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思辨性认知

2017-08-08 20:00关秀雯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格非叙事

关秀雯

内容摘要:格非是当代文坛中始终保持创作实力与创作成就的著名作家,在从先锋到传统的自觉转型过程中,由于他兼具学者与作家的双重身份,因而对历史、现实、乌托邦理想及人类存在等方面的认知具有思辨性。他避开主流历史的书写,在“江南三部曲”中体现了新历史小说的因素。他强烈关注现实,指出知识分子的精神困惑。他也固执追求内心的乌托邦理想,用哲学性的思考介入现实,反思当下人们的生存困境。在“江南三部曲”中,诗性和梦幻,朴素与真实,激荡、飞升,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关键词:格非 江南三部曲 思辨性认知 叙事

格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先锋作家”身份涉入文坛,并以特色鲜明的《迷舟》、《敌人》、《褐色鸟群》等如梦如幻的“先锋小说”成名。新世纪初年,经过十年的沉淀,格非再度为文坛注入新鲜血液,厚重的家族叙事长篇系列“江南三部曲”呈现出了他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叙事,深刻描绘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内在精神的演变轨迹。在“江南三部曲”中,格非对历史境遇的求证、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对人类存在意义的不断追问、对理想的烛照以及理想幻灭后的坦然,构成了他独具思辨价值的认知范式。敢于怀疑与反抗,勇于探索与创新,真实自由地展示自己的审美理想与深刻感受,所有种种,都折射出作者内在心灵的深度与广度。

一.对历史的认知:隐匿与怀疑

格非对于历史的认知独特而深刻,“在所有历史小说写作者中也许是最具有‘新历史主义倾向的一个”[1],不仅具有鲜明的“新历史小说”的印记,同时也包含着自己对历史的感悟和理解。这主要体现在“江南三部曲”的前两部描写近代革命历史和五六十年代建设社会主义历史的小说——《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中。

首先是历史权威地位的改变。在格非小说中,历史只是人物活动的背景,历史所具有的绝对权威地位被动摇乃至被颠覆。他企图粉碎历史神话,挑战历史的权威性,怀疑历史的真实性。小说以三代人一生命运起伏为主线,追溯了人物的心理历程,着重阐述了人物心理的沉沦与挣扎,历史在人物命运发展中起到的作用被淡化。从细部来看,格非在家族史叙事中,忽略封建家族制度,故事情节中的长辈角色被置于一种新的叙述结构中,陆侃在一开篇就以“疯子”的形象出走,是对传统家族史中权威、不可违逆的父亲形象的背反。格非建立了新的道德规范和历史观念。“我对历史的兴趣仅仅在于它的连续性或权威性突然呈现的断裂,这种断裂彻底粉碎了历史的神话……所谓历史并不是作为知识和理性的一成不变的背景而存在,它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堆任人宰割的记忆的碎片而已。”[2]

其次是切入历史的角度的日常化。小说避开正史的描写,没有刻意渲染、铺陈历史感,没有竭力追求宏大主题,而是以琐碎的日常生活角度切入历史。《人面桃花》以秀米的月经初潮开头;《山河入梦》的时代背景虽然是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但小说的政治笔墨并不多,意识形态色彩被抹去,宏大叙事隐退为世俗生活的描写与爱情的刻画,主要集中于谭功达与姚佩佩几位女性的感情纠葛。可以说,作品只是披上了一件中国近现代革命与建设的外衣,格非并非要复现一段历史事实,而是试图在个人体验与民间传统中挖掘历史、剖析历史,有效地拓展和丰富了当代读者的历史想象。

