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河畔

2017-08-12 01:01扎西才让
文学教育 2017年25期
关键词:河畔倒影蒲公英

扎西才让

桑多河畔

扎西才让

1

桑多镇的南边,是桑多河。春天,桑多河安静地舔舐着河岸,我们安静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是群试图求偶的豹子。秋天,桑多河摧枯拉朽,暴怒地卷走一切,我们在愤怒中捶打自己的老婆和儿女,像极了历代的暴君。冬天到了,桑多河冷冰冰的,停止了思考。我们也冷冰冰的,面对身边的世界,充满着敌意。只有在夏天,我们跟桑多河一样喧哗,热情,浑身充满力量。也只有在夏天,我们才不愿离开热气腾腾的桑多镇,在这里逗留,喟叹,男欢女爱,埋葬易逝的青春。

2

桑多河畔的蒲公英,比预想的要多得多。这些多年生的可以入药的菊科植物,看起来是多么珍贵。它们耐着性子,总比迎春、月季、桃、李、杏开得更迟些。黄色的艳艳的弱弱的花,在最后一批桑多人奔赴远方之际,就在河的两岸密密麻麻地盛开了,仿佛在赶赴某个重要的约会。其时已是阴历五月上旬,桑多河一步三回头地流向远方,蒲公英也一步三回头地开向远方。这总使桑多人想起远嫁的女人、离开的儿女,甚至久远的母族,或飘零的族人。多年来,人们看见这些蒲公英热烈地开了花,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飞向远方,只留下枯枝败叶,和精尽力竭的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等待着来年的萌发、结果和飘零。这令桑多人伤感的飘零,意味着什么?一个老人说:“和人一样,都想离开。”另一个人老人说得决绝:“蒲公英比人好多啦,人一离开,就有可能不回来,这可是断根绝族的事。”哦,这透彻心骨的伤感,也许就是绝望吧!

3

初中时的某同学,性格与别人不同,别人都在老师和家长的引导下努力学习,他不,他爱折腾。结果呢,我上高二那年,他就辍了学。先是在巴掌大的桑多镇上混,时间不长,骗了另一个同学家传的古董字画,去了兰州。几年后,又遇到了他,穿得人模人样的,开着一辆看起来蛮豪华的旅游用的大巴,据说已经是某旅游公司的副总裁。于是他组织了初中同学大聚会,但只来了七八人。七八人就七八人吧,大家在一起豪饮。酒喝大了,某诗人同学站起来,朗诵他即兴写的诗:“昨日是头颅在生锈/昨日是嘴巴在沉默/昨日是祖先的房檐被雨水打湿/昨日是失败的男人从南方回来。”开旅游公司的同学抢过话筒:“今日不是这样!”今日是怎样的呢?聚会结束后,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想起自己多年的读书和写作的日子,顿时感慨万千,写出这样几句:“今日是桑多河畔的白球鞋/是海子说的上帝遗弃的游泳裤/是飞去又飞回的佛祖掌心的白鸽子。”我想我已到了能独立思考的年龄。但在同学聚会时,我保持着沉默。我想,我沉默的原因,或许是对那些美丽往昔,已经无法面对。

4

有了佛,就有了佛的法。这法需要宣讲,需要布道,于是就有了僧。僧一脚在佛界,一脚在俗世,于是就有了俗人对僧人的窥视:“一鱼游过边界,进入河上的天空,像鸟儿那样飞翔。北方寺院,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功德之后,要复归南方的旧居。听说他途经桑多河时,于倒影里看到了一个莲花一样的女人。”僧人是否真的看到莲花一样的女人?不清楚,这或许是道听途说,甚至就是无中生有。那么,“你们原谅我吧,我了解河边的死,也知晓水下的生。我唯一不知的真相:那个上香的高僧,为何会病逝在返乡的途中?”是的,僧人的病逝,是事实,但他为什么病逝,就成为一个悬案,让后人猜测不已,以至于将这种猜测这种疑问,写进了诗里。

5

在组建家庭的各个阶段,爱情这一段落显然要比婚姻这一段落来得更早。比如我吧,那年还在上高三,父母亲就有了给我组建家庭的打算。于是,相亲的活儿开始了:“电线从麻雀的爪子上感受到了自身的颤抖,南风从树叶的晃动中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我从她的眉眼里感受到了美丽的娇羞。相亲的那天,只隔着一面门帘,我和她,就已把对方印在心底。”这一步的结果,大人们是比较满意的。然而,相亲之后,爱情的缰绳,谁也无法控制了:“夏天,自然是潮湿、骚乱又慌张的季节,来自西宁的虫草商人,看上了桑多的女子。夏天过后,杏子成熟了,核桃结了仁。我和她在隆冬的桑多河边相遇,彼此冷若冰霜,背向走进风里。”父母亲试图成就的婚姻,就这样走向了另一个道路。幸好如此,否则,就没有这首诗的诞生。因为写这首诗的人,当年还不是诗人,还没有任何想做诗人的打算。

