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与奇迹:真实历史中的大撤退

2017-09-01 16:36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敦刻尔克集团军德军

刘怡

这不是一次深思熟虑之后的审慎行动,对交战双方都是如此。从一架意外坠毁的教练机到一位德国中将的突发奇想,从战争狂人的突然犹豫到临近退休的海军将领被重新起用,从泰晤士河上的游艇到两支同样人手短缺的空军……正是这种层出不穷的偶然性以及其中展现出的智慧和勇气,共同造就了敦刻尔克奇迹。

1940年6月4日,星期二。强风和大浪拍打着敦刻尔克港东防波堤(East Mole)上用木板搭起的栈桥,这座原本不适合停泊舰船的临时码头,在过去9天里曾经成为33.8万名英法联军士兵逃脱死亡陷阱的跳板,如今将迎来它的最后时刻。凌晨3点20分,“猎人号”驱逐舰和“鸽子号”运输船在两艘摩托鱼雷艇陪伴下,从东堤缓缓驶出,成为“敦刻尔克奇迹”最后的幸运儿。数千名依然站在栈桥旁的海水中、等待从海峡对岸驶来的撤离船的法军士兵,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便默默立正目送船队离开;“鸽子号”船上的法军师长吕卡少将同样以肃立和军礼作为回应。20分钟后,随着堵塞船上炸药引爆的巨响,敦刻尔克港被彻底封住了。

1941年初,英国海军多佛尔基地司令伯特伦·拉姆齐中将借助望远镜眺望一水之隔的法国海岸。在一年前的敦刻尔克撤退行动中,拉姆齐是英军方面的总指挥

太阳升起之后,散布在从圣波勒到新港漫长弗兰德海岸线上的4万名法军残兵,终于三五成群地竖起了白旗。上午10点整,德军第18师师长克兰茨中将抵达敦刻尔克市政厅,接受法军第68师师长博弗雷少将的投降。德国人询问对手:“英国人去哪儿了?”得到的回答是:“不在这儿,他们已在英国。”10点20分,东堤上空飘起了纳粹万字旗。下午14点43分,伦敦的英国海军部对外公布:敦刻尔克撤退行动正式结束。

直到4个月前为止,这还是一场德国全无获胜希望的会战:希特勒的国防军在总兵力、火炮和飞机数量、坦克的数量和质量,乃至高级将领的经验方面都不及英法联军,并且刚刚经历过波兰战役的损耗。就连德国陆军总司令布劳希奇和总参谋长哈尔德也不相信自己能打赢。为了避免玉石俱焚,他们制订了一项极其审慎的计划:德国陆军主力将以最快速度穿过比利时北部,抢占海峡地区的港口,随后与东进的3个英法集团军做正面对决。一旦攻势受挫,德军仍可迅速退回本土。对法国北部和马斯河以西的攻略则留待一年后再完成。

然而,一架意外坠毁于比利时境内的教练机,却使这份“黄色计划”在付诸实施之前就胎死腹中。对陆军高层的保守倾向大感不满的希特勒干脆抛开他的参谋团,采纳了由一位被边缘化的中将起草的“曼施坦因计划”。这项计划把德军最精锐的装甲集群部署在向来被视为配角的中路,穿过防御松懈的阿登高原,如镰刀一般切进3个英法集团军后方。被北路德军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盟军精锐,在这记猝不及防的重拳的痛殴之下,将被迅速压缩到以敦刻尔克港为中心的濒海口袋形阵地之内,要么放下武器,要么被赶进北海。

唯结果论者会赞赏德国元首的灵光突现:在某些时刻,他的确比心事重重的将军们具备更强的战略嗅觉和进取心。但允许一位不够专业的统帅肆无忌惮地插手具体筹划,恰恰是战略崩坏之始:在对弗兰德海岸的合围完成之前,摇摆于狂喜和焦虑两种极端情绪之间的希特勒,出人意料地下令装甲集群停止前进48小时,给了兵败如山倒的对手以喘息之机。恰恰是在这48个小时里,一位即将退休的英国海军中将临危受命,要指挥一支由驱逐舰、渔船、游艇和民用渡轮组成的乌合之众,去拯救被困在敦刻尔克包围圈之内的40万残军。