最后是表达历史内涵的神秘化。“格非是一个历史的怀疑论者,一个历史的偶然论和不可知论者,使得他的历史叙事产生了特别强烈的哲学和玄学的色彩和意外。”[3]格非侧重于表达历史的偶然性与神秘性,使历史扑朔迷离,无法猜测。比如《人面桃花》中的六指神秘人及其信物金蝉,《山河入梦》里姚佩佩逃亡最终却回到原点等。所以说,“当新历史小说主力对历史重新书写、重新激活,在创作实践中实现着各自的视历史为一种重新书写的个人话语时,当小说家们努力消解某处外在力量所强力规定的历史必然性,转而强化历史进程中的复杂性尤其是偶然性时,人们顿时感到耳目一新。”[4]

二.对现实的认知:直面与审视

格非在创作完“江南三部曲”后曾说:“文学的任务就是为了对这个现实进行某种整合性的批评。”[5]格非敏感于周围的社会环境,加之内心的责任感,“江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春尽江南》将眼光放到当下现实,聚焦当下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现实,呈现出个体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中的人生境遇。他对社会现实中各种不合理的生存秩序与不公正的体制结构进行不留余地的揭示和批判,折射出创作主体沉浸于现实之中又超然于现实之外的意志和力量。

作为有使命感的作家,格非深切体验到了当下现实与我们生存盼望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切肤之痛,书写社会疾患,揭示人类与社会之间难以调和的内在冲突。《春尽江南》涉及到的社会热点问题众多,如住房纠纷、法律秩序、官场沉浮、中西异同、污染问题、医疗事故、婆媳关系、孩子教育问题等。海子、翟永明、苏童、唐晓渡等现实性因子的加入,无疑使作品更“接地气”了。香港作家董启章曾谈到,“江南三部曲”的前两部是在树上写的,到了《春尽江南》,是在地上写的。这表明格非从历史的叙事中回归现实,将深邃目光拉回当下,体现出对现实的终极关怀。这是三部曲叙述的自然延续,更是作家认知方式和创作心态的成熟与蜕变。

格非无不痛心地告诫我们,现代文明危机的降临,使得原本传统的、静谧美好的“江南”,遭受着现代资本主义的侵蚀,传統意义上“江南”的自然风光、世俗伦常、田园美景都已不复存在。我们想象中的、作为某种共同文化家园的江南,面临着摧毁殆尽的厄运。这个社会正在高楼大厦和物质财富的围困中变得日益贫困,精神在物质越发丰满的同时变得瘦骨如柴。用小说里的人物绿珠的话说就是,“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6],格非更是犀利地指出了当代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的困惑与焦虑。物质的富足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年轻时的坚守也会被时间与现实消磨殆尽,为迎合社会而委屈内心最终将导致精神世界的颓败。

三.对乌托邦的认知:追求与幻灭

格非对于乌托邦的态度复杂而暧昧,并且随着时代的变迁,表现的形态也不一样。“江南三部曲”中,我们可以看见两种不同形态的乌托邦:人物内心的精神乌托邦和实际存在的实体乌托邦“花家舍”——作者乌托邦理想的承载体。

人物内心的精神乌托邦的不可行性。在某种意义上说,由于时代环境的局限和个人性格的缺陷,人们关于平等自由的大同社会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人面桃花》中,秀米跟随父亲与张季元的步伐,创建了以普济学堂为据点的近代革命乌托邦,最后因为内部成员松散,根本不懂革命的意义,没有形成核心凝聚力,而遭官兵扼杀。《山河入梦》中,谭功达一心造大坝发电、建沼气池照明、铺公路、挖运河,按照个人意愿想建立平等、自由的共产主义,却得不到理解,最终因与专制主义的时代格格不入而悲剧收场。《春尽江南》里的王元庆,是少数在当下社会中还保有对生活美好想象与执着的人,最后却精神失常,到了谭端午那儿,关于乌托邦的理想彻底泯灭,由此他说出“别跟我提乌托邦这个词,很烦”一类反感乌托邦的话。

