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2017-08-04 02:53杨中华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9期
关键词:荷香

杨中华

金官走到杏子林时,肚子疼了,就撂了挑子,钻进杏子林里去屙。杏花正值妙龄,朵朵艳红,风一吹,摇得人目眩心迷,不觉有些醉了。

金官屙的当口儿,总要吸口烟才惬意,当下点了一锅。烟是望奎种的,劲儿冲,味儿厚,特雄气。金官吸着望奎种的烟,想起那张麻脸来,心说这货的烟叶还真不赖。

已是后半晌了,可三月里阳气足,阳光照得人酥透,讓人真想抛开世事,在这春光里就此睡过去。

这当儿,金官听有个女人喊“顾大哥”,过会子才想起是在喊自己,随手扯一把草擦擦,一手提了棉裤,一手掀了手巾张看——金官烂眼边,怕光,常年在帽檐下掖块手巾,活像门帘。

金官眼神不济,只张见挑子边上立个人影,灰布衫,梳着髻,像个女的。近了才瞅清,来人冬瓜脸,斜楞眼,正是望奎家里的,名叫荷香。他心想,人这名字啊,真不能起得太好听了,不然撑不住。

荷香一身土一脸汗,脖子一伸,咽口唾沫:我先上观音寺,嫂子说你赶集去了,可说不准到底是柳河湾,还是乔家营,我那傻嫂子……

金官不大乐意了——他女人被驴踢过,脑子有点混浆,不过不傻,也知道馍得蒸熟了,下雨往屋里跑。当下金官淡淡地截道:你找我到底啥事儿?

荷香又咽口唾沫:要人!

金官懵了:谁?

荷香:我家那口子……

金官更懵了:你找你男人咋会找到我头上?

荷香急了:我男人因为你没影儿了,我不找你找谁去?

这下子金官彻底懵了,也急了,一半因为这女人不讲理。她要是光不讲理,冲着望奎也不跟她一样的。另一半因为她说自己的女人傻,这就犯了金官的忌。

荷香虽说眼睛斜,可眼光毒,看出金官要恼了,狠狠吸口气,压住火说:前儿个,桑家楼来了个戏班子,韩十三的头牌。我那口子说,韩十三是黑头里的状元,还说“十个大合碗,不抵韩十三”,可你没看过,死活要找你来看。那会儿都黑了,年头又乱,我横竖拦着,说韩黑头要唱三场呢,明儿再找顾大哥和嫂子一块儿来听也不迟。我那口子看着憨,却是个犟种,拧了脖子跟我发邪:娘们儿家懂个□!听黑头就听头场,劲猛,气足,往后就滑了……他前个儿挨黑那会子出门的,到今儿还不见影——顾大哥,你就把人还给我吧!

荷香斜楞眼,虽说嘴里叫着“顾大哥”,却直对着旁边的苦楝树一通絮叨。

金官一边听一边捋胡子。胡子很难看,打着卷,捋直了,一撒手又卷回去。金官越听,捋得越慢,末了揪着一根胡子,摇头道:望奎没来过。前儿个我牙疼,在院子转到半夜,甭说人,老鼠都没过一只。

荷香傻了,呆了,哭了:一大活人,咋就没影了?

金官心里一动,□一眼哭相难看的荷香,忍住了。

荷香哭了会子,忽然打住,一抽一抽地道:顾大哥,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你给我交个底儿,他是不是动孬心了,跟那破货跑了……

“破货”叫青枣,在集上卖包子,也是个嘴快舌利的,常跟金官望奎几个耍嘴说笑。金官一想到青枣跟望奎的话好像比跟自己多点儿,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点破。荷香见金官脸上有异,更肯定了自己的揣度,抹一把鼻涕眼泪,嗷一声:杂种操的,老娘跟你们拼了……

望奎是金官能掏心窝子的朋友,怎么说没影就没影了?

金官是卖胡辣汤的。望奎是卖席子的。金官住在观音寺。望奎住在桑家楼。他俩都是本分人,本本分分地活着,本本分分地等死,从不逾矩。他俩有时候也觉着活得没劲,没劲又没别的招儿,只好闷头接着活。

金官知道,两个人都只在方圆六十里之内走动,观音寺、桑家楼、柳河湾、乔家营,哪逢集赶去哪。观音寺、桑家楼,离着不足十五里,可之前谁也没见过谁。兴许散集或赶集的路上彼此交错过,可都夹裹在人群里。两个忙于生计的俗人,都在琢磨自己的事儿,虽然那些事儿对别人来说都不算事儿,可在自己却是了不得的事儿,哪有闲心留意外人?何况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

金官记得那天柳河湾逢集,两个人凑在一块儿了。金官卖胡辣汤,望奎卖席子。有那么一刻两个人目光对上了,金官下意识地点点头,谨慎谦卑;望奎像是猝不及防,也点点头,羞涩慌乱。两个人有点不自然了,各忙各的。这当儿,西北角药铺旁摆摊的青枣正往锅里码包子。