相较德国人对新武器、新战术和个人天才的偏爱,英国人的反应明显要慢半拍。但他们掌握着过去3个半世纪里赖以赢得每一场欧洲大战的秘诀——科学的决策和动员体制,高效的执行力,以及身为航海民族的自信心。历时10天的“发电机行动”虽然不足以逆转西欧沦陷的大势,却足够证明:仅凭具备有限战术进攻能力的德国空军,远不足以动摇英国依托制海权和地理空间形成的持久抗战力。不列颠空战的结果,在敦刻尔克上空即已埋下伏笔。更重要的是,通过紧急海运从敦刻尔克以及其他海峡港口撤出的36.8万名英军,足够编成18个师,且都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精兵强将。他们的存在,构成了继续抵抗轴心国扩张的基石。

1944年6月6日,正是4年前从敦刻尔克幸运逃出的英国第3师率先登上诺曼底海滩,开始了对欧洲大陆的大反攻。

梅赫伦蝴蝶效应

假使霍恩曼斯少校知道他那位同僚带着一包什么样的文件,他大概根本不会允许对方坐上自己的飞机。

1940年1月一个普通的冬夜,明斯特-赫登海德空军基地的德国军官们照例在下班后涌进机场的小酒吧。尽管波兰战役已经结束了3个月,英法盟军依然无意结束西线的“假战争”,主动对德国发动进攻。故而在普通德国军人的攀谈中,更多洋溢的是家长里短的生活气息。第7空降师作战科长、50岁的赫尔穆特·赖因贝格尔少校抱怨说:他奉命在第二天前往科隆参加军事会议,但沿途的火车经常晚点,恐怕不能如期抵达。巧合的是,52岁的基地司令埃里希·霍恩曼斯少校全家都住在科隆,他正想忙里偷闲回家看妻子,顺便攒齐每名飞行员一年所需的最少升空小時数。因此,他慷慨地邀请赖因贝格尔顺道搭自己的座机去科隆。1940年1月10日上午,这架小小的Bf-108型教练机由霍恩曼斯亲自操纵,从明斯特朝东北方的科隆飞去。

1940年6月,最后几批搭乘驱逐舰撤离敦刻尔克包围圈的英法联军士兵在多佛尔登上英国海岸,奇迹般的死里逃生

整个航程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德国北部空域正被浓雾笼罩,而用于短途飞行的Bf-108上没有无线电设备。霍恩曼斯决定调头向西飞,利用莱茵河作为标识重新设定航线。然而在恶劣的天气下,飞机径直越过了结冰的莱茵河,穿过狭窄的马斯特里赫特走廊,在梅赫伦镇(Mechelen)附近闯进了比利时领空。更糟的是,霍恩曼斯在下降觀察地形时失手关闭了燃料控制阀,结果飞机发动机意外停车,一头栽进了一片山毛榉林。

梅赫伦的一位农场主见证了那奇特的一幕:军服笔挺的赖因贝格尔从教练机后座爬出来,狼狈地走到农场门口,故作镇定地询问:“这是哪里?”当农场主用德语做出回答后,少校脸色突变,掉头跑向还在冒烟的飞机,试图用打火机点燃自己的公文包。由于几次引火都没能成功,他转而把包里的文件平铺到树丛中,又跑回农场,向比利时人讨火种来“点烟”,但警觉的农场主只给了他一根火柴。正当赖因贝格尔继续尝试点燃文件时,两名比利时边防警察赶到了农场,向飞机坠落的方向做出警告性射击。德国人很快就束手就擒了。

在被带到附近的边防哨所之后,赖因贝格尔示意霍恩曼斯要求去厕所,引走了一名警察,随后突然抓起已经被比利时人摊开分拣的文件,塞进了火焰熊熊的壁炉。大惊失色的罗德里格警官急忙冲向前,将赖因贝格尔撞倒在地,把刚刚被点燃的文件和他那只严重烧伤的手一起拉了出来。到了这个时候,任何人都能看出:被缴获的文件意义非同寻常。两个小时后,比利时总参谋部情报处的两位军官赶到梅赫伦,将剩余的文件悉数带回布鲁塞尔,并立即组织人员进行翻译。他们很快得出了一项惊人的结论:赖因贝格尔携带的是德军入侵西欧的“黄色方案”(Fall Gelb)中下达给空军的命令书。从未被烧毁的文件推断,希特勒计划在1940年1月17日出动陆军主力,经比利时北部和荷兰向西推进,击退北上的英法联军,随后占领北海沿岸的港口。

这是法兰西战役开始之前,西欧最接近全面冲突的时刻:在梅赫伦情报被分享给英法两国之后,8万名比利时士兵紧急解除了休假,进入备战状态;两个法国集团军也移动到法比边境,随时准备进入前沿阵地。只有希特勒对此的反应耐人寻味:1月16日傍晚,他亲自下令无限期推迟实施“黄色方案”,暂且按兵不动。

