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邹写《断金》

2017-08-11 04:36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3期
关键词:张国立铁三角三联

驳静

张国立、张铁林和王刚这“铁三角”是块老金字招牌,邹静之从一开始就是在背后支着这招牌的硬杆子。8月,“铁三角”重聚舞台演《断金》,还是一样好看、好笑、好深思吗?

邹静之2007年就写好了《断金》剧本。彼时他的创作精力还集中在舞台剧上,离他为王家卫写《一代宗师》、为张艺谋写《归来》还有五六年时间。

左图:“铁三角”张国立、张铁林、王刚重聚舞台,人物设计仍然分别是老生、花脸和丑角

《断金》原来也是个委约作品,后来没做成,另外的剧院想要排,邹静之没舍得给,剧本就一直留着。直到2015年底,张国立请张铁林、王刚、邹静之吃饭。他们仨说还是想演话剧,邹静之想起这个本子,说戏里的主角正是三个男人。三人看过后,说好!都想演。

“三个男人的戏”不是巧合,邹静之一直就喜欢在故事中做这类设计,乐意写人物结构稳定的“三男两女的戏”。老生、花脸、丑角,再加上青衣和花旦,人物行当四梁八柱稳定不重叠,他说只要人物有这个框架,写起来就丰富。《断金》同样如此。它讲的故事挺容易概括:王府井东安市场兴起与没落中几十年间,身处其中的拜把三兄弟分合之后的命运。

朋友们嘴里的这个老邹,天天如一日地写作,有近40年。尤其是这几年,老邹尝试过“退休”,坚持了大半年就放弃了,尔后越发觉得“写作是种生理需求”,他说他总算理解“为啥戈雅、齐白石和黄宾虹到人生最后几天还在画”。他是知青一代,在黑龙江北大荒和河南农村待过的时间加起来得有8年,“河南的农民大年初一都要扛锄头下地,哪怕除两下也行”,这叫“新春试锄”。老邹这两年就越发觉得自己像这个非锄两下地不可的老农民。

十几年前,他在写《康熙微服私访记》那个阶段,一天能编三集故事大纲,写剧本,三天最多能写出两集,就是那么快,快得手跟不上脑子,写得好欢愉,“每天都是自己给自己讲故事的喜悦”。曾有演员拿着剧本问老邹,他的剧本是不是边演边写,因为演员演起来,“是伸胳膊就有啊”。

老邹说他写戏的经验,是“把内视看见的记下来”。《断金》是悲剧内核,可又有不少喜剧桥段。笑点基本集中在扮演魏青山的王刚和演贵宝的张铁林身上,他们那些表演,让全场观众爆笑畅快。张国立负责把前半场的欢乐带入后半场的悲怆,他在大段的独白时,全场沉静。

分配角色时,各归各位,从《铁齿铜牙纪晓岚》开始,邹静之给三个人的定位就是张国立是老生,张铁林是花脸,王刚是丑角。这个“铁三角”也因此成了额外受到观众喜欢的组合。“我活了60多年,创作生涯从30岁开始,倒有20多年都在跟他们仨合作。”

有时候遇到别的戏,其中某个人物格外出彩,大家就争着想演。2003年,邹静之写的民国古玩题材的电视剧《五月槐花香》,讲的是发生在北京琉璃厂古玩街上的故事,仍然是三男两女的角色搭配。其中清朝遗少“范五爷”范世荣这个角色,三人觉得演起来会出彩儿,仨人都想演。最后同時也是导演的张国立拍板,还是照着老行当来分角色,范五爷就归了张铁林。

8月3日,龙马社出品的话剧《断金》在北京保利剧院首演

《断金》如是。

《断金》排练时间不到20天,首演当晚导演冯小刚看了戏后跟老邹他们一起吃饭,听张国立说排练时间不到20天,就记下了这么多大段台词,有点惊着了。剧本在老邹2009年的本子后修改了十多稿,“铁三角”谁的戏少了都不成。老邹原想把三个人写得身上都有毛病,也都有亮光,不表现对错好坏。老邹说想是这么想的,但最终还是有了分别,有是非的观点。

戏拍了10多天后,老邹看了没带妆的彩排,他觉得戏成了。他喜欢富小莲,13岁从权贵人家沦为流浪儿,死过一回后,从此就把前世浮华全忘记,看着街上人怎么活,自己就怎么活,人穷心不穷,守着规矩活人,高贵得不往下出溜儿。是一个“不管什么时代在街上代写了60多年书信的人”。许多人都说富小莲的那些台词都是“老邹”自己要说的,可老邹说,写戏可不就是一浇胸中块垒吗?