实际存在的实体乌托邦“花家舍”的幻灭。花家舍,梅城县治附近一个偏远、僻静的小村子,是“江南三部曲”制造出来的核心空间形象,是乌托邦理想的现实化版本,是美好念头落地生根、枝繁叶茂的地方。《人面桃花》中,“花家舍”遗世独立,是王观澄创建的古典形态的江湖乌托邦,表面安静、祥和、友善,俨然世外桃源,实际上却是土匪窝,背后酝酿着阴谋与算计,隐藏着血腥和暴力。发展到五六十年代,存在于《山河入梦》里的“花家舍”风景绮丽,人际关系和谐,基础设施一应俱全,集体农业生产高度发达,完全符合谭功达梦寐以求的平等自由的共产主义社会,但它不过是神秘领导者郭从年实行的另一种形式的专制主义,人们一举一动都在无形之中被监视与控制,平等与自由流于表面,秩序与集权才是实质。新世纪的“花家舍”染上了现代社会的浮华气息,外表精致,设施考究而奢华,内里却腐朽不堪,充斥着情色交易、钱权交易的糜烂气息,成为了故作姿态的学者文人放松休闲的旅游景点和度假村。残酷与专制甚至腐朽作为内里的乌托邦,表面的真善美再耀眼,最终也敌不过幻灭。

精神乌托邦与实体乌托邦的幻灭恰恰证明了追寻其存在这一行为的荒谬性。但格非依然不懈追求,发掘其不可行性与幻灭性,为桃源梦唱出一曲深沉、柔美的挽歌,以观照当下现实,这是作为知识分子坚守立场的最佳佐证。“乌托邦小说不是属于每个时代的,而是那些发现自己时代正处于转折时代或危机时刻并坚持传统知识分子立场的作者的。”[7]

四.对存在的认知:哲理与反思

格非认为,“作家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记录者,他们用文学的方式记录永不磨灭的人类心灵史。”[8]作家的根本使命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格非对于死亡、孤独、受难等人类存在状态与人类心灵的认知深刻而具有思辨价值。

在格非看来,“死亡”仅仅是一种生命形式或作家体验的一种哲学状态。所以他不吝笔墨地描写死亡,对死亡的价值进行消解与颠覆,死亡失去原本崇高的意义。他只是轻描淡写,近乎残忍地“逼迫”读者接受事实。在“江南三部曲”中,“死亡”的意义不再宏大而遥不可及,亦不悲壮而摄人心魄,“死亡”是沟通人物情感的桥梁。张季元死去,留下一本让秀米沉溺其中的日记,无法自拔;姚佩佩命悬一线,生死逃亡中与谭功达心灵相守;家玉身患绝症出走西藏,才与谭端午解开郁结。“对人的生命来说,最大的反省动力就是死亡。”[9]死亡并非没有价值,只是不再那么崇高而不可一世。死亡逼迫人们反省,让感情浮出水面,并且瓦解了围挡真情的坚固堡垒。

孤独是作家的自我移情,格非坦言,“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不喜欢共谋与合作,喜欢冥想而倦于人事交往”、“置身于生活之中的愿望越是旺盛,自我封闭的意图也越是强烈。”[10]作者性格的内倾性以及他对于人之存在的理解也必然反映在文本中,“江南三部曲”揭示了人们这种企图相互理解、交往的失败,孤独、抑郁、焦虑成为当下人普遍的情感体验。《人面桃花》中,格非借韩六之口说:“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11],秀米寻求桃花源的理想破裂时,选择了禁语。为了惩罚自己,她关紧心门,将自己幽闭起来。孤独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山河入梦》里,姚佩佩自小父母双亡,即使被谭功达拯救到县委办公室中,她依然得不到外界理解,孤苦无依,愿望“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12],逃避是释放自己的有效途径。《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最终选择离开,在遥远的西藏等待生命走向终点,出走是她保留尊严的最佳选择。