中止动武当然不是因为希特勒突然变得热爱和平了,而是他原本就不相信“黄色方案”足以实现打垮法国的目标。意味深长的是,负责制订这份计划的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也持类似的看法——自从1938年捷克危机爆发以来,德军领导层内部就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分裂。以哈尔德和陆军总司令布劳希奇为首的传统派军人倾向于打一场有充分把握的“有限战争”,步步为营地完成入侵低地国家(荷兰和比利时)、占领法国北部以及向法国南部进军的目标;如此一旦遭到英法联军的还击,德方尚有充分的让步余地。而希特勒和他信赖的最高统帅部则对新的“闪击战”(Blitzkrieg)模式信心满满,固执地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席卷西欧的任务。

尽管在1938年之后,德国陆军的元老耆宿们已经很难顶住来自希特勒的压力,但当哈尔德在1939年9月底接到制订西线作战计划的任务后,他依旧把自己最偏爱的保存实力、避免冒进的思维带到了筹划中。根据“黄色方案”第一稿的设想,德军的进攻重点将集中于右路,以博克大将的B集团军群(30个步兵师、4个摩托化步兵师和9个装甲师)经比利时北部和马斯河向安特卫普-布鲁塞尔一线挺进,击败北上的英法联军主力,抢占海峡港口。在中路,龙德施泰特大将的A集团军群(22个步兵师)将沿阿登高原和卢森堡向马斯河一线推进,作为辅助攻势。在左翼,勒布大将的C集团军群负责“看守”马奇诺防线,保障本土南部安全。

无需高深的军事素养,便可以看出这个复古色彩浓厚的方案存在的问题:长期以来,法国陆军的既定应战方针都是将3个集团军前出到比利时北部,从而势必和西进的B集团军群主力正面遭遇。尽管哈尔德把所有的装甲部队都集中在了右翼,用以执行突破任务,但他们的兵力优势并没有大到可以兼顾围歼法军主力和抢占港口两项任务的程度。换言之,即使B集团军群的坦克成功地碾过了比利时、抵达弗兰德海岸,英法联军依然可以在集结于索姆河-瓦兹河一线的援军的配合下,威胁德军薄弱的侧翼,重演1914年的一幕。

一边是谨慎至极、毫无冒险冲动的陆军领导层,一边是企图毕其功于一役的希特勒,双方互不相让:进入1939年冬天,德国的战争机器陷入了离奇的“罢工”状态。哈尔德和布劳希奇甚至连那份保守的“黄色方案”也不想执行,他们一再以天气不佳为由推迟进攻开始的时间,整整延宕了15次之多。而希特勒除去反复斥责他的将军们缺乏斗志以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梅赫伦事件”的发生终结了这种僵局——由于“黄色方案”意外落入比利时人手中,德国陆军不得不从头开始制订新的进攻方案。而一位在高层并不受重视的中将恰恰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抛出了一项石破天惊的计划,造成了欧洲战争史上最著名的蝴蝶效应之一。

这位52岁的中将便是埃里希·冯·曼施坦因(Erich von Manstein),时任A集团军群参谋长。在“黄色方案”初稿中,他麾下的部队仅仅承担辅助攻势,也没有配备装甲部队。但曼施坦因一直相信,比起双方都虎视眈眈的比利时北部,A集团军群正面所对的阿登高原(Ardennes)才是最适合实施快速突破的通道。这片被丘陵、河谷和森林覆盖的破碎地带位于马奇诺防线最西端以北,直接通往法军预备队最有可能的集结地索姆河-埃纳河谷地。由于步兵在森林地带活动极为困难,法国在阿登周边并未设置像样的防线。而对军事地理学颇有心得的曼施坦因却认定,阿登的丘陵对履带底盘的坦克只构成微乎其微的障碍;倘若把原定用于右翼的装甲部队转移到中路的阿登,负责向弗兰德海岸突破,势必大出盟军的意料。经阿登西进的A集团军群会从英法联军背后绕过,同时右路的B集团军群按原计划压向海峡地带,敌军将在比利时境内被彻底包围歼灭。

“梅赫伦事件”发生以前,曼施坦因的中路突破计划还仅仅是他个人的腹稿,但在“黄色方案”流产之后,希特勒通过军事副官施蒙特意外得知还存在这样一份攻击性十足的新计划,立即决定召见曼施坦因。1940年2月17日,在和曼施坦因共进早餐之后,希特勒下令哈尔德按照中路突破方针对“黄色方案”进行全面修改。A集团军群的兵力被加强为45个师,其中在阿登突破口集中了5个装甲师和3个摩托化师,另有2个装甲师配置在桑布尔河方向。右翼的B集团军群保留了29个师,有2个装甲师负责在安特卫普以北突破阿尔贝运河。C集团军群任务不变。参战的9个装甲师集结了2439辆坦克的力量,得到5101架作战飞机的支援。