过后再次赶集,两个人又挨在一块儿。九月天就短了,后半晌光景,日头就偏西了,人亦稀了。街一空一静,风明显大了,吱——呀——,不知谁家的窗棂响个不住,漫起一份古拙的秋绪。

望奎摸出块窝头啃,金官正得闲,点了一锅烟,边吸边捋胡子。这当儿,一个傻子光了脊梁,手挥一根烧火棍,拉开架子,啪的一个亮相,扬头就唱:西门外响罢了催阵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鞒。

这嗓子,绝了!金官一惊,随口叫声好。望奎一下子扭过头来,高声大嗓地道:你也好这口儿?因为气息过猛,一嘴窝头渣子活像枪砂四射,有几粒溅到金官脸上,火辣辣地疼。

金官哦一声,嫌恶地抹把脸,有心不搭理,又撂不下脸,就吸口烟说:有时候心里不痛快,听听戏,就美气了。

望奎像黑夜里逮住一缕光,三口两口咽下窝头,接过话头:可说呢!还当只有咱心里不痛……嗝儿喽……不痛快,那些文臣武将公子小……嗝儿喽……小姐,吃香的喝辣的,也他妈不痛快……呃呃呃——适才咽得太猛太急,气息逆住,打起嗝来,末了卡住了,憋得一脸麻子通红,“喽”说死也翻不上来。

金官看他拧眉翻眼地打嗝,自己也要干哕了,不过他的话倒说在点上,就皱着眉递他一碗凉水,说:也不光这个,咱不识字,听听戏,长长见识,懂点世上的道道儿,没的在外走动叫人笑话……

望奎正仰了脖子灌凉水,不料金官一语中的。他嫌嘴里一大口凉水碍事,咽又怕呛,索性噗地喷出来,连声道:可说呢——我见过县长,一说话就“逼人、逼人”的。我还琢磨呢,县长咋还骂街?过后才知道是“敝人”,敢情这就是学问啊……

话来话往,金官觉得这人挺直性,说话走心,还谈得拢,就舀了半碗胡辣汤给他,说别嫌弃。望奎也不推辞,接过来喝了,末了说有点咸。endprint

金官心眼小,换了别人,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得嘀咕:白给你喝,还恁矫情?可他觉得跟望奎说得来,又不想破坏气氛,就笑笑,只说一咸调百味嘛。

这当儿,那傻子又跑了回来,扛了一根灵幡,拉开架势,亮相、云手、踢腿,一套起霸过后,仰头唱道:一霎时南阳关士气变了,我头上戴麻冠身上穿重孝,三尺白绫脑后飘……

还没唱完,那傻子又跑了,西风斜阳里,留一街唱腔回荡,况味苍凉。

看那傻子渐渐远了,金官望奎兀自怔了半天,脸上懵懵的,半晌后不禁相互看了一眼,心头袭上一股难言的什么。

只听望奎叹一声:这嗓子,身量,架势,活脱脱一块武生的好料子,只可惜是个傻子……

金官看看天上的流云,感慨道:老话说,人间十事九难全……

见望奎又怔着,好像也受了触动,一脸麻子都像在沉思,金官就问起伍云召的渊源。他爱听戏,但看不了整出的,太沉闷。折子戏则不同,是一出戏的精华,删繁就简,省去铺垫、承接、渲染、转折,直接呈现最出彩的桥段。

望奎惊异他没看过《南阳关》,哦一声:伍云召是《说唐》里第五条好汉……说伍云召,没酒怎行?随后跑去买了两碗红薯酒,笑道咱们也来个煮酒论英雄!当下两个人蹲那儿喝酒说话。旁边剃头的郭圈子一边支使小伙计拾掇家什,一边揶揄:干喝啊?金官也真小气,那剩的海带、面筋、细粉、木耳、豆皮,拌上一盆呗……听郭圈子腌□金官,望奎不乐意了,又看金官一脸惭愧,知道这是个本分人,就板了脸,一本正经地道:圈子,西街赵寡妇等你念信呢……那小伙计抢道:莫不是赵家婶子又烙油饼了……

郭圈子白一眼望奎,向小徒弟斥道:你他娘的,就是个馕食包……随后背了手,□了罗圈腿向西街走,却在墙角那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还没站稳呢,又退几步,打个恭叫道:张排长,您老好啊……

但见墙角里踅出一人,五短身材,一张马脸,正是把守柳河湾哨卡的张排长。只听他喊一声:呦,圈子,给老子跑两圈儿!郭圈子就跑起来,两条罗圈腿拐到姥姥家了,张排长也笑抽了,差点背过去,一边喘一边笑一边朝金官望奎这边过来。金官望奎忙起身打恭道:军爷……张排长并不看他俩,摇摇手,过去了。望奎叹道:这他妈才叫活着呢……又蹲了下来,向金官举了举酒碗。