6

来藏地旅游的人,注意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当然也会注意到这里的神。我曾无数次目睹过这样的情景:“桑多河畔,游人蜂拥而至,有人极目远眺,有人大呼小叫。有人按动快门,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风景。鹰飞起来,像一顶雷锋遗失的棉帽。鱼在河里游走,如水底的珊瑚,星星般闪耀。人类在河边逗留,喟叹,钻进各色各样的铁皮匣子,尘埃一样悄然消失。”游人离开了,剩下我一人,还会在桑多河畔多待一会儿。此时,在这苍茫的天宇下,必有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河涟漪。在这样的美景中,我也会突发奇想:会不会有人面兽身的异物,守在河的那头?她或许来自人世,或许来自兽世,或许来自禽世,也会像我们一样想些奇怪的问题,发出怅惆的叹息。这样想了会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看能否找到她的行踪。然而,在这苍茫的天宇下,只有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河涟漪。

7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活到一定年龄,就开始思考这三个问题。有的人思考了半辈子,还是没有啥结果。有的人思考了一段时间,经历了车祸、火灾和莫名其妙的挨打,之后,干脆就不思考了。有的人,譬如我吧,爱写些对人生有所感悟的文字,且对宗教还比较感兴趣,因此,对这三个问题,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着。我是谁?“我是只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从哪里来?“我想面对大河上弥漫的黑夜,诉说我的陈年往事。那预示吉凶的经卷在今夜打开,明天,也不会被圣僧收进盒子。”到哪里去?“我从深林里窜出,扑进幽暗的水里,脚被水草缠住,发被激流带走,呼吸也被窒息,绝望由此开始。”在试图解决这三个问题的过程中,我荒废了许多时日。有天黄昏,当我面对桑多河河上弥漫而起的黑夜,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尾墨鱼,往前看,因为各种时代的原因,已无家谱可查。往后看,虽有后代在成长,但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到哪条路上去,假若依靠他们,肯定有种依靠门帘的感觉。结果呢?结果就是处在人生的中途,前望望,后看看,我张口结舌,无法说清我的今生今世。

8

在这又繁华又荒凉的尘世上活着,偶尔在河边或湖边长久地站立,就会注意到自己的在世的倒影。我注意到我的倒影,并试图用文字予以表现:“群鸟已退隐山林,野兽深匿了它们的踪迹。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远处是积石山脉起伏的玉脊,近处,是一大片又聋又哑的赭色草地。那座寺院的活佛圆寂了,檀香树下的农妇大梦初醒就有了身孕。神圣之树的枝叶还未脱净绿色,它也在静寂里梦见了自己的来世。桑多河畔的野草,又将根须伸进水里,我俯下身,看到自己在世的倒影,被水波鼓荡得模糊不清。”对这倒影,我不是万般留恋的,因此我又写道:“我终会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想,我是厌倦了这秋风翻动下的无穷无尽的日子。”

9

夏天,彩虹到桑多河边喝足了水,就倏然消失了。人在河边站得久了,也有了苍老的样子。只牧羊人在河的上游和他的羊群在一起,像个部落的首领,既落魄,又高贵。我在这个叫桑多的高原小镇生活,在首领们的带领下,安静地吃草,反刍,有时也想些问题。以前我在别的牧场:珊瑚小学啦,玛瑙二中啦,或者云里大学啦,都有着神圣又美丽的名字。而今在这桑多镇,在这牧神的牧场,我还是白天吃草,夜里反刍。想起平庸的一生,就渴望有更勇敢的牧神出来,带领我登上那积雪的山顶。在山顶,我会看到彩虹在河边低头喝水的样子,也会看到苍老的人原先年轻的样子,我会像真正的土著那样,在一袋烟的工夫里,感知到桑多山下壮美景色所蕴藏的秘密。只有在此时,才觉得自己不是羊人的身份,而的的确确是这个地方的主子,哪怕只有着倏然即逝的生命时光,也是不容怀疑的这片珍贵的山川的主子。

10

六月初六这一天,确实是适合采薪的好日子,不过,风俗流变,大家都不采薪了。山上,神灵们起了个大早,他们站在山顶指指点点,山坡上就长出各种奇异的花朵。山下,当太阳扑通一声跳下河,晚风鼓荡不息,水里就游来各种古怪的生物,它们也睡眠,也发声,也喧嚣,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恩。有人在帐篷里打开酒壶,酒香就四溢开来。山坳里飞出蝴蝶,扑进花丛,山梁上走来曾经到处游荡的山神,三三两两的,他们也坐着,也说话,也发怒,看上去,让人无可奈何,又心怀担忧。等到那么多的人,折腾够了,疲倦了,那么多的神,不争吵了,睡着了,就有几头牛,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却始终走不出它们的月下的阴影。我和朋友斗酒猜拳,但又不想喝醉,想从山里匆匆赶回小镇,躺在大梦深处。半路上,我的女人找到了我,张开丰硕的双臂,将我扑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她像个骑手,骑着我到了遥远的天边。

(选自《美文》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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