对曼施坦因计划的最著名描述来自丘吉尔。他用了一个德语单词,将其称为“镰刀切割”(Sichelschnitt)——从中路的阿登向西突破的德军装甲部队,恰似在草场中切割的锋利镰刀,末端一路延伸到英吉利海峡对岸。而中路和右翼德军预定的会合点,则被设定在弗兰德海岸最著名的法国港口:敦刻尔克(Dunkirk)。

1941年1月,英国首相丘吉尔视察本土防卫部队。他的坚定决心是“发电机行动”得以顺利实施的关键要素之一

谜一般的48小时

对67岁的法军总司令莫里斯·甘默林(Maurice Gamelin)来说,德国人在1940年5月10日发动的全面进攻并没有令他感到意外。自1920年起,法国应对下一场战争的计划就是高度统一的:将装备最精良、机动能力最强的部队前出到比利时中部的代勒河(Dyle)一线,与第一批抵达欧洲大陆的英国远征军(BEF)一起向德国的工业中心鲁尔区挺进。事实上,甘默林也的确是这样操作的:在德军B集团军群接连越过比利时、荷兰国境线之后,法军第7、第1集团军,英国远征军和法军第9集团军之一部共40个师开始有条不紊地挥师北上,在3天内抵达代勒河,并牢固地据守在了那里。这支北上的精兵囊括了法国陆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3个轻机械化师、3个预备重装甲师、所有独立坦克营和2/3的摩托化炮兵部队,戈特子爵指挥的英国远征军也有1个装甲旅。在坦克以及摩托化部队的数量上,英法联军完全压倒了他们正面的右翼德军。

然而,表面的光鲜背后,也存在一系列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的隐患。首先,由于战前法国的财政状况极不理想,除去投入比利时战场的3个集团军外,甘默林在索姆河以南几乎没有配置像样的预备队。换言之,一旦英法联军主力被包围在比利时,他们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突出重围。其次,英法联军对代勒河计划的执行过于刻板,甚至以比预期更快的速度兼程北上,从而将门户洞开的阿登高原完全暴露在德国B集团军群的装甲部队(克莱斯特集群)面前。在阿登以南的色当地区,法国第2集团军只有少数孱弱的步兵来抵挡克莱斯特集群的5个装甲师,形同以卵击石。最后,法国总理雷诺公开质疑甘默林将军的指挥能力,一直希望任命一位进攻精神更强的总司令,这使得法军指挥系统从一开始就存在权责不明、甚至相互推诿的痼疾。

就在40个师的联军懵懵懂懂地撞进比利时“口袋”之时,德国人的“镰刀”开始向阿登高原切割了。5月13日,克莱斯特集群在色当以西强渡马斯河,仅用24小时就建立了坚固的桥头堡。3天后,法军第9集团军和第2集团军的防线接合部被彻底撕裂;在宽达100公里的缺口上,7个德国装甲师正以日均50公里以上的速度一往无前地向西推进。原属A集团军群的两个装甲师也被调往中路,加入这场向弗兰德海岸冲刺的赛跑。直到这时,甘默林才意识到深入比利时境内的联军后路可能被切断,并下令第7、第1集团军与英军一起有序地后撤到斯海尔德河。但他已经慢了一拍:5月18日,德军第7装甲师在康布雷越过了斯海尔德河;第二天,第1装甲师在亚眠以西强渡索姆河。5月20日全天,克莱斯特集群向西北方向猛冲了整整90公里,抵达索姆河入海口附近。至此,一个以弗兰德海岸为中心,北至泰尔讷曾(斯海尔德河入海口)、南达索姆河的巨型包围圈终于闭环,16个法国师、9个英国师和13个比利师共40余万人被困在了这个“口袋”里。