金官家里四张嘴,就吃他这副挑子,日子紧巴,碗就没盛满过。酒?上次喝酒好像前世的事了。所以金官刚喝一口,脸就红了,再喝一口,勾起前尘往事,人就化了。因为烂眼边,金官常被人轻贱,你要打听顾金官,满观音寺没谁知道,可一提“烂眼子”,却无人不知。所以金官一直自卑着,活得没有底气,也没什么朋友;望奎倒是有几个朋友,卖筐的老蔡、杀猪的老贺、卖油的老邹,却都不交心,在圈里属于溜边的。此时两个人像买金的撞见卖金的,一拍即合。

望奎喝口酒,亢奋了,刹不住了,什么“话到嘴边留半句,逢人莫抛一片心”,去□吧,一劲儿掏心扒肺。一个听得入神,一个说得忘我。由伍云召说开去,连及戏里戏外,世道人情,一时击节叫好,一时扼腕叹息,说不得也是借他人的酒,来浇自己心头的块垒。

红薯酒贱,但劲头猛,特供乡野村夫专用。酒逗话,话助酒,过会儿酒劲上来了,兴头高涨了,暮色里也号上两嗓子。望奎的声音不是难听,是太难听了,高音上不去,就用假嗓儿,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特□得慌。这下子,睡的孩子受惊了,哭个没完,一男的站门口骂:喝点儿马尿,就他娘的号丧……

搁在平常,望奎就忍气吞声走人了,然后愤愤地想象自己是戏里武功高强的侠客,奶奶的,弄死他!可这会子当着新朋友,这脸往哪搁啊?加上酒劲儿一拱,望奎撸起两条瘦胳膊,嘴里嚷着:哪儿来的叫驴……不料脚下□了块瓜皮,一跤跌倒。这一跤也跌醒了几分,有点后悔叫嚣了,却没个台阶下,就叫着:奶奶个熊的,咱今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边也叫着:有种你来啊!望奎一听,那边分明是怯了,又来劲儿了,爬起来就要冲过去。金官一把拉住了:戏里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看算了吧。

望奎巴不得如此,就借坡下驴,悻悻地拾掇东西,跟金官走了。

出了镇子,该分手了——观音寺、桑家楼,一处东南,一处东北,隔着汴水河。望奎舍不得,又担心金官眼神不济,非要送他。不等金官吱声,扛了剩的两卷席子往前走。

九月的夜,风凉。望奎酒醒了大半,有些懊悔——懊悔不该太热情。以他的经验,交朋友太热情了,会被轻视的。金官因为谨慎,更因为自卑,性情淡漠,没有酒撑着,也没话了。望奎耐不住了,嗫嚅道:你不会小看我吧?金官像是吃一惊,沉吟道:我也没想到,这世上还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这可能就是缘分吧。望奎高兴了,移过他的挑子: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今儿个望奎乘兴送故人。

金官忽然问他,按说萧何跟韩信要好,朝廷要宰韩信,萧何咋不透个信儿,这是啥朋友啊?望奎也觉得萧何不够朋友,又担心金官由此对“朋友”绝望,就沉吟道:嗯,那会子老萧牙疼……金官将信将疑,嘀咕着:咋偏偏那会子牙疼?两个人这么闲话闲说,沿着汴水河走。

观音寺、桑家楼隔河相对,可此处河宽水急架不成桥,只在下游五里处架了一座木桥,所以别了金官后,望奎沿河往下走去。

野旷天低,水清月明。望奎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好像见过呢?难道前生……这时隐隐听见风里有人喊自己,一回头,依稀望见月下一个人影撵过来,喊一声:顾大哥。果真是金官,气喘未定,举着个物什直喘:還剩点胡……辣汤,给……给孩子……

一个坛子,裹块花纹布,布上黏糊糊的。望奎觉得蹊跷,眼睛眨巴眨巴地看金官。金官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眼神不好,摔一跤……

望奎站着没动,胸口气血翻涌。这会儿,青枣刚哄孩子睡了,老光棍趴她窗下学鬼叫。青枣摸着尿盆,搅匀了,开了窗,猛地扣下去……

难道望奎真跟那小浪蹄子跑了?

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啊!金官甚是疼惜,摸黑点袋烟。他女人在磨牙。金官觉得聒噪,也是心里乱,披了衣裳出门来。endprint

猜你喜欢
荷香
荷香
乡村夏日
漫过湖岸的荷香
荷香蜜蜂来
鄂州南楼书事
荷塘月色
夏日
惊喜连连看,另一端是你吗
邓爱红
“孝心”引发的杀戮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19期

北方文学·上旬的其它文章
七绝·老井记
五律·无题
五律·菊
七律·写在母亲节
七律·卜筑
七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