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王素

2017-08-17 19:06何龄修
南方周末 2017-08-17
关键词:明史武汉大学青年人

何龄修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

1977年8月底9月初,我准备回湖南邵阳探亲。离京前几天,本所副所长熊德基先生忽然把我找去,问:“听说你要回湖南探亲去,是吗?”我说:“是的。您有事吗?”他说:“你能不能在武汉下车,停一下?你看,武昌有一个青年人,寄来一些材料,是他自己的作品,自学的。想让你去看看这个人,和他谈谈,核实一下这些作品是否的确是他本人所做。如果是,我们当条件允许,一有机会,就去把他招来。但你不要答应他什么,只当储备一个人才在那里。你把这些材料拿去看看。”说完,他就递给我一个纸袋。熊先生没有对纸袋里的作品做任何褒贬,但从他使用“把他招来”“储备人才”等词语看来,他是很赏识这个青年人的,而派我去核实情况,更是非同寻常的重要步骤。我正在那里思索,他忽然又说,“那地方你可能不熟,我有一位好朋友,在长江水利规划委员会(此名可能有出入,记忆不准确),你如需要,可去找他,请他领你去。我马上就给他发信。”熊先生很细心,除了答应马上给他的朋友(我很惭愧,也忘了这位先生的姓名)发信外,又给我一封面呈这位先生的短简,作为联系的凭证。

我回到宿舍里,静静地逐页阅读熊先生交给我的全部材料,其中有青年人的“陈情表”(自我介绍,表示从事历史学的意向等)、观察天文的纪录表、自作旧体诗、历史论文等等。读完这些材料,我才知道他叫王素,父亲是中学老师(编者注:王素父亲王冀民,著有《顾亭林诗笺释》,原在武汉大学任教,此时供职于华中农学院附中),母亲是商业职工。他继承了父亲的文化素质,并从父亲的朋友那里学习创作旧体诗词,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高中毕业后,他下放农村,仍勤奋读书,经常夜观天象,学习天文。后来回城,顶母亲的班进了煤店,卖煤送煤。看完这些材料后,我深深地为这位青年人在困境中奋力拼搏的精神所打动,也为他的成绩斐然而激赏、赞叹。但我清醒地看到,他走向理想目标的道路仍很崎岖。当时新中国成立已近三十年,用人有确定的制度,熊先生即使有心也没有足够的权力,扮演不了按自己意愿起用毛遂的平原君。我此行对改变王素的命运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到了武汉,我在汉口就下了火车,寄存行李,然后去找熊副所长的朋友。他很热心领我去王素所在的煤店。王素不在店,送煤去了。一位老同志,据说是煤店的党支部书记,接待我们。我告诉他,我是从北京来的历史研究所职工,我所收到你店职工王素邮寄的信件,我们领导让我来看看他,与他谈谈。老同志没有追问,只告诉我们,王素参加工作一直很努力,表现不错,经常夺得红旗。他把我们领到煤店红旗榜前,指着王素名下遍插的小红旗,说,他很先进。但是,这几个月来,他迷上了线装书,成绩也掉下去了。他常要我给他开介绍信,让他去借书。我不懂,他看这个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每次都给他开了。他快回来了,你们等等吧!我听了觉得这老头不错,限于文化水平,他不理解有什么必要读线装书,但他并没有摧残年青人正当的兴趣,没有制止,没有设置障碍,相反,他采取了支持态度,提供了方便。他要求职工保持先进也是完全合理的。应该说,他是一位好书记。果然没过多久,王素回来了,一听说我们来看他,便把我们领到他的住处——一间真正的蜗居,住处的湫隘并不妨碍它散发出浓浓的文化气息,并且从这里成长出一位有成就的史学家(编者注:王素现为故宫研究院古文献研究所所长)。主人搬出了一摞一摞的笔记本,这都是他苦读的证据。我只能粗粗地浏览、翻看几本,与他交谈不长时间,问了他几个问题。我现在完全不记得问过他什么了,只记得他的兴趣在明史,论文也写明史,自然围绕明史提问。我在临别时对王素说,暂时只能等着,继续努力。在煤店一天,就要把那里的工作做好一天。我说,那个书记是不错的。今后有何困难,可以把我当作诉说的一个对象。然后我们向他告辞。