多佛尔基地地下指挥部内的防空作战通讯室

偏偏在这个时候,法军领导层由来已久的內部矛盾也正式激化。5月18日,就在甘默林将军终于认清现实、急电包围圈内的部队全力向南突围的同一天,雷诺总理解除了他的指挥权,由73岁的近东法军司令魏刚上将接任。但身在叙利亚的魏刚需要整整两天才能赶到司令部,宝贵的时间窗就这样被白白错过了。只有几股分散的联军在若干不相连的节点上发动了局部反击:5月17日,夏尔·戴高乐上校指挥法军第4预备装甲师的90辆坦克在蒙科尔内附近阻击了德军第1装甲师,以损失30余辆坦克为代价重创了后者的辎重单位。5月21日,英军第1装甲旅和法军第3轻机械化师的74辆坦克又在阿拉斯附近袭击了德军第7装甲师的侧翼,使后者损失20辆坦克,超过700人伤亡及被俘。由于缺乏索姆河以南预备队的配合,这些行动注定不可能达成成功突围的目标,但对前期战果过于辉煌的德军却形成了极强的心理暗示:联军虽然落入陷阱,却犹有一战之力。而德军的2400辆坦克经过长达两个星期的拼命冲刺,此时已有近1/5被击毁或严重故障,加上需要检修以及补充兵员的部分,可以继续作战的不超过1500辆。“镰刀”的锋芒,正在渐渐失去犀利。

5月24日中午12时41分,在位于沙勒维尔的A集团军群司令部,希特勒亲自下达了要求装甲部队停止前进的命令。从那时起直到26日下午13时,整整48个小时里,9个德国装甲师在敦刻尔克包围圈周边完全裹足不前,成为整个法兰西战役中最大的谜团。战后甚至有德军将领认为,第三帝国未能赢得欧洲大战,根源就在于希特勒这道灾难性的命令。但在当时,大部分德军高级指挥官对“元首”的决断完全持赞成态度:由于装甲集群的推进过于迅猛,而速度较慢的步兵尚未跟上,从海峡地带伸出的德军“坦克走廊”的侧翼安全尚无法获得确实保障。两天的休整时间可以为后续部队的就位提供缓冲。另外,对自己的空中优势信心过足的希特勒也相信,在英法联军已经被彻底合围的情况下,假如只需靠战术轰炸就能使对手溃散投降,德国宝贵的装甲力量就可以节省下来用于下一阶段对法国腹地的“闪击”。这对家底有限的德军意义不容小觑。

更重要的是,作为德国传统军事体制的挑战者与颠覆者,希特勒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同时针对外部对手和内部怀疑者的双重战争。自从1938年初撤销国防部、将一批资深将领排除出现役队伍以来,希特勒这位前二等兵始终在从事对经典普鲁士战争模式的“破坏性创新”:时而通过毫无预兆的直接命令来更改国防军高层的成熟谋划,时而借助设立新机构和组建相互竞争的平行班子以破坏陆军总司令部的“抱团”企图。由于自感对于新武器、新技术具有更敏锐的战略嗅觉,希特勒在每一分钟都渴望向哈尔德和布劳希奇证明:经典的套路已经过时,他本人才是新潮流和新势力的化身。支持曼施坦因的“镰刀切割”是如此,突然下令装甲部队停止前进也是如此——敦刻尔克包围圈合龙之后,陆军总司令部一度决定将所有装甲集群的指挥权转交给右翼的B集团军群,由后者来完成歼灭盟军残部的任务。在希特勒看来,这不啻又要回到早已被他宣判死刑的“黄色方案”,是保守派将领的背叛。他宁可让部队放弃进攻,也要彰显他本人作为唯一决策者不容挑战的权威。于是,几乎遭遇灭顶之灾的英法联军现在获得了一段意外的喘息期,而拯救他们的努力已在进行。

启动“发电机”

对起家于中欧“无水之地”、以擅长陆战著称的德国人来说,海峡包围圈的合龙几乎就等同于已经将对手消灭。在他们的经验中,并不存在从海路运输或撤退一支数十万人的大军这一选项。更何况随着布洛涅和加莱陆续陷落,在整个海峡包围圈内,联军可以使用的只剩下敦刻尔克一座港口。但具有丰富两栖作战经验的英国人并不愿放弃尝试。5月19日,英国远征军司令戈特子爵率先向伦敦提出:倘若向索姆河方向的突围失败,应考虑从海路将英军撤回本土。一星期后,陆军部正式批准了这一动议,而准备工作已经提前展开。

