错了好几个,我想摘桃子给她吃,用眼神怯怯地望着她,她白了我一眼,没吱声,我们都还小,桃子太大。

我一溜烟摸进去,太阳发烫,地上冒着热气,人和狗都伸出舌头,摊开腿睡,蝉的声音像锯树,惹人心烦。栀子站在路边树荫下,拿本书不停地张望,为我放风呢。我攀上树,顾不得桃子的毛,脱衣打成包袱,装满桃子系好。用力甩到路边的草丛里,噗的一声。我刚要下树,狗从斜刺里冲出来,朝树上汪汪汪,我蹲在树上,满头大汗。一個老头戴着斗笠不紧不慢地过来,招招手,狗不叫了。伢子,下来吧。想吃桃子我给你,帮我干活搭架子。我战战兢兢地下来,帮大爷搭葡萄架。栀子不远不近看我笑,后来哈,才知道大爷还是我远房的大爷,反正村子不大,绕三圈都能搭上亲。

学校是开放性学校,没有围墙,上课的时窗户外突然凑过来一个驴头,歪头看看教室,看小人儿都耷拉着驴长脸,哼哧一声摇摇尾巴走了。农闲时,升国旗周边会围一群人,二大爷三大娘的,还有抱着孩子的小媳妇,偶有鹅大摇大摆,探头过来,国歌一响,鹅头四十五度弯曲看着红旗冉冉升起。

老师多民办的,有考公办多年考不上,暑假时脚踩水盆里,老婆给他扇扇子,让他安心考试。说了也奇怪,学生都快当校长了,他还没考上,每年考一次,玩似的。

地理老师用手画中国地图,分毫不差,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嘟嘟嘟,一梭子扫下来,我们都睡着了,特喜欢讽刺挖苦人,妙句连篇。数学老师不用三角板,画圆也不用圆规,大拇指支点,手指一圈下来,圆就出来了。语文老师声如铜钟,两手一撑,脖子一抬,两眼看着屋顶,给我们讲曹操和陈宫。反正每个老师好像都有手绝活,个个土话连篇,偶有听课的来,讲变味的普通话,要怎么别扭就怎么别扭。可别说,教学成绩是顶呱呱的,送走了不少学生。

老师家还要干农活呢,有时候看快要下雨了,上完课招呼一声,让我们去帮他拾瓜干,呼啦啦都去了,在野地里驴吭狗叫的好不快活。回来校长故意装着说下不为例,每次都这么说。下次让我们去摘山楂,我们可开心了,放学后都去了,每人都装满了口袋,随便吃,用手擦擦,牙都酸掉了,大半个月都酸酸的。

就这样,我和栀子摇摇晃晃地长大,学习还芝麻开花节节高,还有中学,还有大学,我们的路还好远。栀子眉毛含笑,在风中甩了甩头发,咯咯笑,你来追啊,我以为她是语带双关,后来才知道还真是,嫌我笨和蠢。我固执地以为,她这样说一定是有深意的,所以常常莫名地忧伤,想嫂子要不是她姐姐多好。

我扳着指头忧伤地想,还要好久,我那时还不知道好久是多久。

插图/豆薇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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