老邹写起台词来很猛烈,一点都不“安贫乐道”。无论是“就有那样的人,进了园子不看戏,争好座儿,台上演的青山绿水、花前月下不知道。等好座儿争下来,戏散了,幕落了,灯黑了,想看没了,你说,这一辈子干什么来了”这样的诘问,还是“‘萬盛和拆了,百小堂还在”盘旋于众人之口的这句感慨,都有“铿锵质感”。从在北京保利剧场的首演来看,三位演员在各自的角色表演中,把那种程式化的腔调都给破了。

写作是为了一浇胸中块垒

“我们那个时代觉得取悦读者是低俗的,大多数读者也不愿意看到一个向他们取悦的作家。”

——专访邹静之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戏一开始就叫《断金》吗?怎么理解这个剧名?

邹静之:对,最开始的时候就叫这名儿。中间好多人说这名字不好,我一度也想改成“兄弟三人”,后来想,算了吧,就叫“断金”,听着干脆。再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是说锋利可“切断金属”的意思,现在人望文生义以为是断了金钱来路,好吧,怎么理解都成,这两个字中有一个断字,与剧的内容挺契合,就这么用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两年,有几个戏在国内戏剧圈引起广泛讨论,包括《2666》和《兄弟姐妹》,还有波兰导演陆帕的戏都相对很长。从时长上看,你觉得有必要吗?

邹静之:首先,这几个戏我都没看。我看过最长的歌剧大概五六个钟头。再长就分成几天来演的。《战争与和平》或《黑桃皇后》等也就有三四个钟头吧。我学声乐多年迷恋歌剧,所以歌剧我能看下去。但是你让我从早上看到晚上12个钟头看什么剧,我体力怕是不行了。其实中国古代有连台本戏,长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青春版《牡丹亭》,不也是连演了三天嘛。12个钟头这个戏有人请我去看,我实在看不动,谢绝了。我是觉得相对寒冷地区的民族电影戏剧都偏长,比如北欧和俄罗斯,德国的瓦格纳戏长、体量重大。北方的冬天,夜晚是很长很长的,那种缓慢和凝重是他们居住的纬度和生理特点造成的吧。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我们传统剧,如果按原本排的话也会非常长?

邹静之:有演一个月的,比如《目莲救母》,那几乎就是个电视连续剧。我个人觉得长如果有人喜欢看,那就有存在的必要。在这方面我不讨论。

三联生活周刊:说到电视剧,其实你写的电视剧都是30或是40多集,但是现在有一些电视剧就特别长。

邹静之:有一种肥皂剧只要播着有人看,就会拍下去,没人看就收了。我觉得这是市场现象,我不太想这些事。

但有一点我想说,大多数影视作品其实跟我们当年写作的出发点不太一样了。我们那个时代觉得取悦读者是低俗的,大多数读者也不愿意看到一味取悦他们的作家。作者写作是为一浇心中块垒,你看汤显祖的《临川四梦》,那满篇不都是自己的感触吗?都是自作语,是有感而发的东西。现在什么都是商业了,非要让作品去取悦别人,与自我没关系了,好像这样才能获利。我觉得这是当下与过去写作的最大不同。其实取悦是想取就能取到的吗?多少作品由此出发,没人买账。你又不是别人,你怎么取悦,还是取悦自己真实些,可深入些。

其实我觉得在很多时候,越个人化越能打动人。你看看《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还有《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因为自己而产生的讲述,是最迷人的。人和人有共同之处,有相似的烦恼和喜悦,大多数人说不出来,当作家说出他想说而没说出来的感受,那不就是心心相印了吗?还扯什么,个性、共性啊,在我看个性就是共性,没分别,是“不二”。

三联生活周刊:还有其他的心得吗?

邹静之:经常有一些人跑到中国来教编剧,是把一个文学的东西用数学来教,我听学生说过他们的教课内容。中国古代所谓“文无定法”,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为了做行活儿方便,去弄个公式回来用,也就算了。你若是想写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我觉得还是躲远点好。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诗人和编剧创作至今,这个时代的创作风气有没有让你觉得不适应?

邹静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风,与书写工具的改变有关。最早的文字都是刻在龟板金石上,后来拿油漆写在竹子上,那样的时代文字几乎是典籍。《易经》、“四书五经”等,没人能想象一部《金瓶梅》是刻在石头上的吧。因为不可能在这么艰难的文字制造过程中,弄一部小说作品。后来东汉蔡明发明纸,书写传播都方便了,就出现了诗歌、传奇,再之后宋代发明了活字印刷,明清小说就开始大行其道了。所以,整个人类的文字传播发展是因为越来越方便快捷,也就变得越来越从众流俗了。

三联生活周刊:但现在又到了自媒体时代,照这个逻辑,还会越来越流俗吗?