多佛尔基地司令伯特伦·拉姆齐(Bertram Ramsay)海军中将受命负责撤退计划的起草和实施。这位57岁的前驱逐舰分队指挥官原本已经因为升迁无望而退出了现役,但在大战爆发后被重新征召,负责和法国海岸之间的交通运输。拉姆齐用多佛尔基地中一台老旧的发电机作为整个撤退行动的代号,而这台“发电机”面临的考验可谓空前绝后:首先,鑒于德军的进攻随时都有可能恢复,包括法国第1集团军残部(被分割包围在里尔)和英国第1军一部在内的后卫部队必须做自我牺牲的准备,继续在包围圈边缘阻击德军的攻势,以为大部队的撤出争取时间。其次,尽管以敦刻尔克为中心的长约43公里的海岸线都可以作为理论上的撤退点,但它们几乎都位于德国空军的轰炸范围内,并且水深极浅,并不能供巨大的战列舰和远洋邮轮停靠。皇家海军只能拨出1艘轻巡洋舰、39艘驱逐舰和9艘炮舰执行这项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单次能装运的兵员数量不过2万余人。拉姆齐通过BBC广播向民众发出紧急征召令,在一个星期时间里拼凑出了35艘中小型客轮、6艘海峡渡轮、16只驳船、32艘空油轮、40艘拖网/漂网渔船以及123艘可以直接驶近海滩的小汽船,泰晤士河上的平底赛艇、汽车轮渡、海关缉私用的小摩托艇,甚至不适合驶入远海的汽油机救生艇都加入了拯救远征军的行列,日后它们获得了一个共同的昵称——“敦刻尔克小舟”(Little Ships of Dunkirk)。

皇家空军第11战斗机大队也承诺:撤退行动开始后,从每天黎明到日落,弗兰德海岸上空将时刻有12架战斗机提供护航。

对云集于海峡包围圈两侧的对峙双方来说,5月26日这个星期天都是最后的平静时刻。下午1点许,德国陆军总司令部下达了恢复向敦刻尔克进军的命令。但由于西侧的装甲部队准备时间过长,并且依然和东面的步兵缺少配合,德军实际上要到27日天亮后才会正式恢复前进,给联军留出了一个相对从容的下午。而拉姆齐不待全面撤退令正式下达,就命令6艘运输船先期驶往敦刻尔克港,将第一批3748名英国远征军士兵接回了国内。这批幸运儿以及之前一周已经零星登船的2.7万名英军官兵,是最早脱出包围圈的生还者。

26日晚18点57分,英国海军部正式下达了启动“发电机行动”的命令。当天晚间,丘吉尔首相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了为远征军祈祷的仪式。而拉姆齐中将在给他夫人的信中写道:“此时此刻,我们所能仰赖的唯有天意垂怜。”

5月27日的太阳刚刚从北海上空升起,德国空军的4个航空队就密集出动了300架次的轰炸机,在敦刻尔克港上空投下了整整350吨炸弹。到中午时分,8公里长的码头栈桥、7个泊位、港区附近的维修船坞和铁路编组场已经成为一片火海。由于港口储存的重油被点燃,敦刻尔克城上空升起了一道3500米高的烟柱,在几十公里外都清晰可见。占领加莱的德军也以榴弹炮向海岸线附近拼命射击,迫使离开敦刻尔克周边的救援船不得不放弃航程最短的Z线路(经加莱以北驶往多佛尔,全长39海里),改走单程航行时间多2~6个小时的X线路(全长55海里)和Y线路(绕行敦刻尔克东北,全长87海里)。在这些不利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发电机行动”第一天英军仅有7669人成功撤回国内,以至于拉姆齐一度估计能救出1/4的被困部队就算是奇迹。也是在这天夜间,比利时宣布向德国无条件投降,联军防线的左翼出现了一个30公里宽的缺口。

1988年3月,三位从敦刻尔克幸运撤出的英国老兵(左)对照地图,向哈德斯菲尔德一所小学的学生们回忆“发电机行动”的实施细节

所幸皇家海军丰富的两栖战经验使他们在绝境中找到了新的机会。27日下午,受命负责“发电机行动”现场调度的英国海军上校威廉·坦南特(William Tennant)在无意中发现:尽管敦刻尔克港现有的码头设备已经悉数被毁,但在港口入口处东部尚有一段长1.3公里、宽2米的防波堤可供舰船临时停靠。如果让士兵只携带轻武器、提前到东堤列队待命,借助绳索和木板登船,只需半小时左右就可以装满一艘驱逐舰(容量600人)。而利用摩托艇和小船在滩头分散载人、随后汇总到下锚于港外的驱逐舰上,需要的时间不仅超出近20倍之多,遭到德军轰炸时的伤亡也会更大。因此,从27日夜间起,英军开始改用东堤作为主要登船点。

