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影

2017-09-05 04:19曹海英
鹿鸣 2017年8期
关键词:表嫂老花镜大姑

我在兰州上大学时,周末偶尔会去姑妈家。姑妈家离我们学校不远,都在城关区,走路不过半个小时。

姑妈并不是我的亲姑妈,是我大姑父的妹妹,也就是我大姑的小姑子。我大姑父煤炭中专毕业后分到宁夏汝箕沟煤矿成了一名技术员,一直到离世。大姑父去世早,在我不到三岁就因肝硬化離世了,我大姑二十九岁开始守寡。加上两家又离得远,大姑父去世后,我的大姑和她这个小姑子来往很少。

我是上大学时,才听我表哥说起这个姑妈的。

那是我读大一的初冬,表哥带着表嫂来兰州,专程来学校看我,要把我带到姑妈家去认认门。

在去姑妈家的路上,表哥对我有过一番叮嘱。

他是这样说的,一会儿到姑妈家,姑妈问你表嫂是干什么的,你别吭声,听表嫂说就行了。如果以后再到姑妈家,姑妈问起来,你就照今天说的去说。

我没听明白。

表哥只好明说,我给姑妈说过,你嫂子在矿宣传科,矿广播员。

我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表嫂在矿充电房工作,三班倒,工作的内容是为矿工们下井所用的矿灯蓄电池充电。矿工们头顶戴的矿工帽上方的头灯,要连接一块充满电的蓄电池,这电池挂在矿工服外的宽皮带上,为井下工作照明。矿工们下井进矿坑前要到井口充电房去领充好电保养好的蓄电池,下完井,再将用过的蓄电池交还充电房,进行充电保养。矿上能为女工提供的工种十分有限,除了后勤服务之外,就是这些围绕着井下煤矿生产的辅助工作,比如,矿灯房,选煤楼,洗煤厂,都是要跟煤跟矿工打交道的活儿,一是要三班倒,二是比矿工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我问,说在哪儿工作有区别么?我想干嘛要撒这样一个谎呢。

表哥说,你不懂,姑妈一家都是知识分子,姑妈的三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大儿子虽是电大毕业,但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也是不多的佼佼者;二儿子是大学的老师;小儿子正在重点大学就学。姑父是省水利厅的工程师,五十年代老中专生。姑妈虽是工厂的退休工人,但她还是很在意这些的。我一直都给姑妈说我在工会,从不敢说我下过井。

我没再吭声。我的小心眼一动,接着联想到,如果我不是一个大学生,表哥会把我带到姑妈家么?我是个

合 影

曹海英

大学生,和嫂子是一个矿机关工作人员,都会显得有面子吧。

到了姑妈家,他们就这么像演戏一样地,按照路上说好的表演了一番。

姑妈一个劲儿地说我长得像我大姑,不过,看上去比大姑文静多了,嗯,到底是受过教育的人。

聊了会儿天,姑妈准备晚饭,我帮姑妈淘米。我把里面的小石子捡了,姑妈检查了一遍,说,没捡干净,然后凑过来,把一粒边上有些微黄的米捡出来给我看,说,这样的米不能吃,这是贮存时受潮发了霉的。

哦,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捡米光捡里面的小石子,连带稻壳的都不管。我说。

这种米吃上人要生病的。你们矿上的人没啥文化,没这方面的常识。

这话听上去挺有道理,但是,怎么让人觉着有点高高在上,还有点不易察觉的轻蔑呢。

你大姑还那么疯癫么?姑妈停了一下,好像在找一个更适中的词——还那么爱唱爱跳么?

我看了看表哥。

表哥接了话,我妈现在年纪也大了,很少唱啊跳啊。

表嫂挤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那像暗中递来的一个眼神,只有我知晓意味的瞬间消逝的眼神,一种刻意的提醒和沉默中的掩饰。

纯属撒谎。这时候的大姑还不到五十岁,还没退休,仍是他们矿上文艺宣传队的骨干。

大姑这个人一生没别的爱好,就好唱歌跳舞。当年要不是家庭成分不好,大姑也许早就是歌舞团的专业演员了,两次招专业舞蹈演员都通过了,但是一查档案,爷爷是“破坏社会主义分子”,是正在劳动改造的旧社会小业主(1960年“双反”运动中爷爷被打成破坏社会主义分子,判处二十年劳动改造,被送到宁夏平罗县监狱服刑)。这成了大姑常常感慨叹息的遗憾。对大姑这种一听音乐就坐不住的人来说,如果没有唱唱歌跳跳舞这样的业余爱好,没有那些在业余舞台上蹦蹦跳跳的经历和日子,我想,生活该是多么的乏味和单调。有了舞台上那一束微光,会让她自己觉得不那么庸常,即使日子再普通,心里的感受也会完全不一样了。对于大姑自己来说,这是她艰苦生活之余的乐子,从年轻到现在,乐此不疲。

姑妈和表哥说这些话时,大姑不仅还在台上唱啊跳啊,还在给小年轻们指导排练和编排节目。因为常年练功,快五十岁的大姑,现说着话双腿就能一下子就劈下叉去。

就是,这么大岁数了在台上疯疯张张不好看,也该收敛了。姑妈慢吞吞的兰州话让我回到了眼前。

听得出来,姑妈对我大姑的业余爱好,透着隐约的不满和鄙视。

姑妈对我说,你大姑第一次来兰州,刚跟你大姑父结婚不久。那次她一个人来的,好像是来兰州办什么公事,事办完了才来我家里。坐火车从银川到兰州,人还没到呢,我就听别人说你大姑一上车,广播上放新疆歌,火车上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请她跳,她自己站出来,说要给大家跳个新疆舞,所以,别人就都把她认下了。正好车上有个人是我们家的老邻居,听她说是我的嫂子,就把她给记住了,一见我就给我说你大姑在火车上的疯样,说得我脸上都挂不住。