邹静之:鲁迅那辈人是毛笔写作的一代,他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毛笔的节奏和味道。现在网上你怎么可能看到这样的文字,并且留住眼睛。网上的文字浩如烟海,谁不想博出位,要响亮,要吼叫,要醒目。键盘写作时代的文风早已不是写毛笔字甚至钢笔字那个时代的气息了。现在的文风如果用一个词,就是“直接”。我是圆珠笔写作的一代,我现在还是在手写。我活在这样一个书写工具大变革的节点上。往前走跟不上年轻人了,往后也回不去了。只有原地踏步,以不变应万变了。

三联生活周刊:剧场有没有被这种“直接”影响?

邹静之:特别奇怪,一到剧场,那种直接的东西就好像没有了。起码在这个时代还能在剧场听到语言的声音带来的沉醉。还有在剧场里,就是为追求与现实不一样来的。看昆剧、越劇,其中的缱绻、温良,就是让人那么法喜充满、迷人。这其实是我们人类基因中最宝贵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对一部好的话剧作品的理解是怎样的?

邹静之:我认为好的话剧,最好有一个形而上的意义的笼罩,外在有好的剧场效果,和好的对白。我对台词的声音节奏感极为迷恋,很多人说我台词好,其实你回去看《我爱桃花》或者是《花事如期》,我都在用力追求白话的音乐性。当然哲思是一定要有的……算了,这些话其实越说越说不清,我现在不太愿意对人说这种话,说出来总觉得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这让人说完后有非常大的自责、后悔。我想如果,如果最简单地说,一部作品,纵向能穿透时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横向能走向世界,这一横一竖都达到的作品就是经典。经典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奖可以决定的,要时间和空间来决定。

三联生活周刊:怎样的内核可以帮助一部戏流传下来?

邹静之:举个最经典的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例子。大家老盯着“生存还是毁灭”这句话,在说他的矛盾犹豫。我是被哈姆雷特的另外一句话点通的,他的台词中曾说到欧菲利亚的哥哥雷欧提斯“他是一个高贵的青年”。“高贵”这个词让哈姆雷特犹豫,其实他可以在他叔叔照镜子的时候,从背后给他一剑,或者在食物酒里下毒杀死他,他没那么干,他不能那么干。后来所有人的死,都是那些品行低贱的人做的。他因为高贵而犹豫,哈姆雷特的矛盾来自于自身。这就是内核。这样的高贵是多迷人啊。

三联生活周刊:你和“铁三角”合作这么多次后,你觉得编剧和演员之间,是种什么样的关系?

邹静之:好演员“有一可演五”,好编剧“知五只说一”。比如《时间简史》这本书,霍金把时间那么深奥幽玄的东西,弄成了一本畅销书,它得有多厚的积累、多大的力量来拱出这么个小尖尖儿来啊?上边那话反过来说就不成,一个编剧有一说五,就稀松了,但是好演员就应该是有一分他可以给你增五分色,这才是有能耐的演员。

三联生活周刊:观众虽然非常喜欢“铁三角”这个组合,但那通常是在电视剧里,这回在戏剧舞台上重组,有没有担心?

邹静之:张国立演话剧得过梅花奖,他原来是话剧团的。张铁林前两年跟关栋天这些人演了话剧《一代名优》,王刚演过《音乐之声》音乐剧。想想这些都不是理由,关键是他们都有极高的天分,都是这里边的“虫儿”,老话是祖师爷赏饭吃。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我看过一直在大都会唱歌剧的田浩江排演《赵氏孤儿》,人家排了两个月,他来排了两天,一连排他倒像排过两个月的。多明戈演《纳布科》男中音,排了一天,上台光彩盖人。一是经验,更多的是天分。好演员就是好演员。

我看过史派西演的《理查三世》,那时我就意识到了好演员是不分台上、银幕上的。我也听说过,很多大牌的演员每年都会定期去演话剧。话剧不打断,连续性的表演,可以营养演员。他们三人为这部戏,不只是排练时用功,背后都在下私功。清晨、半夜我被吵醒的时候多多。都为自己的戏较劲,用心。这是演员该有的荣誉感。

三联生活周刊:你个人在创作上,还有想实现的东西吗?

邹静之:我30岁才开始写作,先是诗歌,40岁写了影视,到了50岁又开始写话剧歌剧。55岁电视剧写不动了,主要写电影和舞台剧,《一代宗师》《归来》《大唐玄奘》都是这个时期写的,我写这些东西,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委约的。尽管写的时候人家相信我,给我最大的自由,但题材还不是由我选的。我下一个设想就是,我完全主动地选择我要创作的题材,手法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愿,独立写一部戏,或是写一部儿童读物。

邹静之最知名的身份是编剧,自己最乐意的身份是诗人,而他的微信昵称则是“老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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