这项当机立断的决定很快发挥出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经过27日一夜加上28日上午的流程磨合,联军从东堤登船的速度稳定在了一小时2000人左右。到28日入夜之际,16艘英国驱逐舰、10余艘扫雷艇和18艘平底渡轮累计从东堤撤出了1.1874万人,另有5390人自海滩登船,法国海军派出的一支小船队也运走了2980名法军官兵和伤员。而在敦刻尔克以南的乌尔本,为了阻止德军从比利时军队的旧防区突入核心阵地,英国守军打开了伊瑟河的通海水闸,造成了一道4.8公里宽、4.5米深的“水障”。当天气象条件不佳,敦刻尔克上空完全被低云笼罩,德国空军的出动架次只有27日的1/4,坦克也陷入了泥泞之中,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鉴于28日的撤退行动成效超过预期,当天夜间,拉姆齐从多佛尔派出了两支规模较大的船队:7艘大型运兵船、3艘医院船和2艘驱逐舰前往东堤靠泊;20艘驱逐舰、19艘扫雷艇、17艘漂网渔船、7艘商船和拖船以及44艘小汽艇直接在滩头附近上人。29日下午,德国空军连续出动三波200余架Ju-87俯冲轰炸机,精准地袭击了敦刻尔克港周边的海岸线,造成1艘驱逐舰、5艘运兵船和3艘渔船被当场击沉,10余艘舰船受损。自开战以来始终保持静默的德国海军也来趁火打劫,出动鱼雷快艇和潜艇在Y航线中途实施伏击,连续击沉2艘驱逐舰。尽管如此,29日全天成功撤出包围圈的人数依然达到了4.731万人,超过此前两天的总和。

奇迹与悲剧

与展现出旺盛求生意志的英法联军相比,海峡包围圈周边的德军部队在“发电机行动”开始后的表现可谓大失水准。以速度和突破见长的装甲集群在弗兰德海岸的河网中完全发挥不出优势,自5月30日起陆续撤离了战场,进行休整和改编。大部分摩托化师和步兵师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即将开始的“红色方案”(进攻法国腹地)上,只留下10个师慢条斯理地从事对联军残部的歼灭战。而英法联军到5月30日中午为止,已经把大部分尚有机动能力的部队完全收缩到了一条45公里长的环形防线内侧,做好了迎接最后关头的打算。

鉴于在东堤上船的效率虽然更高,但能同时停泊的舰船毕竟有限,英国工兵开始尝试用卡车构筑从滩头直接通往小船集结海域的临时栈桥:他们将25辆卸掉轮胎的卡车沉入浅水,顶部铺上木板、用钢钉固定,形成一条狭窄的堤道。整个弗兰德海岸总共搭建了10条这样的卡车堤道,使得素来节奏缓慢、危险性极高的滩头运输也变得较有效率。加上7艘新型驱逐舰被重新派往东堤,5月30日全天,共有5.3823万名联军官兵成功撤出敦刻尔克,其中包括8616名法军官兵。而在5月31日,由于此前表现不温不火的法国海军一反常态地投入了超过30艘舰船参与行动,拉姆齐也把整整100只“敦刻尔克小舟”直接派往滩头,共有6.8014万名联军官兵成功撤离,是“发电机行动”开始以来成果最大的一天。午夜之前,英国远征军的大部分指挥人员都离开了包围圈。

然而上帝的垂怜也便到此为止。“发电机行动”的一项特点在于,除去少量伤员和后勤人员外,建制最完整、转移至滩头最迅捷的部队通常都会被获准优先登船,以便在撤退至英国后迅速再武装,而这部分官兵通常也是战斗力最强的。换言之,随着时间推移,留在包围圈内的残军需要以越来越少的兵力和越来越弱的反击能力去抵挡节节进逼的德军,牺牲只会越来越惨烈。

另一方面,随着弗兰德海岸上空的天气转向晴好,一度表现不佳的德国空军再度开始肆虐。6月1日全天,他们共派出485架次的轰炸机对东堤和滩头进行全面火力覆盖,并有530架次的战斗机提供掩护;而在此前的掩护任务中已经折损不少的英国皇家空军仅能派出267架次的战斗机进行拦截,只击落了14架德机。正在东堤附近准备和栈桥对接的英国驱逐舰群从天亮起就遭到Ju-87型俯冲轰炸机的精准空袭,有4艘当场沉没、4艘严重受损,另有2艘大型运兵船和1艘拖网渔船被击沉,投入行动的法国舰船也损失10艘以上。敦刻爾克港东西防波堤之间的水道一度被沉船堵住,迫使拉姆齐不得不中止白昼的撤退行动。入夜以后,7艘英军驱逐舰、11艘扫雷艇和4艘运兵船运走了6.4429万名官兵,其中大约一半是法军。由于预判敦刻尔克城的陷落可能在48小时内到来,坦南特上校不得不违背英国军队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宣布自6月2日零时起不再撤出重伤员(在运输船上,一副担架占据的空间可供8名健康的士兵站立),1200位身负重伤的官兵和132位抽签选出的医护人员最终都变成了德军的俘虏。