卡夫卡曾说,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只有意识到痛苦和绝望,才能去发现人生的真谛。”[13]在格非笔下,人物或颠沛流离,或内心孤寂,绝少有人善终。秀米一生跌宕起伏,从被绑失身,到远渡日本,再到因革命被捕,最后幽闭内心;谭功达一心建立大同世界,最后功败垂成,免职下狱;姚佩佩自小失去至亲,之后失手杀人,亡命天涯,终究遇难;庞家玉外表看似成功,追求名利,最后身患绝症,一切皆化为泡影;谭端午空虚寂寞,碌碌无为,迷失在现代社会中,不知所向。格非用一个个人生悲剧,无疑向我们传达了,绝望和痛苦才是人生的真谛,苦难与虚无才是生命的本质。

格非也十分着迷于对人物命运和遭遇的非理性探究,对宿命论与循环论的探究延续了他先锋时期的创作特征。首先,他笔下的人物命运无法预测,捉摸不定,仿佛被命运之手操控,故事的发展充斥着大量的偶然性。在“江南三部曲”中,秀米出嫁时被土匪劫到花家舍,从而逐渐形成了乌托邦的理想;弹棉花的人因为属猪而正中翠莲下怀,他们里应外合,绞杀了秀米的革命事业;姚佩佩的逃亡路线理应离梅城越来越远,可冥冥之中,却在绕着高邮湖走了一个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秀蓉与端午分开几年后,本應再无交集的两人却偶然相逢,之后便迅速结婚,才构成了整个故事,端午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14]……正是这种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和偶然性充斥着文本,从而使文本的整体氛围具有了神秘的意蕴。其次,三部曲中主要人物的命运是循环发生的,这预示着永恒的失败与虚无,他们在命运的旋涡中沉没、万劫不复。陆侃因为追寻心中的大同世界而发疯出走,女儿秀米也步父亲的后尘,为革命乌托邦献出了最美的青春年华,最终孤老,而她的遗腹子谭功达也执念于平等、自由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多少年来,谭功达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自己不管如何挣扎,终将回到母亲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并理解的命运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15]这些人物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命运循环的魔爪,在一代又一代没有尽头的循环中,我们体会到的只有虚妄与幻灭。这些都增添了文本的悲剧性,也使之走向某种近乎哲学意义上的玄思。

在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结果中,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最高的票数获奖。茅盾文学奖的颁奖词对这部作品也做出了高度的评价:“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历史和现实郑重负责的态度,深切注视着现代中国的壮阔历程。”[16]他以坚韧而纯粹的写作,如诗如画地构筑了明丽、忧伤、神秘的审美格调,深刻表达出了当下人们的精神焦虑,并试图用美好的乌托邦理想社会,烛照人们内心的饥渴与荒芜。“从整个文学的历史看,怀恋遥远的过去和直书当代的现实,可以说是文学写作与运动的两个基本空间和指向,历史话语和当前话语是两种基本的话语方式和写作语境,前者必然连接着激情、梦幻、想象和诗性,后者则必然表现出朴素、直白、真實和平面等性质。”[17]格非将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命运与近现代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不仅体现了作家本人对历史的偏好与深刻理解,更是切中了我们时代精神疼痛的症结,也为我们提供了异乎往常的、突破传统与现代局限的、显示出强大生命力的叙事话语范式。

注 释

[1]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修订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3]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海德堡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吴培显.当代小说叙事话语范式初探[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5]格非:分享力作力作《江南三部曲》[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2/2012-06-05/129775.html,2012-06-05.

[6]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7]潘一禾.经典乌托邦小说的特点与乌托邦思想的流变[J].浙江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8]格非、王小王.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与格非谈他的长篇新作《山河入梦》[J].作家,2007年2月号.

[9]格非、木叶.衰世之书——格非访谈[J].上海文学,2012年第1期.

[10]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11]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12]格非.山河入梦[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13]格非、王小王.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与格非谈他的长篇新作《山河入梦》.作家,2007年2月号.

[14]格非. 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15]格非.山河入梦[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16]人文学院格非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N].新清华,2015-09-11.

[17]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修订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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