告别王素后,熊先生的朋友问我,关于要核实的问题我有何看法。我说,那些作品是王素自己做的,这点无可怀疑。我进一步解释说,一听王素作答,我就知道无须很长时间就可以做出判断。我问的是比较深入的问题,如果不是他自己做的,他对问题的了解不可能那样熟练、准确和头头是道。那位先生点点头。我感谢他后两人分手。

后来,我听说在我去看过王素后,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干部、我的朋友李家明先生偕同事戴念祖先生一道,也去看望了他。据李家明先生回忆,那是1978年,他们从南方出差回京途中,因为事先看过王素邮寄该所的作品,很是赞许,便在武汉下车去看望、考察。李、戴两先生重点考察自然科学史业务和外语,把王素约出一起便饭,边吃边谈。李先生记得曾提问爱因斯坦英语原名的写法问题。不久,王素离开了煤店。

两个科学院都有人看望,产生了一种始料未及的结果,使王素在江城武汉声名大震,理所当然地成为自学苦学成才的典型。媒体的宣传热烈,表露出一些炒作的倾向。我暗暗担心对人才的不利影响。李家明先生看望过后,鉴于王素主要不研究自然科学史和外语水平的差距(这差不多也是自学者的共同点,在外语不被重视时尤其如此),并没有把王素拔擢出来。我回所后也向熊副所长递交了书面报告,其要点有三:一、思想单纯、纯洁,没有某些青年人那种混世的思想、习气,有理想,有追求;二、传统文化的修养较好,优于同辈(实际上我心目中是指大学文史类毕业生),甚至比一些年长的人好,比我就强;三、理论知识是其弱项,自学者在这个问题上有共同点,如做研究工作,还要补课。报告交上去后,再没有见熊先生提起王素的事。这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

我与王素之间有过几次短暂的通信。他终究没有通过熊先生设计的道路走出来。“征辟”没有举行,仍奔“科举”吧!1978年他便一心投入劫后刚恢复的高考。实际上武汉大学早就相中了他,考试一结束就直接从招生办把他要了去。但武汉大学认为他已具备大学毕业的学识水平,再读大学是浪费,要他报考研究生。历史系主任唐长孺先生找他谈话,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表示喜欢明史,想考明史研究生。唐先生说自己不招明史研究生,要他去北京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王毓铨先生的明史。第二天,唐先生又找他谈,表示“你理所当然应该考我的(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生”。王素大惑不解,同一位唐先生,先一天说的话,隔一天就完全变了。他写信问我。王素的困惑也透出他思想的单纯,对世情之不谙达。我提醒说,第一天是史学家唐长孺先生说的话,第二天是系主任唐长孺先生说的话。不是话变了,而是说话的人有此不同。系主任唐长孺先生的话说明,组织上不打算把你放走,要由武汉大学培养你。系主任只是传达组织意图,“理所当然”,无可通融。我认为,王素应该感谢武汉大学对自己的赏识,放弃小小的兴趣,接受武汉大学的栽培,何况唐先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学者、导师,更是值得。得知他从此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我默默地为他高兴,他的一番艰苦努力终究有了好的结果。

猜你喜欢
明史武汉大学青年人
校训展示墙
掉发变胖失眠,现代青年人早衰现状
材料作文“做一个Nice 青年”导写
Quality Direction and Quality Performance
AnAnalysisofCohesiveDevicesinARoseforMissCaroline
把握好生命的每一分钟
《明史·志第三十七片段浅析》
论明史、明史研究及点校本《明史》修订
武大十大
大师摇头的玄机(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