6月2日黎明时分,忙碌了整整6天的敦刻尔克海滩开始安静下来。到这一天为止,依然留在包围圈内的英军后卫部队只剩下7000人左右,但法军仍有10余万人之多。尽管白昼撤退行动在德方的空中优势下已经变得近乎不可行,但出于对盟友的承诺,英国政府依然决定在夜间继续进行“发电机行动”。环形防线外围的法军后卫部队也拼凑起所剩无几的坦克,对德军发动了最后一波主动进攻,以为撤退争取时间。到当天日落前,负责攻占敦刻尔克城的德军第18师依然被阻挡在莫雷斯运河一线,无法威胁到滩头。天黑以后,英法两国海军集中80余艘小型舰船,运走了2.6256万名官兵,包括所有未受伤的英军。坦南特和留守英军司令哈罗德·亚历山大少将同乘最后一艘驱逐舰离开,把“东堤”的调度工作移交给了法国守军。之后的两天里,拉姆齐把他最后的运输力量——9艘驱逐舰、11艘扫雷艇、9艘大型运兵船、3艘炮舰、13艘渔船和14艘摩托艇两次派往滩头,抢出了最后5.2921万名法军官兵。德国人在滩头上俘获的,只有4万名遍体鳞伤的法军后卫。

对在法兰西战役的初期挫败中无所适从的英国军队,尤其是英国海军和空军来说,“发电机行动”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奇迹。短短9天时间里,共有33.8226万名联军官兵从敦刻尔克周边撤出,其中约2/3是英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临时征召的民用客轮、渔船和“敦刻尔克小舟”承担了40%的运输任务,彰显出英国作为老牌海洋强国的战略潜能和凝聚力,可谓居功至伟。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足够沉重:参与“发电机行动”的848艘大小船只中,有240艘被击沉、45艘重伤无法修复。特别是英国海军驱逐舰部队蒙受了6艘战沉、19艘受伤的代价,以至于丘吉尔随后不得不紧急向美国求援,要求罗斯福总统出租50艘旧驱逐舰以济急需。

从5月10日战役爆发到6月4日“发电机行动”告一段落,有1.3万名英国军人把他们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欧洲大陆上;加上被俘、重伤和失踪的部队,英军的损失总数高达6.8万人。由于从海峡包围圈撤出时无法携带重武器,有600辆坦克、1000门野战炮、500门反坦克炮、850门高射炮、1600门迫击炮、1.1万挺机枪和18万支步枪被遗弃在了弗兰德海岸,整整10个师装备的6.4万辆汽车、2万辆摩托车和50万吨补给品被破坏或俘虏。

皇家空军在西线战役和敦刻尔克护航行动中损失了整整1534位飞行员和指挥官。

法军的伤亡人数同样超过3万人,损失飞机860架。但他们也给德军造成了近6万名官兵伤亡、649辆坦克被毁的代价。

从军事角度看,“发电机行动”的胜利只能算是西欧沦亡的宏大悲剧中一段相对幸运的插曲。但对亲身经历过那一切的所有英国人来说,“奇迹”并非天助,而是奋斗达成的结果。这种奋斗中凝聚的不屈精神、民族自豪感和卓越的执行力,将成为他们继续与德国周旋和抗争,乃至最终反败为胜的心理基础。欧洲以外的世界同样看到了这种力量:6月3日,就在“发电机行动”结束前一天,美国宣布紧急向英国提供50万支步枪、8万挺机枪、900门野战炮和大批弹药。若没有英国军队在敦刻尔克表现出的韧性和持久战能力,这批军援绝不可能到来。在敦刻尔克行动之后,德国需要对抗的已经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两个海洋国家间的联盟,整个世界的面貌都变得彻底不同了。

猜你喜欢
敦刻尔克集团军德军
敦刻尔克的奇迹
“敦刻尔克大撤退”六十年
城市道路规划设计发展趋势探讨
“大章鱼”
二战德军变身解放者?
春节期间习近平视察慰问第65 集团军
《敦刻尔克》不止是战争史诗
“八路军”为何改称第十八集团军?
“八路军”为何改称第十八集团军?
不走运的“水下幽灵”——德军潜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