姑妈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情节。

这段小故事,我也听母亲说过。不过当时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大姑这个人可能真是太爱跳舞了,所以,才能把跳舞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忘了。只是这个时候,姑妈以闲碎的语气,以不可理喻的视角一讲,我才明显地感到,那是在六十年代初,整个社会都还很保守的年代。这个在火车上跳舞的画面突生前所未有的扭曲变形,感觉颇有些异样。

聊了一阵子闲话,姑妈提议合影。照相机一摆,家人都坐好了,这时候,姑妈说,等等,让我把眼镜戴上。姑妈全家都戴着眼镜,散发着统一的知识分子气质。姑父和三个儿子都是高度近视,只有姑妈戴的是镜片很小很扁的金丝边老花镜。当然,照片上是看不出近视镜和老花镜的区别的。

戴了老花镜的姑妈多了些呆板老气。但看得出来,姑妈似乎很喜欢戴着眼镜的自己。至少,所有的女人无论美丑,总是愿意在照片上留下最美最中意的自己。

照完相,姑妈立马把老花镜塞回了眼镜盒,放回了针线筒里。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姑妈再也没有戴过老花镜。

照相一定要戴老花镜,是这次初到姑妈家姑妈留给我的深刻印象,也是以后每逢家人亲友聚会时都会被强化的印象。

在兰州上学的四年,我大概每学期要去姑妈家一两次。每一次去吃一顿姑妈做的家常饭,说一说家常。通常都是姑妈说得多,即使是姑妈问我,我也很少正面回答,不知道的摇头,知道又不确定只好说不太清楚。我也不知道表哥在许多事情上是跟姑妈怎么说的,万一说岔了呢。所以,我多是听姑妈说她的三个儿子,或者她的两个儿媳。而在我上大学的那个年龄,的确不怎么喜欢听这些家长理短,常常是听着就走神了,或者听完也就忘了。于是,在姑妈家吃的什么说的什么,过后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去他们家不是特别勤,姑妈对我的登门造访既不十分热情也不算冷淡。

这样一直到了大四,快到毕业时节。母亲觉得应该去一趟姑妈家,一来算是亲戚走动感谢一下,二来,也是最主要的目的,看是不是有可能托靠他们家的关系让我留在兰州。于是母亲坐了一夜火车第一次来到兰州。

母亲买了一些礼物,我陪着去了姑妈家。母亲当然是客气的,说了一通谢谢他们一家在我大学四年期间的照顾的话,最后,母亲说,看能不能托姑妈一家把我留在兰州。

姑妈一口就回绝了。口气虽然委婉,但是话却是极直白的,说她家都是本本分分的知识分子,不会这些社会上的拉关系请客送礼这一套;她家三个儿子都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学分到现在的工作单位的,就是她的小儿子也是要凭自己能力考研究生的。

母亲还在讪讪地说着,仍然在试图将我的未来托付姑妈。姑妈句句都是实话,却听得我浑身冒汗,有种坐不住待不下去的难堪。我们最终在姑妈挽留下吃罢了晚饭才回去的。晚饭吃的什么却完全没印象,大概当时的我只顾着不好意思了,我和母亲是怎么离开姑妈家的我都忘了,只记得从头到尾,我一直感觉如坐针毡般的不安和难为情。

大学毕业前,我去姑妈家匆匆打了声招呼算是告别。那一次我没有在姑妈家吃晚饭,姑妈也没有刻意挽留。

之后许多年,我没再回过兰州,也再没去过姑妈家。

参加工作许多年后,我结了婚生了子,有一天,接到我大姑的电话,说姑妈来银川了,想见见我。算来,我们至少有七八年没见面了。正是刚入秋的时节,毛栗子刚上市,我买了些桔子香蕉还有毛栗子,去大姑家看姑妈。

姑妈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皱纹多了些,还是从前那有些细瘦的脸,暗黄的肤色,深深的双眼皮眼角有點往下耷拉,扁扁的嘴唇边上都是些细小皱纹,偏瘦而略有些佝偻的身体仍套在一身深色便装里。大姑却身着大红色毛衫裤腿颇肥的米色灯笼裤,身段挺拔地站在姑妈旁边。她俩站在一块儿显得反差极大,姑妈更显严肃苍老。

姑妈夸我,说我在穿着打扮上倒像他们家的人,有点知识分子的朴素内秀。这倒一点不像你,姑妈对大姑说。

我知道姑妈在夸我,但是听起来,总觉得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大姑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才不像呢,哪像你这么老古板。

谁都像你呢,都当奶奶了,还穿这么花哨,一天蹦蹦跳跳,还没个正形。

我爱唱爱跳才认识你哥的,要不然我们还成不了一家子呢。那时候你哥拉胡琴,我唱秦腔……

行了,都好着呢。表哥岔开话题,要给大家合个影。

姑妈坐在正中间。两个老太太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亲热——大姑挽着姑妈的胳膊,两个人的头偎在一起。在暗色外套的反衬下,红色显得格外鲜艳。

表哥刚要按快门,姑妈说,先别照,把我的包拿来。姑妈打开花布手提包,取出眼镜盒,拿出镜片窄小的老花镜戴上,然后说,行了,照吧。

猜你喜欢
表嫂老花镜大姑
班上来了“大姑”“小姑”
老花镜三年一换
老花镜
戴老花镜溜达容易摔跟头
表哥和表嫂
粗糙的爱
100张纸条的幸福